07─3 一切都是值得珍惜的

　　非人之物的狂歡宴飲，直至入夜才告一個段落。
　　依照鬼怪與華巳約法三章的內容，撇除守夜可以在屋內外走動，每到晚間都要回房待機，除非有急事否則不得打擾陸清芳。
　　透天厝原定出租給學生族群，建築內部擁有大量隔間，現在剛好可以安排給非人之物，成為鬼怪的棲身之所。
　　鬼怪收拾好善後，吃飽喝足的祂們原地解散，一樓飯廳只剩陸清芳與華巳，就像平常那樣獨處。

　　「清，時間不早了，到四樓上個香吧。」
　　「好的。」

　　在透天厝的四樓，緊鄰陽臺便是近日設置完成，專門供奉土地龍神的神壇，【地龍神鏡】正是被安置在該處，用來加固籠罩整棟建築物的結界。
　　神壇需要來自人間的香火，才能讓結界維持正常運作，陸清芳身為唯一居住在此的人類，自然是當仁不讓，負責每天早晚供香祭祀。
　　陸清芳來到四樓神壇前，更換早上供奉的茶水，點香向神壇祭拜後，坐在旁邊的板凳等待。

　　（之後要找一天假日，去問候石蟾蜍還有鹿王。）

　　石蟾蜍跟祂背後的城隍爺勢力，現在都已經返回崗位，默默守護人間的安寧。
　　至於白鯊鹿王，祂原本被封印在【白鹿魂玉】當中，得到羽化成神的華巳幫助，總算脫離限制行動範圍的魂玉，回到位於日月潭的故鄉，由龍脈幻境所構築的祕密棲息地。
　　兩隻鬼怪彷彿功成身退，達成使命馬上就離開，陸清芳自覺有必要好好答謝祂們，然而華巳這些日子東奔西跑，實在不忍打擾工作繁忙的他。
　　陽臺的落地窗大開，陸清芳感受徐徐吹來的涼風，詢問近在自己身旁的神明。

　　「華巳，接下來的臺灣會變成什麼樣子？」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三日，共產黨帶領的解放軍越過長江，攻下中華民國的首都南京。
　　國民政府遷至上海苟延殘喘，無法與共產黨分庭抗禮，留給他們的唯有撤退到臺灣一途。
　　防範共產黨員在內部進行破壞，與對岸的解放軍裡應外合，政府從二十日起開始全省戒嚴，基隆、高雄兩大港口更實施宵禁，對社會大眾的管制越發嚴格。

　　「在地下祠堂的時候，我阻止殷百川啟動詛咒儀式，這個選擇是正確的嗎？」
　　「我不知道。」
　　「連華巳都不知道？」

　　陸清芳聽聞意料之外的回答，轉頭正好撞見華巳凝視被放置在神壇，寫有土地龍神四字的牌位。

　　「好意外，我以為神明是全知全能的。」
　　「我用了條件交換，平常不是作為土地龍神，而是以龍神使者的身分行動，現在無法知道太多訊息。」

　　妖魔鬼怪窮盡生涯，透過修行提升自身異能，成神更是為了謀求更高的權力，不料華巳逆其道而行之，對外隱瞞實為神明的身分。
　　追根究柢，神明的力量固然強大，隨便一出手就會干涉眾多生靈，相比普通鬼怪受到更多制約。
　　不願行動受到限制，華巳主動放棄土地龍神的各種權能，把自己的異能控制在地龍時期的強度，換取更多介入人間的機會。

　　「這種條件交換是可行的？」
　　「既然可以四處走動，保有一定程度的自由，代表天理容許這種作法，只是沒有非人之物這麼做。」

　　說到這裡，華巳撇了撇嘴，幽幽地訴說道。

　　「重要的人近在眼前，結果只能袖手旁觀，我再也不想遇到這種事。」

　　在劍潭地底，陸清芳許願超渡冤魂，而非動用願望之力拯救自己，依舊在華巳心中留下陰影，這是不爭的事實。
　　看似無敵的非人之物，當祂們擁有近似人類的心與感受，與外界接觸免不了受傷；乍看弱小的人類，僅只是一念之差，可能給世間或他人帶來巨大傷害。
　　陸清芳心下黯然，試圖表明歉意，輕輕握住華巳的手。

　　「對不起，華巳。」
　　「你說過很多次了。」
　　「嗯，還有……謝謝你。」

　　已經造成的傷害不會消失，與之相反的情感同樣長存內心，那麼陸清芳就會繼續說下去，無論道歉或是感謝的話語。
　　不只是華巳，自己一路走來虧欠無數人，到底該怎麼回饋這個世界，才能報答為自己付出，那些有形以及無形的存在？

　　「有了。」
　　「嗄？突然之間幹嘛啊？」
　　「我終於想到了，畢業後的出路。」

　　直視華巳猶帶困惑的漆黑雙眼，陸清芳篤定地道出答案。

　　「我想成立一間學校，幫助那些擁有陰陽眼，因為異能感到困擾的孩子，也讓鬼怪們有一個地方，可以跟人類互相了解彼此。」
　　
　　因為兒時的一場高燒，陸清芳能夠看見非人之物，長久以來受到各方鬼怪騷擾。
　　事隔多年陸清芳才知道，糾纏自己的石蟾蜍並沒有惡意，然而各種撞鬼經驗還是留下陰影，一直延續到他長大成人，遲遲無法擺脫惡劣的印象。
　　陸清芳已經是比較幸運，直接或間接受到貴人幫助的案例，其他擁有陰陽眼或者招陰體質的孩子，可能還是為此感到痛苦不已。

　　「教導大家如何跟鬼怪相處，那些孩子就不會跟以前的我一樣，因為無知而活在恐懼當中。」
　　「清，你還真以為妖魔鬼怪是吃素的，一開始就願意跟人溝通啊？」
　　「可是，華巳就願意。」
　　「我是因為──」
　　「因為華巳遇見了鹿王、三峯先生，還有我。」

　　陸清芳頓了一頓，眼看語塞的華巳遲遲沒有下文，繼續向他傾訴內心想法。

　　「搞清楚自己想要守護什麼，擁有人心就不會變得軟弱，反而是變得更強大才對。」

　　沒有鹿王的回憶，無法體會其他鬼怪的痛苦，而少了三峯南斗的陪伴，無法學會屬於人類的價值觀與溫柔。
　　即使是痛苦的過去，少了任何一個環節，華巳就不會是現在的華巳，更別說與陸清芳相知相惜。

　　「華巳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一切都是值得珍惜的，所以──我相信你，相信所有人類與鬼怪，總有一天都能找到自己的心。」

　　儘管如此，人類的一生好比蜉蝣那樣短暫，於是對非人之物來說，失去摯愛需要等待無盡歲月，指望遙遙無期的輪迴轉世。
　　未來的某天，自己勢必提前撒手人寰，讓華巳獨自留存世間。屆時除了可見的有形之物，當想法與信念持續在人與鬼怪之間傳遞，是否有辦法成為某種無形的支柱？
　　人類無從參透未來，不過正因為生命短暫，才必須把握有限的時間，竭盡所能努力留下些什麼。

　　「等我成立學校之後，要在裡面蓋一間土地龍神廟，交代大家每天拜拜，這樣華巳就不會寂寞了。」
　　「又是成立學校又是蓋廟的，你根本是自找麻煩，真是個笨蛋。」

　　華巳抿出一個苦笑，隱約還能看見凝滯在他眼角，點點閃爍的淚光。

　　「要是我沒有跟在旁邊，看你還能怎麼辦……」
　　「既然如此，華巳要好好看住這個笨蛋，避免他做出更多蠢事。」
　　「你也知道自己蠢？」

　　輕輕啐了一口，華巳從板凳站起身，背對落地窗而立。

　　「如你所願，清。」
　　「華巳……！」
　　「不過，現在的我只是龍神使者，別忘了世間一切謀事在人，神明頂多在旁邊推你一把。」
　　「我知道，這樣就足夠了。」
　　「唉……等百步蛇一族的當家回來臺灣，需要我出面處理的事情變少，到那時候就解脫了吧。」
　　「什麼是百步蛇一族？」
　　「他們就是──」

　　在臺灣這個被譽為「福爾摩莎」的美麗小島上，存在著許許多多，人類無法知悉的妖異之事。
　　以陸清芳短暫的生命，只怕無法窮盡那些在暗處而不為人知，有意無意被隱藏的野史。
　　日日都有各種不同的難題，無法立刻獲得解答，可能永遠得不到答案的疑問，就留給明天的自己去煩惱了。

　　（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努力活下去，直到生命結束的那天。）

　　鏡中之花，水中之月，人類與非人的緣分，應當與這些虛幻的事物相提並論。
　　一切緣起緣滅之間，依舊存在著得以延續下去，證明彼此曾經相愛的事物──
　　陸清芳如此相信，也將懷抱信念度過每一天，在這變幻無常的塵世。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