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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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1-08
身衫襤褸的男人緩緩踩下斜坡邊緣,涼鞋深陷進濕透的竹葉與根,宛如一把廉價鏟子,每一步都挖出濕黏冰冷的泥土,包裹在向外撐開的腳趾上,噴濺帶有腐爛氣味的雨水。
雷火在燃燒,那火光吞噬著發黑的細竹,在暴雨侵襲中有如反抗,只是微弱得毫無希望。
男人走過火團,連看都不曾看過一眼。他的臉孔冷硬,像是刀刻般的皺紋一道道縱橫而過,深深的眼窩裡棲息著混濁眼珠,宛如老鷹般鋒利而粗暴。
他的身上罩著一件墨綠雨衣,雙臂與胸膛都微微撐緊了防水布,暴露在雨中的手掌巨大,掌心握著一柄短弓,彷彿只是握著一根樹枝。
在斜坡上的某一段,男人停下腳步,俯下身去,從滿地的竹枝落葉裡拿起一根,乍看著並不起眼,卻在其中一頭鑲進三根箭羽,另一頭削尖了,粗糙也銳利。
竹箭口上浸滿鮮血,染透纖維,沿著冰冷堅硬的表面流淌而下,流過男人的指頭。
他垂眼看著,罩在雨衣黑影下的臉沒有一絲情緒,反手將箭矢收進雨衣深處。
抬起頭,男人只再向前兩步,便已經走落到斜坡之下。
黑沼在他腳下緩緩翻滾,吸收著雨水,泥漿發出低沉的咕嚕聲,更加深不可測。
在這沼澤邊緣,橫倒著一具失去意識的青年,左半邊身子已經浸到黑沼的泥漿裡,還露在地面上的小腿有個血洞,暗紅色血流安靜湧出,隨著雨水向下流淌。
黑色泥水緩緩裹住他那半邊身體,安穩而冰冷的向下拉去。
男人蹲在沼澤邊,伸出雙手,輕輕平放在水面上。泥漿貼合於掌心,細細填上每道掌紋與疤痕,濕冷的泥水浸在粗糙的指繭上。
感受著貼附自己的黑沼,他閉上雙眼,彷彿在鼓勵老友,輕輕撫過水面。
低垂臉龐,男人張開口,吐出沙啞的嗓音,那卻不是人的話語,而是低沉的狗吠。
那聲吠叫短暫,轉瞬之後被暴雨吹襲,消失在竹林陰暗裡。
男人張開眼睛,猶如石雕的嘴唇微微動了,發出字句:「你們為什麼來這裡?」
在他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兩道人影,身披著黑色雨衣,兜帽的暗影下,他們只有暗綠與金色的眼眸冰冷閃爍。
「警察追到這裡來,我很擔心。」藤雅開口,當時的他很年輕,但那溫潤平穩的嗓音彷彿是與生俱來,在雨中也平靜傳給他:「爺爺,跟我們回去吧,這裡已經不安全了。」
「只有這裡是我的家。」毫無動搖,男人緩緩將雙掌自沼面上收起,垂落在身旁,依然低垂著臉孔,沙啞聲音裡有一絲厭倦:「只有這裡。不管來的是什麼人……」
「到下一次,就不會是人了。」藤雅輕聲說,凝視他的背影,認真的輕蹙眉頭:「人型機,甚至可能是軍用的版本。今天來的人太急躁,犯了致命的失誤,但是下一次,警方會全力來捕獵您的。」
這句話像是觸動到男人的某根神經,他猛然轉頭,嘶咧開嘴,露出削尖過的犬齒,厲聲吼叫:「我才是獵人!這些人怎麼懂狩獵,怎麼懂獵殺時要抱有什麼心情!?」
「這倒是。」站在藤雅身邊的另外一個人恍然點頭,被他橫來一個眼刀,聳聳肩就不說話了。
「白衛,你來了也沒有用……」那男人也已經瞪視著他,即使仍蹲踞在地面,這張臉在仰視時卻依然凶暴得驚人,對峙起來與真正的野獸毫無差別:「我已經不會再做殺手了,從你接下位置之後,我就不是吳家的人!」
聽見這話,白衛轉過頭,直直看向藤雅。
他卻像是全然不在意這股視線,向前傾身,專注的望著男人,再次啟唇,音量極微:「但是,豬頭爺爺,我已經有能讓你隨意殺人的計畫。」
狂風暴雨裡,有剎那靜默。

「話說,老大你怎麼不明不白的陣亡了?」平房裡,白西裝的保鏢在江玄身旁蹲下,看起來失落無比,雙臂無聊的頂在膝蓋上:「我明明都把整個院子的陷阱都拆得差不多了啊……」
也就是說這人差不多都踩了個遍。
江玄皺著眉,有些無語。但想起自己闖入平房時,因泰倫幾乎同一時刻撲進窗戶裡,那時他整身的塵土髒污,連髮束都歪曲糾結,看來被自己扔下的那段時間裡,他經歷了相當高難度的入侵行動。
「辛苦了。」江玄如此說,回應著他一開始的問題,迅速打開訓練結算清單:「我還不確定自己是怎麼死的。」
剛才那一場戰鬥,他原先以為勝券在握,卻想不到最後會是同歸於盡。
不分勝負的對決,也沒有理由拒絕再來一場。
這是訓練模式本身具備的機制,儘管也可以選擇直接結束,但是今天的戰鬥以童心未眠和白暮的角度來說,是為了明天多人模式的預備,算是回報兩人的「線人費」的一部分。
江玄閉上眼睛,用拇指緩緩推動太陽穴。
張開眼,他再次審視起這間沒有任何照明,僅有陽光暗影的房子。

這一場,攻守輪替,自己與因泰倫作為守方,蹲踞在廢棄平房的大堂深處,木房樑下形成陰影,足夠潛伏。
陽光慢悠悠的照進窗口,將因泰倫看不見的玩家資訊給投得有些稀薄:

【第23訓練場結算】
【決戰結果——平局】
【你使用《白紳士匕首》擊殺了敵方保護對象《童心未眠》!】
【玩家《童心未眠》發動武器《恩古盧處刑刀》技能擊殺了你!】
【系統建議:多收集武器情報,以後才不會莫名其妙的死掉了喲!】
【以下是每位玩家與NPC造成的傷害……】

先不計那語調莫名活潑的系統建議,訓練場的結算清單相當有效,因泰倫與白暮的廝殺直到最後一刻都還在拉鋸之中,而自己和童心未眠發動最後一擊的時間、造成的殺傷力也都清楚化為數據。
話說回來,「武器技能……」江玄若有所思,觸碰自己的下巴,在他「被殺」之前,童心未眠確實是把那兒給割傷了一道,或許和自己的白紳士匕首一樣,是給目標造成傷害之後就有附加效果的技能。
但附加技能是「斷頭」,這種猜測似乎又太過火。
那是某種介於中間的技能類型吧。
搖搖頭,江玄讓自己先別想這件事情,畢竟現在考慮這個也得不到答案。
眼下重要的是,把這第二場拿下。
因泰倫蹲在他身邊,轉動著一顆還沒套上手指的金屬狼牙,歪頭盯著江玄看。
他瞥去一眼,「什麼事?」
「哦,我在想……」毫無遲疑的開口,因泰倫握住落在掌心的狼牙,食指靈巧的鑽進孔洞裡,藍色雙眼直直望向他:「老大你以前,是不是在房子裡見過什麼?」
江玄看著他,將心底的詫異與一絲警覺無聲無息壓下。
「對很多事情太了解了。」見他沒回應,因泰倫也不怎麼介意,繼續說著,笑得輕描淡寫,將狼牙刺進自己馬尾,一派悠閒地梳理起來:「牆壁外面的陷阱、院子的地不可以踩之類的,你都知道。不過房子裡的事情……我總覺得,老大你熟門熟路啊。」
眼裡有冷光閃過,江玄的聲音低沉:「你有必要問嗎?」
「咦?」因泰倫愣了一下,看著冷淡轉開臉的僱主,有些無辜茫然。
他完全不清楚江玄為什麼突然又生氣了,也許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但對江玄來說,「因泰倫」是被藤雅製造出來的,這種問題完全就是明知故問。

——暴風雨的那夜,死去了太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