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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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6-15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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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腦子裡一直沒閑著,總是不停的翻騰著小日本鬼子怎麼坑害咱們大好中國的事兒,不知不覺的就平平安安的走到了這片比七年前大了好些的亂葬崗子的邊兒上。我還奇怪呢:『七年前,我打這兒走的時候,近處鬼火兒閃爍,遠處狗叫狼嚎。把我嚇得手腳冰涼魂不附體,就連樹杈子都直剮我衣裳。今兒個我什麼都沒怕,樹杈子也不剮我衣裳了。看來還真像老話兒里說的那樣兒:「命強人欺鬼,運衰鬼欺人」呀!』我說的命運,不是指的我自個兒,而是說的咱老百姓。我說的鬼,指的不是地下的孤魂野鬼,而是小日本鬼子。甭管怎麼說,小日本鬼子總算滾蛋了,咱們老百姓的日子再艱難,也應該比小日本鬼子在的時候強了吧。這時候我有些個乏了,想找快地兒歇歇腳兒。可是我轉來轉去,就是怎麼也找不著一塊能將就的地兒了。七年前還能找著個小土崗子坐一會兒呢,如今可沒這麼好的事兒了。這兒埋的死人太多了,都沒活人待的地兒了,這可崴泥了。這沒人味兒的小日本鬼子到底殺了咱們多少中國人呀?小日本鬼子在咱們這兒殺的人,八成兒都超過他們整個兒小日本兒國家的人了。後來我一想:『算了吧,還別說沒地兒忍,就是真有地兒,我也不敢睡了。要是七年前我這麼睡,一準兒沒事兒。那時的野狗也狼專吃死人,就是碰上活人,它們也懶的瞟一眼。眼下可不成了,它們吃不著死的就該叼活的了。萬一我要是睡著了,讓野狗野狼把我啃了,那可就玩兒完了。七年前我走夜道兒是為了躲小日本鬼子,如今我走夜道兒是為了躲野狗野狼。小日本鬼子跟野狗野狼全是一路貨:都是不讓人活著的王八蛋!』我使勁睜著眼睛,硬撐著慢慢兒蹚著往前走。我不知道又走了多遠,東方出現了魚肚白色。這時候,又一陣兒乏勁兒上來了,我想:『在撐一會兒,等老爺兒一出來,我就能忍一小覺兒了。』我想著走著,走著想著,不知不覺的,老爺兒還真快露頭兒了。我強撐著挪到一棵大樹下,朝著老爺兒的方向坐了下來,靠著大樹,迷迷糊糊的就睡過去了。
「我也不知睡了多會兒,老爺兒把我晃醒了。我一瞅,老爺兒都老高老高的了。我在四維溜達了一陣兒,找到了一條小河溝子。我蹲下身子撩著水胡轆了幾把臉,又扒下褂子擦乾了臉。我瞅了瞅小河溝子里的水,還真不怎麼清亮。算了吧,好歹也是活水。我也顧不得乾淨阿子的了,捧起水『咕咚咕咚』的喝了一大氣子。我又是洗臉又是喝水的,一下子就把精氣神兒提起來了。跟尾兒我又就著水和熟芥菜疙瘩,啃了倆又涼又硬的餅子。這時候,我覺著精氣神兒更足了。我又滲了一會兒,站起了身子,踢踢腿、伸伸腰、抻抻胳膊才上了路。我這會兒不渴不餓,不冷不熱,不困不累,就甭提感覺有多好了!我越走腳步月輕快,月走心裡月滋潤,直把個身子走的輕飄飄的。沒有小日本鬼子禍害,不給人扛活,又沒老狗管著,簡直就是神仙的日子,要老是這樣兒該有多好呀!這種感覺真是太好了,我都十多年沒嘗過這種滋味兒了。老師們、淆生們,我老是覺著:幸福日子是咱一點兒一點兒辛辛苦苦幹出來的,幸福感覺是用咱的如今跟過去比出來的。上頭老叫咱們搞階級教育、憶苦思甜什麼的,大概其也是這個意思吧,這是我胡猜的,你們別當回事兒。」師生們都笑了,陳二更也笑了。胡為文想:「要是這樣兒的話,到了將來,說現在的事兒不也是憶苦嗎?跟現在比,那時的感覺不也是幸福感嗎?不也是思甜嗎?」陳二更接著說:「我二十來歲的時候,走這條道爾瞧我姥姥去,一天連大半宿的連跑帶顛兒的就蹦噠到了。那會兒道兒好,走的熟。年歲小,身子骨兒棒。有吃喝兒,心裡又不彆扭。走這條道兒壓根兒就沒覺著費勁兒。七年前,跑反逃難的時候,我好幾天吃不上、喝不好,還得老躲著小日本鬼子跟野狗野狼。道兒上又那麼嚇人、那麼難走,還差點兒死在半道兒上。硬撐著半口氣兒,拼了四天四宿才算蹭完這條道兒,真不容易啊!七年後的如今,我又走上了這條道爾。一路上連歇帶走的,已經走了一天一宿加半天兒了,估么著沒多遠兒就該差不離兒到了。唉!跟年輕時候沒法兒比了,歲數兒和身子骨兒還真是不饒人呀!一道兒上這麼荒涼,過去的景物全沒了,走到哪兒都瞧不出來了,這道兒就跟老也走不到頭兒似得。看來,當年的好體格兒、好歲數、好精氣神兒、好感覺跟好道路,如今是再也甭想回來了。原先的官道兩旁又是大樹又是莊稼地,又有人家兒又有人的,甭管怎麼走,連瞅都甭瞅、問也甭問就知道哪兒是哪兒。如今可倒好,怎麼走、怎麼瞅也覺不出來哪兒是哪兒了。這喪盡天良滅絕人性的小日本鬼子可真有個狠勁兒呀!怎麼就能把官道兩旁的那麼老些樹給糟踐禍害的硬是一棵都沒了呢?!這小日本鬼子一準兒是全天下最最歹毒惡狠的東西了,對活人、對死物怎麼都敢下那麼狠的毒手呢?!就沖著這幫東西這麼歹毒惡狠,這輩子他們也甭想再人群兒里往好嘍混了。」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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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的天兒又陰了一些,我心裡也覺著空落落的。好感覺總是那麼短,還說沒就沒的那麼快。我不停的走著,不斷的望著,不住地想著,不止的盼著。處處都是荒草敗路,須臾不知是何時辰。怎麼瞅都瞅不出哪兒是哪兒,怎麼想也想不明白我是什麼感覺。我這麼一直走下去,行到何時算一站,走到哪處是家鄉呀?!說起來我是為了尋家鄉、找親人才走這條道兒的,可是今兒個都走了大半天兒了,還是望不見家鄉、瞅不見親人。越走景緻越荒涼,越走道路月漫長。越走心裡月沒數兒,越走感覺越凄惶!我心裡老是一陣兒一陣兒的覺著:古往今來空渺渺,上下八方虛遙遙。陽間去往黃泉路,陰間走向奈河橋似得!這個感覺怎麼也趕不走……。云層時厚時薄,老爺兒或顯或消。微風忽大忽小,荒草隨風亂搖。不知過了多久?又不知走了多遠荒道兒?還是只見荒路不見人煙。我年輕那當兒,走這條道兒的時候,一路上哪兒哪兒都有的是人。可是如今怎麼一個人影兒都瞅不見呀?!這兒都多少年沒人耕作了?!小日本鬼子都滾蛋好幾年了,怎麼還是沒人回來呀?!我一邊兒胡思亂想著,一邊兒往前走著。我抬頭望了一眼老爺兒,它往下出溜兒的還挺快,眼瞅著後晌兒又快過完了。我加快了腳步,四下里望著,心裡老盼著能瞅見人,就算是個小孩子也行啊!我無意間望了一眼遠處,眼睛一亮,可見著人了!我瞅見遠遠兒的前頭好像有個人影兒,我就小跑兒似得往前奔了過去。還真是個人,那是個小老頭兒。他手裡拿著一把小鐵鏟兒,他也瞅見了我。他站住沒動窩兒,直直的瞅著我。我緊跑了幾步,來到老人的跟前兒。他還是愣愣的瞅著我,一步沒動。我招呼到:『老人家,您在這兒呢?』老人呆呆的瞅著我:『你找誰呀?』我聽他的語聲兒挺侉的,知道他不是本地人。我說:『我是這兒的老人兒。七年前,小日本鬼子把我趕跑了。如今,小日本鬼子滾蛋了,我回來找我的家來了。』老人說:『慪!天大的很,地也大的很,那你好好兒的往遠處望望,哪兒是你的家呀?』說著,他用小鐵鏟兒往四外一劃拉。我順著他的小鐵鏟兒往四下里一望:『是呀!「天蒼蒼,野茫茫。」望斷天邊放眼量,到底何處是家鄉呀?!……』我心裡這麼問著我自個兒。我瞅了一眼他手裡的小鐵鏟兒:『您在這兒?……』老人說:『我在這兒放幾隻羊。』說著,他用小鐵鏟兒指了指遠處的一片草地。
「我一眼望去,遠遠兒的只見一片草叢中有幾隻正吃著草的小白羊。綠草、白羊、黑土地,這景色竟讓我眼前一亮、心裡一動!我還是頭一回瞅見這麼好看的景色呢。跟這幾天我所瞅見的滿目凄涼相比,這眼前乍現的一景兒到叫我有些痴迷了!老人一連串兒的咳嗽聲兒拉回了我的感覺。我問:『您是打哪兒過來的呀?』老人說:『嗐!甭說了!小鬼子把我們家那兒也給禍害的沒法兒活人了。我們就亂蹚亂闖、亂躲亂藏的到處跑。都多少年了,我們一家人都是這樣兒胡亂熬過來的,甭管混好混歹的,我們總算比好些人家都強,一家人到底還齊全。』我問:『如今您住在哪兒呀?』老人用小鐵鏟兒指了一下西邊兒的遠處:『離這兒有四五里地吧。』我又問:『那兒叫什麼村兒?住著多少人?本地人多嗎?』老人說:『哪兒有什麼村兒呀,都是大野地。我們住的都是我們幾家一塊兒胡亂搭的草庵子。算上我們,住著三家人。沒有你們這兒的當地人。』老人愣了一下說:『時辰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家裡不像樣兒,我就不往家裡讓你了。』說著,老人用小鐵鏟兒搓起一個土顆啦,向前小跑兒了一段路,朝著羊群前頭一撩小鐵鏟兒,小鐵鏟兒里的土顆啦正好兒掉在一只稍大點兒羊的頭前。那隻羊朝著老人這兒走了過來,其他幾隻小點兒的白羊也順從的跟了過來。老人夾起小鐵鏟兒,朝我拱了拱手,帶著他的羊就走了。我呆呆的站在原地,瞅著老人和他的羊漸漸遠去,直到瞅不見為止。我心裡好一陣兒失落孤寂,又好一陣兒悵惘凄涼:『甭管怎麼苦熬歲月、顛沛流離,這老頭兒的一家人總算還都在一塊兒。可是我的一家人如今都在哪兒呀?!……』我又往前走了多時,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更不知來到何處。云氣瀰漫,遠景不清。老爺兒西墜,朦朦朧朧。我越走越絕著腳下沒準兒,我月走月覺著心裡沒底兒。這兒到底是哪兒呀,這兒的人們怎麼都沒回來呀?似村非村,相熟不熟。人事兩去,荒涼孤獨。微風起處,云氣漸薄。燕山長城,相對遙遙。真是:云橫燕嶺家和在,野草荒關人不前。蒼煙落照荒涼地,人世陰司兩渺然。哪兒是密云縣?哪兒是大玉村?哪兒是我的家呀?!我也不敢往前走了,我也不想往前走了,我也實在沒精氣神兒往前走了!憑著我的感覺:這兒就是密云縣;這兒就是大玉村;這兒就是我的家了!我手搭涼棚圓睜雙眼,遠望近瞧仔細搜看,怎麼也找不著當年老鴨頭身旁的那棵大槐樹。我向著天,向著地,向著四面八方大聲的呼喊:『爹呀!娘呀!老伴兒呀!老大呀!老鴨頭呀!我找你們來了!我瞧你們來了!我想你們呀!……想了七年!盼了七年!苦熬了七年呀!……今兒個我好容易真的來了!可是你們如今都在哪兒呀?!……』我一邊兒瘋了似得喊著哭著,哭著喊著!人不理我,地不理我,天也不理我。我也不知道自個兒喊了多久,我也乏了。我也管不了哪兒是哪兒了,一下子坐在了地上。這時候的我,都說不出身上心裡是個什麼感覺了!欲哭無淚,想訴無言。亡魂何在?模糊人間。千里野草,萬仞蒼天。西風殘照,煙海關山。」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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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坐著發愣呢,大雁的叫聲喚醒了我。一行行大雁叫著打我頭頂的高空飛過。雁陣行行,雁叫聲聲。把人喚醒,催人歸征。我坐地仰望南飛雁,直到望斷雁南飛!……我想:『我們全家,除我以外,大概都已不在人世了。大雁還知道到時候南飛呢,小日本鬼子都滾蛋那麼多年了,我的親人們要是還在世上,也早就想法子找我了,我們也早就團聚了。如今誰都沒來找我,我又誰都找不著。這不成了人鬼兩界、陰陽永隔了嗎!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我下意識的貓了貓褡褳兒里的餅子,還有三個半,熟芥菜疙瘩還有大半個。行了,靠著這個,我一路上就餓不著了。我站起了身子,從褡褳兒里拿出了一塊包餑餑的布,彎腰撿起一塊土坷垃,用布包好了,擱在褡褳兒里。我想:『陳二更呀陳二更,今生今世,這就是你最後一次回到生你養你的地方了!』想到這兒,我忍不住留下了兩行熱淚!我先朝著北邊兒的燕山山脈和萬里長城深深的鞠了三個躬,我又朝著西邊兒的萬頃荒野鞠了三個躬。哭著大聲說:爹呀!娘呀!老伴兒呀!老大、老丫頭呀!你們好好兒的睡吧,我走了。甭管我今後在哪兒,也甭管我到了什麼時候,我都永遠惦記著你們!今生今世我都永遠忘不了你們!你們就在這兒好好兒的等著我吧,總有一天我也找你們來!……哭罷多時,我撿起了我舅媽給我的那條大木棍子,一步一回頭,步步熱淚流的向著南邊兒,戀戀不捨的邁著小步,慢慢兒的走著。這時,我又停下了腳步,面向正東大喊了一聲:『在中國作惡的小日本鬼子,我日你們第一輩兒祖宗!……』這一聲爆吼倒把我下一跳!我向來沒聽見過我自個兒這麼大聲兒的怒吼過。原來我陳二更也能喊出這麼大的動靜兒呀?我真真兒的聽見了我自個兒暴怒之吼的迴音兒。它是打燕山,是打長城那兒傳來的。又好像是打四面八方傳來的。不,是打天上傳下來的!……就憑著我陳二更這一聲傳到天上的暴怒之吼,萬惡的小日本鬼子一準兒能讓我陳二更給嚇一跳!讓你們這些在中國無惡不作滅絕人性的小日本鬼子永遠記住這一聲怒吼吧!我要回家了!我該回家了!我這是回家嗎?!我陳二更如今還有家嗎?!蒼煙荒草伴蒿蓬,雁叫殘陽薄暮冥。窮途日暮歸何處,路幾行程夢幾程!……
「回到我大舅家后,我就病倒了。我在炕上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躺了多久?這天我好容易醒了。我舅媽看我醒了,他就在外屋兒灶前忙開了。一陣兒刀板鍋勺兒之聲后的不大會兒,我舅媽端進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片兒湯。我連忙坐起身,我舅媽要喂我,我忙接過碗筷兒:「我自個兒來吧。」原來我舅媽給我揪了一碗鋪襯兒,煮的軟軟兒的,卧里倆雞子兒、撒了點兒蔥花兒、翹了些野菜葉兒、點了幾滴小磨兒香油。看著好看,聞著真香。我舅媽坐在炕檐兒上,一邊兒瞧著我一口一口的吹著湯里的熱氣慢慢兒的吃著,一邊兒說:『你可醒了!你到底哪兒不得勁兒呀?道兒上讓什麼撞著了?把你折騰的倆眼都瞘嘍了,小臉兒還蠟黃蠟黃的,一躺就是溜溜兒的兩天。水米不進,還老說胡話。你哥哥家來瞧你你都不知道。可真把我嚇的不輕呀!你大舅這兩天也是忙的沒著家,家裡家外的就我一人兒支應著,我可真急壞了。』透過我吹起的一股股兒熱氣,我瞅著我舅媽著急的樣兒,我的心裡也怪難受的,我停下筷子:『您甭著這麼大急,我沒什麼事兒。就是一道兒上著急上火兒帶難受,這不是都好了嗎。』我舅媽聽我這麼一說,又上一眼下一眼的瞧了我好幾個來回兒才鬆快下來。這天都很晚了,我大舅才家來。我舅媽一見著他就說:『跟工作隊說說,這貧協主席咱不幹了!你一走就好幾天不著家,家嘍又有個病人,要是真有個好歹兒的誰受得了呀?!』我大舅沒理我舅媽。問了問我這些天的事兒,我就把我這幾天的事兒跟他都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我問:『咱這兒的土改怎麼樣了?』我大舅說:『土改倒是挺順當,就是那老地主跟他那傻孫子都吃了毒藥葯死了。』我心裡一沉:『幹了,這老狗一死我的仇人就全沒了,便宜了這老狗了。我真夠倒霉的,想跟小日本鬼子報仇,他們老早就滾蛋了。想跟這老狗報仇,他又死了。這仇可怎麼報呀?!怎麼我就那麼倒霉呢?!以前是有仇沒法兒報,被人坑害了一遛兒夠,臨了兒好容易盼到有報仇的機會了,這仇人又都沒了,我這輩子活得怎麼這麼冤呀?!』我心有不甘的問我大舅:『這老狗應該有民兵看著呀,怎麼就沒看住呢?』我大舅說:『民兵們在院兒外頭看著,不讓他們出院兒,誰想院兒嘍能出事兒呀?院兒外頭的民兵聽見地主婆兒一陣兒叫喚就衝進了院子,他們一瞧是這樣兒,一個民兵看著現場跟地主婆兒,一個就把我們村幹部兒都喊了去。土改工作隊跟村幹部兒們就在當屋兒審訊了老地主婆兒。她說,當天吃完晚飯,老的兒跟小的兒折騰了幾下兒就不動窩兒了。她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老地主婆兒一邊兒說著一邊兒直哭。我們幾個村幹部兒都瞧了那倆死鬼,倆死鬼渾身上下都是烏青烏青的,還真是葯死的。』我又問:『老狗自個兒死也就算了,幹嗎還把他那傻孫子葯死呀?』我大舅說:『村幹部兒們從老地主身上搜出了一張紙。紙上寫著字兒,工作隊隊長拿過去看了一下跟當場的人們說,老地主怕沒人養活他的傻孫子留在陽間受罪,他就把傻孫子帶走了。為了這事兒,工作隊給全村兒幹部兒開了會。在會上,工作隊長先做了自我批評,跟尾兒就把我們這些村幹部兒狠狠兒的批評了一頓。打那兒以後,我們就把地主婆兒、富農、反革命跟壞分子這幫東西給看的牢牢兒的了,再也不敢有一丁點兒的馬虎了。』」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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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兒我說:『這老狗一死,我的仇可怎麼報呀?就算我的仇不報了,可我姥爺的仇能不報嗎?!』我大舅說:『如今情況變了,你就甭老放不下這個了。共產黨就是給天下窮人報仇雪恨的隊伍。如今咱這兒也來了共產黨,還搞了土改。咱家的仇,你姥爺的仇,還有你個人的仇,共產黨給咱都報了。過去你也好,我也好,不但沒法兒報仇,還得沒完沒了的給仇人幹活兒。如今共產黨替咱們報了仇,你還有什麼話說呀?』說到這兒,我大舅想了想又說:『明兒個你跟我找一趟土改工作隊隊長,把你的事兒和想法兒好好兒的跟他說說,聽聽他怎麼說。』我點了點頭。我問我大舅:『我這一去一來的,除了只看見一個外鄉逃難過來的小老頭兒,怎麼連一個人影兒也沒瞅見呀?大片大片的好地雜草叢生,一季一季的時光白白的空流。狐獾狸貓出沒不定。野雞野兔兒亂竄其間。往年的大好莊稼地成了如今這樣兒,叫人看了真是心疼呀!人們都到哪兒去了?小日本鬼子都滾蛋好幾年了,再怎麼著也該都回來了吧?』我大舅說:『唉!哪兒像你說的那麼容易呀!小日本兒再關內一鬧騰就是八年,還在咱這兒造孽個千里無人區。為了這個喪盡天良的無人區,糟踐了多少好東西就甭說了,光是殺人就殺扯了去了,我估么著,咱這一帶的老百姓得有十之八九的都叫小日本兒給作踐了。剩下的十之一二的也都遠遠兒的逃走了。!死了的就甭提了。活下來的往哪兒逃的都有。在跑反的道兒上千辛萬苦的,他們除了剩下一條命以外,身上還能有什麼呀?!如今雖說是小日本兒都滾蛋好幾年了,誰不想家,又有誰不想回來呀?!到這會兒還沒回來,這輩子怕是再也難回來了!我小的時候,聽我爺爺說,當年張獻忠在那麼大的四川由著性子殺人,殺的走出多少里地以外都見不著一個人。後來虧了康熙爺從別的地方往四川掉了好些人,才把整個兒四川給撐起來。如今,咱這兒缺人也缺的厲害,將來共產黨得了天下,少不了也得往咱這兒掉人。要是光靠著咱這兒的人回到鬧日本以前的樣兒,也不知熬到多趲才行呢。要是那麼著,算上你說的大片荒地,好些事兒不是就得一直耽誤著了嗎?眼下國民黨軍為了打共產黨八路軍,饒世界拉夫抓丁的又不知道逮去了多少好勞力。共產黨八路軍來了以後,為了反抗國民黨軍,也在解放區動員參軍、動員支前,打仗第一,保衛革命勝利果實嗎。這麼一來守家帶地的多數兒都是老弱婦孺的了。再加上饒世界又搞土改又忙支前的,哪兒還有閑人顧得過來那麼多事兒呀?眼下要乾的事兒太多太多了,人手兒又太少太少了。再怎麼著,也得有個先來後到兒輕重緩急不是,好些事兒就只等著打敗了老蔣再說了。』我大舅說到這兒,瞅了我一眼就不言語了。
「我想:『好容易盼著小日本鬼子滾蛋了,怎麼又要打仗呀?原來這老蔣還非要把共產黨八路軍給打敗了不可呀?這可真成了卧榻之策豈容他人酣睡了?怪不得老人們常說:「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呢?這老蔣可真夠狠的。他對共產黨八路軍這麼狠,怎麼就不好好兒想想,要是共產黨八路軍把他給打敗了,再把他逮住會怎麼辦呢?』」全場都笑了,陳二更也跟著直笑。他笑著說:「老師們、淆生們,不怕你們笑話,那當兒我就是這麼想的。經過這麼老些年的政治運動的淆習,如今我自然不這麼想了。隨便說點兒漂亮話誰不會呀?可是我不能那麼著。給瞅得見的人們做憶苦報告時我都實話實說,跟你們這些沒眼沒戶的盲淆生們就更不能胡說八道了。再說點兒幹嗎的話,冤什麼人也不能冤你們呀?要是那麼著我姓陳的還算人嗎?!」全場響起熱烈掌聲。陳二更接著說:「我正想著心事兒呢,又聽我大舅說:「聽說關外要打大仗了,周圍的好些縣都做支前工作呢,咱這兒一搞完土改也馬上就得搞支前。」我聽了我大舅的話心想:「我大舅真不愧是共產黨員、貧協主席,知道的新鮮大道理跟大事兒就是多,還那麼會開導我,弄的我都啞口無言的。跟我大舅這麼一比,我那四年的私塾也都白念了。再遭老狗欺壓時,我老想用我念的私塾反抗老狗,誰想到也沒能用上。不知道這四年的私塾今後還用得著用不著了?」我瞅著我大舅,沖著他點了點頭表示誇讚。我大舅瞅了我一眼,從他的眼神兒里,我瞅出了他明白了我的心思。我把我這些年裡怎麼來怎麼去的事兒跟土改工作隊長說完后,工作隊長問:『你有什麼要求呀?』我說:『我現在連親人帶家什麼什麼都沒了,原來的地兒也找不著、回不去了,您瞧是不是能讓我在這兒安家落戶呀?』土改工作隊長說:『我雖然是土改工作隊隊長,但是也沒法兒做主。你先耐著性子等幾天,我們土改工作隊和村兒里的黨支部兒、貧協、農會等村幹部兒們商量商量,還要通過貧下中農大會才能最後決定。』」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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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我大舅讓我跟著他來到土改工作隊。屋兒里有土改工作隊隊長,有黨支部兒書記,有貧協主席,也就是我大舅,還有農會主席、民兵隊長和村長什麼的。土改工作隊長說:『今天村兒里的幹部兒都在,你的情況大家反覆商量過了,也通過了貧下中農大會。我把大家通過的決定跟你說說。第一,大家同意你再本村兒安家落戶。第二,根據本村兒的土地情況,沒辦法分給你土地。第三,可以分給你兩間房,但是現在還沒有現成兒的房子,不久後由村兒里給你蓋。第四,為了方便群眾的生產和生活,村兒里決定開個小鋪子,由你經辦,算是你的產業。不過你要向村兒里交管理費,賣的東西也要符合本村兒的生產生活。給你蓋房跟開小鋪子所需的一切錢物都打土改成果里出。你看這樣兒行不行?』我說:『我謝謝村兒里的父老鄉親,也謝謝工作隊和您。就按照大伙兒說的辦吧,我沒有什麼說的。不過我沒做過買賣,怕干不好。是不是大家再商量商量,給我找個別的活兒呀?』屋兒里的人們七嘴八舌的說:『咱村兒里眼下沒別的活兒,就是買個針頭線腦兒、燈油取燈兒什麼的太艱難。』『是啊!說起來不光是咱村兒缺個小鋪子,就是這方圓十里八村兒的也沒一個這樣兒的小鋪子。』『你念過書又會寫會算的,正當年又體格兒好,就你來干吧。』『你還別不想干,再怎麼著也是旱澇保收呀。我們甭管多想干還幹部來呢。』『我們都沒長后眼,要知道如今有這宗兒巧事兒,當初就是砸鍋賣鐵也得念它幾年私塾呀。』一聽這話,人們都笑了。又一個人說:『行了,你就甭假裝兒封魔的不樂意了,趕緊找個沒人兒的地兒偷著樂去吧。』說這話的人,話沒說完自己先笑了,人們也跟著笑了。另一個人說:『往後要是發了大財可別忘了今兒個這屋嘍的人就全有了。』人們又是一陣兒哈哈哈哈的大笑。我聽著人們半真半假的這些話,我又是個外鄉人,也就沒敢多說什麼。我想了想說:『我先試著乾乾吧,要是真不行,你們可得幫幫我呀。』人們說:『只要你知道仨多倆少,又知道做買賣賺錢,這活兒你就能幹。』『賣鄉親們東西的時候,你心裡、手上有點兒數兒就行了。』這人話還沒說完就先笑了,人們也跟著他哈哈大笑了一大陣兒。我『鼟』的一下兒臉就紅了,也跟著傻笑了半天。過了些日子,村兒里就在村口兒的道邊兒上給我蓋了個小院兒。裡頭有臨街賣貨的房子,我住的房子,還有一間小庫房兒。就這麼著,我就在陳家村兒落了戶,做上了小買賣兒,沒想到我念的私塾能多多少少的派上了這個用場。看來新社會還真是不屈我的才呀!
「我們這個小村兒離官道不算遠,官道上往來的人們都能看見我那個小鋪子,常有些過路的人到我這兒歇腳兒。就這樣兒,我又練成了愛說話的本事。人家在你這兒歇腳兒,你總不能大眼兒瞪小眼兒的跟著干坐著吧。會抽煙的,我就賣給他們一根兒煙捲兒叼著,不抽煙的,我就賣給他們糖塊兒拫著,不抽煙、不拫糖的就喝水。冬境天兒里,爖個小洋鐵皮爐子,爐子上頭老坐著一大銅壺開水,讓歇腳兒的人老有水喝,也讓屋子裡老有哈氣噓著省的冷。夏境天兒里,老有一大銅壺涼涼兒的井水,壺裡的水一熱了,我就上不遠兒的井裡換一壺,老叫水涼著。甭管怎麼著,都不讓歇腳兒的人干坐著。為了圖個冬暖夏涼、聊天兒解悶兒、還老有水喝著,愛上我這兒來的人越來越多,我的小買賣兒做的也越來越好,給村兒里沒少交錢。村幹部兒們什麼時候見了我都是笑臉兒相迎,逢人就誇我會做買賣。為這事兒我心裡老是犯著嘀咕:『我壓根兒就沒淆過做買賣,怎麼一干就會了呢?』直到有一天,我這兒來了一位看樣子是楊學堂教書先生的過路人,在我這兒買煙閑聊的時候,我才有機會把我心裡一直嘀咕著的事兒問了這位先生。先生說:『人的能力是有側重的,就是人們常說的個走一經。表現在應對人和事兒等方面就是有所能、有所不能,有所強、有所若。貌似人的能力有大小,其實要是應了景兒,能力的大小強弱差別是不大的。人們面對的人和事兒與他的所長相合,他的能力就大、就強;反之他的能力就小、就若。由於一個人一生所佔有的時空跟面對的人和事兒非常有限,所以好些人一輩子活下來都沒機會看道自己的所長是什麼,而常被人們譏笑為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以至於他本人也這麼看自己,耽誤了自己的一生。你在做買賣上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甚至是無師自通,就是走對了自己的經。』聽了這位教書先生的化我才恍然大悟。打那以後,我做好這份兒小買賣兒的心氣兒跟盡頭兒就更足了,小買賣兒做的也就更好了。我愛說話的本事也越來越大,好些愛閑聊的、愛打聽事兒的人,有事兒沒事兒的都願意到我這兒坐坐。時候一長,走道兒的人來的也越來越多,裡頭有下鄉的幹部兒,有四處串鄉的貨郎,有郵差,慪,現在叫人民郵遞員,也有不知為什麼趕路的行人。人來的多了,裡頭什麼人都有,有時候也冒出過幾個不三不四的傢伙。他們一來,有的人就躲了,也有的人跟他們抬杠,還有的人乾脆就把他們直截了當的轟走了,看來還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呀。我這兒也來過先生。」說到這兒,陳二更愣了一下兒又說:「慪,現在叫盲人。頭一兩個盲人來的時候,我問他們:『您怎麼知道我這兒是賣東西的呀?』他們說:『聽見您這兒有人說話,也聽見有人從您這兒往官道上走。一打聽不是就知道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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