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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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6-03
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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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不是老愛說『不是不報,時候不到』嗎?誰知道還得忍熬到多趲才是報仇的那一天呀?!唉!還得接著忍熬吧!……我這個人就是有毛病,每次一有機會跑,我就怕連累我大舅,不敢跑;幹活兒類的受不了,想跑時,又沒機會了。能跑的好機會跟我後悔的日子,就在我這顛來倒去的胡思亂想中一塊兒慢慢兒的都溜過去了。感情秀才造反還真是三年不成呀。我才念過多少書呀,比秀才差遠了。再說我這叫什麼造反呀?沒想到秀才本事沒學著,秀才的毛病到落下了,這叫什麼事兒呀?」全場都笑了,陳二更也笑了。他接著說:「說來我姓陳的也是個死腦筋。當年我跑出來的時候怎麼沒投奔游擊隊打小日本鬼子去呀,就算陣亡了,也比眼下活受罪強呀。幹嗎非往這兒跑不可呀?說到底還不是為了我在這兒有一門子親戚嗎?沒錯兒,我在這兒是有親戚,還是沒出五服的近親。可是在這到處都有小日本鬼子,哪兒哪兒全有地主惡霸的世道上,窮近親又能管什麼用呀?我不是還照樣兒在這兒挨坑遭害、受難受罪、心裡憋屈、沒完沒了的給仇家干著活兒呢嗎?!我大舅說的好:『這世道兒又不是咱窮人的』。是呀,誰叫這世道兒不是咱窮人的天下呢!唉!還是先忍熬著吧!老師們、淆生們,你們可不知道再走投無路的時候被迫給仇人幹活兒是什麼感覺呀?!那可是又遭身上罪,又遭心裡罪的滋味兒呀!那可是一口多難咽也得硬往下咽的氣呀!……虧了我氣性小才活到今兒個。我要是跟我姥爺當年那麼大的氣性一樣,還老是長年裡暗氣暗憋的,恐怕也就老早八早的找我姥爺去了,咱們今兒個也就甭在這兒見面兒了。」大家都笑了,陳二更也跟著笑了。不知二連里誰說了句:「那也就沒人兒給我們做這場憶苦報告了。」大家又是一陣大笑。陳二更笑著說:「這個你們放心,普天之下受苦人那麼多,甭管少了多少人,做憶苦報告的人也有的是。」大家又是一片笑聲。陳二更接著說:「我來這兒不光是到錯了地兒,還趕壞了人兒。這老狗就是一條餓瘋了的野狗,他正滿世界找食兒的時候,我就跑來了,還讓他一口給叼上了。他是一口叼上了肉,我是一頭撞進了網。
「我當年在我們家那兒,想跑,腳一跺、心一橫不也就跑了嗎?!怎麼現在就不行了呢?我咂么過幾次滋味兒后才算明白:『那當兒不跑就得死,如今再難不是還能湊合活著呢嗎?』世上沒有後悔葯,我也就甭給自個兒褶修臉兒了。一句話:我姓陳的就是個窩囊廢,就是塊廢物點心。唉,我不倒霉誰倒霉呀?!我要真是個爽快利落人兒也就早不是這樣兒了。看來人在有道兒可走時,老是可湊合就湊合,能將就就將就。直到走投無路時才想起後悔當初。這就是腦子不夠用啊!事到如今,什麼都甭說了,還得接著忍熬吧!沒想到我這一忍熬就是五六年。一九四八年秋後的一天,慪,那當兒叫民國三十七年。我正帶著老狗的傻孫子打豬草呢,我大舅找到我。他把我拉到背陰兒的地兒,小聲兒跟我說:『你再耐著性子忍些日子就好了。現在村兒里來了土改工作隊,是共產黨的隊伍。聽說以後還要鬥爭地主、分房分地分浮財呢。你好好兒想想這些年裡受的苦、遭的罪、挨的冤屈,到時候好在鬥爭會上吐吐苦水,給這老地主痛痛快快的來個竹筒倒豆子——一點兒別剩,看看這老地主到底欠了你什麼?欠了你多少?這事兒你心裡知道就行了,別讓老地主看出破綻。』說完,我大舅抽身趕緊走了。我站在那兒直愣神兒,新想:『這下兒可好了,苦日子要熬到頭兒了。鬧小日本鬼子那當兒,我在我們家那兒聽說過共產黨,游擊隊就是他們的隊伍。當時的人們還說:「八路軍、游擊隊就是幫助窮人打天下的隊伍。」』想到這兒,我『噌噌噌』的甩開大步,一溜煙兒的又回到了原地兒接著打起了豬草。我心裡越想越高興,高興的我樂的怎麼都合不上嘴。我怕讓走道兒的瞅見,又怕回去我忍不住高興勁兒讓老狗瞅出來,就又趕緊跑到剛才我大舅跟我說話的背陰兒地兒,使勁想著這事兒,我沒玩沒了的想著這件事兒,越想越高興,越想越開心,越想越樂的合不上嘴。我都多少年沒這麼高興過了,我都多少年沒這麼開心過了,我都多少年沒這麼樂過了?!我也不知道我把這事兒連念叨帶樂的想了多少遍,直到我又一次想起這事兒的時候不在那麼樂了,也能管住我的心思跟五官了才算拉倒,我才敢又一次回到原地兒接著打豬草。我一邊兒打著豬草,一邊兒直樂我自個兒,心說:『陳二更呀陳二更,你這傢伙怎麼變成這麼膽兒小了?回去以後,你不想這事兒不就行了嗎,至於嚇到這份兒上嗎?』我就這麼胡思亂想的打完了豬草回到了老狗家。過了些日子,有一天我正拾掇院子呢,院兒門一聲大響,一大幫人一下子闖了進來。我抬頭一看,帶頭兒的原來就是我大舅,嚇得我也沒敢和他說話,趕緊跑到牆犄角兒站著去了。我站在那兒株株兒的瞅著這些人。我也沒聽清我大舅喊了一句什麼,有幾個棒小伙子兩三步躥上了台階兒、一把拽開了風門子、一下子把這對兒老狗就從屋裡拉到了當院兒。正在院里兒玩兒著的老狗的傻孫子嚇得直哭,有個男的忙跑過來把他領出了院兒門。他們出門時門沒關,那老狗伸著脖子往門外直瞅。他直瞅著他的傻孫子讓人領著出了院兒門、又出了弰門,直到瞅不見他那傻孫子時才低下了頭。這時有人一溜小跑兒的過來,趕緊關上了弰門跟院兒門。好些人開始從老狗的個間屋兒里往外不停的搬東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人們把這老狗的東西全鼓搗了出來。」
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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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東西堆得像小山兒一樣,屢屢行行的擺佔了老狗那特大號兒院子的一大半兒地方。吃的有雞鴨魚肉、糖果白酒;穿的有綾羅綢緞、皮棉夾紗。瞅著那麼老些好吃兒好穿兒我想:『沒想到這老狗還藏著這麼老些好東西呢!可這老狗給我跟長工們都是什麼吃兒穿兒呀?這老摳門兒!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呀!怪不得人們老說「為仁不富,為富不仁」呢,感情真是這麼回事兒呀!』我站在原地兒不斷地想著心事兒,一直瞅著眼前小山兒似的東西。用的有金銀首飾、懷錶座鐘;玩兒的有古董字畫兒、盆景兒花瓶兒;花的有金條銀錠、大洋鈔票兒,還有好些我叫不上來的東西。我心想:『這老狗家還真夠闊氣的,好東西還真不少。這麼多好東西,一準兒都是他們父子常年裡坑佃戶兒、喝兵血、搶百姓、欺主顧兒刮來的,這裡頭也有這老狗一家子長年累月沒完沒了的從我身上榨走的血汗呀!『啪』的一下兒,身後有人拍我肩膀兒,嚇了我一大跳。我忙回頭一看,是個小伙子。他說:『這院子我們得看起來。你大舅說讓你馬上去他們家。』到了我大舅家,我舅媽說:『打今兒個起,你就住家兒來吧,地主大院兒讓農會和貧協給看起來了。』這天很晚我大舅才家來。他問我:『前些日子我讓你好好兒想想這些年裡受的苦、遭的罪、挨的冤屈,到時候好在鬥爭會上吐吐苦水,給這老地主痛痛快快的來個竹筒倒豆子——一點兒別剩,看看這老地主到底欠了你什麼?欠了你多少?你想了嗎?』我說:『這還用想,都在我心裡裝著呢。』我大舅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咱們是親戚,這屋嘍又沒外人兒,我就跟你直說吧。在這次土改中,工作隊批准了貧下中農選我當的貧協主席,黨支部又批准了我當上了共產黨員。村兒里農會和貧協里的人們說,你倒是成年累月的一直給地主家裡干著活兒呢,能跟著鬥地主,出出氣、解解恨。就是不能分東西,更不能分房分地。咱們是親戚,我也不能在大伙兒那兒直接向著你說話呀。你要是把自個兒說的苦一點兒、慘一點兒,就算不能分給你房不能分給你地,也許能分給你一些個東西也說不一定。不過我只是這麼想,能不能辦到我也說不好,就先這麼試試吧。』我一聽這話,頭就『嗡』的一聲大響:『天呀!我在這兒受苦遭罪整整七年了,怎麼還把我當外人兒呀?!我是一直給老狗家干著活兒,可這能怨我嗎?我還有滿肚子的苦水不知往哪兒倒呢?我大舅還讓我說的苦一點兒、慘一點兒,這還用的著瞎編呀?我全照實說就都夠分給我房子分給我地的了。七年來我在這老狗家裡受的那叫什麼罪呀?誰不信,誰不服氣,就讓他試試去!看來我大舅也不全知道這些年裡,我在這老狗家裡受的是什麼苦?遭的是什麼罪?挨的是什麼坑害?鋡的是什麼冤屈呀?!甭管在哪兒,還是得有家呀,哪么是個狗窩也行呀!甭管你在這兒待多久,外鄉就是外鄉,什麼時候也變不成你的家。人家說的不能分東西,更不能分房分地的話也對。你姓陳的又不是吃本鄉本土的井水長大的,憑什麼分給你東西呀?人家憑什麼把自個兒身上的肉往你身上貼呀?!還別說是窮人,就是富得流油的主兒也犯不上拿錢這麼花呀?!』想到這兒,我又想起了我那死的死、亡的亡的一家人了!……我流著淚說:『大舅,您能跟我說這些,我就很知足了。我的事兒不能連累您,我先自個兒想想法子試試吧,等實在不行我再找您,您看怎麼樣?』我大舅問我:『你能有什麼好法子呀?』我說:『我眼下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再跟您說吧。』我大舅說:『甭管你想什麼法子都得先跟我說說,如今的事兒又多又亂又難辦,你可別想起一齣兒就是一齣兒沒深沒淺的胡來,給你自個兒找麻煩,給咱們家嘍找麻煩呀!』
「我說:『甭管我幹什麼,決不能給我自個兒找麻煩,更不能給您找麻煩,您就放心吧。』我大舅一聽我這麼說就點了點頭。我心裡有事兒,這一宿我也沒睡好。迷迷糊糊中聽見我舅媽抱柴火揍飯。我睜眼一瞅,窗戶紙剛微微發白。我一軲轆爬起了炕,跟我舅媽一塊兒忙活起了早飯。我問:『我大舅還睡著呢?』我舅媽說:『睡什麼呀?打了個盹兒就爬起來走了。打村兒里來了土改工作隊那當兒起,他就老是起五經爬半夜的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吃完飯,我說:『舅媽,我得拿幾個餅子、倆咸芥菜疙瘩出趟門兒。』我舅媽問:『哪兒哪兒都是兵荒馬亂的,你上哪兒呀?』我說:『我得回家瞧瞧去,找找我那可憐的一家人去。這麼多年了,我一直老惦記著他們,怎麼著心裡也放不下。往日里沒法子,現在說什麼我也得回去瞧瞧去。』我舅媽問:『那得多少日子呀?你大舅可說了,這一搞土改,什麼什麼事兒都出來了。有打架的,有殺人放火的,聽說有的地兒還鬧起了土匪,有的地兒還來了中央軍,跟八路軍直打仗,道兒上可不好走呢。如今你們家就剩你一人兒了,你要是萬一再出點兒事兒,你們這一枝兒可就完了,甭管上哪兒,你可得想好了呀!要麼你再耽誤一天,等你舅舅家來你再跟他好好兒商量商量?』我說:『我舅舅那麼忙,我就別給他添亂了,這又不是什麼大事兒。您就放心吧,我再道兒上多留些個神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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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舅媽一邊兒勸著我,一邊兒就煮熟了仨芥菜疙瘩和四個雞子兒。我問:『您幹嘛呀,又是煮雞子兒又是煮芥菜疙瘩的?』我舅媽說:『窮家富路,沒錢就拿點兒好吃兒吧。在闊家兒里雞子兒算不了什麼,可在咱家就是最好的吃兒了。芥菜疙瘩又硬又艮的你啃它嗎呀?煮熟了多順口兒呀。』我舅媽一邊兒說著,一邊兒找了兩塊布,一塊大的包餅子,一塊小的包熟芥菜疙瘩和雞子兒。又找了個褡褳兒,把東西都放在褡褳兒里。出門兒前,我舅媽給了我一條大木棍子。這木棍子有鴨子兒粗細,戳在地上到我下巴頦兒。我用手彈了彈又掂了掂,沖著我舅媽說:『嚯,還是棗兒木的呢,真不賴。我大舅也真有手藝,硬是能把一根兒樹杈子給收拾的又是這麼光溜兒、又是這麼直溜兒的。』我舅媽說:『你大舅倒是個手巧的人兒,可惜了兒沒對上景兒,要麼也是個能幹兒人。你別嫌費事兒,有了這個,道兒不好走能給你壯膽兒。有事兒就是個幫手兒。就是都用不上,走累了你還能拄著呢。甭管有什麼事兒,你可要早些個回來呀!就是有事兒耽誤住了,你也要託人捎個信兒來。如今外頭那麼亂,省的老讓人記掛著。』我一邊兒連連答應著我舅媽,一邊兒麻利的把褡褳兒往肩膀上一搭,把那條大木棍子一提溜就大步流星的出了院兒門。我都闖出好幾大步了,還能聽見我舅媽在後頭說:『剛往家嘍走幾步呀就急成這樣兒,要是見著人兒還不知道得成什麼樣兒呢?!』我聽了忍不住直樂,步子邁的更大更快了!
「我一邊兒走著一邊兒想:『如今我已是三十七八的人了,渾身上下要什麼沒什麼。家也沒了,還成了大廟不收、小廟兒不留的孤魂野鬼,這輩子怎麼就混到了這份兒上呢?!這全是他媽的小日本鬼子和那仇家老狗把我逼的。要不是小日本鬼子在咱這兒八年裡又糟踐東西又禍害人的,我哪兒至於叫仇家老狗一坑就是這麼多年呀?我們幾家也早就用上大車拉腳好些年了。我們幾家兒的小日子也就越過月寬敞了。如今小日本鬼子滾蛋了,我是沒法子了。等鬥爭老狗時,我得好好兒出出氣、解解恨,跟老狗好好兒算算帳,把他這麼多年裡欠我的全都要回來。還得跟他把欠我姥爺的帳也全都得算回來。』我邊走邊瞧著道兒上破敗的景象,想著昔年的繁華。大好的官道四通八達,和平的年月行人不斷。再瞅瞅如今的官道都讓小日本鬼子給糟踐成什麼樣兒了:曲直寬窄路難行,無狀車轍任縱橫。康衢迷亂多雜獸,滿目蓬蒿無人蹤!真是讓人有幾多悲涼,幾多感傷呀!我又走了一程,來到了我早年間瞧我姥姥路過時拿過人吃兒的莊稼地。」師生里有人輕笑,陳二更也笑了:「不能用那個字眼兒了,好歹也得換個體面點兒的詞兒了。」師生們又是一陣兒輕笑。陳二更也笑了。他說:「我四下里一望,真是不堪回首心裡凄愴:昔日萬頃良田,如今蓬蒿瘋漲!眼下荒田野草,天邊煙霧茫茫。往來奔突兔雉,不見食戲牛羊。幾多辛勤耕作,惠及世代農桑。狼子倭奴竄占,兵災數載禍殃。何日桃園共樂,恩賜只待上蒼。我走一道兒瞅一道兒,想一道兒難受一道兒:『小日本鬼子都滾蛋好幾年了,這一道兒上的景象怎麼還是這麼荒涼這麼破敗呀?!可想而知,當年小日本鬼子禍害了咱們多少好東西,又殺害了咱們多少中國人,更叫多少好容易熬到如今的老百姓,還接著遭著小日本鬼子當年造下的餘孽遺殃呢!……小日本鬼子把咱們禍害的都到他們滾蛋好幾年的如今了,咱們還是怎麼著也緩不過勁兒來,可見咱老百姓遭的都是什麼罪呀?!遭的又是多大的罪呀?!要不是我親眼瞅見,誰會相信、又誰敢相信怎會是這般讓人怎麼看怎麼都難受難熬的受不了的慘景呀?!這些慘景就是怎麼跟旁人說、怎麼跟後人說,他們也絕不能有我這樣兒真真兒的身心感覺!……老師們、淆生們,我告訴你們一個經驗:今後你們聽人說他自個兒親身經歷的時候,甭管你們的感覺有多大,有多深,有多真,也不如他自個兒的感覺實在深刻。這也是我不厭其煩,沒完沒了的給人們做憶苦報告的原因之一。我就是一直這麼想著、這麼做著,也還有好些讓人不放心的地兒。我老怕我自個兒說不好一些意思讓人們理解不深或者有誤解的地方。我還怕人們聽了我的憶苦報告記得時候不長。我讓人們老記住過去,不是為了別的,就是讓人們千萬千萬別再回到過去。過去,小日本鬼子把咱大好的中國坑害的太苦太慘了,那個悲慘的時代,可千萬千萬、永遠永遠的別再回來了!老師們、淆生們,我陳二更只是個念過四年私塾的普通農民,看人看事兒也不深不遠。我陳二更也不是個死心眼兒的人,但是在小日本鬼子坑害咱大好中國的事兒上看,我就相信:日後一旦有機可乘,小日本鬼子一定還得想法子坑害咱們大好的中國。誰愛信不信,反正我堅決相信,誰也甭想說服我。再這事兒上頭,我看的就是遠、就是深、就是對!從我本人的經歷上看,甭管到什麼時候,也甭管到什麼份兒上,都千萬不能當亡國奴呀!小日本鬼子往後要是再敢來咱們這兒為非作歹,咱們就是剩下最後一個人也要堅決跟他們拼到底。我也許打不過你,但是我一定不怕你,我能跟你拚命!就是拚死也不當亡國奴!……不然的話還有什麼臉配當咱大好的中國人呀?!』」全場響起雷鳴般的長時間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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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二更接著說:「我又往前走了一陣兒,道兒上又瞅見了人骨頭。有的是讓野狗野狼亂扒亂刨出來的;有的是埋的太淺,土蓋不住就漏出來了;有的是讓雨水衝出來的;有的也不知道是怎麼散在道兒上的。我有七年沒見過人骨頭了,瞧著還是讓人心裡那麼難受!……天也開始陰上來了。這兒是哪兒呀?我的腦袋『轟』的一聲:『天呀!這兒大概就是七年前的死屍場吧?!……』我硬挺著快走,趕緊離開這兒,越快越好、越遠越好。我差不離兒是小跑兒著走完了這塊傷心地的。不知道是難受的還是跑的,我身上出了一層薄薄兒的汗。我的腳步慢了下來。我回頭使勁望了望,還好,終於望不見那段路了。我還得走多遠呀?我們大玉村如今是個啥模樣兒呀?我抬頭瞅了瞅霧氣蒙蒙的老爺兒,已經是晌午歪了。我想找個土崗子坐下來歇歇腳兒。往四維一瞅,哪兒哪兒都是一片一片半人多高的荒草,連一棵樹都沒有。我記得七年前,離死屍場不大遠的地方,是讓小日本鬼子給燒了的村子,我還在那兒找了一根兒木棍子呢。我覺著大概其就是這兒了。如今這兒怎麼一丁點兒都瞧不出來村子的影兒了,就跟這兒從來都沒人住過一樣。這喪盡天良滅絕人性的小日本鬼子到過的地方,就跟鬧過一場螞蚱一樣,螞蚱過後還能剩下莊稼桿兒呢,小日本鬼子糟踐禍害后,任什麼好賴的東西都是一點兒不留、一掃而光。原先官道兩旁那麼多的樹一準兒叫小日本鬼子都給糟踐禍害光了。老師們、淆生們,小日本鬼子到底有多歹毒,你們是怎麼也想象不到的。這些野獸除了隨便兒殺人、由著性兒糟踐婦女以外,對咱們所有的物件兒也是能搶就玩兒著命的搶。能用就發著狠的用。用不了、沒法兒用的就撒著野的糟踐。用小日本鬼子自個兒的話說就是:『通通的雞犬不留、玉石俱焚的幹活』。人們常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誰種下仇恨誰自個兒受。』我們世世代代就是要不忘國恥,不斷奮鬥。把咱大好的中國建成誰也不敢小覷,誰也不能小覷,誰也不想小覷的強大國家。」全場響起長時間熱烈的掌聲。
掌聲過後,陳二更接著說:「我想往高處兒挪挪,腳還沒動幾下而呢,兩隻野雞就『撲啦啦』的打我腳尖兒前的草叢裡飛躥起跑了,還真把我嚇了一大跳。我瞅了瞅四維,連蹲著的地兒都沒有。我就站著就著熟芥菜疙瘩啃起了涼餅子。也沒地兒找水,給我噎的一陣兒一陣兒的直干曰。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啃完了倆又涼又硬的餅子。這兒又沒法兒坐又沒法兒蹲的,乾脆還是走道兒吧。我一邊兒走一邊兒想:『七年前,我來的時候,這一咕嚕道兒我怎麼就昏昏沉沉、拼死拼活的磨蹭了一宿一天呢?如今,我有了精氣神兒,撩起大步,剛走了大半天兒就把這軲轆道兒走完了。當年我把這點兒道兒走成那樣兒,我得成什麼樣兒呀?怪不得當年陳家村口兒的孩子們瞅見我又哭又喊又瘋跑的把我直當鬼呢。要是我自個兒瞅見那當兒的我,八成兒也得嚇個半死兒。雖然我沒瞅見那當兒的我是啥模樣,但是那當兒的感覺我如今還記得真真兒的呢:『整日價迷了迷糊,不知是他是我。倆腳老是動著,不知是停是走。幾天缺吃少喝,不知是飢是渴。身上一身兒破衣,不覺是冷是熱。不知白天黑夜,不覺是死是活,也就比死人多半口氣兒了。』原來人不行的時候,干著多熟的事兒也得犯迷糊,一旦還了陽,什麼事兒也就都想起來了。我來時把這條道兒走成一宿一天的事兒,就是我後來聯想帶算才弄明白的,算的準不準的反正是差不離兒。感情這精氣神兒在人身上還能管那麼大的用呢。有了它,人就是人,沒了它,人就成了鬼。這玩意兒可真夠厲害的。當年的小日本鬼子八成兒就是老瞅著咱們中國人沒有多少精氣神兒,才敢那麼窮凶極惡的禍害咱們的。看來人到了什麼時候也得有精氣神兒呀,這東西還真含糊不得呀!』」荒草地,單人行;假陰天兒,霧朦朦;不知時辰,不知路程;自覺是醒,又似夢中。我也不知往前又走了多遠,又走了多會兒。反正能走就得往前走,直到瞅見密云縣,瞅見大玉村為止。我抬頭瞅了瞅老爺兒,老爺兒都快貼著地面兒了。我想:『我得快些走了,能多走些道兒就能早些到家。』我又向前走了一陣兒,這兒的地荒的更厲害。滿目亂草到天邊,狐獾狸貓躥其間。何事荒田何事路,疑似千古絕人煙。我七年前跑反逃難的時候這兒都沒荒涼成這樣兒過,如今小日本鬼子都滾蛋好幾年了,怎麼處處還都像無主荒地,時時全似千年古園一樣呢?!開始起風了。落日秋風,荒園晚景。近地遠天,唯我獨行。我站在一塊地上,久久的楞望著天邊兒。天地遠近荒蕪,四周煙霧蒙蒙。不知身處何日,洪荒一片虛空。瞬間,我身上和心裡的感覺都沒了,整個兒天地跟我就好像全被掏空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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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遙遙,身心飄飄。似遠似近,無日無宵。不知四方上下,難覺古往今來。心裡空虛一片,頭腦似傻如呆。蒼天悠悠,荒地茫茫。何時何事,始終不詳。我從哪兒來,我要哪兒往?如今何時,此系何方?是此是彼?弱陰弱陽。唯我獨步,空零蒼涼。似昏似晨,如否如祥。空無今日,虛有古往。鬼界隱隱,人世蒼蒼!聚如泰岳,散若塵揚。身在紅塵六合,神漂宇外八荒!預歸難尋舊路,想往前路惶惶。欲死不知黃泉路,為生何覓蒼生鄉?『啪』的一下兒,風正吹著的一撮兒茅草打在了我后脖頸兒上,嚇了我一跳,這下子我才回過神兒來。我往四維一瞅,滿目荒草,扯地連天。老爺兒紅昏,朦朧一片。我這一道兒走來,都一大天了,硬是沒瞅見一個人,沒瞅見一片莊稼地,沒瞅見一個村子,就連一條家狗都沒瞅見。打早清兒到眼下的一大天里,我也不知走了多少道兒,也不知到走過哪兒跟哪兒?渺渺茫茫的荒天下,遠遠近近的敗道兒中,一直就走著我一個人兒。要不是這麼多年裡一直惦記著我爹娘,要不是這麼多年裡一直惦記著我老伴兒,要不是這麼多年裡一直惦記著老大,高低我不能走這條道兒。老鴨頭身旁那棵大槐樹也不知道如今怎麼樣了?心裡有了我這一家人,我就什麼也不怕了。風刮的更大了,老爺兒往下出溜兒的就剩個小邊邊兒了。早年間家人祥和、衣食無憂的時候,我也瞅見過我家那兒的老爺兒落山,那景色很好看;可如今,這兒老爺兒的最後一點兒光亮兒,瞅上去怎麼就跟鬼火兒似得,讓人打心裡往外一陣兒一陣兒的直發毛!四維的景物變的越來越模糊,瞅哪兒都是鬼影兒幢幢的。風越刮越大,踅來踅去。天兒越來越黑,模糊不清。昏昏迷迷的天地,到處亂響的風聲。寬窄凹凸的道路,禍福難料的前程。把我攪的心神不寧惶恐不安!這時候的天兒全黑了。四維出來了好些怪響兒,時時閃動著各種眼光兒。我念叨了一聲:『幹了!七年前跑反逃難的景象又回來了。小日本鬼子們到底是不是真的滾蛋了,在這兒怎麼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呀?!』我倆手緊攥著那條大木棍子,一邊兒扒拉著野草,一邊兒往前蹚著走。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我一下子想起了『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這兩句話。老師們、淆生們,你們別介意,那當兒我真是這麼想的。」大家都笑了。陳二更也笑了。陳二更接著說:「我都忘了當初是在什麼書上看見的這兩句話了。當時我也沒誠心記,這麼多年裡也從沒想起過它。在給你們的憶苦報告做準備時,這兩句話一下子就從我腦子裡跳了出來,大概其是應了景兒了。這些天里我一直納著悶兒:平時你想記事兒時,越想記就越記不住。可幾十年前的兩句話我只心不在焉的看了一遍,怎麼就硬是不知不覺的記了那麼長時間呢?還說用就用上了。你們這些淆生們年紀輕、腦子好,還有這麼老些念過大書、又是那麼會教書的先生,慪,應該叫老師了。你們一塊兒幫我琢磨琢磨,這麼奇怪的事兒到底是怎麼回事兒?誰要是把這個琢磨透了,告訴世人,天下人的淆習可就省了大事兒了。念書的人們也省的三更燈火五更雞的熬功夫了,也就更用不著頭懸樑、錐刺股的為了淆習玩兒命了。」人們一陣兒大笑。
陳二更笑著說:「行了,扯的太遠了,咱們還是書歸正傳吧。我不知道當年編出這兩句話的人是怎麼想的?騎馬的瞅不見,馬也瞅不見,又是半夜的大黑天兒,還是到了深水池的邊兒上,讓人覺著玄乎到家兒了。不管編出這兩句話的人把事兒說的有多玄乎,那全是假的,再怎麼著也不能把人怎麼樣了。我現在走的道兒可都是真的。就算聽上去沒這兩句話玄乎,也老是讓人提心弔膽的,萬一要是出了事兒可就是真玄乎了。說到底,編假故事的不如走真道兒的。老師們、淆生們,剛才那兩句話是我在這麼多年的憶苦報告裡頭一回用,也是最後一回用。從今往後,甭管給什麼人做憶苦報告,就是再給盲人淆生們做憶苦報告我也絕不再用了,你們就放心吧。」師生們一陣兒大笑。郭志強說:「;老先生,我們沒那麼多事兒,您要用儘管用,不然要是真的失傳了,大小也是個損失不是。」人們又是一陣兒大笑。在人們的笑聲里,賀立群小聲兒嘟囔著:「這姓郭的就是愛出風頭兒愛逞能,你怎麼知道誰都沒事兒呀?我就聽不得瞧不起盲人的話。」賀立群那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的嘟囔聲兒,一下子被人們的笑聲淹沒了。人們的笑聲過後,陳二更笑著說:「您就放心吧,連我這沒念過多少書的人都知道的事兒,天下念大書的人們還能不知道呀?別人先甭說,就是光沖著這些念大書的人又知道、又能說、又能寫的,這兩句話就永遠失不了傳。」人們又是一陣兒大笑。陳二更笑著說:「我正想到這兒,就覺著腳一滑、身子一漂,『咕咚』的一聲我就掉進了溝里。我忙用棍子一支才沒摔倒。虧了溝淺草厚,也虧了我舅媽給了我這條大木棍子才讓我沒摔成什麼樣兒。這一機靈,把我嚇得可真不輕呀!淆生們,我讓你們別介意,就是因為這個。這就是對我剛才胡思亂想的抱硬啊!」大家又笑了。陳二更也跟著大家笑了。陳二更又接著說:「我用木棍子扒拉著上到了地面兒,這下子我走道兒可再也不敢大意了。我加著小心,用木棍子滑了著往前蹚著慢慢兒的走著。虧了我舅媽給了我這根大木棍子了,這木棍子還真幫了我大忙了,又能幫我開路,也能幫我防摔,還能幫我壯膽兒,要不價我可怎麼走這夜黑荒草地呀?我舅媽真是個大好人!我走著走著,忽然眼前又閃出了量火光兒。呵!我又來到了亂葬崗子。鬼火兒一明一暗,到處亂閃亂竄。狗叫狼嚎不絕,聲音遠進長短。行了,我陳二更也算是二進亂葬崗,舊地又重遊了。也真是怪事兒,我這一去一來的,怎麼都趕在夜裡打這兒過呀?這兒的孤魂野鬼們,你們要來就來吧,來多少都行。這會兒我可什麼都不怕了,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再也甭指望讓我怕你們了。我站住腳,向著四維望了望:鬼火兒比七年前可多了好些好些的了,我還覺著這鬼火兒比七年前亮了好些了呢:『這幾年裡這塊地兒准又沒少扔人。這兒到底又新曾了多少父母的冤魂兒?這兒到底又新添了多少兒女的仇恨呀?!……王八蛋小日本鬼子可算是把咱中國人給禍害到家兒了。看來這筆大血債小日本鬼子是沒日子還清了。』小日本鬼子能不能還清欠下咱們的大血債先擱一邊兒,咱們可永遠永遠也別忘了小日本鬼子還欠著咱們的大血債呢呀!這筆帳不光是咱們這代人永遠不能忘,還要讓我們的子子孫孫都不能忘。我們不想欺負別人,但是別人也永遠永遠別想白白兒的欺負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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