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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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6-03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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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衝出挺老遠的了,還能瞅見道兒上散亂的肢體和長短的白骨呢。以前跑反時也見過死屍場,可是像這麼大,這麼亂,這麼驚心慘烈的爛屍場我還真沒見過。小日本鬼子王八蛋們到底殺了多少咱中國人呀?都是怎麼殺的呀?怎麼就能把老百姓禍害成這樣兒呀?!……這幫王八蛋小日本鬼子,將來各兒頂個兒的准都沒好死!又跑了一段路,道兒上好不容易乾淨了,我才站住。我只說夜裡的亂葬崗子不好走,太怕人;又誰知白天的死屍場也難行,更驚心呀!這時,我覺著手裡還攥著那根木棍子呢。原來是為了打狗打狼的,這法子我在以前的跑反時用過,挺管用的。可誰知道在這兒根本用不著,這兒被小鬼子殺的人太多,野狼野狗們凈顧上爭搶屍骨了,一點兒也不往我身邊兒靠。我在狗幫狼群里跑了那麼半天,它們竟然連瞟都不瞟我一眼。甚至有幾回我的腿直碰狼狗的身子,它們都顧不上理我。我看了一眼那根木棍子,它都讓我給攥出了汗了,我一揚手就把它撇的遠遠兒的了。我身子一軟就癱在了地上。頭昏腦漲,眩暈無力,還有好些說不出來的感覺全都來了。想睡,不困。要走,沒勁兒。我都不明白,剛才我哪兒來的那股勁兒,竟能一口氣兒跑的那麼快、那麼遠?如今怎麼一點兒站著的力氣都沒了呢?我回頭望了一眼剛才跑過的地方,那兒還是黑壓壓,混沌一片。亂鬨哄,滿目狼藉。腐屍氣味兒隨風四散,碎屍爛骨延伸八方。正憂眼前白骨晃,又恐背後鬼蜮來!一場噩夢長無盡,何鬼何妖幾徘徊?真是六合以內鬼擾攘,八荒之外無人煙。何是天來何是地,乾坤旋舞顛倒顛。這!這他媽到底是什麼混帳世道兒呀?!千里無命在,萬方鬼魂懸!一人孤身地,半魂何茫然!小日本鬼子呀,我就日你們第一輩兒祖宗!……我合上眼歇了一會兒,一睜眼又瞅見了那片死屍場:『不行,我得趕緊走,快點兒離開這兒,越快越好,越遠越好,直到看不見這塊傷心地才行。』我覺著渾身酸軟,兩腿沒勁兒:『多沒勁兒也得走,只要活著就得往前走。』我費了半天勁兒,才哆哆嗦嗦、晃晃悠悠的從地上站了起來。我真不該把那根兒棍子撇了,就算我還能遠遠兒的瞅見它,也沒力氣把它撿回來了。我就這麼昏頭昏腦的強撐著往前蹭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蹭出了多遠,我回頭往後伸著脖子使勁望了望,終於什麼都望不見了。我心裡一松、渾身一軟,『咕咚』的一下子就癱在了地上,連坐著的勁兒都沒了。我躺在了地上,微合著兩眼。昏昏沉沉在何地?暈暈乎乎是何時?此身在天還是地?上下四方皆不知!……漫漫兮,鬼氣隱隱。幽幽兮,陰風襲襲。飄飄兮,鬼耶妖耶?渺渺兮,今歟昔歟?……覺似身首分離,又像他人之身。忽覺漆黑一團,又見五彩祥云。朦朦朧朧,知在人間。迷迷糊糊,似到鬼界。……

「涼涼兒的水滴掉在我臉上,把我冰醒了。我慢慢的睜開眼,慪,原來下小雨兒了,我剛才睡過去了。小雨兒不大,雨點兒還挺涼。過了一會兒,小雨兒就停了。天霧蒙蒙的,我使勁睜大了眼睛,看著四維。東邊兒是一大片伸進霧裡的荒草地;北邊兒、南邊兒是伸進霧裡、高低坑窪的官道;西邊兒很遠很遠的地方是模模糊糊的大山。西天的老爺兒快掉在了地上。它睜著那隻僅有的眼睛,用迷迷糊糊的眼光兒正呆呆的瞅著我。我也用呆呆的眼神兒瞅著老爺兒那一隻眼,瞅著整個兒霧氣蒙蒙的西天!……:『老爺兒呀老爺兒,你這麼瞅著我幹嗎?就你這迷迷糊糊的眼神兒,能瞅清楚我嗎?你就是瞅清楚了我又怎麼樣?我如今只比死人多一口氣兒了!天那麼大,地那麼廣,你又那麼遠!……你們誰都幫不了我。我這麼小;我這麼若;我又這麼窮,窮的就剩一口氣兒了!……』天開地闊,六合茫茫。蕭然滿目,唯我獨傷!永久須臾,何短何長?非今非古,地老天荒!……這是哪兒?這是何時?我是誰?我幹嗎?我從哪兒來?要上哪兒去?我是睡著了還是醒著呢?我是活著呢還是死了呢?這是天上還是地下?這是陽間還是陰司?這麼大的天地,怎麼就剩我一人兒呀?!我瞅著天說:『天呀,你白大了,你什麼也幫不了我』;我瞅著地說:『地呀,你也白大了,也什麼都幫不了我』;我瞅著老爺兒說:『老爺兒呀……就你好!你能給我照亮兒,讓我能走道兒;你能給我溫暖,讓我不覺冷。可是我還要吃飯,我還要喝水,這你就給不了我了。到如今我成了這個樣兒,誰能幫幫我?又誰能救救我呀?!救救!舅舅?……對呀!我是找我舅舅去的。天呀!我怎麼就把這個忘了!對!找我大舅去。對!馬上就去。』可是如今天又要黑了,這可怎麼辦呀?!……『轟』的一聲響,我腦子一下子全明白了。我使勁拍了一下兒大腿。我想的是使勁拍大腿,可是手軟卜邋遢的也舉不了多高,落在腿上就跟棉花團兒似的,我苦笑了一下兒自言自語的說:』陳二更呀陳二更,你夜裡走過亂葬崗,白天又過死屍場,什麼什麼的都見過了,你還怕什麼呀?!如今你渾身上下一無所有,身里身外的就剩一口氣兒了,你就是想怕,又有什麼可怕的呀?!』對!如今我陳二更窮的就剩一口氣兒了,我還怕什麼呢?又有什麼可怕的呢?!趕腳的不怕騎驢的。如今我這窮的就剩一口氣兒的人,就是真想怕什麼也沒的可怕了。就這麼著了,走!我哆哆嗦嗦、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指著老爺兒說:『老爺兒呀老爺兒,只要你明兒個還出來,我陳二更就等著你。只要你明兒個還出來,我陳二更就要活下去!只要你明兒個還出來,我陳二更就敢活下去!……』」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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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路上沒日沒夜的也不知道蹭過了多長的時候,更不知道挪了多遠的道兒?!還算好,一個小日本鬼子也沒碰上,可是也沒見著咱中國的老百姓。夜裡四維漆黑,到處鬼哭狼嚎。不知上下四方,神魂飄飄搖搖!白天一到,灰朦一片。老爺兒迷昏,天地難辨。八方陰風慘慘,天地鬼泣危危。老鴰『呱呱』亂叫,老鷹上下翻飛。我自個兒一陣兒一陣兒也直犯迷糊:『我是活著呢還是死了呢?這是陽間還是陰界呀?!』我往四下里一踅摸,天那麼大,地那麼廣,可是在這大天廣地之下,怎麼就蹭著我一個人兒呀?!想吃喝兒沒處要,要打聽事兒又沒人問。慌的我呀,要多心忙就有多心忙,要多意亂就有多意亂!這時候我才知道什麼叫離群孤雁,什麼叫生不如死!……老師們、淆生們,感情人在生死之間,就剩一人兒的時候,是最難挺熬的呀!有些人在這當兒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就是因為在心裡怎麼著也邁不過這倒門檻兒。」陳二更突然想到當著盲生們說這個話太重了,他看了一眼盲生們立刻說:「人甭管道了什麼時候,碰上什麼事兒,都要活著,哪么剩下最後一口氣兒也要硬挺著活下來,只要活著就有希望:『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我這輩子碰上過好些回好像是絕望的事兒,都是不管不顧硬挺過來的。事過之後,我都感到狠慶幸。要是當時想不開不是就全完了嗎。我越蹭心裡越難受,越蹭腿腳越沒勁兒。倆腿打軟兒,身子發飄。腦子裡一會兒清楚一會兒糊涂的。我都覺不出來是走著呢還是站著呢。難受勁兒一上來,也不管哪兒是哪兒了,也顧不上躲小日本鬼子了,躺下就睡。真想就這樣兒睡死過去算了,省的這麼活受。可是每回又都能醒過來。到後來,我連蹭的勁兒都沒了。我就在道兒旁的雜樹棵子里挑了一根兒細拔棍兒,費了全身的勁兒,用了挺老長的時間,才把它撅了下來。我撅細拔棍兒的時候歇了好幾歇兒,還出了好些虛汗。完了事兒我又歇了好一會兒才拄著它接著往前蹭。我一邊兒蹭,一邊兒琢磨:『我瞧著這道兒怎麼又是眼熟又是眼生呀?這是往陳佳村兒走的道兒嗎?迷迷糊糊的可別走差了道兒呀?要真是那麼著,可就真要了我的命了!』又不知蹭了多少時候,我恍恍惚惚的瞅見前頭好像有個村影兒。那村影兒忽遠忽近的挪個不停,時左時右的晃個不住。我就朝著那村影兒依里歪斜的晃了過去。我正迷迷糊糊的往前晃著呢,就聽見幾個孩子哭喊一聲:『吖!鬼來了!……』把我嚇了一機靈!我使勁睜大了眼睛一瞧,有三四個孩子正瘋了似得哭喊著往村兒里猛跑呢。我往四下里一看,四維什麼什麼都沒有,哪兒有什麼妖呀鬼呀的?我想:『你們這些孩子,簡直都把我嚇死了。我又不是鬼,你們亂跑亂叫個什麼呀?』我也沒勁兒了,爬到一棵大樹下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看見有好幾個男的在遠處看著我。他們看我睜開了眼,就都走了過來。有個老人問我:『你打哪兒來呀?想去哪兒呀?』我想說話,可是張了半天嘴就是什麼也說不出來。老人跟身邊兒一個小伙子說:『你去給他拿點兒水來。』過了一會兒,小伙子捧著一個裝有多半碗水的黑粗瓷大碗走到我跟前兒。他蹲下身子,把水慢慢兒的倒進我嘴裡。我喝了幾口水,湊合著能說話了。我就跟剛才問我的老人說:『老人家,我跟您打聽打聽,這兒是陳家村兒嗎?』老人說:『這兒就是陳家村兒。』我心裡一振,睜大了眼睛問:『您認得張拴印嗎?』老人問:『你找他幹嗎呀?』我說:『我叫陳二更,他是我大舅。』老人一聽就跟喂我水的小伙子說:『你快去把你拴印叔叫來。』小伙子把碗里的剩水一潑,用咯吱窩夾起碗就朝村兒里跑了。我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我再醒來的時候,就躺在我大舅家的炕上了。我在我大舅家將養了一些日子總算又還了陽。在養病的日子裡,我就把我們家的事兒跟我在路上的事兒,一五一十斷斷續續的都跟我大舅和我舅媽說了。臨了兒我說:『我不能老是這麼著呀,你們也不富裕,我得干點兒什麼呀。』我大舅問:『你都會什麼呀?』我說:『我能種地,會趕車,念過四年私塾,也能寫寫算算的。您看我干點兒什麼好呀?』我大舅說:『憑著你的能耐,要是在小日本兒來以前,你能教書,也能給人當個帳房先生什麼的。眼下小日本兒到處殺人放火搶東西的,什麼什麼都不好乾,也就只能種地了。咱家就是租人家的地種的。眼下咱家嘍就是我跟你舅媽倆人兒,你哥哥兄弟都單過。你哥哥在家種地,你兄弟跟著游擊隊打小日本兒。你倆妹妹都嫁的遠,沒鬧小日本兒那當兒,她們每年倒是能家來個兩三趟。如今一鬧起小日本兒,哪兒哪兒的都是兵荒馬亂的,她們也三年多沒家來了,也不知道都過的怎麼樣?老是讓人放不下心。你要是願意這麼著,我就跟東家提提,讓你也種地?』我想了想說:『種地我到不怕,只是東家好不好說話呀?』我大舅說:『端誰的碗,歸誰管,你不欠他的租子,他還能怎麼著你呀?』我說:『那您抽空兒就跟東家試著提提吧。』說到這兒,我腦袋裡「轟」的一聲:『那不是我們家的仇人嗎?!當年我姥爺可就是給他們家扛活累死的呀?!這仇一直沒報我就夠窩囊的了,我怎麼還能給仇人幹活兒呢?!人們不是老說「有仇不報枉為人」嗎?我陳二更就是再無路可走也不能給仇人幹活兒呀!要那麼著我還算人嗎?!這要是傳揚出去,我在這世上還怎麼做人呀?!』想到這兒我說:『大舅,我還是干點兒別的吧。』」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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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舅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慢慢兒的說:『大舅知道你想的什麼。天下老鴰一般黑,在哪兒活著都得受難,給誰幹活兒都得遭罪。不遭這個罪就得遭別的罪,你躲得開嗎?你要吃飯就甭想爭氣報仇的事兒,要想爭氣報仇就甭想吃飯的事兒。眼下什麼什麼都不好乾,你還能怎麼著呀?咱自個兒又沒本事,這世道兒又不是咱窮人的,不這麼著又能怎麼著呀?那種又有飯吃又能報仇的好事兒你乾脆就甭想了,想也白想,趁早兒死了這條心吧。說不定想不成好事兒還得想一身病呢?你姥爺當年就是總也咽不下一瞅冤枉氣,老是跟老地主再心裡較勁才連氣帶累屈死的。說到仇恨,我比你大得多!那是你姥爺,可是我親爹呀?說起報仇,我當年比你如今厲害多了。你姥爺剛沒了那當兒,我抄起鐵杴就要找老地主拚命去。你姥姥死死地拉著我怎麼也不撒手。她快拉不住我的時候就哭著要給我跪下。我慌忙撇了鐵杴扶起了你姥姥。你姥姥哭著說:『你媽我也咽不下這口冤枉氣呀!要是都去拚命,咱這一家人可就全完了!你又有媳婦兒又有孩子的,你死不起呀!就算你把我跟媳婦兒豁出去了,你的孩子們都那麼小,他們招誰惹誰了,往後他們靠誰呀?!』我聽了你姥姥的話難受的厲害:『有仇不報我活不起,要是報仇我又死不起。這他媽叫人死活都不成的混帳世道兒到底想叫人怎麼著呀?!』你姥姥瞅著我那麼難受說:『你也甭著急了,把這深仇大恨先壓在心底吧。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時候一道,一切都報。人不報天報。你就等著瞧吧!想過好日子是奔頭兒,眼下活命是熬頭兒。你掂量掂量吧。』打那當兒起到如今,我都忍了多少年了,你還有什麼不能忍的呀?世道兒不公道,天地公道。咱窮人不能祖祖輩輩的老是這麼著,早早晚晚天地得給咱主持公道。我趕不上還有你呢,你趕不上還有咱的後輩兒呢。就瞧咱哪輩子的人有福氣了。如今又是鬧小日本兒又是惡霸橫行的,咱家嘍除了人也沒啥物件兒了,往後再不濟還能怎麼著呀?!你好好兒琢磨琢磨,就算你能把老地主殺了,你又能怎麼著呀?他大兒子是國軍里的團長,你殺了他爹,他能要了咱全家人的命,你惹得起嗎?是人都想過好日子。剛會吃吃兒的孩子都知道挑好的吃,大人還用說嗎?你要想過上好日子,要麼就得攀龍附鳳找靠山。要麼就得有絕活兒能掙大錢。要麼你就得有天大的本領把這世道兒給改了。這些事兒你能幹成什麼呀?什麼都不成吧。說了歸齊你還不是跟天下大多數兒老百姓一樣嗎?你沒能耐跟這世道兒較勁,就得老老實實的忍熬著。如今的世道兒也快壞到家兒了,你念過私塾,能知道「否極泰來」的話吧,先忍熬著吧。』說到這兒,我大舅流下了眼淚,我也哭了。

「過了幾天,我大舅說:『你的事兒我跟東家說了,起先他說這年頭兒兵荒馬亂的誰還用得起人呀?我為了把你的事兒說成了,就把你的能耐都跟他說了。他想了想說:「既是你親戚,又有點兒能耐,就等我有空兒瞧瞧人再說吧。」甭管怎麼著,他倒是說了活話兒。你就等著吧。』三天以後,我大舅跟我說:『趕明兒下午,你跟我去一趟東家那兒。』到了時候,我就跟著我大舅來到了這個地主家。他一見我就說:『你能耐不小呀,硬是打小日本兒眼皮子下頭跑了出來,不簡單。聽你大舅說,你會種地,會趕車,還能寫寫算算的,行,有點兒本事。身上有什麼毛病嗎?』我說:『我身子骨兒一直挺棒的,就是前些時候跑反把身子熬的夠嗆。這程子養的差不多了。』我一邊兒跟他說著話,一邊兒打量著他。這人有六十多歲,中等身量兒,白凈臉兒,一對兒小眼睛,說話的時候老是一眨一眨的,讓人老是覺著跟這樣兒的人打交道心裡總是不踏實。他又跟我扯了些閑話就把我打發回來了。又過幾天,我大舅跟我說:『東家說他願意用你,可是你念過書,腦子活,怕有麻煩,你要願意在他那兒干,就得找個保人,將來有個馬高鐙短的也好說話。』我跟我大舅說:您當我保人行嗎?我大舅說:『我給你當保人倒是行,可是你要萬一跟東家有了彆扭一定要先跟我言語一聲兒。甭管你有沒有不是,遇到委屈事兒得多忍著些個。』我說:『行。他想租給我多少地呀?』我大舅說:『我問過他,他說:「到時候再說吧。」』我大舅真的做了我的保人。兩天以後,那老地主叫人捎話兒讓我到他家裡去一趟。我大舅當時給這老地主幹活兒去了,我就自個兒去了他家。那老地主說:『你明兒個就來上工吧。你不是這村兒的,你我誰都不認得誰,我也不知道你的深淺輕重。今年也剩不了幾個月了,我管你吃住,沒有工錢。過年在給你開工錢。你識文斷字兒,又是我們村兒里人的親戚,我不能像使喚本村兒人那樣兒讓你下地幹活兒去,你就再這院里兒湊合著干點兒什麼零碎兒吧。我也不能讓你跟那些人吃一樣的飯,你就跟著我們老兩口兒吃吧。我有個六歲的孫子,你就先給我看看孫子吧。正好,你識文斷字兒,他又該開蒙念書了,你就連哄帶教的帶帶他吧。』」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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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也沒說什麼,可是心裡有老大的不樂意:『要哄孩子,你找老媽子去呀。憑什麼讓我這個正當壯年的男子大漢干這個呀?』我又想:『先湊合著吧,有什麼話以後再說吧。』打第二天起,我就住進了這老地主家的長工屋,就算開始給他幹活兒了。這老地主的孫子倒是個好哄的孩子,整天拖著兩桶大能帶,就知道沒完沒了的傻樂,問他什麼他都不知道,讓他怎麼著他就怎麼著。這老地主起初幾天就讓我看他那傻孫子,誰知道日子不多,這老地主就開始給我慢慢兒的加活兒了。一開始讓我掃院子,過幾天又讓我看牛看騾子,過些日子又讓我推碾子推磨,後來又讓我躥他那幾大棒倉的棒子。算上哄孩子,我到他們家還不到一個月,他就給我來了個能者多勞五子登科。老地主給我派上這些雜活兒后,就攆走了一個半大老頭兒。後來又讓我挑水、拉風箱、推磨,再後來還讓我掏毛子,給他那幾個豬圈起墊廄、堆肥,更讓我餵豬、放羊、打豬草。他讓我幹活兒,只有加的份兒,沒有減的份兒,一幹上就是常活兒。在干這些活兒的時候,還不能誤了哄孩子、教他念書。這老地主還真是說話算數兒,他還真沒讓我下過地。可他讓我乾的這些活兒比下地可多多了、累多了。地里一干見一壟兒,家活兒再乾沒有影兒。甭管你怎麼沒完沒了的給他干,也甭管你怎麼拼死拼活的干多少,這些院里兒的活兒就是怎麼都不出數兒,他也永遠沒有知足的時候。這傢伙可真是個肚子里長牙的貨呀,甭管他怎麼狠命的咬你,就是讓外人兒怎麼也瞧不出來!從我幹上這些活兒以後,他轟走了兩個老頭兒,又給我來了個老將出馬一個頂倆。

「打那以後,我每日里天不亮,就得爬起來幹活兒。從洒掃他那特大號兒的院子干起,這一天的活兒就算開始了。幹完一樣兒又是一樣兒,連喘口氣兒的功夫都沒有,一天到晚沒個拾閑兒。我倒不怕幹活兒,可要是老這麼幹下去太冤得哼,我憑什麼呀?過去我見過巧使喚人的,可還沒見過這麼狠使喚人的。這老東西給我派活兒的時候可真拉的下來臉呀!這老東西總嫌我乾的少,那老地主婆兒又老嫌我吃的多。先甭說我飯量兒大小,感覺饑飽,這對兒老東西拿我是真不當人呀!這對兒老東西讓我吃的都是他們吃后的殘湯剩飯。甭管他們倆吃剩下什麼,也甭管剩多少,全摻和在一堆兒,就跟碴豬食似的。然後再分成兩份兒,一份兒我吃,另外一份兒喂狗。」全場大笑。陳二更也笑著說:「你們甭樂,我一丁點兒都沒冤人,就是這麼回事兒。有時候剩飯里有點兒肉,他們就把肉單挑出來擱在狗食里。這老東西給當村兒的長工吃的是帶點兒棒子糝兒的糠麩貼餅子,就的是長了白醭兒的陳年老鹹菜。糠麩餅子裡帶的那點兒棒子糝兒也不是他的善心,那是當粘合劑用的棒子糝兒粥。這老東西說話還真算數兒,他還真沒叫我跟本村兒長工吃一樣的飯。原來他就是這樣兒讓我跟著他們一塊兒吃的,可是我老覺著他們是叫我跟狗一塊兒吃的。」全場又是一陣兒大笑,陳二更又跟著大家笑了。陳二更接著說:「這倆老東西什麼時候見了我都是耷拉著臉子,就跟我老欠著他們八百吊錢似得。入冬以後,那老地主扔給我一身兒棉衣裳、一雙棉鞋。那身兒棉衣是面兒舊、里兒破、棉花少;那雙棉鞋也是幫兒薄、底兒硬、不跟腳。應名兒給我換了季,可我覺著跟夾襖、夾褲、單片兒鞋一個樣兒,這老東西不是誠心糊弄人嗎?

「大雪節氣以後的一天,天兒冷得厲害,我就找到了老地主,我跟他拐彎兒抹角兒的提了提身上太冷的事兒,這老地主伸手指著我、耷拉著臉子、氣哼哼的說:『我不是給你棉衣棉鞋了嗎,你也都穿上了,怎麼還嚷冷呀?』我一聽他這麼說,就來了氣兒。我瞅著老狗那穿的圓鼓鼓的身子,又指著我的身子:『您瞅瞅,我這渾身上下的像個穿棉的人兒嗎?眼看著就要數九了,往後一上凍可怎麼熬呀?』老狗說:『現在到處都有小日本兒胡折騰,什麼什麼都那麼難,咱們就多忍著點兒吧。你要是冷,一使勁幹活兒就暖和了。唉對了,我那孫少爺你教的怎麼樣了?』我一聽他說這個,就全明白了,這老渾蛋原來是拿我真不當人呀!要知道這麼著,我還跟他廢什麼話呀?這不是瞎耽誤工夫兒嗎?我硬著頭皮蔫兒溜到我大舅家,把這些事兒怎麼來怎麼去的都跟我大舅說了,臨了兒我說:『我先湊合著這一冬,等一開春兒我就不幹了。』我大舅一聽,馬上停下正爮著笤帚的倆手著急的說:『你別這麼著呀,你拔腿一走,他就得跟我要人,要不著人,他就得跟我訛錢,我就是砸鍋賣鐵,又能擠壓出幾個錢兒來呀?』我說:『那我也不能老這麼干受著呀?我的雙腳都凍了,一年凍,年年兒凍呀!就算我不怕累、不怕凍,可我憑什麼呀?我多冤呀!』我看我大舅也直發愁,我就跟我大舅說:『我叫老狗把我的工錢給您吧,您幫我攢著點兒,等一湊夠保費我就趕緊離開老狗,』說完,我就慌手忙腳的偷著溜回了老狗家。這老狗可真夠陰損的,他用錢卡著我大舅,又讓我大舅壓著我,完了他在狠狠兒的使喚著我。這麼一來就把我箍的牢牢兒的了,真有個算計。我也沒了法子,是到如今說什麼也沒用了,先這麼干受著吧。」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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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我特別累,特別煩,特別想家、特別想親人的時候,我就在心裡一遍一遍的罵著小日本鬼子。要不是王八蛋小日本鬼子把我逼到這份兒上,我陳二更哪兒能讓這仇家老狗這麼沒完沒了的坑著我呀?!小日本鬼子來以前,我們全家過的是不靠不告小康之家的日子。可如今我過的卻是家破人亡、遭狗欺壓的苦日子呀!當初我在老家的時候,打小兒到大沒欺負過人家,人家也沒欺負過我。這下兒可倒好,這老狗一坑起我來,就是這麼長的時間,又是這麼狠的手段,我可知道什麼叫挨欺負了。我有什麼難事兒,一找到這老狗,他就拿我教他孫子念書的事兒頂門。一來二去我才明白,原來他讓我教他那任什麼都學不會的傻孫子念書是假,拿這事兒當頂門杠子才是真的。行了,反正你也沒真指望我教你那傻孫子讀書,反正那小傻子兒任嗎兒都淆不會,往後我還就大撒把了,還落個省心呢。這老狗可真夠壞、真夠陰、真夠損、真夠惡、真夠毒的。家嘍外頭都給我安了陷坑,讓我怎麼都動彈不了。真算狠到家兒了!在這以前我還真實實在在的給他幹活兒,就是不沖他,我還怕這老狗找我大舅的麻煩呢。從這兒往後,我也得多長點兒心眼兒了。我雖然是這麼想的,可是也管不了什麼用。要是讓老狗看出來了,不是我倒霉,就是我大舅有麻煩,還說不定我們爺兒倆一塊兒都遭殃呢。我可真夠倒霉的,怎麼惡人都讓我趕上了。先是小日本鬼子毀了我全家,現在又是這仇家老狗明裡暗裡、沒完沒了的使勁坑著我,我到底怎麼了?!如今是要幹活兒就得活受罪;不幹就得連累我大舅,真是叫人左右不是進退兩難,只好先這麼忍著吧。

「這老狗平常家裡就仨人兒,老狗兩口兒加一個傻孫子。老狗有倆兒子,老大是國君團長。老二是商人,常年在天津做買賣,那個傻孩子就是這商人老二的兒子。老狗的這倆兒子平常不回來,每逢過年倒是都家來。老大家來的時候,開著汽車,帶著護兵,還大包小裹、木箱皮箱的帶回好些東西。小日本鬼子滾蛋以後,我就見老大過年家來過一回,打那往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我聽跟我住一塊兒的兩個長工睡前閑聊時悄聲兒念叨:『聽我們家一個再山東當八路軍的遠房親戚家嘍人說,這團長老大死在了山東戰場上。老地主還不讓往外說呢。他連喪事兒也沒敢辦,怕外人知道了他沒了靠山兒子,對頭就得趁願,強人就得欺負他。』我想:『這麼刁狠的東西感情也有一怕呀?人們平日里說的還真對:「草怕嚴霜霜怕日,惡人自有惡人磨。」看來他也知道他自個兒平日里沒少坑人呀,真是:「平生莫作皺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這剛哪兒到哪兒呀,沖他這麼惡狠,日後不定遭什麼報應呢?他還是多留著點兒神吧。』我在這老狗家裡忍氣耐性兒的干著那沒完沒了的活兒。起的比雞早,睡的比狗晚,吃的比狗差,乾的比牛多。我就是這麼沒完沒了、沒死沒活的給他干,連他一個笑模樣兒都換不來。他見了他們家的狗還有個笑臉兒呢,可他從來都不正眼瞧我。有一次這老狗兩口子背地裡講究我讓我聽見了。老狗說:『那姓陳的小子幹活兒還真是把好手兒,可那也得讓他知道我老也不滿意。我老用眼神兒跟臉子壓著他,這樣兒他才能幹更多的活兒。誰讓他當初在我正要找人的時候自個兒送上門兒來的。我為了留住他,就假裝兒說不用人,就是讓他求我收下他,沒成想這傻小子還真上了我的當,已經來了就甭打算再走了。反正這小子也是外鄉人兒,想怎麼使喚就怎麼使喚,他還能怎麼著呀?』老狗奸笑了一陣兒又跟老狗婆兒說:「你知道那小子是誰嗎?他大舅一說給他外甥找活兒,我就想,還真是冤家路窄呀,怎麼他自個兒送上門兒來了?他外甥,不就是十多年前累死的那個老病鬼的外孫子嗎?如今他落在我手裡可就甭想再溜走了。他要是跑了,我在這世上又多了個抓不住的仇人,那可不是玩兒的。」老狗說完又是一陣兒奸笑。老狗婆兒也奸笑著說:『你可真算計到家兒了,你就不怕遭報應嗎?』我再也聽不下去了,舊酬新恨一下子湧上心頭,『鼟』的一股怒火兒直撞頂梁門!……我真想撲過去狠狠兒揍那老狗一頓!……可是要真那麼著,就給我大舅惹禍了。我能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拔腿就走,可我大舅跟我舅媽怎麼辦呀?!算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先忍著吧!我先踏踏實實的幹活兒,等一攢夠工錢,我一準而就麻利兒的趕快離開這兒,屁大的功夫兒也不多待。轉過年剛一開春兒,按老狗說的給我開工錢的話,我就跟這老狗說:『您把我的工錢給我大舅就行了。』我這樣兒說,一是為了怕老狗少給我工錢,我大舅知道工價;二是讓我大舅幫我攢著點兒,夠了保人的錢,我好離開這兒。一年以後的一天,我瞅個空兒蔫不唧兒的溜到我大舅家。我問我大舅:『那老狗給的錢夠保費了嗎?』我大舅說:『前幾天我跟那老傢伙提錢的時候,那老傢伙說:「錢不能給夠了,要是他干著半截兒跑了,我到哪兒現抓撓閑人去呀?再說他剛來的時候,我叫他哄孩子,教他念書,順便兒干點兒院里兒的雜活兒什麼的。他活兒倒是幹了一些,可是我那小孫子他可什麼都沒教會呀。你說這錢怎麼給他呢?」我沒理他那些,又跟他好說歹說的直央告,他才勉強給了一少半兒,我再跟他說什麼都沒用了。看來這老東西讓我作保是假,你要是偷著跑了,他拿這事兒跟我訛錢倒是真的。要照這麼著,你永遠也甭想離開那老東西了。』我一聽這個差點兒氣死。這老狗,真他媽能算計,還得忍呀!我們老家那兒也有地主呀,人家使喚人怎麼沒這麼狠呢?難道外鄉人就不是人嗎?!外鄉人就該白白的受欺負嗎?!說來這事兒也怨我,誰叫我人窮志短沒能耐給仇家幹活兒的?又誰叫我貪來我大舅家沒去投奔游擊隊的?事到如今除了苦熬著還能怎麼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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