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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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6-03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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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百姓就這麼著來來回回的跟小日本鬼子轉著摸摸兒。這些老百姓平常都是老實巴交的庄稼人,有多大能耐跟小日本鬼子折騰呀?沒用多少日子,有好些人還是被小日本鬼子趕進了人圈。在小日本鬼子強逼著老百姓蓋人圈、進人圈的日子裡,可真沒少殺人呀!別處都甭說,光是我們那個一千多口兒人的村兒里,為了這個喪盡天良滅絕人性的人圈,連病帶累加上被小日本鬼子親手殺了的就死了一百多口兒人!到了這當兒,小日本鬼子為了找游擊隊,把老百姓趕進人圈這兩件事兒,就欠下了我們村兒小三百條人命。上到七八十歲的老人,下到幾個月的孩子都有。在我們那一帶,什麼時候提起小日本鬼子,都是男女老少人人兒咬牙,趙錢孫李個個兒切齒。甭管在哪兒,就是到了現在,要是有人在當年受過小日本鬼子坑害的老人兒那兒提起鬧日本那當兒的事兒,他們還又難受,又罵小日本鬼子呢,可見當年小日本鬼子把咱中國人禍害成什麼樣兒了!說道小日本鬼子當年為了製造無人區蓋的人圈,我想跟大家多說幾句,因為這不是我們老家一時一地的事兒。從山海關外的東北到華北的長城一代,小日本鬼子蓋了好些人圈。他們就是要把抗日軍民徹底隔絕。東北的人圈我知道的不多,我就跟大家說說華北長城的人圈吧。這些情況都是我做憶苦報告以後,一些熱心腸兒的人跟我說的,他們還幫助我抄寫了一些資料。限於時間我今天先跟大家說個大概其吧,如果以後有機會咱們在詳細說。小鬼子在長城一代蓋人圈製造無人區是從一九三九年開始的。一開始小日本鬼子只是在少數地方蓋人圈製造無人區。後來小日本鬼子欺壓咱們老百姓越來越厲害,抗日的人們也越來越多,小日本鬼子才開始大片大片的蓋人圈製造無人區。到一九四四年,小日本鬼子才按照他們的想法兒把滅絕人性的人圈蓋完,同時也在華北的長城沿線製造出了慘絕人寰的千里無人區。

「小日本鬼子蓋人圈製造無人區,佔了多大地兒呢?大概其是:從東邊兒山海關西部的九門口,到西邊兒赤城縣的老丈壩;從北邊兒的寧城、圍場到南邊兒的遷安、遵化一代,總面積有五萬平方公里左右,殃及老百姓有一百四五十萬人。小日本鬼子為了撲滅抗日力量,隔絕抗日軍民的聯繫,就到處大片大片的蓋人圈製造無人區。小日本鬼子為了蓋人圈製造無人區,什麼招兒狠他們就用什麼招兒。他們挨村兒挨護兒燒房子、毀東西、殺人、姦淫。為了把好些大村子徹底殺光、搶絕、燒凈,這幫渾蛋還多次燒殺搶掠同一個大村子。姦淫燒殺唯恐不盡,搶掠財物尤怕不光,真是無惡不作罄竹難書呀!小日本鬼子為了到處製造大片大片的無人區,還滅絕人性的製造了一起起慘絕人寰的大慘案。最有名的潘家峪大慘案就是其中之一。潘家峪位於河北省豐潤縣燕山山脈腰帶山中路,在豐潤縣城東北六十華里處。一九四一年一月二十五日,小日本鬼子和偽軍出動了一千多人包圍了潘家峪村。殺害男女老少一千二百三十多人,只有少數人僥倖逃脫。燒毀房屋一千一百間。慘案發生以前,全村共有兩百二十戶人家,一千七百口人。村莊群山環抱,溪水長流清清。輕鬆翠柏掩映,果木鬱鬱蔥蔥。瓜果飄香四溢,『龍眼』遐邇馳名。環境富饒美麗,百姓安居和平。慘案發生后,村莊被燒成什麼樣兒?東西被毀成什麼樣兒?大人被殺了多少就甭提了,光看看小孩子們的悲慘場景就知道這些喪盡天良滅絕人性的小日本鬼子窮凶極惡到什麼份兒上了。有人在記述文章里寫到,一進到殺人現場:『小小的屍體就不是一個兩個,也不是百十個。在屍場中,很難將孩子的屍首數清楚。使人所驚嚇的那些扭曲污黑的小手,焦黑模糊的小頭,焦炭似得小腿,小棉鞋在大院里幾乎隨處可見。大院北面平房牆根,有一堆還算完整的兒童屍體。這許多已經集中,無人來認,暴露到現在的死孩子,個個都光著小身子,經過春雪、嚴霜的寒凍,經過水潑,小小的屍身凝縮成僵硬的彎曲焦炭形狀……彎曲、蜷縮、仆倒、焦黑、碎裂、惡腥,面目已很難辨認。只是累累彈痕和刺刀的戳傷,清晰可見……不僅是我們的孩子被鬼子毀滅,還有孩子們的母親、長輩和姐妹。慘死了的母親還抱著哺乳的嬰屍。從許多母親的屍身旁也躺著死孩子的情形可以看出:母親總是想保住可憐的小生命,以自己的身子擋護著孩子。母親死了,羔羊似得嬰兒也死在鬼子的血手裡。……』老師們,淆生們,以上這些只是當年潘佳玉慘案的一小部分血淚史、民族恨。我說這些情況,不是不顧大家的感受,為了從根本上徹底揭露日本軍國主義當年的侵華罪行,也是為了讓我們世世代代的人們不忘國恥,把我們祖國建設的更強大,永遠不受洋人欺負,我覺得實在有必要把當年的真實情況原原本本的講給大家,所以我才講了剛才的情況。」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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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會兒我還要說一些我個人再逃難時親自耳聞目睹的慘烈場景,也是為了剛才我說的目的。」胡為文趴在樊小無的耳邊兒用氣聲兒低語:「這可壞了,等會兒吳運時的頭髮根兒又該立起來了。」樊小無用胳膊肘兒撞開了胡為文。「下面我還接著說我們家的事兒。為了不進人圈,我們全家也和當地老百姓一樣,到處躲小日本鬼子。那年頭兒我們管這叫跑反。在跑反的那當兒,我們的房子和家檔兒全讓小日本鬼子給搶的搶、燒的燒了,什麼都沒剩。在跑反的道兒上,我們家的大人在饒世界找吃兒、找水的時候又都跑散了。先是不見了我父母,過些天我老伴兒也沒影兒了,到了兒我都不知道他們的死活。在小日本鬼子到處並村兒、蓋人圈、圈老百姓、製造無人區的那些年月里,小日本鬼子比瘋狗還厲害。他們為了把人往人圈裡趕,見了樹就毀,見了高草跟房子就燒,見了仁就殺,見了東西就搶。小日本鬼子殺人連句話都不說,上來就殺。人在道兒上走的好好兒的,不知從哪兒就來一槍,好好兒的一個大活人,一眨眼兒就完了。在那些年月里,誰家裡要是少了人,那一準兒是讓小日本鬼子給殺了,這已經成了常事兒。小日本鬼子跟瘋狗似的饒世界折騰,挨村兒挨戶兒的搶東西、殺人、燒房子,就是為了不讓外頭有一個人,把所有的老百姓都趕進人圈,叫老百姓跟游擊隊徹底隔絕。我父母和我老伴兒一準兒是在找吃喝兒的道兒上被小日本鬼子殺了。從我們開始跑反算起來還不到十天,我們家就少了一半兒人,這可真不是人的世道呀!從這當兒起,我就帶著倆孩子接著到處轉悠。倆孩子當時都不大,老大是兒子,十二歲,老鴨頭八歲。可是光轉悠也不行呀。沒吃兒沒穿兒,這可怎麼活呀?身上的衣裳在跑反的時候剮的破破爛爛的,都快遮不住身子了。虧了天兒熱,要不還得挨凍。我倒是貼身兒藏著一身兒夾褲夾襖,一直沒捨得穿。好幾天也吃不著什麼正經八擺的吃兒,我們仨逮著什麼吃什麼。像也菜、個樣兒能吃的蟲子,還有樹葉子、樹皮什麼的。實在沒的吃,我們就使勁喝水。時候短了還能湊合,時候一長就受不了了。有一天,老鴨頭蔫蔫兒的,我問她:『你哪兒不得勁兒呀?』她說:『渾身沒勁兒,都拾不起個兒了。從裡到外,渾身冷冷著呢。』我用手一摸,好傢夥,渾身火燙。這可怎麼辦呀?老大難受的說:『我下山給她找點兒吃兒吧,咱們都兩天沒吃吃兒了。就事兒再找找我爺爺奶奶和我媽。』我說:『去就去吧,不過你要機靈點兒,別到哪兒都愣闖,要先看好了再走。』他答應了一聲就去了。他走了沒多會兒我就後悔了。這左近十里八村兒的東西都讓小日本鬼子給搶光了,房子也讓小日本鬼子給燒光了,人也都讓小日本鬼子給逼的跑的跑、圈的圈、死的死了,他上哪兒找吃兒去呀?!可千萬別出事兒呀!老鴨頭的病也越來越厲害,燒的她直說胡話。一會兒找她媽,一會兒又找她奶奶,鬧的我心裡一陣兒一陣兒的又煩又亂又難受的。可煩亂難受又能怎麼著呀?眼下除了水,哪兒還有能進嘴的東西呀?趕到了下晌兒,我聽見遠遠兒的兩聲槍響。我心裡一顫,天呀!可別是老大出了事兒呀?!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老大還是沒回來。我心裡急的厲害:『這老大,太死心眼兒了!找不著吃兒就快些回來吧,緊著在外頭轉悠什麼呀?讓人老也放不下心!』

「天擦黑兒的時候,霧氣蒙蒙的悶熱的厲害。老大還是沒影兒。老鴨頭也一陣兒一陣兒的直犯迷糊。我就把她抱進了一個小山洞。裡頭又黑又潮的,讓人那麼難受。我怕她要水喝,趁她迷糊的時候,趕緊拿著跑反道兒上拾來的破瓦罐子,忙著出去找了點兒水。到了半夜,老鴨頭醒了。她說:『爸爸,我想我媽,也想我爺爺奶奶。』我說:『這大半夜的上哪兒給你找去呀?你好好兒的睡吧。趕明兒天兒一亮,咱就一塊堆兒去找你爺爺奶奶和你媽,再找你哥哥去。』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我迷迷糊糊的正要睡過去,就聽見老鴨頭小聲兒叫我。我問她:『好點兒嗎?』她說:『爸呀,我哥哥死了。』我說:『別胡說,你哥哥給你找吃兒去了,快回來了。』她說:『爸呀,我沒說過瞎話,沒冤過人。我哥哥剛給我託過夢。我瞅見他渾身是血,站在我跟前兒一直使勁的瞅著我。他真死了。』說著她又迷糊了。平日里她跟她哥哥好好著呢。天天兒都追著她哥哥玩兒,瞅不見哥哥的空兒稍大一點兒,她就饒世界沒完沒了的又找又喊,喊不著她就哭。可是剛才她說哥哥死的時候都沒難受,看來老鴨頭病的還真夠重的。我一聽老鴨頭這麼說,心裡就甭提有多難受了!我一下子把她摟在懷裡,她的身子又瘦又輕又軟又燙的。我的心裡難受的就更厲害了!遠處一陣兒一陣兒傳來悶雷的聲兒。天兒比先前更悶熱了。我心裡老是想著老大,心裡七上八下的怎麼也踏實不下來。一道閃電、一聲炸雷!閃電中,老鴨頭的臉差點兒嚇死我,我這輩子還沒瞅見過那麼怕人的臉呢。又怕又慌的我都不知道怎麼著是好了。四面八方狗叫狼嚎,遠近呼應此起彼伏。在小日本鬼子饒世界逼著老百姓蓋人圈那當兒,累死、病死、被小日本鬼子殺死的人除了我們村兒的以外,還有好些別的村兒的人,這些被害的人載入一塊兒就甭提有多多了。有的讓家裡人給埋了,也有不少就拋散在野地里,在哪兒都能瞅見死人和野狗野狼。野狗野狼們把死人撕扯的東一孤扽、西一塊的,讓人瞅見頭髮根兒直發麻,就是心裡多難受也哭不出來了。實際上是大悲至極、心神麻木了,大概其這就叫欲哭無淚了吧。」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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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事兒,我們跑反的時候沒短了見著。以前,我們那兒很少瞅見也狼。打小日本鬼子為了在人圈,開始瘋狗似得殺人那當兒起,好些野狼就往這兒跑了。大白天兒的,成群的野狼就饒世界亂竄。它們一點兒都不怕人,倒是人老得提防著它們了。一道晚上,四面八方凈是狗叫狼嚎,一聲兒一聲兒遠近不絕於耳。狗叫我們以前倒是長聽見,可這狼嚎我們就沒怎麼聽見過了。要不是小日本鬼子老是這麼喪盡天良滅絕人性的饒世界瘋狗似的殺人,我們哪兒至於聽見這麼多難聽的狼嚎呀?!群狼一嚎起來,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太滲人,一聲兒一聲兒的直往人心裡鑽!還甭說孩子聽了全身顫抖不住,就是大人聽了也是一陣兒一陣兒的直心慌!我懷裡摟著老鴨頭,耳邊兒狼嚎不斷。狼嚎的聲兒一會兒遠、一會兒近,一會兒聲兒小、一會兒聲兒大的,讓人聽了心裡老是發慌,渾身汗毛直立!又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老鴨頭輕輕的說:『爸呀,我爺爺奶奶和我媽這會兒在哪兒呀?我真想他們呀!』我也留下了眼淚。」師生里也有人低聲抽泣起來。陳二更說:「老鴨頭渾身顫抖成了一個兒,上下牙磕噠的厲害。她聲音顫抖著說:『爸呀,我爺爺奶奶和我媽老也回不來,我哥哥又死了,我也要死了。夜這麼黑,天兒這麼冷』,其實當時的天兒悶熱的厲害,老鴨頭燒糊涂了。她又說:『往後就剩您一人兒了,您可怎麼辦呀?!』我再也忍不住了,抱著她大聲兒哭了起來。」師生里也有人大聲抽泣起來。陳二更說:「我一邊兒哭,一邊兒說:『好丫頭,你要挺住呀,你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可怎麼活呀!』過了一會兒,老鴨頭小聲兒說:『我要爺爺奶奶,我要我媽,我要哥哥。我要……回……家!』我哭著說:『好孩子,你再挺一會兒,等天一亮咱就家去。』」陳二更說到這兒,雙手掩面放生「嗚嗚」的大哭了起來!師生們也跟著大哭起來。

陳二更接著說:「不管我怎麼哭、怎麼喊,老鴨頭最後還是走了!我們老丫頭可是個天生的好孩子呀!她在兩歲多時就知道心疼人。有一次,我們拿出了特意給她留的好吃兒,她讓我們也一塊兒吃,我說:『這是給你留的』,那也不行。到最後,她硬是看著人人兒都吃了一點兒,她自己才吃。有一天,天特別冷。她躺在她媽身上玩兒,貓著她媽身上的棉襖說:『媽呀,您的棉襖這麼薄,得多冷呀!我給您拿一件厚的吧。』說著,她就讓她媽開柜子找棉襖。她奶奶病了。她趴在她奶奶身邊兒,跟她奶奶說:『奶奶,您別著急,我讓我爸爸給您請先生好好兒瞧瞧。』說著,她就使勁拉著我往外走。這麼知道心疼人的好孩子,怎麼就趕不上好世道兒呀?!怎麼命就這麼苦呀?!這麼有良心的好孩子,能不讓人心疼嗎?!她可才剛剛八歲呀!我那可人疼的老丫頭呀!……」陳二更雙手捂臉放生大哭。師生們的哭聲也越來越大。哭了一陣兒,陳二更擦擦眼淚接著說:「天下起了大雨,我把老鴨頭放在地上,兩三步跨出了山洞。我冒著大雨,沖著天、沖著地、沖著四面八方,瘋了似得、扯著嗓子、可著勁兒的大聲兒喊叫:『小日本鬼子,你們還我爹娘,還我老伴兒,還我兒子,還我老閨女,還我家!……小日本鬼子,我日你們八輩兒祖宗!』」陳二更哭的越來越厲害,渾身顫抖不止!師生里跟著哭的人也越來越多,哭聲兒也越來越大。張龍眼含淚水、帶著哭腔兒、振臂舉拳高呼:「不忘鬼子仇!」全場跟著喊:「不忘鬼子仇!」張龍又喊:「牢記民族恨!」全場又跟著喊:「牢記民族恨!」大家喊完口號兒以後,陳二更停止了哭聲。他一邊兒擦著眼淚,一邊兒慢慢的平靜下來。師生們也漸漸的停止了哭泣。過了一會兒,陳二更緩緩的說:「沒想到在這短短的十幾天里,我一家六口兒人就有五口兒死的死、亡的亡,全家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背起老鴨頭,貓著黑兒,往山下深一腳淺一腳的朝著我們大玉村走著。我想把她埋在我們村口兒那顆大槐樹跟前兒,這樣兒甭管過多長時間我都能找著她。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背著老鴨頭,緊趕慢趕的才算在天亮前來到了大槐樹下。我這麼著急趕路,就是怕人瞅見我埋老鴨頭。我放下老鴨頭,在大槐樹跟前兒找到了一塊差不離兒的地兒。我費了挺大勁挖了個深坑埋了老鴨頭。為了怕叫人瞅出來,我又硬著心腸兒咬著牙,用杴拍平了地兒,再在上頭蓋上了從別處除來的濕土。虧了剛下過雨,泥軟土松的,再加上我心裡著急,沒費多少時候我就幹完了這些活兒。我把鐵杴撇在了地上,一下子就癱在了地上,手腳顫個不停,渾身不停的冒著虛汗,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也不知道歇了多會兒才算緩過點兒氣兒來。老鴨頭是我最心疼的孩子,又是我們家裡走了的最後一口兒人,我這心裡就甭提有多難受了。我算了算日子,眼下式下半夜,今兒個是六月初十。我在心裡牢牢兒的記住了這個日子。六月初十,我永遠也忘不了這個日子!」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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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得快離開這兒。可是離開這兒又能上哪兒呀?』想來想去,我就想到了陳家村兒,也就是這兒。陳家村兒是我姥姥家,我姥爺在小日本鬼子來的十多年前,給他們村兒的老地主扛活累死了。在我姥爺剛累死的那當兒,為了照看我得病的姥姥,我媽沒少讓我往陳家村兒跑。對那條道兒,我熟熟著呢。沿著官道,我合著眼都能貓了去。可是自從我姥姥病死那年,我跟著我媽回過一次姥家后,到今兒個就再也沒去過陳家村兒了,不是我不想去,實在是沒法兒去。因為從那次我回來后沒過多少日子,小日本鬼子就佔了熱河兒。那當兒熱河兒還是個省,歸山海關外的東北管著。自從小日本鬼子佔了熱河兒以後,他們又想佔領華北。為了這個,小日本鬼子老是在長城一帶找茬兒禍害百姓,不斷製造佔領華北的借口。他們把當地百姓害的:居家的惶惶不可終日,跑反的落荒四面八方。特別是二十九軍大刀隊長城抗日失敗以後,一些漢奸、土匪、雜牌兒軍什麼的也趁火兒打劫四處作亂。我們那兒好些人都說:『官道上常有土匪和亂兵,不好走的厲害。』我媽又想讓我瞧我大舅去,又怕我在道兒上出事兒,猶猶豫豫的就耽誤到了如今。我姥爺和我姥姥有兩個孩子,一個是我媽,我媽上頭有個哥哥,也就是我大舅。也不知道這些年裡他怎麼樣了?如今到處都有小日本鬼子,這可怎麼走呀?後來我想:『多難走也得走,走了也許還能活,要是在這兒待著,就只有死路一條了。』想到這兒,我一咬牙、一跺腳,把心一橫:『管它是死是活呢,走!』我是在當天的後半夜開始走的。臨走前,我解下了腰上的小包袱兒,解開了包袱皮兒,拿出了我一直捨不得穿的那身兒夾衣。又扒下了身上的破衣裳,換上了剛拿出來的夾襖夾褲。我把那身兒破衣裳裹在了包袱皮兒里,拴在腰裡好再道兒上當枕頭用。我快上路的時候,又回過頭,瞅了最後一眼老鴨頭的地兒,這才一狠心上了路。這一走起來我才知道,感情好些日子裡一直挨著餓的身子骨兒能軟的這麼厲害。以前,為了抗餓,我老是在一個地兒株株兒的待著。誰知道這一走起道兒來,渾身打軟兒,手腳沒勁兒。我想:『多沒勁兒我也得硬挺著走,只有走才能活下去。』打那兒往後,我就白天找個地兒藏起來睡覺,夜裡起來趕路。餓了能吃什麼就吃什麼,沒的吃就忍著。渴了就找個小河溝兒胡亂喝幾口,沒的喝也忍著。甭管在哪兒,我都不敢多待,就怕撞上小日本鬼子。白天一藏好了,我就睡著了,有沒有小日本鬼子我也顧不上那麼多了。趕到了夜裡,我一上路,可就受了洋罪了。我倒是老想著走月黑夜的道兒,要麼大月亮地兒的,我還真不敢走,萬一碰上小日本鬼子我可就玩兒完了。可是月黑夜的道兒也不好走呀。原先我瞧我姥姥的時候,也沒覺著走黑道兒怎麼彆扭。一是我歲數小,體格兒壯。二是道兒好走又不挨餓。可如今全都變了:老挨餓,體格兒若。鬼子渾,官道破。走起來就甭提多難了。四圍黑燈瞎火的,什麼都瞅不見。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蹚著蹭。早年間,我一趟一趟的走這條道兒瞧我姥姥去,一天連大半宿的也就夠了。可那次我從六月初十到六月十三,再道兒上溜溜兒的蹭了四天四宿,六月十三的日子還是到我大舅家后我舅媽跟我說的。在那些日子裡,我睡覺沒有準時候、准地兒。甭管蹭到哪兒,困勁兒一上來,把自個兒藏好了,倒頭就睡。我一路上睡過的地兒有:廢磚窯、枯樹洞、小破廟兒、干河溝子、也墳券子和爛墳窩子什麼的。有時候,我困的迷了迷噔的,都弄不清我是人還是狐狸了!我小時候在家聽大人講故事時說:『狐狸能變成人;人也能變成狐狸。』

「我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在道兒上蹭到第幾宿的時候,大概其是下半夜了。我走著走著,眼前一下子有了好些白裡帶著藍綠色兒的火亮兒,在四圍突突亂閃亂躥!有的明、有的暗,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遠、有的近,最近的圍著我胡搖亂晃!……我伸手一抓,又是兩手空空:「幹了,我撞上鬼火兒了!」這個念頭一起,我心裡就是一機靈!我兩三歲時就聽大人們說過鬼火兒,萬沒想到今兒個在這兒就撞上了這東西。這可怎麼著是好呀?!……我心裡一慌也沒了主意。耳朵里聽見的全是狗叫狼嚎!近一聲、遠一聲,大一聲、小一聲,短一聲、長一聲,粗一聲、細一聲的,就是老也停不下來!……有時還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幾聲慘呼,不知是人叫還是獸嚎?!聽起來讓人手腳亂顫頭皮發麻!……眼前亂閃的鬼火兒,遠處叫嚎的怪聲兒,讓人脊寧溝兒一股兒一股兒的直往外冒涼氣兒,心裡頭一陣兒一陣兒的慌的難熬!……我不是害怕,可是又說不上來這滋味兒是什麼感覺。我都不知道我是誰,又不知道該怎麼著是好了!……我的腦袋『轟』的一聲大了好幾號兒!:『幹了!進了亂葬崗子了!』這個念頭一上來,我可真害怕了!:渾身發緊,兩腿打軟兒,雙手冰涼,胸口亂蹦!……我硬讓自個兒站住腳,定了定神兒,又開始哆哆嗦嗦的試著慢慢兒的往前蹭。頭髮根兒一陣兒一陣兒的還那麼直發麻!有人在背後死死拉住了我。我『吖』的一聲大叫嚇出了一身冷汗,差點兒坐地下!天呀!怎麼這兒還有人呀?!不對,這麼黑經半夜的,又是亂葬崗子,除我以外哪兒來的人呀?:『不好!是死人詐屍!』我繼根兒沒見過死人詐屍,我小時候兒聽老人們說過死人詐屍的事兒。有人說:『人剩下一塊骨頭就能詐屍。』沒想到今兒個還真讓我撞上了!我說這兒怎麼這麼多鬼火兒呢。這兒也不知道埋著多少死人,要是都詐了屍可怎麼著呀?!……這下子可全完了!我哆哆嗦嗦的乍著膽子用倆手亂滑啦。這一滑啦我才知道,原來我的衣裳讓樹枝子剮住了。這一嚇、一驚、一喜不要緊,差點兒把我折騰個半死兒。這一鬆快下來,我也不那麼害怕了。我用腳蹚了蹚,有個小土崗子,我就順勢做了下來。我想,我怎麼能到這份兒上呢?這一想,我又想起了到處殺人、放火、搶東西、蓋人圈的小日本鬼子。我在心裡一遍一遍的使勁罵著狗日的小日本鬼子。要不是這幫王八蛋小日本鬼子,我再怎麼不濟也且不至於到這份兒上呀?!」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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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們、淆生們,亡國奴的滋味兒不好受,亡家奴的感覺更難熬呀,那是比喪家犬都不如呀!你們看看我過的叫什麼日子呀?為了躲著小日本鬼子,白天藏起來睡覺,黑夜裡冒冒失失的走道兒,還得怕著地下的亂墳野鬼。我都成什麼人了?!我都成什麼樣兒了?!這哪兒還是人的世道兒呀?!經過大半宿心驚肉跳的折騰和心裡來來回回的翻騰,我總算把野鬼魂兒和小日本鬼子都看透了,把我自個兒的事兒也想清楚了。你要是怕他們,他們就越來越可怕。你要是真的橫下一條心不怕他們,他們也就是那麼回事兒。人們都說鬼可怕,這話我也信。可是我老陳剛剛乍著膽子跟它們折騰了半宿,它們除了能閃點兒鬼火兒以外,又有什麼呀?就算有樹杈子幫了它們一把,剮住了我的衣裳,不是也沒把我老陳怎麼樣了嗎?如今它們又上哪兒去了?打今兒個起,世上陰間的愛有沒有鬼了,我老陳再也不怕鬼了。小日本鬼子也如是。說到底不都是人嗎?不都有一條命嗎?大不了你把我殺了。可要是趕巧了,還說不定我把你宰了呢。雖說是『千古艱難唯一死』,可是一個人甭管他多窩囊,要是把命都豁出去了,這死還可怕嗎?凡是害怕的人,都是在心裡自個兒嚇唬自個兒。『從今往後,我老陳要是碰不上小日本鬼子變罷,要是碰上小日本鬼子,我就跟他拼個有我沒他,哪么是魚死網破也行,甭管怎麼說,我絕不能讓小日本鬼子把我白白的殺了。』想到這兒,我決定:往後只要我不困、不難受,黑天白天都得走道兒。怎麼著大白天兒的也比夜裡好走的多,感覺也好的多。我揉揉眼,抬頭一看,天已經蒙蒙亮了。我站起身,活動幾下腰身,邁著大步走出了亂葬崗子。我想的是邁著大步,可是邁出的步子一點兒也不大。幹了,手腳怎麼這麼不聽使喚呀?渾身軟的厲害,一身身的直出虛汗。新也『砰砰』直跳。我就這樣兒,用沒勁兒的雙腿強撐著拖著打軟兒的身子,蹭一咕嚕兒歇一歇兒的對付的往前挪著。也是,都多少日子沒怎麼吃喝兒了,勁兒打哪兒來呀?以前,瞧我姥姥的時候,這點兒路我連跑帶顛兒的,最多也就跑個一天連大半宿的就到了。要是道兒上渴了餓了,還能在官道旁的地里隨手掐把麥穗兒、擰個茄子、摘個甜瓜、掰個棒子、拔個蘿蔔、刨塊白薯什麼的。有一次冬境天兒里,大概其是快立冬的時候了,我再道兒上走的又渴又餓的,我還到菜地里搬過人一棵快砍的白菜吃呢。要是不嫌費事兒,還能到村兒里跟人要口吃喝兒什麼的。老師們、淆生們,我這可是小偷兒小摸兒呀!你們可千萬別淆我呀。」全場大笑,陳二更也笑了。陳二更接著說:「可如今,找人沒人,尋物沒物,也就只能忍著了。這喪盡天良滅絕人性的小日本鬼子,幹嗎不再你們那兒老老實實待著,憑什麼上我們這兒燒殺搶掠禍害人呀?!我們到底是該你們的還是欠你們的呀?!

「眼下道兒難走、躲躲藏藏,又加上身虛體弱精疲力竭的,我都不知道在道兒上蹭了多少日子了,還不知這兒哪兒是哪兒呢?要照這麼蹭,我得多趲蹭到我大舅家呀?!我蹭著,想著,聽著,瞅著。我的天呀!喪盡天良滅絕人性的小日本鬼子,怎麼都把這兒糟踐成這樣兒了?!村莊破敗,斷壁頹牆。瓦力焦土,陋室殘堂。蓬蒿滿野,田地荒涼。阡陌迷離,不辨四方。陰霾萬里,日色無光。陰風陣陣,鬼音遑遑。人間鬼界?非陰非陽。身外凄凄,心內惶惶!昔日農家田舍,朝歡暮樂和祥。今朝鬼魂地獄,日蕭夜疏何鄉!可恨倭奴肆虐,唯我同胞遭殃!國破山河尚在,何日驅豺逐狼?!眼前的慘景、昔日的風光,兩下里一摻和,把我心裡攪的就別提有多難受了!我一時都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兒了!忽然,我看見遠處的天空黑壓壓的一片,我想看看是什麼,就加快了腳步往前蹭。我想的是快點兒蹭,可這不聽使喚的腿腳就是怎麼也使不上勁兒。還沒蹭多遠兒呢,就聽見隱隱的狗叫狼嚎鴰噪之聲,隨著徐徐微風,又漂來陣陣咸腥惡臭的氣味兒。我心裡大驚:『幹了!前頭一準兒是死屍場。』這樣兒的事兒我在跑反時見過,這個念頭一起,我馬上覺著頭皮發麻、頭髮根兒直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直想往地下坐!……我費了很大勁兒才穩住神兒、站定了身子:『這可怎麼著呀?這道兒可怎麼走呀?那兒可是必經之路呀!我怎麼就這麼倒霉呀?剛離亂葬崗,又進死屍場。黑白都難行,前頭怎麼闖呀?!……』我慌忙的往四下里一踅摸,瞅見不遠處兒有一個被小日本鬼子燒的亂七八糟的村子。我忙往回蹭,來到這片廢墟前。在燒的黑炭似得破木頭堆里,左挑右選的找了一根兒長短粗細都稍微順手,又燒的不算厲害的木棍子,預備著對付前頭那片死屍場里的野狗野狼。我拄著棍子往前蹭著。我又往前蹭了一段路才看清,原來這黑壓壓的一片,竟是無數只老鴰和老鷹。我的天呀!怎麼這麼多老鴰和老鷹呀?都把天給遮住了。我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見著這麼多老鴰和老鷹呢。我又往前蹭了一段兒,咸腥惡臭之氣撲面而來,狗叫狼嚎之聲充耳而到。眼前的景象驚的我僵在原地半天緩不過神兒,嗆噎的我一時喘不上氣兒!死屍相互枕集,成堆成丘;血污橫流滿地,成灘成片;脫身肢體散亂,白骨橫斜;離骨腐肉成團,蛆蟲滿地;老鴰翻飛,此起彼落;老鷹盤旋,時高時低;野狗接幫,左刨右扒;野狼連群,前撕后扯;腐氣熏天,沖鼻刺目;遮天蔓地,撲朔一團;神迷新亂,視聽昏然;喉頭髮堵,預呼聲難!……我實在不敢多看多停,硬撐著身心,使勁憋著一口氣,趕緊捂鼻眯眼、急忙猛跑快奔,終於衝出了這塊觸目驚心之土,催肝冽膽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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