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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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6-03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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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土改到眼下,我們都是一直緊跟毛主席、緊跟黨的。現在我們村兒的工作在公社、在縣裡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不管毛主席和黨中央發布希么指示,我們都是緊跟照辦從不落後。就拿階級教育、憶苦思甜工作來說吧,我們也是一直走在公社和縣裡的前頭。我們村兒的老僱農陳二更就是一個突出的典型人物。他是個苦大仇深的老僱農,不但受過地主階級的欺壓,還遭過小日本兒的迫害。他身上又有階級仇,又有民族恨。像陳二更這樣的人我們村兒里多的是,可是能把遭受的苦難說的特別清楚的,就只有陳二更一人兒了。他小時候念過四年私塾,所以能把自個兒的苦難生活說的有條有理、清楚明白的。為了這個,這麼多年裡,一直有好些地方請他做憶苦報告,聽過他憶苦報告的人,少說也得有十來萬人了。通過這些年裡陳二更到處做憶苦報告,深深的教育了一大批新社會成長起來的革命後生們,陳二更自個兒也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也為我們公社、為我們大隊、為我們這個小小的陳家村兒贏得了好些革命榮譽。我們這個村子不大,地方也很窮,可是我們一直緊跟毛主席、緊跟黨中央、緊跟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勢、緊跟縣裡、公社裡的忠心工作,一丁點兒也沒落後過。這就是我們這個小窮村兒的長處,也是我們這個小窮村兒的特點。陳二更的憶苦報告做的怎麼樣,不用我吹,等下午你們一聽就知道了,等你們聽完了陳二更的憶苦報告,就知道我說的這些話的真假虛實了。打土改那當兒起到如今,我們村兒里已經整整換了三茬兒幹部兒了,甭管我們村兒里怎麼換幹部兒,我們都是一直堅持著一個信念,那就是:天下有千條理兒、萬條理兒,永遠跟著毛主席、永遠跟著黨就是最大的理兒,我們貧下中農世世代代就是認準了這個理兒了。眼下我們還很窮,可是只要我們永遠跟著毛主席、永遠跟著黨,早早晚晚我們會過上好日子的。前幾天,你們領導來聯繫拉練事兒的時候,我們實在不敢讓你們來,就是因為我們這兒眼下太窮,招待不了你們這些沒眼沒戶的淆生們。你們領導說:『拉練是向解放軍淆習,是向貧下中農淆習,是革命教育,是階級教育。我們就是要去窮村兒。要讓淆生們在窮村兒里聽聽憶苦報告,好好兒的受受階級教育。』我們才勉強答應下來。當時沒覺著怎麼著,可是現在一看見你們這些沒眼沒戶的淆生再眼前坐著,還真叫人心疼的難受。你們看不見旿不見的,一下子走了那麼遠的道兒來到我們這個窮村兒,還叫你們渴著餓著,我的心裡還真不是滋味兒。得了,我也就不多說什麼了,後晌兒我陪著我們村兒里的老僱農陳二更一塊堆兒過來,讓他好好兒給你們說說舊社會的苦,好好兒講講新社會的甜,就算我們的一點兒心意了。好了,我就不多耽誤你們的時間了。最後,我代表我們陳家村兒黨支部兒、革委會、生產大隊和全體貧下中農,對你們的到來再次表示熱烈歡迎。」說著,他把長桿兒煙袋夾在左腋下,向大家拱了拱手,又跟大管握了握手。在大家的熱烈掌聲中走出了大廟,管雙全也陪著張長水走了出去。

李吉祥老師對外招呼了一聲:「現在開飯。」一些老師抬進了幾個蒙著棉被的大竹筐。老師們從竹筐里拿出了一個個鼓鼓囊囊的大紙袋子分給學生們。有人問:「這飯怎麼說來就來了呀?」有人說:「伙房的范師傅等人一直登著三輪兒跟在咱們隊后呢,飯來的能不快嗎?三輪兒上還有水呢,一會兒老師們就得把瓷罐抬來,不信你們就等著吧。」大家打開紙袋子,紛紛說:「哦,有素蝦腿兒。」「慪,有鹹鴨蛋。」「嚯,有糖三角兒。」兩個男老師抬來了一個大水罐,又有兩個女老師抬著蒙著棉被的一竹筐飯碗走了進來。李吉祥老師說:「大家誰要喝水,就叫老師們給你們倒。」糊為文問:「怎麼都是素食啊?」吳運時說:「你不想想這是什麼地方,能開葷嗎?」樊小無說:「咱們學校真有高人,為了省錢又不讓咱們抱怨凈是素食,就挑了這麼個地方共進午餐,真乃高明之舉,也算用心良苦了。」周路平說:「如此良苦的用心,不是也沒能堵住某人的嘴嗎。」大家一陣鬨笑。侯繼生一邊兒「嘎嘣嘎嘣」的嚼著素蝦腿兒一邊兒說:「但願咱們排今生今世常在一塊兒,永不分離。」商無悲問:「為什麼呀?」侯技生說:「常能聽見相聲兒呀。平時聽了多少就甭說了,光是今天一路走來,咱們就聽了多少相聲兒呀。」大家又是一陣鬨笑。樊小無說:「今生今世的說法太不實際。能像今兒似的:一路行進一路說,一路歡笑一路歌的再來他一兩回的,就算咱校頭兒對得起咱這些成年累月老圈在八十三畝大院兒里的瞎學生了。」商無悲說:「你別老在這兒做夢娶媳婦兒——凈想美事兒了。還什麼再來它一兩回了,有這一回也就算對得起你小子了。我敢保證,就是光沖你小子,咱畢業前也就這麼一回了,不信你們就走著瞧吧。」大家哄到:「慪慪!寒磣樊小無一炮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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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大家起完哄的糊為文笑著問:「小村,你今天吃的又是素蝦腿兒,又是鹹鴨蛋,又是糖三角兒的,就跟過年差不多了吧?」李小村說:「我們那兒過年不吃這些。這些東西在你們城裡人眼裡是平常物,在我們家那兒還真是稀罕物、好東西。我們那兒甭說一年到頭兒了,就是多少年都見不著、吃不著這些東西。可是我們那兒也有的是你永遠也吃不著的東西,你就是有錢,在別處也沒地兒買去。就像燎螞蚱、燒棒子、烤馬吱鳥兒、在灶膛熱灰里焐熟的白薯什麼的,口味兒都很香。附近的苗春雨也說:「胡為文,你還別老覺著你這個城裡人比我們農村人吃的好東西多?剛才李小村說的那些我們農村的好東西你不但沒吃過,而且我要是隨便說幾樣兒我們常吃的好東西,你也照樣兒從來都沒吃過,說不定你連聽都沒聽說過呢!比如剛揭鍋時,滿鍋幫上一圈兒的長形兒貼餅子里,就那麼一個的小圓貼餅子兒,破面糝兒粥上的粥皮兒,特別是濺在一圈兒鍋幫上的粥黏兒烤乾后的,又薄又透亮兒的那層嚼起來脆脆兒的粥皮兒和燜小米兒乾飯下的飯嘎吱兒,還有磂白薯時鍋底里的白薯油兒什麼的。這些東西在我們看來,不但都很好吃,而且吃的時候我們這些孩子互相爭搶,可好玩兒了。又有好吃的,又那麼好玩兒,而且還天天兒這樣兒。比你神氣活現的問的那些乾巴巴、孤零零的,你不定攢了多少日子的錢才敢吃上一次的東西強多了吧?!」人們聽罷苗春雨的話不由哄堂大笑。有些男生哄到:「慪慪!寒磣胡為文一炮慪!」苗春雨再大家的鬨笑聲中得到了鼓勵,更大聲兒的說:「還別說這些了,就是我們那兒的氣味兒、口感和口味兒都特別好的捻轉兒也是看著倍兒好看,吃著倍兒好吃。這麼好的東西,還別說你姓胡的沒吃過,我敢保證,管保你連聽都沒聽說過。」周路平看見胡為文要說話,一下兒踩住了胡為文的腳尖兒。苗春雨接著說:「我是大興線青云店公社的人。我們那兒大麥熟了的時候,用大麥做的捻轉兒,氣味兒香,口感好,口味兒美,用好眼好戶人的話說就是:『肉肉兒頭頭兒的,瞧著就那麼愛人兒』,就連我每次吃的時候用手摸著它,都覺著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好感覺。你就是花多少錢,在別處也甭想買到。我問過咱們學校別的地方的農村學生,他們都說:『不知道,從沒聽說過這東西。』可惜,每年大麥熟了的時候,我還在咱學校上課呢。我已經有好些年沒吃過現做的捻轉兒了,真想得慌啊!」樊小吳湊到李小村耳邊兒笑著說:「怎麼樣小村,苗春雨這幾句話夠痛快、夠解氣吧?也算給你出了口惡氣吧?把個愛諞事兒的胡為文呲兒的連個蔫兒屁都不敢放了吧。」一句話說的李小村「噗嗤兒」的一下兒笑出了聲兒。周路平笑著一把推開了樊小無。

樊小無又轉向苗春雨問:「我說苗春雨,你幹嗎把攆轉兒說的這麼籠統呀?你給我們仔仔細細的好好兒說說攆轉兒具體的色香味兒形和口感什麼的,也讓我們這些沒吃過、沒見過、沒聽說過攆轉兒的人有些具體感覺多好呀?比如有攆轉兒快湊到嘴邊兒時鼻子先聞見的好氣味兒,還有正嚼著攆轉兒的好口感和好口味兒什麼的。這樣一來,既讓我們分享了你的美好氣味兒、美好口感和美好口味兒,又展現了你能說會道的絕佳口才,如此一舉兩得的好事兒何樂不為呢?」苗春雨身邊兒的好些女生都說:「春雨,你這一句話招出來性樊的多少煩人的廢話呀?」眾人歡笑。男生們大聲兒哄到:「慪慪!寒磣樊小無一炮慪!」糊為文也說:「苗春雨,電影兒《列寧在十月》里的小彼得沒來信嗎?他沒讓你回信給他把攆轉兒好好兒的形容形容嗎?」有的男生喊到:「糊為文,沒人轟你,你怎麼就轉到瓦西理那兒去了?」周路平說:「他不但轉到瓦西理那兒去了,他還轉回到五十多年前去了呢,而且還把信的形容對象給改了呢。」這時,一排的顧小山大聲說:「那不是成了罐兒里養王八——越活越抽抽兒了嗎。」廟裡眾人轟然大笑。一二連的男生一起鬨到:「慪慪!又寒磣糊為文一炮慪!」男生們的起鬨聲兒震的廟裡「嗡嗡」的直起回聲。一些女生笑著說:「可知道你們都吃飽喝足了,真是有勁兒沒處使去了。」苗春雨、宋雅詩、陶李節異口同聲的說:「什麼有勁兒沒處使去了?都是吃飽了撐的。」大家又是一陣鬨笑。吃完飯的冀藝強慢慢的湊到周路平身邊兒,小聲兒問:「路平,你懂的比較多,你說今天咱們防空演習時,咱們學校要事跟空軍聯繫一下,要一架軍用飛機,還假裝兒帶俯衝掃射的,跟真的似得,那該多過癮呀?」冀藝強這一問,把周路平氣的直樂。周圍一些人也偷兒偷兒直樂。李小村心想:「這冀藝強是裝傻還是真傻呀,怎麼能問出這種問題來呀?」吳運時想:「這些偷偷兒樂的人可別讓冀藝強聽見,不然,他不定又得當眾給多少家長點名兒呢。」樊小無問:「冀藝強,你吃完鴨蛋了嗎?」吳運時想:「這樊小無,明明知道冀藝強愛叫他爹的名子,沒事兒還老要賤招,大概他都讓冀藝強叫家長名兒給叫疲沓了。」冀藝強說:「吃完了,怎麼啦?」樊小無說:「那就難怪你問周路平這話了。」冀藝強問:「你什麼意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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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小無說:「我的意思很簡單,我們這些人吃完了鴨蛋都想不到的問題你能想起來,說明你的鴨蛋沒白吃,比我們聰明。」冀藝強說:「那是了,鴨蛋補腦子嗎。樊小無,別人我不管,我得替我兒樊世林管著點兒你,省的讓你再外頭到處胡說八道,給我兒樊世林丟人現眼。你吃完鴨蛋腦子還那麼不夠用,那不是成了笨蛋了嗎?」聽了這話,有些人又是一陣偷兒偷兒的樂。更多的人噴出了大聲兒爆笑。有好些男生大聲兒哄到:「樊小無,笨鴨蛋。慪慪!寒磣樊小無一炮慪!」周路平見樊小無要回擊冀藝強,就踢了樊小無一腳。樊小無大叫了一聲:「哎呦,牲口踢了我一腳。」周路平還要踢,樊小無看見后趕緊跑開了。這時,正往大廟這邊兒走來的李吉祥老師,聽見廟裡人聲鼎沸的熱鬧聲,就想緊走幾步進廟看看。當他快要走進大廟時,聽見廟裡的喧鬧聲有所緩和,就放慢了腳步。他一抬頭,看見不遠處有兩個老太太一邊兒往廟裡張望著,一邊兒說著話。一個矮個兒老太太跟高個兒老太太說:「大嫂子,你聽聽,廟裡多熱鬧呀。」高個兒老太太指點著廟裡說:「可不是,我就納悶兒,這些孩子沒眼沒戶的,怎麼不知道發愁,還那麼歡實呀?孩子就是孩子,甭看他們現在都跟樂鴿子似得那麼歡實,吃著爹媽呢嗎。等他們自個兒奔吃喝兒的時候就歡實不起來了。」矮個兒老太太說:「感情!你說說,這些孩子個個兒瞧上去都那麼捘,讓人瞧著又是那麼心疼。唉!他們招誰惹誰了,怎麼就都眼神兒不濟呢?!往後可都怎麼著是好呀?唉,真是造孽呀!」李吉祥沖兩個老太太微笑著點了點頭,走進了大廟。他朝同學們說:「十分鐘以後咱們開始聽憶苦報告。大家抓緊時間做好準備,把該做的雜事兒都打掃乾淨了,別一到時候什麼事兒都來了。咱們有殘餘視力的男女同學,看看全盲的同學誰要上廁所,幫助帶帶,趕快抓緊時間。」眾人鬨笑。李吉祥老師說完又走了出去。傅饒問:「秦譜悅,你帶了幾塊手絹兒?」秦譜悅說:「帶了三塊。我想應該夠了,因為我聽憶苦報告,最多只哭透了三塊手絹兒。而且只有一次。」李小村問:「冀藝強,這次是咱們學校聽的第多少次憶苦報告啊?」冀藝強說:「從一九六八年三月十八號,也就是『巴黎公社』起義九十七周年那天,第一次聽憶苦報告算起,到這次,已經是第十次了。」李小村問:「最後一次聽憶苦報告是什麼時候呀?」冀藝強說:「是一九七零年四月十六號,那天既是毛主席發表《支持美國黑人抗暴鬥爭的聲明》發表兩周年紀念日,又是差六天列寧誕辰百年紀念日。」樊小無問:「冀藝強,你怎麼把這些記得那麼清楚呀?」冀藝強說:「廢話。第一,當年可不是光聽憶苦報告就完事兒了,還得叫咱們吃憶苦飯呢。又是生豆腐渣窩頭,又是涼水,又是老鹹菜的,這還叫憶苦飯嗎?第二,不是剛吃完鹹鴨蛋補過腦子嗎?」大家哄到:「樊小無,笨鴨蛋。慪慪!寒磣樊小無一炮慪!」

胡為文湊到冀藝強跟前兒,趴在他的耳邊兒小聲兒問:「你說不叫憶苦飯,那該叫什麼呀?」冀藝強也趴在胡為文耳邊兒小聲兒說:「那簡直就是喂牲口呢。」倆人的小聲兒對話引得他們周圍的幾個人放聲爆笑。遠處有人問:「你們笑什麼呢,說出來讓我們也笑笑。」還有人說:「背人沒好話,好話不背人。」人們哄到:「慪慪!寒磣胡為文一炮慪!」李小村小聲兒問:「路平,不是胡為文跟冀藝強倆人說的話嗎,人們怎麼光哄胡為文呀?」周路平趴在李小村耳邊兒小聲兒說:「誰不怕冀藝強當眾點家長名兒呀?」李小村憋不住「嗤」的一下兒蔫兒笑了。他想:「原來當眾叫家長名兒還能管這麼大用呢,怪不得冀藝強愛干這個呢。看來人還真是各走一經呀!」李小村笑著又問:「憶苦報告里最慘的說的是什麼事兒呀?」冀藝強說:「最慘的一件事兒就是,一個老地主用錐子把敢於反抗他的一個長工的雙眼給扎瞎了,然後又把他趕出了地主家門。」吳運時說:「你們別說了,我聽的頭髮根兒都立起來了。」樊小吳說:「吳運時,你現在不讓人們說當然可以。要是待會兒憶苦報告里有讓你立起頭髮根兒的內容你怎麼辦呀?」吳運時說:「你就是愛抬杠,咱們都沒聽呢,你怎麼知道一定得有這個內容呀?」男生們喊到:「慪慪!寒磣樊小吳一炮慪!」人們靜下來后,陶李節說:「你們說的不對,我覺著一個被老地主強姦后的使喚丫頭生下的女人做的憶苦報告最慘。從她說出她是私生子以後,一直到聽完她的憶苦報告,我一直都是心裡發麻、頭髮根兒直樹、一身一身的直起雞皮疙瘩。在咱校的所有憶苦報告里,這個憶苦報告絕對是最慘的,哪次憶苦報告都比不了。那些不好的感覺簡直是生生兒的往人心裡硬鑽呀!甭管什麼時候想起來,都叫人心裡身上特別難受。這事兒都過去多少年了,現在我說這事兒的時候,心裡身上還都難受的特別受不了呢!我可是硬撐著跟你們說這事兒的呀。」宋雅詩說:「你們雙方說的都對。前者是叫人身上難受,後者是叫人心裡難受。總之,這兩個憶苦報告算是叫人們從身心兩方面都感受到階級壓迫的深重災難了。這才是真正的階級仇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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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曉溪說:「你們說的都挺對的,快別再說這事兒了,我心裡身上難受的都受不了了!」苗春雨說:「你們都麻利兒的住嘴吧,我心裡麻應的厲害。」傅饒、芮雪瑩、冷若霜、琴譜悅等好些女生異口同聲的大聲兒說:「就是就是,柳曉溪、苗春雨說的就是對,都別再說這事兒了。」儘管柳苗二人不讓再說這個話題了,可是有些人還是依舊故我的說著。李小村小聲兒問周路平:「人們說的是什麼呀,我怎麼都聽不懂呀?」周路平也小聲兒說:「做憶苦報告的女的是個老地主的私生女,所以人們聽了都受不了。不瞞你說,我心裡也挺彆扭的。」李小村想:「私生女?不就是沒辦訂婚酒席,沒扯結婚證兒就抱的孩子嗎?辦沒辦手續養下的孩子還不都一樣嗎?這事兒要再我們家那兒頂多叫人戳戳脊寧骨也就拉倒了,怎麼跟心裡身上難受也扯上瓜葛了?……城裡人還真有意思,也真叫人不明白。」李吉祥老師迎著人們的話音兒走進來說:「大家現在都各就各位,憶苦報告馬上就要開始了。大家在聽憶苦報告時,要保持紀律,不要隨意走動,更不要說笑打鬧。我現在就請給咱們做憶苦報告的老僱農去。本來這位老僱農應該由上午給咱們講話的革委會張主任陪同過來,可是張主任臨時接到通知,到公社開春耕會去了。所以就由我和本村兒的貧協主席一塊兒去請這位老僱農去了。」李吉祥老師說到這兒,看了一眼手錶:「好,我現在就請老人家去。小張老師,你先帶著大家唱首憶苦歌兒吧。」說完,李吉祥老師走了出去。上午帶著大家唱歌兒的小張老師站了起來:「大家安靜,我們一塊兒唱《不忘階級苦》:『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預備……唱。」大家跟著小張老師的節拍緩慢低沉的唱了起來:

「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申。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恨。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湧上了我的心。止不住的辛酸淚,掛在胸。……」

大家剛唱完歌兒,李吉祥老師就和當村兒的中年貧協主席陪著一位老人走了進來。貧協主席朝著大家點了點頭就出去了。管雙全上前跟老人握了握手,又客氣的寒暄了幾句,把老人扶到了座位上,轉身走出了大廟。李吉祥老師說:「老師們、同學們,今天我們盲人學校拉練來到陳家村,請來這位陳老伯給咱們做憶苦報告。對我們來說,這又是一次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提高階級覺悟的大好機會。我們大家要珍惜這次機會,上好這堂階級教育課。張老師,請你主持吧。」張龍老師來到前面宣布:「北京市紅星盲人學校野營拉練憶苦思甜階級教育大會現在開始。請全體起立。」陳二更也隨著大家熟練而靈活的站了起來,同時麻利的掏出了紅塑料皮兒的《毛主席語錄》,面向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像,表情莊重嚴肅,站的筆管兒調直。張龍老師高聲說:「首先讓我們忠心祝願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萬壽無疆!」陳二更認真的有節奏的窯洞著語錄本兒也跟著大家歡呼:「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張龍老師高聲說:「讓我們忠心祝願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身體健康!」陳二更重複著同樣的動作也跟著大家歡呼:「永遠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張龍老師說:「全體請坐。」陳二更揣起了語錄本兒也隨著大家坐了下去。張龍老師說:「下面我們共同學習毛主席語錄『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後』,最高指示。」陳二更也隨著大家齊聲背誦:

「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後,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他們必然地要和我們作拚死的鬥爭 ,我們決不可以輕視這些敵人。如果我們現在不是這樣地提出問題和認識問題,我們就要犯極大的錯誤。」

大家背誦完了毛主席語錄,張龍老師把一碗水放在老人身旁的凳子上,對老人說:「老伯,您請吧。」陳二更朝張龍老師點了點頭,坐直了身子,慢悠悠的說了起來:「老師們,淆生們,我叫陳二更,按現在的說法兒,我是一九一一年十月十號生人,到了生日,今年就整整六十歲了,六十歲,整整過了一個花甲子了。我出生的時間正好兒是辛亥革命武昌起義的那一天。今年又是辛亥年了,再這六十年裡,咱中國發生了多少大事兒?又發生了多大的變化?不用我說,等你們回去以後,問問身邊兒的老人兒就全明白了。今天我要跟大家說的不光是我們家跟我個人的事兒,還要說說跟我們家和我個人有關的一些大事兒。從這些事兒里都能聽出什麼來,不用我說,請大家自個兒好好兒琢磨琢磨就清楚了。剛才我說過,我是一九一一年十月十號出生的。這是陽曆時間,按照陰曆說我出生於辛亥年。按照朝代說,我出生於清宣統三年。按照歷史事件說,我出生於辛亥革命武昌起義那天。武昌起義是辛亥革命的最初開始時間,它本身不是辛亥革命的全部。打個比方說,武昌起義就是辛亥革命剛剛滑著的第一根兒洋火。打這兒算起,我這輩子經歷過晚清時代,北洋政府時代,蔣介石政府時代,小日本鬼子統治時代,後來的蔣介石政府時代跟新中國時代,先後一共經過六個時代。我的少年、青年跟壯年時期都是再舊時代度過的,腦子裡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等四舊一定不少,儘管經過新中國這麼多年的政治運動的淆習,有了好些改變跟提高,但是還沒去跟兒。說話辦事兒的時候還常不知不覺的往外蹦。待會兒我憶苦的時候也在所難免,希望老師們跟淆生們發現后及時批評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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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個老朋友知道我在舊社會受過苦,一九六七年冬天,一家工廠要實現兩派大聯合,這個朋友就請我給他們做了憶苦報告,那是我做的第一場憶苦報告。事後,人們說我做的憶苦報告很好。不知道他們跟誰說了,打那兒以後,就老有人請我做憶苦報告了。我先後做憶苦報告的地方有學校、工廠、軍營、農場、公社和一些專門的會議等等。做憶苦報告的次數越來越多,有的時候天天兒連著做,有的時候一天還要做兩場。雖然我的思想水平和政治覺悟都不如大家高,毛主席著作淆的也不如大家好,但是我知道做什麼事兒都要注意不斷總結經驗。因此,每次做完一場憶苦報告,我都要做一次總結,感受有大有小,經驗有多有少。總結一次,就提高一點兒。提高一點兒,對我、對大家就有意義一點兒。我不能說我的憶苦報告說的有多好,至少是一次比一次要好一些。這既是對我個人負責,也是對聽我憶苦報告的人們負責,更是對無產階級革命事業中的階級教育工作負責。這麼多年裡,我一直都是要求自個兒這樣兒做的。不管我怎麼樣修改我的憶苦報告,裡頭說的事兒都是真的,一丁點兒也沒變。這些內容就是說不好,我也永遠不能變,因為變了就對不起後人,更對不起死了的跟活著的,當年遭到小日本鬼子坑害和被地主階級剝削的無數階級弟兄姊妹了。那就是犯罪,我陳二更就再也沒臉做這個憶苦報告了!我今天給你們做的這次憶苦報告,已經是我的第二百五十場憶苦報告了。」全場大笑。陳二更也笑了:「哈哈哈哈,趕巧了是吧。雖然我做了這麼多場憶苦報告,但是給你們這些沒眼沒戶的盲淆生做憶苦報告還是頭一回。你們要是有聽不明白的地方就請大家提出來,我在想辦法給你們說清楚。我是大前兒個後晌兒知道要給你們做這場憶苦報告的,我就按照我對盲人的了解作了一些準備。作的什麼準備,我最後再說。我在正式做憶苦報告以前,咱們先共同淆習毛主席語錄。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民族鬥爭,說到底是一個階級鬥爭問題。』毛主席又教導我們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老師們,淆生們,這個村兒叫陳家村兒。我也姓陳,可是我不是這村兒里的老人兒。我是密云人。我在老家的時候,家裡有父親、母親,我、我老伴兒和兩個孩子,一共六口兒人。家裡有兩頭牛,一大一小。十畝地,不薄不厚。這些地有我們全家自個兒種。我們既沒租種過別人的土地,又沒出租過自個兒的土地,始終都是自食其力。我們沒受過別人的剝削,也沒剝削過別人,跟全村兒的鄉親們從來都沒紅過臉。那個年頭兒沒聽說過有肥田粉、氣兒肥、農藥什麼的,就是聽說了也使不起。再加上蟲吃鳥兒叼、乾旱水澇的,一年到頭兒的也打不下多少糧食。逢到好年景兒,還能多打一些糧食,可碰上壞年景兒時還得填回去,等於兩下里又扯平了。不好不賴的年景兒倒是常事兒。全家上下六口兒人,撐不著也餓不著,日子過的吃穿不愁,馬馬虎虎。本來我跟我們當村兒的幾家兒都商量好了,等再遇上好年景兒我們幾家兒就栓一亮大車,趁著冬閑好一塊兒干點兒拉腳的活計。誰也沒想到,正當老百姓平平安安的過著日子的時候,小日本鬼子突然發動了盧溝橋事變,這下而可全完了,甭說栓大車,就是攢一架獨輪兒手推車也甭想了。盧溝橋事變以後,小日本鬼子就成批成批的闖進了咱們大好的中國。小日本鬼子一闖進咱大好的中國就開始到處燒殺搶掠、糟踐婦女。無惡不作的小日本鬼子的一般罪惡不用多說,光是他們造的大孽、做的大惡就有:南京獸性大屠殺,各種惡魔細菌戰。狂造千里無人區,把咱地方兒強霸佔。當年,小日本鬼子還沒去我們那兒,第二年我們那兒也來了小日本鬼子。跟尾兒我們那兒也有了游擊隊。我們村兒里也有參加游擊隊的,我不是游擊隊里的。游擊隊到處打小日本鬼子,小日本鬼子也到處抓游擊隊。抓不著游擊隊,這幫狼心狗肺的小日本鬼子就跟我們老百姓要人。我們也沒別的法子,跑得動的就變著法兒的跟小日本鬼子到處轉起了摸摸兒。動不了的就只好乾受著小日本鬼子的獸性折磨了。小日本鬼子越來越狠,游擊隊也越來越多,兩下李較上了勁。小日本鬼子打不散游擊隊,游擊隊也趕不遠小日本鬼子。兩下里就跟拉大鋸似得,一陣兒小日本鬼子來,一陣兒游擊隊來。這下,老百姓可就倒了血霉了。小日本鬼子來的時候,逮著什麼就搶什麼,要是不給就『死啦死啦地』。游擊隊來了也要東西。為了打小日本鬼子,說心裡話,給游擊隊東西我們倒是願意。架不住東西少呀,就是多願意又能給多少呀?老百姓手裡究竟有多少東西經得住這麼又搶又要的呀?小日本鬼子為了抓游擊隊,到處殺人、放火、搶東西、糟踐婦女。我們那個一千多口人的村子,光是被小日本鬼子為了找游擊隊,殺了的、抓走的、被糟踐的就有一百多人。男女老少都有,趙錢孫李皆災!殺了的不能再生,抓走的也下落不明。少人的人家兒越來越多,害的老百姓常年裡又怕又恨。小日本鬼子逼得走投無路的老百姓投奔游擊隊的人越來越多,小日本鬼子為了抓游擊隊也越來越狠。到了一九四一年,小日本鬼子出了毒招兒。小日本鬼子為了不讓老百姓管游擊隊的事兒,就在長城一帶開始大肆強迫老百姓並村兒、蓋人圈,大片大片的製造無人區的野蠻活動。小日本鬼子屢著長城見村兒就並,老百姓反抗,小日本鬼子就燒村兒殺人。小日本鬼子管並成的村兒叫部落,老百姓管這玩意兒叫人圈。我的老家密云縣大玉村就在小日本鬼子蓋人圈的地方兒里。當時我們都清楚,要是進了人圈,那一準兒就成了牲口了,不,是連牲口都不如了,寧可死在野地里也不能進小日本鬼子的人圈。小日本鬼子把房子燒了,我們就搭草窩鵬。小日本鬼子又給燒了,我們就鑽山洞。到後來,小日本鬼子也找到了老百姓常鑽的一些山洞,這全是少數漢奸和地痞告的密。一堆兒人里,要是多幾個好人,大概顯不出來什麼。要是有一兩個壞種,那可就要了命了。就這麼著,一些鑽了山洞的老百姓還是讓小日本鬼子給趕進了人圈。沒讓小日本鬼子抓著的老百姓,接著生著法兒跟小日本鬼子饒世界沒完沒了的轉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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