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上班族套裝和低跟包鞋,風姿綽約的中年婦人踏著清脆的跫音,漫步走在長安西路的小巷內。
她的目光時而在招牌和門扇間張望,時而停駐在街角盛開的小花之上,形色從容,悠然優雅。
巷尾一家彷彿超然獨立於市街之外,以磚瓦堆砌而成的神祕占卜小館,歐風的實木大門半敞開來,一抹頎長勻稱的身影打裡頭挪出,走到了花圃之前。
「徐英淑小姐,好久不見了。」少年微彎身子,對不斷調整相機焦距,擷取繁花之美的婦人說。
「正確來說是五個多月。」婦人收起手機,露出粲然迷人的笑容。「我濫用職權,調閱學生的人事資料,才知道你搬到這裡來。」
少年輕蹙眉角,似笑非笑。「若不明說,地下街的那夥人絕對會以為我的預知能力都是遺傳自妳。」
「愛說笑,你娘我可是個不折不扣的『麻瓜』啊!」說著,婦人把一大袋輕食和飲品塞入少年手裡,以及帶有各式香氛的線香。「九點上工,我就不便久留了,替我向福德問好,這香是特別為祂挑選的。」
「多謝。」少年說。門口的風鈴同時發出輕柔的叮咚,有如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搖響。
少年不說再見,婦人也無意立即離去,她不斷打量小小花圃中的各色植栽,再三發出讚嘆:「挺雅緻的,這是出自湘瑜的手筆吧?」
「對,我明明說過不會額外支付薪水,她還是執意幫我弄了這個。」雖非不耐,少年還是插起腰來。
「幹嘛這樣,你們不是老朋友了嗎?多年來,安叔也挺照顧你和福德的。」
「我不能改變她的天命,她選擇了『貧』。」少年低頭輕嘆:「我知道她擁有的股票和虛擬貨幣該怎麼操作才能逃出生天,但我不會說;她也知道她的命格絕不適合投機,但還是三不五時把現金轉換成無形的資產,這都是為了維持一定的和諧和平衡。」
這番話引得婦人插起代表慍怒的雙手。「我是麻瓜,不懂靈能者的天命,但這跟你不願意喊我一聲媽有關係嗎?」
「……有。」少年撇過頭顱,吶吶而言:「能力愈是強大的人,受天命的制約就愈強,強行違抗的下場,有朝一日,或許會被難以想像的洪流吞沒。再說,與前夫生的兒子斷絕來往,對即將再婚的妳也會比較好。」
婦人踱起右足,插在腰際的手改為環抱於胸前。「要跟老娘我結婚,就必須包容老娘的一切,這點也包含老娘無所不知的兒子。而且,所謂的洪流是什麼?會不會只是拿來嚇唬自己的說詞?你和湘瑜、安叔一直以來都在害怕什麼?」
「我並沒有無所不知,當然也不是無所不懼。」本已一腳踩在門沿上的少年顯得裹足不前。
「總之啊,你們都被毫無根據的天條制約住了!」
與二人相隔五百公尺遠的青年,將母子倆的互動盡收眼底。當婦人悻悻然踅出巷口時,還差點與邁步前行的他撞個滿懷。
青年無意偷聽偷覷,單純出自某種不可抗力的巧合。同為占卜者,他沒有所謂天命,相貌良好(非破)、身體健全(非殘)、衣食豐足(非貧)、親友盈門(非絕)、異性緣佳(非孤)。重點是,戶限為穿的顧客,佳評如潮的聲勢,將近百萬的追蹤者和粉絲,絡繹不絕的抖內和分享人次。
沒受到天命的制約──該說是慶幸,還是嫉妒,他理不清,也不知是否當費神理清。
可是,每當對門的破相老巫婆以不懷好意的目光瞅視自己,那種帶著嘲諷、質疑、鄙夷的惡意,總令他感到不寒而慄。
「她會不會對我下了什麼詛咒……」
如有,他想破解;若無,他想預防,總之,絕不能坐以待斃。但這個幫手不能隨便找,必須是個毫無利害關係、不眼紅他的人氣、不艷羨他的營收的人。
對了,就找那個名中帶有「喻」字的少年吧。雖非公會成員,也沒有正式的公司行號和營業登記,甚至連店名和執業用化名也沒有,但在業界,卻是個無人不曉、如雷貫耳的存在。
說來丟臉,少年的新營業所,還是青年花了三萬六聘僱信譽佳、口風緊的徵信社尋到的。
店門緊掩,手繪的壓克力掛板上寫著「營業中」三字。因遍尋不著門鈴,青年叩門三聲,良久,屋內依舊未有回應。
真是怪了,喻不是才剛進屋而已嗎?
「打擾了!」青年扭開門把鎖,脫下布鞋,放上訪客用鞋櫃,跨上紅棕色的木紋地板。
客廳的陳設質樸簡約,同色系的木質桌椅營造出寧靜舒適的氛圍,讓人有種置身在森林裡的暢快感受。
長型辦公桌後是相同質地和紋路的頂天立地櫃,櫃內擺放者多非書籍,而是影印裝訂的文獻居多,也有民國早期的書報──民主新報、台灣日日新聞、台灣生活雜誌等。
佔地數坪的頂天立地櫃把前廳和中央通道、廚房分隔開來,青年認為長驅直入並不妥,便站在長廊前喊聲:「店主在吧?客人來了!」
走廊無人,但點著一盞橘黃色的柔和小燈,靠牆面的一側,地板上有列黑色的玩具蒸氣火車沿著軌道緩緩前進,嘎嘣作響外,也伴隨蒸氣噴發的仿聲。
鐵軌不是單一路線,中途有許多岔道和轉轍器,一旁的信號燈明明滅滅,彷如真實列車奔馳於廣袤無際的鐵道上。
第一圈,火車繞著最外圍的橢圓軌道行進,並無換軌或繞道;但第二圈,轉轍器變換方向,車頭彎入分岔的支道,不一會,進入黝黑的隧道。而後的第三圈、第四圈,路線均然不同。
許多文學作品、詩歌、唱謠喜歡用火車比喻人生。行進的列車宛如某種樂器的撥子,一再觸動青年內心深處的某根弦。
「如果,我選擇換軌,後續會怎麼樣?」青年暗忖,但他有些搞不清自己想玩弄的對象是當前這輛列車,還是自己的人生。
他決定繞著軌道走動,尋找玩具火車的遙控器。數秒後,他因腳趾頭猛然撞上一座以冰棒棍、飛機木和輕黏土建成的迷你廟宇而停下。
「小朋友的勞作?」青年小聲嘀咕,俯身一看,竟看到廟門前有座小巧的造型香爐,上頭插著三根點燃的線香,以及一盤份量精緻的一口三明治。
「曹孟霖先生,請到客廳等我。」廚房那端,傳來窸窣的聲響和少年的話音。
青年撇嘴,喊道:「你看到我來了?知道我是誰嗎?」
「我沒看到,但我知道。」少年說。
心頭雖是驀然一震,但青年不願在嘴上認栽:「我不相信,你說謊。」
「艾瑪沒有對你動手腳。」少年音量微揚,有些像在駁斥。「她雖有女巫的脾氣和心機,但害人的事,沒有深仇大恨,女巫們是不敢隨便做的。」
青年再次一驚,這人怎會知曉他現下的所思所想?!
駭怕指數倏地飆高了,傳言果然不假。
在此同時,沒人遙控的玩具列車驟然停駛,車頭正好停在他站成三七步的雙足之間。
少年彎身,打最裡側的廚房探出一顆頭來。「啊,對了,你踢到福德的窩了!走開前,記得合掌三拜,求祂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