誡八「心知肚明之事」下
本章節 4591 字
更新於: 2024-04-23
穿越人聲鼎沸的台北車站,繞過車水馬龍、擁有許多知名店鋪的華陰街,漫步走入長安西路幽靜寂寥的無尾巷,那一間卓然獨立於鬧市,沒有店名、招牌和裝潢的相命/占卜/命理館就在這裡。
搬家公司的小發財車上載著剛拆卸下來的歐風餐廳招牌,司機大哥告訴男孩,他要找的人,或許就是他們這回的客戶。
男孩輕聲道謝,踩著結合憂慮和期待的步伐,向前再探幾公尺。
巷口是一家小型代工廠,修衣鋪、花店緊鄰在後,再後方是一家歇業已久的歐風簡餐館,外牆以淺褐色磚塊砌成,木質門扉散發著古樸和典雅的氛圍,以茶色帷幔掩上的櫥窗前有一座長方型小花圃,波斯菊、黃鳳仙和馬利筋錯落其間,煞是好看。
一位清俊白皙、學生模樣的少年負手站在花圃前,打量栽種人的用心和手藝,這人的眉眼間隱然透著一股冷僻和傲然,和不食人間煙火的淡漠,好看歸好看,但就是讓人難以親近。男孩的內心忽而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直覺,當前這名少年就是他要找的人。
男孩想說話,一陣難耐的酸澀卻突然哽上喉間,令他發不出聲音。
「請問,你就是……喻嗎?」他在心裡想了十來次,無奈就是難以啟齒。
未安招牌、店門緊掩、窗簾遮蔽,怎麼看都不像有開業的樣子,他好像不該來此。
早知道,就該請老魔女多說一點……可是,他該折返回去嗎?那窪凹陷的眼窩和坍塌的鼻樑,總讓他覺得不寒而慄,而且,問事也要給錢,給了錢,恐怕就不夠支付給「喻」了。
少年側身而立,斜視自己的神情猶如睥睨凡塵的天人──男孩心想。近乎在同一時間,茶色的窗簾被人揭開,室內燈光乍開,空無一物的玻璃窗上,竟出現一張對開的淺黃色壁報紙。
男孩朝屋內張望,裡面一點也不像有其他人在的樣子。
「福德。」身子回正的少年忽而開口,他叫的並非男孩,而是屋內那抹不見其影的存在。「歪了,順時針再轉十五度。」
海報應聲而動,不過,轉得太過了。
「太OVER了,恢復上一動。」少年命令道。
那隻看不見的手顯得不太耐煩,海報的三個角落捲了起來,剩下的右上角無端多了一橫固定用的無痕膠帶。
「別吵,待會幫你打包嫩煎干貝排回來,還會淋上滿滿的奶油和胡椒粒。」少年說。
聞言,透明的手突然有了精神,撕下膠帶,重新調整左上角和右上角的位置。
海報上沒有圖畫,但有手寫的POP字體──男孩第一眼就發現到了,字還不少,少說有三百個。
「顧客守則?」他識字不多,但還是一字一句,艱難地唸了出來。
眼見海報定位,少年勾起愉悅的笑弧,但他並不挪動腳步,就只靜默地站在原地。
男孩覺得少年在等待,等待著自己讀完。
「一、 禁求財、求功名、求姻緣。二、禁嘻笑、喧鬧……」
雖讀得坑坑疤疤,多有漏誤,但他已經盡力。
唸到第八項時,男孩猶疑了,他或許觸犯了某種要不得的禁忌。
──心知肚明之事,莫再詢問。
剎那間,腦子被一陣混沌的空白填滿,他好像了解了什麼,又好像沒有。
正午的火辣熾陽當頭籠罩,使他那原本就不甚精明的腦袋瓜子更添幾分焦灼。
啪、啪、啪──
稀稀落落的拍掌聲驟然想起,男孩回過神來,驚覺那名始終沉默的少年竟在自己耳邊用力鼓掌。
「劉宇樂小朋友,三峽國小二年級,九歲,是個除了美術和音樂外,其餘科目都岌岌可危的學渣。柔弱害羞,膽小怕事,緊張到極點時,連自己的名字都會忘記。」少年不疾不徐,娓娓道來,隨後停頓數秒,觀察男孩的表情。「可是,你歷經百般曲折,換了兩班公車,在地下街裡迷路一小時七分鐘,還遇到一個蠻橫的大嬸和兩個多事的女生,以及可能是神棍的老巫婆,折騰了老半天,才結束這段鬼打牆般的奇幻旅程。」
事無不中,男孩的嘴巴張得老大。
「你怎麼知道……」這個問句,他同樣沒能順利道出。
鄰居婆婆曾警告過他,要算命嗎?可以。但你的經歷、汙點、困境、痛苦,全都會無所遁形地在那人眼前一一攤開。你就像一具病床上的赤裸實驗體,躺在只有一盞白色聚光燈的小房間裡,任他觀察、宰割、掏出內臟來檢視。如果你情願如此,也想得知事物的答案,那就去吧。
男孩終於明白老婦話中的深意。
「不過,你雖然膽小,卻也很有勇氣;雖然柔弱,但也挺為堅強,要不然,就不會成為我遷居以來的第一位客人。」少年又說。
男孩搖頭,他想表達,他不是靠自己找到這家店的。靠魔女的力量,還有百元紙鈔的力量。
「那位是艾瑪,她身上和店裡的薰香有著惑人心神的功效,典型三流占卜師慣用的手法。她會先告訴你一些尋常人不知道的業界秘辛,取得你的興趣和信任後,再透露幾分你想知道的訊息給你,讓你心甘情願地掏出錢來,成為她常客清單中的後備人選。」至此,少年噗哧一笑:「但別擔心,你年紀太小,她對育幼院微薄的助學金沒興趣。」
「呃,喔!」男孩點頭,講到錢,他下意識地把手伸到後背包的前口袋裡,掏摸招財貓造型零錢包。
沒、沒有……不在!是掉在地下街了嗎?還是在跟行人擦撞的瞬間……
男孩急得淚珠就要滾出來時,少年安撫道:「別急,你摸摸長褲的右邊口袋。」
有,有了!這回不是驚惶失措,而是寬心的眼淚,男孩連忙用衣袖抹了抹臉。
少年沒有遞紙巾給他,只說:「那麼,劉宇樂小朋友,在我們正式展開談話前,請先付清本次的費用。」
男孩掂了掂羞澀的錢包,略感不安的想著:「要是不夠,不知能不能先賒欠。美術比賽的五百元獎金,月底就會發下來,但是……他要怎麼在不驚動院方和養母的情況下,把錢偷偷送過來呢?」
少年煞有其事地打開計算器APP,在上頭敲敲點點。「你本日的消費是『負三百六十九元整』,請即刻支付。」
「負?」男孩愣住,拿著錢包的手僵持在半空。他才小二,只聽過分數和小數,但還不會運算,負數好像要到國中才會教,至於是什麼概念,他同樣不懂。
「對,負三百六十九元。」說著,少年推開上有藤蔓雕花的木門,對空無一人的屋內喊話:「福德,我帶這小鬼吃飯去,一會就回來。待會打掃歐巴桑來,就讓她先整理祢的狗窩。」
沒有任何回聲。
然而,空蕩蕩的客廳一隅,四十吋液晶螢幕突然「啪──」地一聲啟動電源,並播放起海綿寶寶的動畫主題曲。
少年罵道:「祢不要總是看那些沒水準的電視節目,浪費電。」
螢幕左側,電視選單跳出,輸入訊號改為外接式設備,這回換成寶可夢系列電玩的磅礡主體曲響起。
「打電動也不行!小心我沒收你的干貝排。」少年又吼。
畫面倏地變暗,室內恢復靜寂,男孩顏面上全是驚懼之色。
「福德,你嚇到客人了。下次再這樣,我就把祢連同狗窩扔給姓安的打掃歐巴桑處理!」
少年掩上大門,輕搭男孩肩頭,推著他朝巷口方向走了數十公尺,來到連接熱鬧華陰街與無尾巷弄間的防火通道。
「咱們抄近路。」他改為執起男孩右手。
男孩心裡有股奇妙的錯覺,防火巷長度雖不逾十公尺,但盡頭的那一側,好似連接著神秘的未知世界。
很可惜,想像沒有成真,熙來攘往的大馬路仍是他方才經過的那一條。少年牽著他走,不出十分鐘,兩人的步履在一家平價牛排館前止歇。
「抱歉,搬家花掉我太多錢,只剩粗茶淡飯可以招待了。」
「為……為什麼?」男孩再次傻愣住,進入地下算命街後的一切,有如一場不大真切的夢境。
「我說過了,你必須先支付今日的占算費。」
門口並無接待員,少年拉著男孩步入室內,尋了個僻靜的角落入座。牛排館的陳設簡約舒適,奶白色牆面搭配仿原木的淺色桌椅,令人心情舒暢。
「你先看,不懂就問我。」少年把菜單推向對座的男孩面前。
男孩甚少上餐廳用餐,偶然與大人外出吃飯,也沒有發言和點菜的權力。他受過的教育告訴他,不要給他人增添負擔和麻煩,所以,看菜名不如看數字,點標價最低的就對了。
兒童牛排,一百六十九元。就這個吧。
少年說:「我勸你不要,劣等合成肉,騙小孩不懂。」
男孩心頭一驚,敢情對方還有讀心的能力不成?視線上挪,價位次低的是三百六十九元的沙朗牛排。
三百六十九元……霎時間,他好像又明白了什麼。
少年說:「那個還行,我會叫店員幫你切好。」隨後,在菜單上撇上兩筆,再加上要外帶的干貝排,起身走到櫃台結帳。
男孩反覆深呼吸,在心裡再三琢磨著要對少年說的話。
「哥哥,你不必請我」以及「我該怎麼做會比較好」。
如果,我答應被領養,就能從此過上幸福和樂的日子嗎?如果我拒絕被領養呢?以後還會有人願意收容我嗎……
如果,我繼續在美術比賽中取得佳績,總有一天,一定會有人欣賞我、喜歡我的吧……
如果,如果。
少年把一杯冰涼的可樂遞到男孩面前,並命他把錢包收回背包裡。
「如果你想不欠我人情,就應該堅持付掉自己的餐費;如果你不想讓我花費太多,就應該堅持點難吃又誆人的兒童牛排。」
男孩不敢回嘴,只有正襟危坐,豎耳聆聽少年的告誡。
「咱們來造樣造句吧,如果你想過得快活自在,就應該XXX;如果你想從事自己最愛的繪畫,不想一天到晚被追問學科成績,就應該XXX。」
「這、這……」男孩垂下頭顱,思忖少年的用意,他或許知到問題的答案,但也或許不知道。半晌,才細聲吐出一句:「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不跟新媽媽回家,以後會怎麼樣。」講到語末,他的聲音愈來愈小,幾乎微不可聞。
少年伸出右手食指,直點男孩心口。「你的心裡,不是早有答案了嗎?顧客守則八,心知肚明之事,莫再詢問。」
「可、可是……」男孩欲言又止,少年說的並不能算錯,可是好像有哪裡怪怪的。
少年縮回手指,啜飲一口充滿化學甘味的橙汁。「你需要的不是該不該被收養的答案,也不是占卜或預知未來。」
男孩抬起泫然欲泣的雙眸。
「是確信。」少年一語點破。
……確信?
原來如此。
問事的答案,其實老早深埋在自個心裡。
隨那位女士回家肯定不會幸福,此外,還可能錯過與更棒的父母邂逅的機會。縱使未來依然沒有被領養,那也不甚打緊,男孩需要的從來都不是絮叨似的關懷、充裕的物質或來自家長的資金或奧援。
能自由探索藝術和美的境界,才是他務須窮盡一生的追求。
原來,他不需要算命,他只是需要有人幫忙堅定信心而已。
少年漾起若有似無的淺笑:「剛才是逗你玩的,我今天沒替你占算,所以不收錢。這一頓,只是給勇敢登門的小小訪客的神秘禮物。」
男孩輕輕搖頭,三百六十九元,他還是付得起的。
其次,他也想嘗試看看──拒絕他人的方法。
「我還是自己付──」
男孩想說話,但少年搶先一步開口:「現在,換你來告訴我,要怎麼回應養母……不,席德媛女士的收養申請。」
「我……不要。」男孩停了數秒,想想不大妥當:「我很感謝席女士願意收養我,可是,我必須謝絕您的好意……」
「不好意思,上菜。」
服務生為兩人鋪設紙巾,男孩的致詞被迫中斷了。
烤盤上的熱氣蒸騰上竄,朦朧了少年的輪廓。男孩脹紅了臉,難得提升的自信竟只維持了五秒。
他囁嚅著:「這樣……可以嗎?好像不夠禮貌。」
「無所謂,你不會有機會講到,我只是想讓你練習說出心裡真正的想法。」
「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快吃吧,肉涼掉會變難咬。路上車多難走,待會,我送你到公車站。」
少年舉起刀叉,以生澀的手法切割巴掌大的帶筋肉塊。此後,兩人沒再談及任何與收養有關的話題。
※
一周後,席德媛女士撤回了收養孩童的申請。
不只男孩,任何一位有待與善心人士成為一家子的孤兒,她一個也不想要了。
「看閨蜜們個個都有家庭、都有小孩,我覺得很是羨慕,可以換裝、打扮、幫忙家事,在身旁馬麻長、馬麻短的,真是可愛極了。」
男孩悄悄蹲在書櫃後方,聆聽女士與院長的對話。
「可是,我一天工作十二小時以上,一回家就犯睏,平時懶得指導功課,假日也不想費神陪他上兒童樂園,本想請故鄉的老媽過來協助照顧……但,這樣的話我何必領養,何必刻意找事讓自己忙碌,想想還是算了。」
男孩慢慢走遠,慢慢回到與同伴們共用的小房間。
這樣也好,這樣就好。
這一點,喻一定早就料到了,只是沒講明白。
尋找天才占卜師之舉乍看之下毫無收穫,但是男孩心底再清楚不過,這一趟奇幻旅程,絕對不會是沒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