誡八「心知肚明之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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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4-23
紙條因手汗變得濡濕,原子筆的字跡暈了開來,數字7看起來有些像9,也有些像1。

男孩不太確定老婦人原先寫給他的地址究竟是幾號,而且,紙條上除了數字,他有超過一半的國字還不會認。

養母……不,那個即將成為養母的女人,曾當著他的面對育幼院的教養員問起:「成績這麼差,這孩子該不會是智商有問題?」

猶記得,她們不置可否地笑答:「不,應該不是,就是愛玩而已,不用心。」

男孩有些想為自己發聲,但心裡有個聲音不斷告訴他,大人們說的並沒錯。

國小的課業這麼簡單,竟沒有一科能拿到九十分以上,再這樣下去,等升上國中、高中,豈不是非唸放牛班不可?

想到心酸處,眼淚就快滾出目眶了。但不行,他現在人在外面,不是熟悉的自己房裡,很丟人,也很愚蠢。

台北車站的通行地下道活像一座大迷宮,令人分不清南北東西。來往的人們行色匆匆,個個都像電玩遊戲裡的NPC,目光渙散,表情麻木。

「請、請問……」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卻選錯了發問的對象。胖大嬸肥手一揚,男孩便與捏皺的紙條一起跌落在地。

「小朋友別擋路,找你家長去。」那大嬸說。

男孩愈發想哭了,如果他有家長,還需要找占卜師傾訴煩惱嗎?

一對熱心的女高中生上前將他扶起。

其中一位高瘦的女學生問他:「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需要幫忙嗎?」

男孩小聲答:「我在找一家店,算命的。」

到底是算命,還是占卜,他其實分不清楚,總之看的不是八字、手相,也不會用上牌組和水晶。

「你說的那家店叫什麼名字?」高個子女生拿出手機,準備查詢。

「名字……我不知道,好像沒有。」

「連名字都沒有,是要怎麼幫你找啊?」另名漂亮的女學生不悅地嘟起嘴巴。

「如果要算命,我推薦小曹老師的塔羅、尤霞老師的神諭牌……」高瘦的那位又說。

漂亮的女生忙以尖叫附和。「小曹老師好!他有名,又帥、又風趣、又很熱心解牌,找他準沒錯啦!」

……男孩插不上話,或者說,他不敢哼聲、不敢反抗,只能任兩位陌生的姊姊半拉半拖,引領他前往M區地下街的尾端。



「……謝謝。」男孩低下頭,怯怯地吐出言不由衷的致謝之語。

真是好險,她們沒堅持目送到他走入小曹老師的占卜館「寐影時光」裡──壁面以紫色背板為底,一輪金屬材質的圓月亮旁,妝點著許多鐵片星星的神秘店鋪。

他傻傻地杵在走道中央,極盡目光,搜尋此行的標的。

「有什麼問題嗎?」門口的服務生朝他微微一笑。

「沒、沒有。」男孩把頭搖得像搏浪鼓。不是每個占卜師都好,他非得見到傳聞中的那一位不可。

是說……他曾請教過鄰居老婦年輕店主的名字嗎?他不記得了,老婦好像沒有主動提起,但也好像有說過。

男孩就是學不會用心的要領。



「你就不能細心一點嗎!」

一周前,期待已久的試養日來到,他隨準養母回到未來的家。不逾半天,就把她的手機邊角砸出一道蛛網型裂痕。

準養母氣急,彎曲指關節,反覆敲擊男孩太陽穴。「你這樣子,會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帶你。我希望你是一個聰明、乖巧、堅強的小孩,不要吵鬧添亂,不要神經大條,也不要一天到晚哭鼻子。」

他彷彿可以想像日後的生活,養母不時在耳邊叮囑、指責、咆哮,各種不滿意不順心的模樣。

腦袋盡被可怕的幻影充填,男孩更加著急了。

他不斷在地下街裡兜圈子,找尋老婦人描述的店面──沒有特別裝潢,僅用幾塊純色的布幕充當門簾,上頭貼了張告示,內容是關於顧客必須嚴守的十項法則。

他能認的字不多,能看懂幾個詞就很難得了,多希望店主是個好人,會願意讀給他聽。

待租。

男孩的腳步和思緒,在一處人去樓空的店面前同時停下,直覺告訴他,這裡便是他的目的地。

什麼都沒有,光禿禿的牆壁,空蕩蕩的陳設。

大腦雖然是空轉的,但淚水可勤奮得很。費盡心力騙過院長、騙過指導老師、騙過整院朋友和志工,攜出辛苦攢下的微薄零用錢,還特地儲值了兒童用票卡,假稱今天要進行第二次試養的計畫……全都泡湯了。

「不要哭喔,沒有人喜歡看到孩子哭哭啼啼的。」

每當有收養意願的人們到院參訪時,院長和志工總會如此耳提面命。可是,男孩老是控制不了淚水的閘門。

他真心希望有人想與自己成為一家人。



「你叫什麼名字?」

在準養母之前,曾有一對膝下無子的中年夫婦屬意他,除了經濟條件不夠優渥外,沒什麼好挑剔的。

「……劉宇樂。」當時,男孩把頭垂得低低的,兩隻耳朵通紅發燙。

那位太太一秒噴笑出聲。「男孩子耶,這麼怕生好嗎?」

夫妻倆沒請院方安排居家試養日,數月後,他們領走一位開朗活潑的小女孩。

事隔一年,當現在這位單身多金的年輕女郎相中自己時,男孩決心一定要把握住機會。院長說過的,被收養的可能性會隨著年齡增長逐年降低,等超過十歲,還有人要就要偷笑了。

男孩伸手抹了把含淚的眼睛,他發現自己忘記帶面紙出門了。

驀然間,一張有著玫瑰壓紋印花的餐巾紙,亮在他的面前。

「拿去擦吧,嗯?」

拿著紙巾的是一隻膚色不均,長著不少斑點和皺紋的手。男孩微微抬頭,看見手的主人是一位身著黑色法袍的老邁魔女,她不只瞎了一隻眼睛,內凹的眼窩和鼻樑上還有一道年代久遠的傷疤。

「你看到啦,很可怕,對吧?」老魔女貌似耳朵不好,音量放得很大很重,自嘲的語氣中有著笑意和嘆息。「沒辦法啊,天命自己選的,怪不得人。」

男孩不解地搔了搔頭。

老魔女逕把紙巾塞入男孩掌心,捉住他的臂膀,將他往自家店門的方向帶。「像我們這樣的人,生命中必然有所欠缺,上天既賜予了超凡的力量,便要人拿出像樣的東西來交換。」

對面的服務生,向兩人投來一記陰冷且鄙夷的目光。

「你要是看到那種,沒付出任何代價卻自稱帶天命的,十之八九都是騙子,要不然就是還沒出師,就急著出來混口飯吃。」老魔女前傾身子,朝女服務生吐了吐舌,宛如在刻意譏諷對門的競爭對手。配戴她在頸上的紫色菱型長鍊因而大幅度擺動,差點就撞在男孩的太陽穴上。

男孩趕緊用雙手護住,太陽穴被敲擊,已然成為某種會令他深感痛苦和難堪的制約。

但在此時,他似乎能理解老魔女話中的弦外之音,那位小曹老師,並沒有支付上天想要的代價。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走入老魔女的店內,屁股貼上顧客專用圓凳,就連右手,也不爭氣地按在水晶球上頭。

「我不要在這裡算……」眼淚又上來了,男孩不經意地拾起扔在桌沿的餐巾紙擦拭。

老魔女沒理睬他,她慢條斯理地展開台北車站周邊玩樂地圖──並非網路搜尋引擎或手機裡的APP,而是貨真價實的紙本地圖,並把兩人當前的所在位置點給他看。

「我們在這裡,而你想找『喻』的店,對吧?」老魔女問。

「喻?」男孩歪頭。

「我們都不知道他的真名,他也沒取執業用的假名,只知道以前有人來鬧……呃,我是說找過他,大聲叫嚷著他的本名,那裡面,好像有個『喻』字。」

老魔女抓過紙筆,寫下「喻」字給男孩看。

「這字有『告知、曉諭、使人明白』等意,以一介命理師的名字來說,還真是再貼切不過。」

她拿下頸鍊,或者說──靈擺,彎曲右手食指與拇指,緊捏在紫晶上方十公分處,讓靈力推引擺錘,在地圖上徐徐移動。

菱形的尖角在距離Y區地下街五號出口不遠的一條無尾巷弄處停下,是步行半小時內可以抵達的地點。

「有了。」除了記下一串地址,老魔女也畫了張簡易的街道圖。

男孩破涕為笑,找到想見的人了,但他也隱約知道,天下不會有白吃的午餐。

果然,老魔女把紙條牢牢地按在桌上,不讓他輕易抽走。

「這張紙……我收兩百塊就好,便宜吧?你從零用錢裡湊出兩百塊來給我,應該不難,對吧?」

男孩緊抿雙唇,輕輕點頭。打從一開始,他便沒有其他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