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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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4-15
  春祭,本是神的子民獻祭無罪之羊,分食無酵之餅的時刻。

  該人滿為患的城外,死寂地只有入侵者斷斷續續的嗚咽。

  千年前,牧羊人造訪這城、要實現指令時,夾道歡迎的觀客,各懷著焦急自私的念想。

  神的子民期待牧羊人會戰勝壓迫他們的帝國,他的門徒亦如是認為。

  而管帳者等待著魔鬼,他心中懷的惡念如城裡牛羊走過的道路般泥濘污髒。

  這個人,很快就要死了。他想。

  既然必得死,何不死在最愛他的自己手中。

  殺了他後,自己也去死。

  這樣世界就結束了。

  若真有指令所言的復活,那也是自己讓它成真的。


  「可是世界沒有結束。」

  薄雪坐在城牆上,火絨晃著腳,踢著花瓣裡朦朧的月光。

  那花彷若是從半空中出現的,是指令說有,便無法是無的明證。

  所有的無都要成為有,既然有的,還要給他們更多。

  「我倒覺得,大哥哥的人生要結束囉?」

  連魔鬼都當不成的他,算甚麼人呢?

  耕田者暗忖。

  何況,自己的生命尚未開始。

  在這地獄裡,沒有任何事能開始。


  從這牆上可以看到,原先應該是城市的地方。

  曾經牧羊人對其參天的殿宇說到:將來在這裡沒有一塊石頭留下,沒有一塊不被拆毀。

  他將聖殿的商鋪驅離,將祭司們的謬論一一駁斥。

  但神的子民覺得,牧羊人不過在挑起爭端罷了。

  不以神蹟毀滅那異教的總督,反而攻訐信徒的言行,這算何種君王,何種救世主?

  就連他的門徒,也為這連串的異相驚駭。

  若要隨牧羊人死,他們想死在與帝國的爭鬥,而非毫無意義的辯論裡。

  這一切管帳者都看在眼裡。

  要用背叛明證愛的時刻將近。

  

  單膝跪地的耕田者,望著眼前若有所求的羊。

  防禦系統徹底解除的此刻,下波入侵者很快就會抵達,數量至少是剛剛的百倍。

  有機體在這層毫無機會。

  這依然是真理。

  到頭來,耕田者仍不明白,羊究竟回城裡做什麼。

  沒被牧羊人選上的羊,連求死亦不能。只會不斷為這世界排除,又無處可去。

  而未能成為魔鬼的耕田者,就算肉身消失,程式碼也將作為原罪,補償指令闕如的這層的結構。

  所以,自己為何還在羊身邊呢?


  「這世界沒有結束。」

  火絨複述了遍,接著由薄雪接過話。

  「因為你還沒被拯救。」

  「我不值得被救。」

  耕田者斬釘截鐵地回答。

  並非人類的他,欠缺悔改的能力。

  神是萬能,但神不會違逆自身的邏輯,不會畫出方形的圓。


  但羊不是神。

  羊是偶像。

  偶像用萬物愛自己的方式,去愛世界。為這罪孽的世界束縛,並連同其沉淪。

  光照在黑暗裡,那麼,待在黑暗裡就好。

  光會愛你,即便在將死的夜裡,亦然。


  耕田者的面前出現了個盛滿水的盆,似沙漠裡虛無的綠洲,但本質是毒藥,是人就連渴死也不該碰的謊言。

  那也是管帳者痛快飲下的酒,是他即將走向、去弔死自己的另一棵樹。

  那棵樹現在繁花似錦。

  所有白色的都染成緋紅,在春之末尾落於爛泥裡腐敗。

  羊朝耕田者伸出的足,指向他滅亡的命運。

  可是,還不是現在。

  在罪裡活著便是逐步去死,一邊活一邊地被殺。


  「我所做的,你如今不知道,後來必明白。」

  耕田者顫抖的手,裡頭多了塊白布。

  千年前,牧羊人對門徒說,我若不洗你,你就與我無分。

  他原知道要賣他的是誰,所以說:你們不都是乾淨的。

  而今,羊讓萬罪纏身的耕田者,去洗自己。

  「這樣,我們就一樣了。」

  銀髮下的眼潛藏激昂的湧動,薄雪的語言先於耕田者的思考,要他的身體動了起來。

  「牧羊人愛過了我們。」

  「他既然愛世間屬自己的人,就愛他們到底。」

  「所以,這次輪到我們了。」

  羊群肌膚的溫潤,透過布巾傳到這城中心的樹上,讓萬千緋色的花綻放。

  還剩最後一層城牆。最後一個預言。


  「我所去的地方,你現在不能跟我去,後來卻要跟我去。」

  給耕田者擦乾了足踝後,薄雪面對他說。

  她在城牆上平舉雙手。

  滿天花瓣於她身後飛落,幾如雪白的屏幕,像故事要完結前的紙頁。

  等等。

  知曉結局的耕田者,伸手想改變點什麼。

  「我所寫的,我已經寫上了。」

  同樣站起的火絨,略帶歉意地朝耕田者微笑。

  「那麼,要暫時和大哥哥說再見了呢。」


  接著,羊低下了頭,閉上眼,往後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