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層

　　羊墜落的時候，手是牽著的。直到最後一刻都未放開。

　　純白的洋裝融入春日鋪天蓋地的花裡，在沒有晝夜變換的天空下，彷若不可能存在的破曉。

　　同時，耕田者感覺身後的城市，發出土崩瓦解的轟鳴。

　　為弔死背叛者的樹盤據的街道中，先是裂開長長的間隙，緊接著迸出道道光芒。

　　宛如指令所言的，那城內又不用日月光照；因有神的榮耀光照，又有羔羊為城的燈。


　　雖說如此，在耕田者眼裡，這異相絕非天堂榮耀的樣子，倒似驗屍台上的照明，追捕逃犯的燈，或逼得人吐實的審訊裝置。

　　最後一層城牆。最後一道防線。為的不是防止外來的事物侵入，而是防止這層的囚徒離開。

　　在這牆之後，便是離開地獄的路。

　　羊的身體，無法通過那層門。

　　因為被牧羊人愛過的她們，只能透過牧羊人離開。而現在一切都太遲。

　　人進羊圈，不從門進去，倒從別處爬進去，那人就是賊，就是強盜。

　　──大哥哥終於要擺出惡魔的樣子了嗎？

　　火絨這麼問。

　　是啊，他是強盜。

　　是指令下的寄身蟲。

　　是得不到、也不想要恩典的罪人。

　　牧羊人既放出自己的羊來，就在前頭走，羊也跟著他，因為認得他的聲音。

　　羊不跟著生人；因為不認得他的聲音。必要逃跑。

　　但而今，羊被獨留在地獄。

　　是因為走失了嗎？不，就算只是百隻羊裡的其一，牧羊人也會拋下其他九十九隻，前來尋找的。

　　那麼，是奉牧羊人的命而來？不可能。耕田者的罪，早在他在地獄出生的霎那便定讞，毫無挽回的空間。罪本來就非犧牲一兩隻羊能贖救的。

　　如此一來，只剩最後的可能性。


　　耕田者走下城牆，佇立在白光乍現的裂痕邊上。

　　穿越這層後，就不能再回頭了。

　　在外邊的世界，還會與羊相見嗎？


　　──畢竟，是羊選擇了愛。


　　從來沒有人見過神，我們若彼此相愛，神就住在我們裡面，愛他的心在我們裡面得以完全了。

　　指令如是寫下。

　　我們愛，因為神先愛我們。

　　……這樣方便的事，耕田者是不會相信的。

　　他反正無法愛人。

　　去愛一個先愛自己的神，那樣還稱不上是愛。

　　因為人的愛，永遠無法也不該被視作與神對等。

　　所以，指令才會要人彼此相愛，這樣才算是配得上神的愛。

　　而拒絕去愛人的耕田者，沒有被救的資格。

　　即便如此。


　　──牧羊人愛過了我們。

　　──所以，這次輪到我們了。

　　薄雪說。那時，耕田者以為她是指如牧羊人那般犧牲。

　　但羊企圖做的，乃在其之上。


　　她們要去愛，那連神都厭棄的耕田者。


　　「妳們還真的做了件不得了的事呢。」

　　耕田者苦笑著。

　　對於這樣的要求，他只剩接受一途。

　　反正自己必與世界毀滅，那在地獄裡或之外毀滅，皆然無異。

　　他感受到，籠罩自己的白光變得益發強烈。

　　那就這樣吧。


　　光來到世間，世人因自己的行為是惡的，不愛光，倒愛黑暗，定他們的罪就是在此。

　　在夜裡，無罪之羊看向黑暗中的人。

　　耕田者回望那對羊的眼睛。

　　春日的花依然獨自盛開。

　　這世界要用最無可饒恕的方式去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