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舊夢|  「別想自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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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4-10
    入夢的一瞬,謝必安恍然眨了下眼,然後微微瞇了下。

    現世已經入了秋,在這裡卻是百花初放的春,柔暖宜人。

    窗外的老僕叩了叩他窗子,說是今年雪化得早,桃花開了,問他要不要在房裡插一支。

    謝宅忙進忙出,因為今天是元宵,照慣例他們要置辦宴席,到了晚上高高掛起紅燈籠。

    興許是太久沒見到這裡,他在千年前打盹的間隙裡睜開眼,有些忘記自己從何處來了。

    也是,他本就曾屬於這裡。

    ……

    元宵佳節對青年男女來說是個極好的日子,因為那些平時不出閣的小姐們可以藉著闌珊燈火掩蓋,悄悄一會情郎或是暗訴衷思。

    時間很快入了夜,大街小巷的簷瓦老樹上都掛了寫著謎語的燈籠,小販們把攤子擺滿了街,又有人叫上他一起出門。

    范無咎站在謝府大門等人的當口,已經被擦著肩遞了四條帶著暗香的綢帕,他在衣袋裡收好了就進門揪人。

    謝必安剛出中廊就被逮了,某人勾著他的肩把他薅到了街上,執起手引他去看燈。

    長街上熙熙攘攘,不少姑娘以扇掩面與身旁人交談,范無咎帶他穿過人群,拐進一處巷弄。

    那裡也沒什麼特別,就只是人少且燈掛的漂亮,往下望去能看到一條靜靜閃動的長龍,暈亮紅磚玄瓦,映著石階苔痕。

    范無咎對他彎起眼睛,如同往常一般勾著唇角說:

  「這裡人不多,但是燈好,思量著你會喜歡。」

    那天他們來去這條長街幾回,又回到這裡幾次,就坐在巷子深處看燈和巷弄兩頭來往的行人。

  「咎弟。」

  「何事?」

    謝必安轉頭,視線停在他臉側。

  「多謝。」

    謝你帶我走進這一方人間。

    往前只讀聖賢詩書,從今才得見這一捧煙火也無限好。

    再往後那段日子裡是很舒心的,范家從商,已經讓范無咎幫著打點了。謝父怕兒子讀書讀傻,便也趕著他一起去。

    謝必安頗有些無言以對,推拒不成加上某人煽動,後來還是答應跟著商隊。

    范家不只行商也行鏢,謝父則是少時得遇高人,因此范謝兩人均是家傳的武功,護著商隊天南地北的通貨。

    謝必安雖然口上不說,可其實在那段時間裡改了性,變的樂意往外跑。

    海上明月,荒漠朗星,靜谷幽瀑,雪崖日出。

    這些他都愛看,而且是悶不作聲、鮮少人注意到的那種。

    鮮少人本人也喜歡陪著他看,會在夜晚熄燈後同他坐在敞開的窗邊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談,或是瞭望一會才睡下。

    就這般過了五六年。

    他最好的年華就是這麼一點一滴流過,看遍了無數奇景、走遍了天下海陸,與范無咎一起。

    時間悠轉著往前,最後他們回到了閩都安頓。

    閩都河川不多,但仍不免行經。謝必安總會在那些時候看著滔滔江水愣神,莫名覺得難受。

    心口有點緊,有點像被人往內摁了一下,湧出的血就酸熱漫到指尖。

    有點像丟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或是忘了事。

    這種不適在那年夏日的某天達到了頂。

    夢裡的時間總是一段一段跳,毫無邏輯與規律,他模糊間記得那天午後會有大雨,可他想起這個念頭時,才剛從榻上坐起來。

    今日交陽關有夜集,由已時至拂曉方散,他答應了人要去的。

    因為清早的那個念頭,他掐指算了一下。雖說算出來並不會下雨,但謝必安還是鬼使神差的帶上了傘。

    可令人意外的是,當他們行至南台橋時,卻真如那預感一般暴雨突至。

    豆大的雨滴毫無徵兆落下來,他撐開傘,在某個瞬間突然覺得這個動作有些違和。

    可下雨撐傘本就是天經地義之事,違和在哪?

    等到河水突然暴漲起來,范無咎和他不得不相偕退回岸邊。客店旁已經聚滿了渡河不得的行客,吵嚷著議論。

    謝必安支著傘立在河邊,垂眸看著滾滾江水。

    他頭有些疼,好像有東西在裡面擠壓著搶位置。瓢潑大雨嘩啦啦打在傘面上,吵鬧卻有點空茫。

  「怎麼在這?」范無咎走到他背後問。

    他回頭往客店裡走,說:「看水。」

    每次看著河川,那股丟了東西的情緒就更濃,此時還有不知來處的違和感交錯著鬧他,直到入夜後也沒能睡著。

    我忘了什麼……

    這本應是一件小事,直到隔天他恍然聽到有人在說,昨日河水漲起來的時候有人被淹在了橋柱下,他轉頭再問時那個嘴碎的小廝卻說沒有,昨日連馬騾都沒死一匹。

    這些不對勁持續了一周,主要就是他時常聽見有人議論淹死了個人,一問又說沒有。

    很是奇怪。

    ……

    在這期間他常做夢,大多時候是很零散的片段。

    夢裡大多時候是一些他並不認識的地方、畫面或人,在極罕見的一次,他夢到了三個月前暴雨那日。

    這個夢格外清晰,夢裡那日他並沒有帶傘,讓范無咎在原地等他便獨自回去取。

    等他匆匆趕回時,大雨已經淹沒了整座南台橋。

    他握著傘在客棧裡心急如焚的問,直到有人說大水淹沒前曾看見了那個人。

    范無咎不願失約,一直在等他回來。

    這個夢太真,總讓人覺得是真的。他驚醒後往隔壁床看了一眼,身旁的人還在安睡。

    他一直在的,自己提前帶了傘。

    隨著這些夢越來越頻繁,再來的日子裡謝必安常常心不在焉,同時注意到范無咎的言行有時候會出現點不對勁。

    譬如有一次脫口叫他「謝大將軍」,轉頭又說隨口叫錯了。

    有時候不那麼多話,就只是坐在一旁。

    但大多數時候是正常的,於是這些宛若錯誤的不對勁就顯得很詭異。

    直到十餘天後,那些流言又開始了,這次傳的是有人弔死在南台橋下。

    那些人都是一開始講了幾句,在他走近細問時又改口。

    這次他聽著那些隻言片語,拼湊出了一個更為詭異的原貌。

    那些流言裡,弔死的人應當就是他自己。

    謝必安有點慌亂,轉頭看到人還在時極力安慰自己。

    看,他就在那,那些夢都是假的。

    ……嗎?

    他看著鏡裡自己的脖頸,終於明白了不對勁。

    橫在喉間的瘀傷像極了繩子的勒痕,但他不記得這道傷是怎麼來的了。

    他從始至終,脖頸完全沒有受過傷。

    謝必安突然有了一個極為荒謬的猜想,而很多事情就說的通了。

    為什麼那些古怪都在一瞬之後——應當說,在他注意到後就馬上恢復了正常?

    因為那些古怪才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在他注意到後方才「糾正」過來。

    為什麼自己總有那些違和空落的感覺?

    因為自己真的弄丟了人,眼前這個……不是真的。

    為什麼他記憶的最初是從舊居的窗下睜眼,而兒時的事得很久才能想起來一些模糊的片段?

    因為在這段人生裡,並沒有兒時。

    為什麼?

    ……因為這裡是假的,是一場南柯大夢。

    而他終於要從這場幻夢裡醒來,回到已無法改變的現實。

    ……

    從夢裡醒來的過程很難受,就像是麻藥的藥效走到了頭,層疊的痛楚終於後知後覺地往回湧,一股腦變本加厲的肆虐。

    有什麼東西從餘光閃過去,不待人看清就不見了。

    那是一截繡著金絲暗紋的黑色袖口,很是熟悉。

    他從那張簡易的行榻上坐起身,放了一張尋人符出去。黃表紙盤旋了一下,在原地燒成灰燼。

    這表示人離他很近,基本抬頭就能看見。

    謝必安抬頭,看見了一片黑。

    這倒楣幻境怎麼不炸。

    出於謹慎,他又放了一張符,這次則是直接落到地上,也燒了。

    落地的示向則不好,代表人找不到或是沒了。第一張主應的符文亮了一下才燒,這張沒有。

    他這符畫了無數次,出錯約等於不可能,因此人應該真的出現了一下,又沒了。

    這是結合餘光裡那截袖口推測的。

    這會不會又是某種如剛剛夢裡一樣的「錯誤」?

    或者是一個設下的坑,就等他願者上鉤的往裡跳。

    他覺得心口堵得難受,突然感覺臉上有點涼……

    他伸手一摸,竟是一抹淚痕。

    ……

    范無咎在謝必安入夢時發現自己瞬間到了他所在的那片幻境。

    ……也是,這種雙黃蛋似的境極燒法力,只要確保他們兩個能被相隔開,在謝必安睡過去時暫時把他扔過去是可行的。

    這樣就能用有限的法力更長久的把他們困在這裡。

    那麼為了避免幻境崩塌,在謝必安醒來和睡著的一瞬間,他們或許會短暫地處在同一個幻境裡?

    范無咎思量一會,覺得可以利用這點著手破局。

    他拾起那張黃表紙,不動聲色的看了一會,又放回原位。不知道過了多久,謝必安在睡夢中輕輕皺起了眉,范無咎不敢在這時候碰觸他,怕出什麼意外,最後只小心翼翼地把他臉上的淚水擦了下來。

    在謝必安睜眼的一瞬間,范無咎發現自己回到了原本那種「看得見摸不著」的狀態。抽離的過程不好受,像是強行被從一層膜裡扯出去。

    還未完全「消失」時,他知道謝必安應當是短暫的看到了他,因為對方盯了他原本所在的地方一會,然後抬手放了兩張尋人符。

    這坐實了他的猜測——轉移的過程其實他們會有一瞬間的相交,因為這陣以人為陣眼,沒了就會塌。

    不得不說佈陣者道行是高也挺自負,敢把一個陣最重要的核心設在困住的人身上,又隨意挪動。

    ……

    謝必安拎著自己的「遺囑」,看著虛空中的某一點很久。

    他很少這樣不知道要做什麼,或是沒想著怎麼解決眼下遇到的問題。但現在那些情緒還遺留著,讓人很難過。

    這裡太寂曠,思緒很容易被無邊黑暗吞沒。

    直到黃表紙在火旁某個角度映出一道暗紅的抹痕。

    像是血跡。

    他怔愣了一下。

    自己以法力為墨,畫出來的符篆從來都是整整齊齊,因為這樣不得章法的筆印在畫符裡有些禁忌,要是稍微偏差,基本這張符就廢了,因此習慣使然,他書寫的每一樣東西都不會有這種痕跡。

    他放到火團旁一照,紙上的紅痕又顯現出來,流轉著微亮的法力。

    是范無咎。

    這是一種名為印鎖的奇法,顧名思義就像一把鎖,需要些相當於鑰匙的手段補全後,屆時上面附著的術法才會運轉。

    謝必安心頭一跳,遲疑著捏住紙邊,催動法力畫上了另一半。兩道筆跡上下顛倒相錯,組成了一個印記。

    兩人前額上動法才會出現的法印,代表著他們之間的牽連。

    印鎖解開,其中是一道很簡單的留聲法,范無咎的聲音就貼著耳邊響起。

    [ 我沒事。你聽到時大抵看不見我,但是我在。]

    他細細說了自己的處境和猜測,以及自己打算兵行險著一試——困在這裡越久,謝必安可能又睡過去,到時候極有可能在夢中迷失。

    在別人的夢裡失去意識,忘了何為來處、我為誰人,便神魂俱滅。而這幻境的用意便是這樣,但謝必安也不是什麼好捏的軟柿子,才會把他拉入他自己的那段過往。

    要是他不願醒來,想留在范無咎沒死的過往……

    [ 此陣無山無石,唯有你我這兩個陣眼。我尋思這陣為人所造,必有破法。這是旁人夢境,凶險萬分,故我不願你行使這法子。]

    兩個單方面重疊的幻境就好比水裡和岸上,岸上的人低頭能看清水裡的東西,水裡的魚看不見上。

    假使這兩邊都只能容納一個人,水裡空了,那他就會被佈陣者攆到水裡去,而他先要試自己這個「人」睡去是不是一樣的結果。

    [ 此為最下策,可也是眼下唯一可能。如果出了岔子……]

    他說到這裡,似乎有些好笑,果真就輕輕笑了一下。

    他知道這人定然放不下他,知道這般叮囑必定無用,可還是想他平安。

    他希望這人好好的活,可又萬分捨不得看人傷心。知道自己若是出了事,這個人一定會重蹈覆轍。

    可他更捨不得這樣。

    於是千言萬語,凝出了一個身影。

    這法能留聲也能留形,只是後者更兇一些,得放血注靈。

    范無咎凝出的殘影彎下腰來輕輕在謝必安唇上碰了一下,俯身說:「好好的,聽話。我捨不得你,但更不想看到你疼。」

    他不願去想那些可能,只希望這人能平安。

    如果出事……好好的,別再殉我一次。

    殘影消散後,謝必安坐在行榻上等待。

    在某一刻,他倏然抬眼,接著迅捷無比的伸出手——

    明明沒有運轉法力,那道象徵著他和范無咎之間牽連的法印卻在此時突然發熱。

    印記真正亮起流光時,他的指尖抓住了另一個人。

    這或許就是一種比默契牽連更深的東西,名為羈絆。

    ……

    謝必安在兩個分隔開的幻境重疊之間握住了還未完全被扔到夢境裡的范無咎,一把把他拽出來。

    對方想必不太好受,皺著眉睜了眼,在看到他的一刻倏然放鬆下來。

    范無咎被抵住了心口,一抹法力迅捷輕柔的探進中脈,謝必安的靈識久違的勾上。

    那股法力順著中脈遊下去,直到把全身各處關竅都探過後才放開。

    謝必安抿著唇,催動法力確認眼前的這個是本人,不是什麼幻境假冒出來的東西。

    直到探過對方周身百脈裡是熟悉的法力,感受到對方被這麼貼著要害也沒有任何一絲排斥。

    這般被旁人探進關竅代表著全然的交付和信任,因為毫不設防,對方稍微手抖一振盪就能致人於死地,更何況如果要是這麼做的人暗藏殺機。

    范無咎仰靠在行榻上,在那幾絲法力探過全身的時候嘖了一聲,就像獅子互相打鬧時伸了爪牙,在對方的要害輕輕刮蹭過。

    明知道不會受到傷害,可那種危險感依舊去不掉,於是如芒在背就變成了一種心癢。

    他從謝必安肩背順著往下撫,貼住後心,感受著掌下的心跳。

    謝必安被撫的瞇了下眼,就著這個姿勢俯下身來。

    抵死纏綿。

    明明心通已經重新接上了,他們卻還是安靜的接著吻。

    此時無聲勝有聲。

    范無咎又順著他背脊撫了幾下,讓開毫釐間聽到謝必安說了句什麼。

    沒有下次。

    他支起身來,拇指抹了一下對方耳根。

    沒了可能牽連到對方的顧慮,兩人開始思量怎麼破陣。

    無山無石,唯有陣眼。

    可一般的陣若要從內強破,最直接的方法便是要破壞陣眼,再來才是從山石下手。

    知道對方所想,兩人異口同聲道:

  「不準。」

  「別想自戕。」

    謝必安:「還有別的方法,你說過但凡是陣,不可能沒有山石。」

    山指邊界,石指陣法,仔細想來,這無邊黑暗就是山、無盡水面就是石。

  「怎麼破?」

    范無咎對他做了個捻指的手勢,說:「做點能不沉於水的東西,簡單一點好,要容易燒的。」

    那個手勢是某個手印的起式,當食中指並攏著勾轉一圈,便會有火從指尖凝出。

    謝必安瞭然,一翻手,一盞小小的紙蓮便從他掌心滾落。

    ……

    精巧玲瓏的紙蓮很快滾滿了行榻,而水將將淹到離木板一寸以下的地方,范無咎就著手把它們一一放下去,又起了一陣長風吹散開來。

    謝必安感應著那些紙蓮飄遠,直到良久以後,幾乎飄滿了周圍的水面,更遠處的紙蓮星羅棋布,已經被淡淡的金光細線連接起來,組成了一網星辰,交錯著隨水波晃蕩。

    這般數以萬計的連結極耗靈神,但他還是不斷放下紙蓮,直到飄滿了整個光透不過的夢。

    范無咎從身後握上來,說:「可以了。」

    謝必安抬起手,對方筋骨分明的手指就扣進指間,向下屈著抵住了掌心,再不過熟悉的純陽法力灌進來,湧過周身百脈、中樞丹田。

    它們厚重溫暖,分明涵著兇猛張狂、一觸即發的暗勁,緩緩蓄在那些竅門時卻讓人感到心安。

    就像是永遠不會傷到他的安魂火。

    范無咎引著那些勁道遊走過他全身,握著他的手指摩挲了兩下。

    接著那些蓄而不發的法力一瞬之間被牽動,所有的水蓮倏的燃燒起來,照亮了無邊長夜。

    ……

    作話:出去後要繼續抓那個清恣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