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沒漏|短短一句話,包含的信息其實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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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4-06
    電梯裡隔音工程做的出色,外面透過玻璃打來的燈光就有了點如夢似幻的樣子,在漸漸上升中給人的觀感就好像隔著一個世界。

   愈韶有點恍惚,看著玻璃外的景象出神。

   電梯運行的速度雖然比不上某些直上直下的生死門,但還是很可觀。

    等電梯「叮」的到了三樓,餐廳隱約傳來的鼎沸人聲和刀叉杯盤相碰的聲音喚醒了愈韶這幾天養成的古典制約,把剛剛的孤寂一掃而空。愈韶很快又恢復了那種沒心沒肺的樣子,歡快的連吃了三盤東西,把什麼憂思都拋到腦後了。

    吃完飯後就是已經習慣了的「各回各窩」環節,不過愈韶一掩上門就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打開聊天軟體。

    加載的介面不到三秒,好似三年一樣長。入目便是孤零零的一個卡通頭像,就是今天那個女生。

    愈韶不太熟練地翻了一圈,看到狀態顯示在線。

    有點難形容那一瞬的心情吧,就像是在人海裡茫然四顧了一圈,赫然發現自己要找的人剛好看過來。

    他高興極了,手指在跳出來的鍵盤上點了個貼圖發過去,又想發一段話,刪刪改改,最終還是只剩下了幾個字:

  「身體還好嗎?」

    對面已讀,很快螢幕上就跳出了三個跳動的小點,顯示正在輸入。

    他躺著撲到床上,把手機舉在臉上方,不幸被砸了個正著,又摸摸鼻子傻笑起來。

    ……

    對於隔壁正在上演的「小學生式戀愛」,謝必安他們並不知情,此時正把洗衣籃搬出來準備送到每一層樓都有的洗衣房。

    酒店的睡袍舒適柔軟,正好能短暫代替一下中衣。兩人都高,看起來就格外賞心悅目,尤其是支著腿坐在床上的時候。

    謝必安切著電視頻道,把所有頻道來來回回換了一輪覺得沒意思,最後切了個鬼影實錄。

    西洋人嘰哩呱啦的話他聽不太懂,只覺得先不提有沒有鬼,能半夜睡進廢棄精神病院的人都挺不一般的。

    紅外線攝影機拍出來的畫面綠幽幽地,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營造氣氛,「沙沙」的電流雜音很重。然後他就看著其中一個抽屜忽然開合了幾下。

    可能是因為睡在裡面的主持人是凡人,這幾個鬼特別猖狂。謝必安不知道凡人看到了什麼,反正他是看到了幾個穿著拘束服的死人對著門流口水。

    范無咎剛在浴缸放完熱水,從浴室走出來走到他身後,彎腰在他臉上啄了一下:「在看什麼?」

  「看某些葉公好龍的凡人作死。」

    他是真的沒辦法理解探鬼的人目的分明就是去找鬼,真把人家惹火出來趕人了又吱哇亂叫是什麼心理。

    范無咎貼著他耳根又啾一下,低沉沉的道:「不知道,找刺激吧。」

    螢幕裡攝影機晃了幾下,接著放了一段慢速重播。在凡人看來就是一道白影閃過去,在他們眼裡就是高清且慢速的看某個噁心玩意兒在舔攝像頭。

    謝必安關了電視說:「起來,我去洗澡。」

    范無咎低頭碰了一下他的顴骨,又打開電視看鬼哭狼嚎去了。

    ……

    愈韶在小姑娘說要去睡覺、放下手機後勉強冷靜了下來。

    冷靜下來後,他才慢半拍的開始回味他們在逃出後廚之前看到的那些鬼影,後知後覺的想起分析這些信息。

    關於那個小鬼是不是鬼王,其實很好分辨。

    鬼王大部分泛指法力較強或是一方鬼眾的領頭,他在剛當上鬼役時就聽一些鬼神說,有些陰物會彼此拉幫結派,就像是狼群。

    鬼王就相當於狼王,可以驅使手下小鬼效力於己做事抓人坐享其成。而那小鬼顯然並不是鬼王,因為如果真是就不用自己跑出來覓食,大可趁著蜀湘老闆這個養鬼人不在不在驅使手下鬼眾助其脫逃。

    很顯然,它是掙脫了,但是是自己掙脫的。

    對了,它腿還瘸了。仔細回想,像是被從大腿啃了一口,應該是被其他陰物所傷。畢竟一般人的嘴塞不下一條哪怕是嬰兒的腿,但是如果是它生前就被咬,就有點細思極恐了。

    愈韶忍著怵回想了一下,傷口斷面沒有糜爛的跡象,就把後者排除了。

    ……所以它跟另一些鬼並不是一夥的,甚至可以判斷為競爭關係,就像被獵戶養著的獨狼和本地的野生狼群之間敵對那樣。

    他想通這些,勾來旅館電話旁的筆記本,握著筆生疏的列出幾個疑點。

    這小孩思路清奇,劍走偏鋒:

    一:蜀湘老闆養這小鬼養了多久,養來幹什麼的?

    二:鬼群哪來的?

    三:小鬼的來處?

    三個問題乍看之下只有一個跟「解決鬼群」有關係,但愈韶就是覺得有問題。最後他寫寫畫畫了一會兒,在第二條上面又拉出一條線,寫:

    鬼群從哪來的,為什麼會在這?

    凡事必先有因才有果,而鬼群在蜀湘大規模「駐紮」是果。

    關於第一條,他發信息問了謝必安,很快就得到了回覆:

    謝將軍-謝必安:「養來謀財的。」

    他劃掉第一條,又在第二、三條上打了兩個圈,打算明天開始查。事實上他這劍走偏鋒的思路其實是當鬼差不可多得的好料子,在匯報的時候得到了謝必安的認可。

  「嘖。」

    電話似乎被人捂了一下,謝必安模糊著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就掛掉了。

    隔壁房間,謝必安按下終止錄音的按鍵給范無咎看,把臉微微轉開了些說:「你今天吃什麼餿東西了?」

    一直往他身上靠。

  「沒有。」范無咎下巴蹭在他肩頭,嘴唇開合間碰在他頸旁。「我昨天……其實做了個夢。」

    夢的前半段是一處月光能照進來的窗下,光影交錯間纏綿曖昧,從當時的感官上比任何五光十色都旖旎。

    那是一處石材雕就的窗,被歲月磨損的痕跡清晰可見,腳下的石磚也是。

    他記得那裡是很多年前,他們在查一件畫皮鬼的案子。所謂畫皮鬼顧名思義便是披著皮的鬼,可能是人的、動物的、甚至是任何能夠附靈的東西,而且很難找出來。

    那座小村裡有一半人都是假的,正巧逢了天狗蝕月的天象,全竄出來吃人了。

    那些畫皮鬼難殺的很,沒了一張皮就換一張,除非捏個軀殼當誘餌把鬼騙進來,可是殺到只剩畫皮鬼王時,怎麼找都找不出來。

    它很聰明,分的清哪些是獵物、哪些是偽裝成獵物的誘餌。

    當時他就倚在一處廢棄神廟的大柱旁,正好在那片光影下。本該在明處和他裡應外合的人,如同他們計畫好的那般推開了廟門。

    謝必安頂著捏出來的軀殼坐在了遠一些的地方,半沒的月光正好灑在他身上。

  「安兄。」

    那人面對著月光回答:「何事?」

  「就是叫一叫,」范無咎瞇了下眼道。「太久沒見,有點想了。」

    然後那人就突然欺身過來,距離拉的極近。過一會後,那人說:「人就在你面前,還需要想麼?」

    畫皮鬼王模仿的惟妙惟肖,連在問話時語調永遠只有很輕的上揚都跟某個真的很想的人一模一樣。

    它能讀出軀殼的記憶、進而模仿出那人生前的個性習慣,這也是它最可怖的地方。它要是想,可以偽裝成某個人一輩子。

    范無咎說:「不用了,讓我再抱一次。」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說「你」這個字。

    畫皮鬼王不疑有他,依言靠近。

    它無數次用這個手法引誘人們上當。

    它或是穿著孩童、大多時候是年輕女子的皮,在某個很愛她或他的人毫無防備抱上來的時候驟然發難,一瞬之間吸光人的血氣,再從仍留餘溫的懷抱裡站起身來。

    這次面對它的卻是一聲震盪魂魄的鈴響,和生生釘進靈脈的鐵鏈。

    它扯著謝必安的嗓音,卻因為格格不入的怪異讓人,或者說讓范無咎感到厭惡:「為什麼?我模仿的不像麼?你就不怕,這是真的他?」

    畫皮鬼王本身實力不強,只靠著偽裝的本領勉強被劃進鬼煞的範圍裡。

    其他的鬼煞,是譬如至少四百年修為的鬼王或是二十人以上、存在超過十年的複靈體。

    范無咎靜了很久,說:「連真實的臉都不敢用,本將軍為何需要怕你?」

    他現出本相,業火燃起時眼裡也流動著金光,和那些舞動的火光映在一起。

  「因為你模仿的確實不像。」

    謝必安的本靈為了假作魂飛魄散好讓畫皮鬼王順理成章穿了他捏出的皮,從假死後就一直睡著,此時才真正現出了身。

  「哪裡不像。」謝必安親手燒掉了那張畫皮,垂著眸問。窗外的月亮正慢慢回復,朗風清輝灑滿了地,潑開一地細碎的銀。

    他們事先沒有對口令,心通也在幾十天前斷了,因為已經猜到畫皮鬼王能夠完全偽裝成別人的樣子,應當是有能力窺視記憶的。

    所以他們的計劃就成了一場冒險,賭范無咎能不能認出是不是真的他。

    這時是真的劫後餘生,也是真的許久未見。

    范無咎是有點想人了,伸開手臂把人抱了個滿懷。
    他沒說話,但還是因為心通被謝必安聽了個透徹。

    范無咎想,是哪裡不像呢……

    可能是因為對方的一舉一動實在太熟悉,所以稍微不一樣就能察覺出來。

    也可能是因為每次自己叫對方時,那人的第一句話永遠是「我在」。

   「謝大將軍。」

   「我在。」

    我一直在,在你一抬眼就能看見的地方,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

    他緩聲說著這些,一邊細密吻著謝必安頸間喉前。

    後者任他磨蹭了一會,在暖熱的癢意裡瞇起了眼:「事情辦完再說,明天還要去地檢署。」

    范無咎下床關燈,在躺下前說了句晚安。

  「晚安。」

    是夜,有皎月清輝影影綽綽的照進了誰人的夢。

    ……

    往常愈韶其實要比兩位將軍醒得早一些的,不過鑒於愈小朋友昨晚興奮的直到凌晨才睡著,加上謝必安又起的格外早,這項常態就被打破了。

    他從床上坐起身來,抬手摸了一下後頸髮尾。

    ……出了薄薄一層汗。

    可能是旅館提供的浴袍保暖能力極佳,或是存在感實在很強吧。

    謝必安嘖了一聲,走浴室裡去了。他再出來的時候套著還沒扣上的襯衫,有水珠順著脖頸的線條滑下來。

    范無咎剛起,順手勾來吹風機插上電示意他把頭髮吹乾:「起這麼早?」

  「太熱,醒了。」

    某人輕輕的哦了一聲,然後放下吹風機走到窗邊拉開了簡單貼上護城符的厚簾——

    整夜半敞著的窗外吹進來一絲無辜的涼風。

    謝必安:「……」

    他勾了下手指,窗簾上的符又把厚重的布料壓回去。

    范無咎正想說什麼,就被一句住口掐了。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挑起已經垂了掀、掀了又垂的窗簾,指了指窗外的天空。

    都市高樓的一方天空間,正好有一排大雁遠遠飛過,成了一排人字。

    入秋了。

  「早安。」

    ……

    由於知道兩位將軍有其他事要辦,愈韶發了條訊息就往蜀湘走。他細細探過一圈,發現倉庫外牆的符還在,順手撕下來了。

女工讀生請假在家,他就肩負了早上把大門打開、點亮各處電燈的工作。大白天的日光照進來,亮得令人安心。

    愈韶開了廚房的燈,跟廚子打了招呼後就往廁所去。

    蜀湘的廁所小小一間,托高的蹲坑挺衛生的,水箱上還放著空氣芳香劑。他呼吸間卻聞到股非常淡的臭味,想什麼時候叫打掃的員工清一下下水道。

    來吃早餐的客人陸續進門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到了中午才想起這件事,拉住拿著拖把的大媽:「阿姨,廁所洗手台下面那個下水道好像有股臭味,您跟我去看一下。」

    清潔大媽:「別誑我,上禮拜才掏過,很乾淨的。哪來的臭味?」

    說著還用拖把墩了兩下地板。

    愈韶也不急:「您跟我看看就知道了嘛,要是有什麼我幫您搞。」

    清潔大媽這才念叨著過去看,問其他人要來了螺絲起子後撬開下水道:「看啊,連頭髮都沒,蓋子都是新換的哩。」

    她聞了兩下空氣又說:「哪有什麼臭味,小伙子你聞錯了吧?」

    愈韶連忙道歉,送走人後又回廁所聞了一圈,最後趴下來嗅了下水道口。

    ……臭味確實是從裡面傳出來的。

    他頓時提起了心,知道這臭味可能不是什麼東西爛在裡面,而是陰物的氣息。可它若有若無,微不可察,聞起來不是什麼東西躲在下面。

    他從排水口縫隙裡塞了張簡易的照明符下去,現成的那種。

    嗖的一下,符紙燃起一片亮堂的火光,照亮了底下剛換的管線。

    管道裡沒東西。

    他又掏一張,這次是探查用的符,原理跟謝必安的羅盤挺像,不過只能用一次。這種符如果一定距離內有會散出陰氣的東西相對應的符文就會起燃,對他們這些法力修為不夠的小鬼差是個好東西。

    愈韶把正方的符放到地上。

    符紙上分別在四個角分別用不同法咒勾畫著妖魔鬼怪四字,另外三條邊上寫著死物、殘念、複靈體,剩下一邊留白代表「以上皆非」,再往內的符文是所在方位遠近。

    過了一會兒,符紙冒出青煙,出來的結果很令人迷惑。

   寫著「死物」和留白的地方燒了一個洞,距離顯示很近,但是沒有方位。

    外面突然有人敲門,扯著把煙嗓吼:「裡面的吃席呢?老子都憋出病來了,數到三,給你爺爺爬出來!」

    愈韶飛速收了符紙:「不好意思萬分抱歉,剛剛水管漏水在修,地上濕滑請您小心點哈,再給我十秒,我這就出來。」

    說完挺機靈的往地上用肥皂盒無聲的潑了些水,然後點頭哈腰的道歉。

    水既圓了謊,也洗去了符紙燃燒過後的焦痕。

    那個暴脾氣的哼了一聲,重重的關上門進去了。

    挺著啤酒肚的男人進廁所後蹲著在洗手槽邊趴下來,咕噥了句探頭往排水口裡看。過了一會再出來時提著電話:

  「沒問題哈,前幾天通水管的是咱自己的人,沒露。」

    愈韶正好聽到,猛地打了個激靈。

    ——短短一句話,包含的信息其實很多。

……

    作話:畫皮鬼參照聊齋誌異想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