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業障病|「我只是突然覺得,余義天臉上的胎記有點像是債印。」
本章節 4700 字
更新於: 2024-03-25
開學辦給家長看的活動總是很多,變相澄清「我們不是只叫學生死讀書」。
天上攏起的雲層把都市的人造光反射成灰白色的帷幕,遮住了原本就看不大到的星辰。運動場上的探照燈亮堂堂的,周圍圍滿了看實習老師和籃球校隊打球賽的學生。
范無咎跟陳景含——也就是另一個男實習老師去球場管秩序了,謝必安和鄧雅璇就負責穩住教室裡餘下的學生。
這位鄧小姐在面對陌生人時活脫脫就是行走的 「含羞帶怯」四個字,等熟了一些就本性畢露。
「一雙A!」某個奮戰到底的學生拍了拍手上的三張牌。
「對二。」鄧雅璇手上還有一串。
「嘶⋯⋯要不起,過!」
「同花順,我又贏了哈哈。」
鄧雅璇俐落地收牌洗牌,手法嫻熟,一看就經驗豐富。
圍成一圈打牌的學生看到謝必安過來也不見外,給他讓了一個位置:「安謝你老師玩嗎?」
「不了。」
主要是運氣太好會被懷疑出千。
謝必安盤腿坐下來:「我看看就好。」
由於大老二隻適合四個人玩,圍坐在一旁的學生過了一會就開始跟謝必安找話題聊起來。
「老師跟吳老師原本就認識嗎?好像很熟的樣子。」
「嗯,認識很久了。」
「多久啊?」
「小時候就是鄰居。」
「啊,你們還是竹馬啊。」
話題扯著扯著天南地北的亂聊,突然有人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老師,我們要寫週記嗎?」
週記這種東西雖然看上去浪費師生雙方的時間,但其實能更好的了解班裡的情況。
「寫那東西幹嘛?」謝必安看似沒什麼興趣的問了一句。
發話的學生看上去很想一紓自己滿腔的情懷,當場一條一條的舉例表示為什麼要寫週記,最後才是真正的原因:「唉,平時什麼都不敢真正寫,因為老師會看。但是很多事感覺你們實習老師更能理解一些吧,可以偶爾抱怨一下。」
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對啊對啊」。
謝必安思考片刻,問了其他人的意見,答應了,「那好。每週一百字以上,上不封頂。只有我們會看,寫什麼都不會傳出去,亂寫也行。」
可能是因為這句「亂寫也行」,當週五第一週的週記交上來時,他們就當真是天馬行空什麼都寫,有短短剛好掐著一百字抱怨一下遇到的各種倒楣事的,有長篇大論寫看某首詩的心得的。
⋯⋯
宿舍裡的學生除非有事不會來打擾實習老師的房間,只有一些動靜會隔著門輕而微的傳過來。
這就顯得關上了門的房間很安靜,翻動紙頁的聲響劃不開靜謐的空氣。
謝必安握著紅筆寫反饋,背後忽然被什麼東西很輕的碰了一下。
「幹什麼?」
范無咎把椅子轉過來,探手遞過來一本週記,臉色有些凝重。
「這本裡面提到余義天了,看看。」
封面上姓名欄不算很工整的用黑色原子筆寫了名字,還有點糊。謝必安回想了一下,這個名字屬於一個略有點胖的男學生,存在感不高,成績也平凡普通。
高二的青少年雖然思想已經很接近成年人了,但寫起這種隨筆還是漫無目的,東一句西一句,就像在瞎扯閒搭著聊天。
可見他們上課起來讓人覺得很親近,這些學生就真的什麼都敢寫。
「我不知道是哪個實習老師會改到我這本,反正我覺得你們不會說出去。」
「柯語萱和徐珮她們在余義天不見之後就開始把矛頭對準我了,好像一天不排擠誰渾身不舒坦似的,貶低人才能顯出自己很高尚。」
可能是怕實習老師和他們不熟,這位同學描述了一下這些是什麼人,還有班級勢力之類的。
「我不知道怎麼辦,但她們真的罵得很難聽,加上還和別班的人亂傳謠言。之前我也不大喜歡余義天,但是我現在清楚地體會到他的感受了。」
「我真的不是同性戀。」
寥寥一百餘字,摻雜著無助的怨怒和一點急於自我澄清的恐慌。
「老師,你說她們這週會不會搶我的週記本來看?」
「幫我把這頁撕了吧,以後寫的也都一樣。」
「這樣就算她們怎麼樣也沒辦法知道我都寫了什麼。」
這句話的的「樣」和「也」字有立可帶塗改過的痕跡,謝必安在眼前打了個觀印,看到下面掩著的兩個字是「打我」。
「這樣就算她們怎麼打我也沒辦法知道我都寫了什麼。」
略有點分佈不均的筆跡還往下寫:「對了,吳老師點名的時候點到余義天了,如果他轉學了,點名冊上面不會有他的名字,吳老師他們是這學期新來的,不會知道。」
「他的名字應該還在點名冊上。」
「別問,問就是推理小說看太多,遇到什麼有點不對勁都想用福爾摩斯的角度推理一下。」
「總之幫我把這頁撕了吧,謝謝老師。」
謝必安看到後面用紅筆綴著一句「已閱」,是范無咎寫的。
他指尖輕輕在本子的中線一劃而過,那張紙頁就悄無聲息地落下來。
他們陸陸續續又翻了幾本,終於翻到前面那個男學生口中柯語萱的週記本。
不知道是不是一些奇怪的風氣,用粉藍色寫就的清秀字體小小地團在格子中央,有點清新風那意思,不過在練過字的人就眼裡很是不倫不類。
「老師好!」
「這是您第一次批改我的週記,先和您打打招呼。」
然後就是寫寫一些小事,誇讚實習老師上課很活,她很喜歡。
換個人來看都會被吹的通體舒暢,可惜謝必安不是。
他戳了下范無咎,把本子遞過去。
這種小動作像是同桌的學生之間怕講台上的老師發現,幾乎沒有聲音也很輕,檯燈攏出來的暖色光暈襯得屋內柔和安逸。
范無咎剛打開就輕輕「嘖」了一聲:「這螞蟻字,要是稍微眼力不好都得看瞎。」
「這小孩挺有心機的。」
過了一會,等足有三頁的小作文翻完,范無咎如是評價。
字裡行間藏著隱匿的吹捧,融合的恰到好處,乍看之下是最由衷的讚美,不過讀過無數這類吹牛拍馬之文的兩人看來其實就兩個字:「做作。」
這句評價因為教養和風度沒說出來,不過在這麼看了一圈,他們也大概理出了班上的生態圈。
一眾男生沒什麼小團體的概念,見誰都一個樣,最親近的就頂多下課一起去福利社,而女生中有比較明顯的抱團現象,現在看來班上主要有兩團人。譬如柯語萱就是她們那圈的領頭,齊心向內沆瀣一氣,班上更多是三三兩兩就算一圈的學生,提到排擠的只有先前那個男生。
等再過一個星期,謝必安發現他們的推測大致上準確。
柯語萱是個長得挺清秀的女孩子,瘦瘦高高,從一些細節不難看出她在班上有幾個追求者,其中也包括那個微胖的男學生。
雖然這女生在老師面前就是標準的小棉襖,但是在同輩面前實際上頗有點驕矜氣。
其實這已經是最委婉溫和的說法了。
她就像一隻小小的金絲雀,並沒有什麼大本領,只因為有人護著愛著,就到處啄人。
待在崇陽中學快兩個禮拜,地府的技術人員終於才發來一條信息:[余義天的死因沒找到,不過有些地方有拍到他。]
謝必安打字:[影像傳過來。]
接著手機馬上嗡嗡嗡的響了起來,差點讓他以為自己拿著個音叉。
藉著桌上堆著的作業本遮擋,他看完了最先加載出來的幾部影片,都余義天在走路或是做一些日常的事時突然跪倒在地,抓撓然後開始臉上的胎記,又捂著使勁揉,揉了沒多久又抱著頭大叫。
在公車上、在馬路旁,甚至是學校裡,看起來沒什麼規律。
技術人員是個猝死的現代鬼,生前是個學識淵博的工程師,在下面加了一句標註:
「死者患有抽動穢語綜合症。」
這是一種目前科學界至今沒找出原因的怪病,具體症狀就是不管何時何地都可能會突然發癲發瘋,伴隨著歇斯底里的吼叫或是咒罵。
科學找不出原因那是當然的,因為這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精神疾病,是業障病——它發生的主要原因有兩種:
一、中邪。
二、果報。
因果的果,報應的報。
[看一下。] 謝必安對范無咎道。
——透過我的眼睛。
打從開學前夕余義天拍門的那一晚,他們之間連著的心通幾乎就沒斷過。
一般來說這種法子只會被拿來傳傳話什麼的,但可能是因為兩人之間真的太熟悉、太熟悉了,以至於很多時候靈識勾在一塊時,不只能聽到心音,還會更進一步的相應。
也就是能夠察覺到對方所感,甚至是更複雜的想法和情緒。
就像把耳朵附在心口,能聽到脈搏跳動和血液流淌,或者就像是探進了另一個人的世界。
那是一種很親密的感覺,顯得很溫存。
所以當范無咎透過他的眼睛也看完那幾部發癲的影片後一回頭,就看到謝必安撐著顴骨,修長的手指無意識的捻了幾下自己的耳根。
[怎麼了?] 他輕輕問,像是怕打攪了人。
謝必安回過神來,把手放了下去,說:[沒有。我只是突然覺得,余義天臉上的胎記有點像是債印。]
地府作證的債印通常會在轉世後在債戶身上留下一些痕跡,譬如類似於傷痕的胎記,甚至是皮表上的腫瘤、人面瘡,總之冤親債主看見了就能認出來。
台上的張老師正在調動座位,桌椅在地上的拖拉聲格外刺耳,「嘰」的一聲,劃破了之前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
[我也覺得有點像,不過看完其他錄影再說吧,先來給我搭把手。]
謝必安一抬頭,就看到范無咎大包大攬的一次搬了兩套桌椅,之前那淒厲的摩擦聲就是不小心拖曳到地板發出來的。
他木著臉看了幾秒,任勞任怨的分擔了一半。
⋯⋯
兩人回到宿舍房間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技術狗傳來茫茫多的各種錄影給看完。
那些錄影大部分是正兒八經的監視器,有位於電梯路口、學校和各種公共場所的,有些則是特殊的影片,像是一些非人目擊者透過某些方法把親眼所見轉化成的影像,譬如動物神獸,視角各不相同。
有這麼幾部影像裡,余義天倒在地上聲嘶力竭的呼喝翻滾,因為高處往下看的視角,就像一頭在陷阱裡掙扎的困獸。
「貓的視角?」
范無咎按停影片,把進度條拉回去了一段。
「嗯。你看這裡,余義天的動作是不是……」
范無咎頓了一下,像是在找合適的形容,「……怎麼說呢,有點像在掙扎?」
他的四肢不是無意識的亂擺,而是類似於踢蹬的動作,不只腳,手也是。但是這個動作又不像是他想讓自己站起來,更像是在試圖擺脫什麼。
這看上去怪異的令人發怵,就好像他的手腳並不屬於自己,急於掙脫開來。
……像隻瀕死的野狗,徬徨無助的在地上亂爬。
等看完所有傳過來的錄像後,夜已經深了。這個星期以來,天空在白天時就一直攏著烏雲不見天日,終於在今晚毫無預兆的傾瀉而下。
謝必安半閉著眼在床上假寐,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
夏末的陣雨姍姍來遲,伴隨著初秋的陣風,陣一陣的打在窗外。
他一向不喜歡下雨天。
忽然一陣叮鈴噹啷的聲音響起,先是沿著樓梯落了地,又蛇過磁磚地板。
空調吹在身上,有點涼。
那陣清脆的響動輕輕靠近,是范無咎的勾魂索。
上面攏著的一層陽火帶來了並不灼人的溫度,一路遊上了他的床沿,抬起一端在他手臂上輕輕摩挲了下。
范無咎輕聲道:「都過去了,我在這呢。」
⋯⋯
可能是今天看了大半天的余義天,透過某種奇怪的方式和他相應了,謝必安做了一個夢。
準確來說是無數割裂的畫面,組成了一個拼拼湊湊的夢。
這個孩子似乎從小就不怎麼討喜,走到哪裡都沒什麼人緣,前前後後轉了五六次校,總會成為最邊緣的那個。
無外乎就是因為臉上駭人的胎記和那發癲似的抽動穢語綜合症。
話說那胎記長的很奇怪,幾乎覆蓋了大半張臉,黑紫混雜著鮮紅,另外小半張臉也長著許多形狀怪異的痣。
謝必安在夢裡有時候是以他的視角經歷這些事,又有時候身為旁人看著他。
最清晰也最久的一段,大概是他已經轉學到崇陽有一段時間後了,因為那是在夜晚的某處走廊,從燈火通明的教學樓和鼎沸人聲來判斷那天辦了什麼活動。
余義天似乎是很想融入其他人,走近前去又退縮了。
他的步伐帶著點猶豫,磨磨蹭蹭的小幅度徘徊。而在看到有個女生轉過來時,他試探著咧開略顯突出的一排牙,對她笑了一下。
那個女生的眼神在他身上掃過,轉過頭去對身後那群女生說了什麼,人群中頓時傳來一陣毫不遮掩的大笑。
從一樣的鞋子髮型和紮起運動服褲腳統一的方式看得出來,她們就是班上成團的那群女學生,其中一個走過來伸手推了一下余義天的肩膀。
「吼呦,看屁啊余痣痣,走開啦。」
另一邊傳來放肆的笑聲。
那個推人女生的臉挺眼熟,就是被范無咎評價「字瞎眼」的柯語萱。
走廊上的每個人都和另一個誰聊著天或是推搡打鬧,只有餘義天站在人群邊緣,不知所措地低頭踏了踏腳。
他站在語笑宣閒處,卻與這個語笑宣閒的世界格格不入。
……
作者有話要說:回去二十四章加了一個小細節,就是范無咎在看到謝必安拿白布條給他包紮的時候下意識皺了下眉。
而這一章中謝必安不喜歡下雨,正如同范無咎不喜歡白綾。了解兩位將軍故事的朋友可能會知道我為什麼這樣設定,不了解也沒關係,到後面會說。
獲得線索四、五:債印、病發時奇怪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