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晚安|「那時……很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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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3-26
    謝必安從那些無比孤寂的畫面裡睜開眼,就看見勾魂索還垂頭搭腦的盤在床欄桿邊上,鬆鬆垮垮的樣子有點像在打盹。

    他坐起身來化出一張招魂符,跟在青石醫院用過的那張有點像,不過之前那張主引的位置沒有特意寫誰,所以附近的魂體都會被召過來。 

    這次,謝必安用硃砂寫上了余義天的名字。 

    范無咎正好在此時醒過來,打了個哈欠,嗓音帶著倦意:「不再睡會嗎,現在才五更。」

    謝必安提著幾個要點把剛剛的夢和他說了,看著那張符紙無風自燃,燒得灰都不剩。

  范無咎雖說不修符咒,但和謝必安這麼多年來也學了一些,自然招魂符燒了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略帶訝異地問:「招不到?」

在他們玩百物語的那個晚上既然看到了余義天,那就表示余義天應該還沒有魂飛魄散,理應來說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范無咎第一個反應不是那些霸凌和排擠,而是關注在報廢了的招魂符上。

    謝必安又化出一張符,夾在指尖探出床沿,又在傾刻之間燃燒殆盡。

    范無咎突然道:「再一次。」

    這一次兩人都看的很清楚,主應的符文微微亮了一下,熄滅後,符紙中心才亮起一點火星,來了個玩火自焚。

    謝必安收了手勢道:「可能是他自己不願意來。你就沒做夢嗎?」

  「……不是看到什麼,只是亂夢。」范無咎轉過話頭, 「可能是因為我們謝大將軍修的卦術?總感覺每次出事有預感的都是你。」

   卜卦可以在某些程度上未卜先知,代價是要把自己的靈神鬆出去,就像在暗林中從躲藏的掩體探出一個頭,能夠看到外面情況的同時也會被外面的人給看到。 

  「招不到就再睡一會吧,今天有你的課。」 

  「沒事。」 

    一眾學生背得嗷嗷亂叫的華夏古代商貿史,對於親身體會又看了上千年的人來說,就像講述一個個老故事。

    ⋯⋯

    過了小三個禮拜,學生和實習老師已經差不多熟到可以勾肩搭背一起走路,尤其是性格比較外向的那些。 

   由於同棟宿舍,彼此要串門就變的很方便,現在天天晚上都能聽到一群人嗷嗷叫著「我來清兵」「守中線」等莫名其妙的遊戲術語,謝必安和范無咎不會這些,來找他們的人非常少。

    可就在今天,謝必安和范無咎的房門被敲響了。

    其實平常也不是沒人來敲他們的門,不過主要是來問問題或是幫忙帶話,談心還是頭一回。 

    敲門的學生是他們班上的,名叫詹瑞。范無咎把這個名字在腦中過了一輪,記起就是之前寫週記的胖男生。

  「報……報告?」

    范無咎正在改作文,頭也不抬地道:「進。」 

    門被「吱呀」一下打開,夏末殘餘的暑氣撲進來一點。 

  「什麼事?」

    詹瑞杵在門口,咬了咬牙,鼓起勇氣踏進來:「上個禮拜,是老師你改我的週記嗎?」

    范無咎把椅子轉過來,挑了下眉:「嗯哼。有什麼問題嗎?」 

    他合上一沓作文本,比了下寢室裡另一張空閒的椅子。

 「坐吧——等一下別坐那張床,你們安謝老師挺注重這些。」

    詹瑞悶悶的哦了一聲,盤腿坐在地磚上,把臉埋進掌心搓了幾下,保持著這個動作團了一會兒。 

    范無咎也沒講話,等他自己開口。

    等到詹瑞抬起頭來時,就這麼用繃直的五指遮著左眼,眼淚不斷的沿著掌緣滲下來。

    他右手攥著那頁紙,咬著牙努力忍住抽噎。

    范無咎起身把門關起來,遞給他一盒紙巾: 「整理一下情緒。這裡沒別人,想講什麼就講。」 

    詹瑞聽到這裡,終於崩潰了,十六七歲的青少年往往不喜歡展現出自己弱勢的一面,他卻哭的像個撒潑的熊孩子。 

    范無咎坐在謝必安的下鋪邊緣,等這倒楣孩子嚎完了自然會講事情。

    詹瑞擤了擤鼻涕,把紙巾仔細的折起來後塞進口袋,期間一直低著頭,除了在思考怎麼開口的同時大概還是因為被人看到哭成這樣,有點不願承認的彆扭。

  「我……」他頓了一下,又吸了下鼻涕,嗓音在鼻音的影響下像是隔著一層棉被在講話。 

  「吳老師……你和安老師,是不是……知道余義天的事情。你們好像在問。」 

    范無咎趁人不在,勾來床頭偽裝成一串鈴鐺的哭喪棒捏在指尖把玩,帶出一陣鈴音。 

    另一眸擦洗著身體的謝必安僵了一下。

    好在謝必安的法器本身對他足夠熟悉,在他手下也確實起到了安神的效果。

   范無咎對先前的問題回了一聲,算是承認了。 

 「知道一些吧,之前不小心看到課桌抽屜裡的字。」 

   詹瑞又吸了下鼻子,毫無徵兆的又開始流眼淚。 

   熊孩子的哭聲有點鬧,范無咎扶了下額,有些頭痛的道:「哭什麼,字你刻的?」 

    范大將軍沒什麼正經安慰人的經驗,平時都是半真不假的逗,某個很榮幸成為唯一被哄對象的人也沒在他能安慰時哭成這樣過。

    他本意原本是想跟這倒楣孩子說「字不是你刻的不用愧疚」,沒想到這位同學點了點頭。

    范無咎:「……」 

    安慰一下變成了責問,好在並不是每個人都和某人一樣難哄,詹瑞嚎啕又壓抑的哭了一陣後就一一把事情吐了個乾淨。 

    余義天個性雖然怕生,又患有口吃和發作起來活像中邪的抽動症,但是還是會有一些心軟或是同樣不受歡迎的人會試圖對他伸出手。

    詹瑞就是其中之一。 

    本來在去年剛開學那段時間他倆是挺好,但是架不住青春的年紀,詹瑞對柯語萱產生了那麼點戀慕之情。

  「我、我現在覺得自己去年特別白癡,我就想討她開心,就刻了那些字。」 

    范無咎一邊聽著,隔空撥了下謝必安的靈識,目的算是要把人的注意勾過來。 

    然後……撥了個空。 

    他很少這樣主動一聲不吭的把心通斷掉,范無咎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可能是自己手欠的鍋。 

    神祇的法器除了各有特色之外也算是信仰的一部分,畢竟每個工匠風格不同,雕出來的神像「各有千秋」,這時候就只能靠法器認人。

    所以法器相當於是他們身體外置的一部分,某種程度上是可以共感的。 

    范無咎回味了一下自己剛剛邊聽詹瑞抽泣著說話,手上邊無意識一顆一顆輕捏把玩著那串鈴鐺的行為……

    相當流氓。

  「……吳,吳老師?」詹瑞叫了一聲。

  「繼續。你想討她開心刻了那些字,然後余義天就跟你反目成仇了?」

    詹瑞揉著已經開始發痛的眼皮,又擤了下鼻涕,搖了下頭。

    余義天雖然口笨,但人不傻。其實最沉默的人往往最敏感,因為他們大部分時候都在聽、都在感知。

    余義天知道自己不受人喜歡,跟自己混一塊的朋友註定要被人排擠,在一次坐到椅子上沾了滿褲子強力膠水的時候選擇了沉默。

    不過原本也沒多少話就是了。

    詹瑞一開始是心懷愧疚的,可是這種巨大的、來自自身道德的壓力隨著時間過去,漸漸變得麻木。 

    所有人都排擠余義天,自己曾經對他釋出過善意,已經很不錯了。 

    他不想要被小團體一起排擠,所以為了表達自己的立場,也因為想討好柯語萱,行為越來越過分。 

    一個本來不受歡迎的學生因為有了替罪羊,終於有了融入人群、靠近自己喜歡女孩的機會,可以討她歡心,和她站在一邊。

    代價是埋葬自己無形的良心和惻隱。

    在大多數人都這樣做的時候,這點代價就顯得如九牛一毛,一本萬利了。

    ——所有人都不待見你,也不差我一個吧,總比自己被跟著排擠來得好。 

    人,總是自私的。 

    壓在心頭的愧疚慢慢從坐立難安,變成欲言又止的歉意,又變成了微不足道,最後理所當然。 

    人對良心譴責的倦怠是很恐怖的,尤其是當惡行被默許,或是惡意成為主流的時候。 

 「可是余義天,他去了哪裡,我、我也不知道。」小胖子吸溜了一下鼻涕,打了個淚嗝。

    范無咎問:「張老師知道嗎?」 

    詹瑞搖頭。

  「那你又為什麼決定跟我說這些?」

    詹瑞沒有說話。 

    可能是因為那股上頭的戀愛腦退下去後,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行為有多可憎和恐怖,又或許是長久以來被故意視而不見的良心開始作祟,在知道範無咎和謝必安在查余義天這件事時想幫上一份忙。

    人總是這樣,回過頭來才後悔莫及。

  「那你介意我讓安謝知道這件事嗎?」 

    詹瑞抬起頭來,聲音稍微劈了一下:「安老師⋯⋯」

 「跟我一樣,來查這件事的。」 

   詹瑞還在猶豫,范無咎一句話打醒了他:「據我們所知,余義天至今為止已經失蹤六十多天了。」

 「失蹤是指,就連大街上、他家裡附近的攝影機都沒有拍到過他,從暑假開始前。」

   這麼多天沒蹤沒影,基本可以判定為在哪裡碎著硬著爛著或是被水泡得發著了,只是屍體還沒找到。

    雖然為了不進一步刺激到人的神經,這句定論沒有說出來,但詹瑞還是品出了話中的意思,驚了一下後點頭。

    范無咎頓了一下, 主動轉開了話題。

 「再十五分鐘要熄燈了,趕快回去洗洗睡。噢對,眼皮記得擦個藥,要是僥倖消下去明天還能偽裝成過敏,不然腫的一眼就能看出來哭過。」 

    某人正事說完又原形畢現開始逗人,不過詹瑞還是說了聲謝謝報告完畢後就出了寢室。

    范無咎回到書桌前拉了張紙,勾畫著寫了些重點,直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他回過頭,發現謝必安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進來,也不知道為什麼額上的法印和脖子間的傷痕全露出來了。

    范無咎蹙了下眉,伸手比了下自己頸間:「怎麼又出來了?」 

    那道傷痕,是謝必安當年在南台橋下縊死留下的舊傷。

    謝必安頭也不抬的朝那裡隨手抹了一道,聲音繃得有點明顯:「因為你剛剛在我那些鈴上動手動腳。」

    他特意把「些」這個字咬了點重音,斜斜睨了范無咎一眼,「相當於在我頭上揉了兩下,脖子上摸了大概有十來多下,腰間捏了有五六下。還有更混帳的,想聽嗎?」 

   范無咎沒馬上回答,深深蹙著眉,還在看著他頸間。

    那道傷太久沒露出來,再看到它的時候,心臟又開始酸麻著泛疼。

    謝必安抬手掩了下,空氣又靜默了下來,有什麼隔在那裡的東西將破未破,心照不宣……

    就在這時,頭頂的燈毫無預兆,「啪」的一聲熄火歇菜。

    這倒倒不是什麼鬼吹燈,只是熄燈時間到了,宿管一把打滅了電閘。 

    突如其來的黑暗成了氣氛的溫床,把每秒拉的很長——並不拖泥帶水,只是所有感官都在這時靈敏了起來。 

    有人站起來轉過身,在距離他耳邊的有些近得過分的位置,藉著伸手不見五指摸索著,碰到了他的臉側。 

    指尖很輕的碰一下又往下移、又碰一下,在喉間停留了一會,再次往下。

    最後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指。

 「那時……」

    范無咎輕聲開口,朝他耳根靠的更近。 

  「……很疼嗎。」

    因為很低很輕,這句話的尾調輕輕落下去,像多年前那壇西鳳酒,聞著溫醇看著清澈,實則炙熱醉人。 

    謝必安動了下指尖,碰到了虛虛攏在那的指根。 

  「還行。」 

    他的手指被握了一下,然後范無咎的手一路往上,輕輕摸索到手腕。

    有什麼東西沿著心臟的輪廓瘋長,輕探著頂破一個尖。 

  「撒謊。」 

    謝必安半闔著眼,另一個人吐出的溫熱氣息就這麼在他臉上耳尖連著燒成了片。 

  「證據?」

    范無咎握著他的手腕,牽引著貼到了自己胸前,溫熱的氣息朝他頸間又靠的更近。 

  「不然……我這裡,怎麼會疼成這個樣子。」

    他們各自那些荒謬的臆想、心弦不知來處的擾動都有了解釋,雖然不願正視,卻終究還是無可奈何的瞞不過自己。

    當然,他們誰也沒能騙過另一個人。

    謝必安眼睫一顫,在頸間細細密密的輕吻觸上來時屈了一下貼在范無咎胸口的手指。

    就像那隻子虛烏有的貓,輕輕抓撓。

    透過中衣傳過來的心跳又重又急,觸的他指尖發麻。 

    那人握著他腕骨的手指緊了一些,貼著脖頸間的唇離開來,熱氣卻還是撲在上面,引的那塊皮膚也跟著紅了一片。

    在法力的加持下,兩人的眼睛已經就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適應了黑暗,洩出一絲微亮的金光。 

    在范無咎額心眼瞳流轉的暗光一瞬之間閃了一下,門外還有哪些個人拖著腳步踢踢踏踏的經過。

    指尖觸著的心跳又重了幾分,那人轉而扣住他的指間,直起身子吻了上來。 

⋯⋯

    謝必安半瞇著眼睛,靠坐在身後的書桌上。 

    這種溫柔勾纏的感覺讓人覺得有些熟悉,像是心通時兩抹靈識搭在一起。

    他手還被握著,就輕輕用指尖摩挲著另一個人筋骨繃緊的手背,是最細微卻最溫存不過的安撫。 

    不痛,我在這。

    范無咎在深吻的間隙裡含糊地應了一聲,謝必安才發現這句話透過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連回去的心通被對方聽見了。

    不過很快他反扣著范無咎的手攥了一下,因為某人微微分開了一點,聲音沉沉的響在唇間:「剛剛本來要控訴我什麼?」

    謝必安的唇角被輕輕擦過,啞著應了一聲:「什麼?」 

  「有多流氓?」 

  「……」

    有心通不用,非要在這裡鬧人。 

    范無咎顯然也聽到了這句心音,低低的哼笑一聲,原本撐在謝必安身後的那隻手輕輕抬了一下他瘦削的下頜,又俯身吻上去。 

  [怎麼流氓?]

  [很介意麼?]

    問一句,就吻一下。 

    最後謝必安又掐掉心通,啞著聲音說了一句:「十點了。」 

    范無咎鬆開和他親密交纏著的指尖,又輕輕碰了一下,「那……」 

  「晚安。」 

……

    作者有話要說:接下來要認真跑劇情,是余義天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以及其中的因果(嘿對他不是單純被冷暴力,有更複雜的原因在。)

    獲得線索五:走到哪裡都引人發惡的人(很重要,稍微記一下。還記得青石醫院一案地府審判時提過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