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陳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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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3-22
經過整整半天的休養,江晨雪恢復得不錯,隔天一早立刻回歸靈務局上班,並快速惡補自己錯失的調查進度。
刑偵隊連夜追查比對,透過道路攝影畫面,在天譚市跨隔壁城市的天通大橋附近找到李偉祥租下的白色轎車,當下時間為二十九號晚間十點十三分。同天晚間十點五十五分,轎車從對向車道返程,再次被道路攝影機拍下。
天通大橋旁邊是河流,河岸範圍廣闊,有一小塊接近住宅區的用地被建成河濱公園,但有更多地方未經開發,樹木雜亂、雜草叢生,形成一片原始林般的風景。
由於地處偏僻,監視設備有限,橋下與河堤邊有很多監視器死角,不過他們還是能採集附近的泥土樣本,和殘留在蔡浩宇傷口裡的土屑做對照。
對李偉祥的調查還在繼續,目前已經著手聯繫他到案說明,而在問話之前的空檔,羅夜和江晨雪依原定計畫,前往蔡浩宇住家附近的宮廟。
宮廟設在永樂區住宅區的住商混合大樓,夾在一樓商家之間,正門牌匾和掛成一排的紅燈籠皆用正楷寫著「鎮陽宮」字樣,門口正中央放著一口金色香爐,香火還算興旺。
在別人的地盤查事情總要盡點禮數,羅夜和江晨雪結束參拜才去找廟裡的師父問話。這位師父平時負責打理廟中大小事,信眾如果需要問事也是找他。
羅夜和江晨雪沒有透露警察身分,而是作為信眾去詢問關於蔡浩宇影片的事。可能是最近也有其他人因為相似的原因而來,師父的應對很從容,還大方表示自己就是聲明文中的廟方,並在他們的引導下談起蔡浩宇求助當天的情形。
「他說他體質比較敏感,能感應到有東西一直想接近他,每天晚上都還會做夢,有時候一個晚上夢好幾次。」師父與他們並排坐在靠牆的長椅上,回顧當時的情況道:「說是夢到一個年輕的男生,一直要他回去那間房子。」
「除了回去之外,有提到其他要求嗎?」江晨雪問。亡魂託夢一般是有所求,再不然是為了申冤,通常會多少透露一點與自身死亡相關的訊息。
「沒有很清楚,對方好像只是一直跟他說『回去找我』。」師父摩娑著下頷,緩緩道:「就是『回去找我』、『回去找我』這樣,一直重複講,也不知道被找到之後想做什麼。」
「唔、所以他是真的被鬼纏上了嗎……?」羅夜雙肩微聳、滿面驚恐,放在膝間的兩手不住地搓著手指。
此鬼完全呈現一種影帝上身的狀態,江晨雪心知他早已被陰陽兩界的官場訓練成「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高手,於是就默默看著他演,還喪心病狂地覺得那副畏畏縮縮的模樣有點反差萌。
「不,我幫他看過,附近也沒招到魂,那個靈恐怕已經不在人間了。」師父依舊慢慢搖著頭,一臉肅穆。
眼看江晨雪忍不住皺起眉頭,羅夜暗暗輕拉他的衣角提醒他注意表情,然後繼續自己的表演,「誒……?那他怎麼會作夢呢?」
師父嘆息連連,「他去的那個地方不乾淨,拍攝出來的影片沾染亡者的怨氣,被他帶回家,才會影響到他。所以我幫他驅邪收驚,然後叫他把影片刪除了。」
「師父看了也覺得影片有問題嗎?」羅夜在震驚之後轉向江晨雪,表情有些賭氣的意思,「就跟你說我昨天看完之後感覺怪怪的,晚上還作惡夢,你都不相信我!」
江晨雪:「……」
這莫名的嬌嗔感……他實在有點搞不懂羅夜的這個人設。
「影片我沒有去看,但最近有些人也為了這件事來找我,都是業障啊!那些東西要是流傳太過,終究會成為他的業障。」說著,師父起身到工作桌拿了一個紅豔豔的符給羅夜,「這是平安符,你拿去繞香爐,睡覺時戴在身上,就不會再作惡夢了。」
蔡浩宇和鎮陽宮的接觸不多,因此羅夜和江晨雪待的時間也不長,很快就回到車上。不久前隊員剛傳來訊息,說李偉祥傍晚會到永樂分局做筆錄,而在羅夜前往分局之前,需要先把江晨雪送到寧安區。
稍早駝著背在廟裡一驚一乍的傢伙總算回到平時鬼見愁的鬼樣,帶著瀟灑的笑意挺直身子,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對於師父的說法,你怎麼想?」
江晨雪仰頭望天,漂亮的眼睛微微瞇起,嘴唇也抿成一條細線,完美體現出「天人交戰」四個字。
他在糾結怎麼樣才不會把話說得太難聽。
「……總之你先把那個平安符拿下來吧。」
羅夜二話不說乖乖照做。
江晨雪也不等羅夜遞給他,立刻伸手把符抽走,收進乾坤袋裡,「這個符是從廟裡求的,拿的時候沒有擲筊問神,程序不太合規矩。我回去幫你好好處理掉,你是地府陰差,是去那邊辦正事的,解釋清楚神明應該不會多加責怪。」他將雙手合十抵在唇上,想了想,又幽幽地說:「下次這種亂發的東西就別戴著了,直接拿給我處理吧。」
品出話中一點若有似無的酸意,羅夜笑得眉眼都彎了,覺得即使只是自己的腦補妄想,也很值得樂一樂。
可惜江晨雪專注於思考,完全沒發覺羅夜綻放的心花。他靠上椅背,放棄糾結,決定還是實事求是,該打臉就打臉,「首先,影片沒有他說的問題。我看過了,澄光宮跟靈務局的大家也看過了,就不再多說。」
「同意。」羅夜發動車子,「而且我覺得鬼沒有消失。」
「應該只是沒跟去廟裡而已。對方託夢的訴求很清楚,夢境重複性高,而且做夢的人記憶清晰,聽起來不像普通的夢魘。」江晨雪說:「而且我覺得,他們可能誤會那句話的意思了。」
「嗯,他們應該是只解讀出其中一半的意思。」
話音之間,羅夜收起笑容,神色慢慢暗了下來。
「要他回去那棟屋子沒錯,但鬼會需要活人幫忙找的,不會是魂體啊。」
◆
江晨雪下午會待在寧安區,和張瓔琦一起調查七年前程伊平和孩子的失蹤案件。
關於程伊平,能查到的資料極少,他的生活圈封閉,沒怎麼使用網路社群,比較清楚的照片只能找到證件照。除此之外,從學校的留檔中查到他高中時期有多次逃學、翹家的紀錄,肄業後便沒再繼續升學。戶籍則是二十歲那年遷入向陽街十五號,並於二十一歲時成為失蹤人口。
陽間的法律重視實據,目前要重啟舊案還欠點條件,江晨雪和張瓔琦同樣採取便衣調查的方式,希望能從當地居民口中多問出點情報。
寧安區最熱鬧的地方是澄光宮周遭,廟宇附近的商圈除了常見的餐廳、服飾,還有別具特色的命理街,商圈外圍有幾棟辦公大樓,大部分是老式公寓承租給中小型公司,外觀上比較難與一般住家的公寓出區別。
平房所在的社區離商圈不遠,延伸商圈美食林立的風景,這裡的民宅區也有幾間不錯的小吃店,能讓附近居民開出一張漂亮的「我家巷口」清單,不過這區的街道規劃比較亂,分支繁雜,有些小店的位置需要花時間找一下。
與張瓔琦會合之後,江晨雪熟門熟路地帶著她鑽進一條小巷。
「餓了嗎?」
「餓呀,是老師你讓我不吃午餐就過來的。」張瓔琦楚楚可憐地眨著眼睛。
簡直要餓壞了!
「有餓就好。」江晨雪溫聲說:「帶妳去吃東西。」
接近巷尾的地方有間賣扁食的小店,用餐環境還算整潔,桌椅和地面天天用消毒水擦拭過,至少觸碰和踩踏時沒有陳年積油的黏膩感。廚房設在門口,用了塑膠門簾與內用區分隔,旁邊還有一台滷味餐車,食材的醬色濃郁,每樣都看起來很入味的樣子。
由於已經過了午餐尖峰時段,內用區沒有其他客人,頭髮花白的老闆一見到江晨雪,就熱情地對他打招呼,「江老師,好久不見啊!最近幾乎沒看到你耶。」
「好久不見。其實我搬家一陣子了,下班後就沒怎麼再繞過來。」
「原來是這樣。」老闆的視線忍不住頻頻瞄向一旁的張瓔琦,「難得看你和別人一起,這位美女是……」
「朋友。」
江晨雪說話的時候,張瓔琦也對老闆嫣然一笑,老闆被她的美貌震驚,再看看她旁邊的江晨雪,突然覺得這兩個人就像是天上的仙人攜仙子下凡來觀光一樣。
「你們隨便找位置坐。」老闆拿了菜單和筆給他們,「老師怎麼會挑這個時間過來?今天沒擺攤嗎?」
「這附近最近不太平靜,廟方請我幫忙照看一下,我就多過來走動走動。」
這裡說的廟方自然是指澄光宮。江晨雪少時就廟裡修行,後來更是在這邊工作生活了數年,談不上地頭蛇,但也可以自稱一聲在地人。他的算命攤位雖然在別的地方不怎麼有名,在鄰里間卻評價不錯,即使他做生意時沒有將師承澄光宮的經歷傳揚出去,但一些在寧安區待得比較久的居民多少有耳聞,因此對他頗為信賴。
「唉,的確不平靜。就網路上的事嘛。」老闆自覺深受其害,語調裡充滿埋怨,「現在的年輕人怎麼什麼地方都敢闖進去自拍?結果拍出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最近大家晚上都不敢進來巷子,我們的生意也連帶受影響……」
「辛苦了。希望風頭盡快過去。」江晨雪用筆尖點著菜單,默默數著菜單上沒被紅筆劃掉的品項,「大家都說房子裡鬧鬼,我目前正在查這件事。待會方便跟你聊聊嗎?」
「可以啊,反正現在也沒其他客人。如果你能幫忙解決那就太好啦!老實講,連我們這些老住戶最近都總是覺得毛毛的。」老闆答應得很爽快,順便湊近桌邊看了眼菜單,「看好了嗎?抱歉啊最近客人比較少,有些東西我就沒做了。」
「嗯,看好了。那就有的東西都幫我上一份,謝謝。」
「啊……?」
老闆再度震驚。印象中江老師的食量明明不大啊……
「是幫她點的。」江晨雪淡定把菜單還給老闆。
坐在他對面的張瓔琦再次綻開美豔如花的笑,甜滋滋地說:「放心,我吃得完。」
◆
老闆整個下午的業績都被張瓔琦一餐吃回來了,心裡無比歡喜。
趁他準備餐點的空檔,江晨雪向張瓔琦解釋,「巷尾看到牆壁後再走進去一點,會發現牆和隔壁房子之間有一條很狹窄的小路,穿出去可以直接看到那間平房。」
「咦?這麼近?」
張瓔琦進店前就有看到那堵紅磚牆,就在不用走幾步路的距離。
江晨雪點點頭,又把音量壓低了些,「這間店已經開了二十年,老闆沒換過,人就住在樓上,是個熱心健談的人,平時很喜歡跟客人聊天,應該聽過不少鄰里間的八卦,如果有跟程伊平接觸過就更好了。」
話才說完,老闆就把澎湃的小菜拼盤端上桌。
之後上菜的速度同樣很快,張瓔琦也沒有客氣,從第一道菜上來之後筷子就沒停過,這間店的小菜十分開胃爽口,餛飩的肉餡鮮香扎實,湯頭也十分鮮美,切盤滷味撒上蔥薑麻油,配著特製酸菜吃格外有滋味。桌面上的食物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消失,江晨雪習以為常,只是安安靜靜捧著自己的小碗,一口一口地喝湯,對比之下顯得食量更小了。
忙碌一陣子總算出完餐,老闆拉了張椅子坐在江晨雪旁邊,聽他們問起程伊平,臉上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
「一開始是偶爾被李先生帶過來過夜,有時白天也會過來,還穿著高中制服,應該是翹課出來約會。我們打招呼時會喊他弟弟,他也會跟我們點頭笑一笑,那時候人還沒住進來,都滿有禮貌的。」
「後來是搬過來跟李先生同住嗎?」張瓔琦問。
「沒有沒有,李先生平常不住這邊。他房子不只一棟喔,十五號那間房對他來講只是別墅。聽說是弟弟為了李先生跟家裡鬧翻才被他養在這,對外都說是來租房子啦,但大家都心照不宣。」
老闆一隻手搭在桌上,說話間下意識皺眉搖頭,顯然對這些事頗有意見。
江晨雪接著問:「聽說程先生住在這裡期間,曾經被李先生家暴過?」
「老師連這個都查到啦?」老闆說:「弟弟搬過來之後,兩個人的感情可能出問題,就變得很常大吵。李先生平常看起來人模人樣的,就像是從好人家出來那種修養很好的樣子,但吵起架來,兩個都罵得很大聲喔,罵到最後開始動手。李先生人高馬大的,弟弟有時候被他揍到逃出來路上,就大哭啊,鬧著說要死給他看,我們鄰居看不下去,報警過好幾次,警察來勸導,他們看似有和好,但不久後又大吵,我們後來都知道是管不動了。唉……想起來也是可憐,人還那麼年輕,後來居然真的就這樣自殺走掉了。」
「嗯……除了家暴這件事,我還查到他似乎有個孩子?」
「有,而且弟弟生孩子那天晚上,里長和我們幾個鄰居都有去幫忙。他那時候也是很悲苦,說孩子是李先生的,但對方就把他們父子丟在那邊自生自滅,送醫後里長打了好幾通電話都找不到人,有夠不負責任。」
老闆說完又忍不住直搖頭,從一連串敘述中能聽出他對程伊平以同情居多,對李偉祥卻頗有微詞。
「生完孩子之後日子更苦了,那小孩子生出來之後一直在哭,我們也跟著煎熬,有一段時間晚上都被吵到睡不好覺。不過看弟弟也是可憐,都一個人帶小孩,我們就都沒跟他計較。」
這時張瓔琦終於成功清空所有盤子,她動作優美地抽了張衛生紙擦嘴,同時問:「李先生會打小孩嗎?」
「是沒聽說。弟弟生完小孩他就更不常過來了,還是會聽到他們吵架,但好像變得比較少動手,不知道跟小孩子有沒有關係?」
江晨雪輕輕頷首,垂眸沉思了一會兒。
「老闆還記得程先生剛失蹤後大概是什麼情形嗎?」
「過好多年了,細節記不太清楚。」老闆晃著腿,單手撐頭苦思了一下子,「就是發現好幾天都沒看見人了,後來聽說可能是帶著孩子自我了斷,後事沒有辦在這裡。李先生也是很冷血,沒多久就開始修房子,看起來是想把凶宅整個翻新之後脫手。」
張瓔琦皺眉,「整修的幅度很大?」
「東西都清空了,牆壁全部重新粉刷,地板也鋪新的,連庭院都重新弄了一次,種新的花花草草上去,整個有模有樣的。他本來就是做土木的,自己弄這些都不是難事。」老闆不勝唏噓,「但弄那麼久還是沒賣出去,只能說是報應啦!屋子從此就荒在那裡了。」
在那之後,他們又聊了一些從前的瑣事,聽老闆描述鄰居眼中的程伊平是如何從一個內向但不失禮貌的少年,逐漸變成後來孤僻神經質的模樣。老闆當年確實看不慣他,覺得他愛惹麻煩,總是讓鄰居不堪其擾,但後來死者為大,不滿的情緒終究轉化成憐憫,覺得他小小年紀就被人欺騙感情,會變成這樣也是因為沒有被李偉祥善待的緣故。
直到下一組客人進來,江晨雪和張瓔琦才告辭離開,他們穿越巷尾隱密的小路來到向陽街十五號門外,站在圍牆邊商議了一陣子。
「庭院嗎……」江晨雪撫上坑坑巴巴的圍牆,「人是沒辦法光明正大進去搞破壞,但如果是動物……」
「噢!這個好辦。」張瓔琦自信滿滿地舔嘴,「我回去找麻糬組織一下妖精小隊,今天深夜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