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正面交鋒

本章節 5447 字
更新於: 2024-03-23
李偉祥身穿剪裁寬鬆的棉衣棉褲,長袖底下露出幾條款式不同的佛珠手串,頸部還掛著三條紅線,來自從不同廟宇求來的平安符。他的身形十分高大,凸出的小腹顯出幾分中年發福的跡象,與同樣手長腳長的羅夜對坐在偵訊室的小桌子前,竟顯得有些擁擠。

雖然一開始不好聯絡,但實際見面後,李偉祥的配合度倒是不錯,警方一個口令他一個動作,說明嫌疑和告知權益時還自信表示沒必要請律師陪同,看起來完全不緊張的樣子。

「十月二十九號晚上,你人在哪裡?」羅夜問。

「二十九號……禮拜二是嗎?」李偉祥偏頭想了一下,「我出去找一個朋友。」

從先前各種躲避偵查的小動作可知,李偉祥的行事風格狡詐,他現在看似願意配合,但半真半假的答覆裡卻隱約透露他也在試探警方已經調查到什麼程度?

「是什麼朋友那麼特別?讓你明明自己有車,還得特別租車找他?」

羅夜沒打算一次把底牌掀完,他手上的直接證據還不夠,只能先一點一點放出情報與他互相試探。

李偉祥臉色微變,卻不失冷靜地說:「無可奉告。」

「二十九號晚上八點二十分左右,蔡浩宇坐上你租來的車,被超商門口的監視器拍下來。」羅夜繼續丟出證據施加壓力,「你是可以保持緘默,但先前電話調查時,你曾親口否認聯繫過蔡浩宇,現在不解釋,就等於默認你在故意欺瞞警方。」

李偉祥將其中一串佛珠抓在手裡來回搓磨,低頭不語了半晌。

「……好吧。我是去找那個網紅阿怪沒錯。」他重重嘆了口氣,直接坦承,「他擅闖我的房子開直播,帶給我很大的困擾,所以我把他約出來談判,希望他能刪除影片,賠償我的損失。房子剛出事故那幾年,謠言傳得很廣,就算整棟翻新了也很難脫手,我原本想等時間久了再試試看,現在又被他搞砸了。」

「違法的人是他,為什麼你和他接觸時要偷偷摸摸?你不只特別辦一個身分造假的手機門號,還刻意去找私人租車,如果不是心裡有其他打算,你大可不必這樣躲避偵查吧?」

「是,我的確有意隱瞞,但那是因為網路上的生態很複雜,網友動不動就人肉搜索搞網路霸凌。他是網紅,底下有很多支持者,我怕和他談判不順利,他一怒之下洩露我的個人資料,唆使那些網友來攻擊我。」李偉祥不緊不慢地說:「我真的很不想被打擾,談條件時請他不要對外公開我私下找過他的事,他後來發聲明時照做了,影片也已經刪除,我也無意和他繼續糾纏。前兩天他出了事情,警察打電話給我,我當下就是怕事,又帶著僥倖心態,想說我是另外開一個門號跟他聯絡,就沒有承認。只是一念之差而已,早知道那時候直接說明清楚就好,其實攤開來講,也不是多大的事。」

承認得太快反而不太好辦,李偉祥應對流暢,還把前因後果交代得有條有理,大概是預先想好的說詞。

羅夜點頭表示理解,暫時挪開咄咄逼人的視線陷入思考,像是準備採信的樣子。李偉祥坐在原位,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但捏緊佛珠時用力到泛白的指節還是洩露出他的焦慮。

「你們談判去天通大橋下?」

羅夜猛然加大音量,盯住李偉祥的眼睛。

「二十九號晚上十點到十一點之間,道路攝影機拍到你們去天通大橋。蔡浩宇身上有多處挫傷和被人毆打的痕跡,法醫驗出的受傷時間也在那時候。」

『隊長,泥土的成分也驗出來了,是相符的。』一名守在觀察室的隊員剛拿到檢驗報告,正透過耳機將最新消息轉達給羅夜。

「我們還從蔡浩宇的傷口裡採集到一點土屑,和橋下的泥土成分相符。你們談判還兼動手嗎?什麼避免人肉搜索?你一開始根本就已經計畫要把人帶到偏僻的地方下手,才想盡辦法隱藏身分。」

冬天的室內寒冷而乾燥,李偉祥的頸部和額間卻開始冒出冷汗。

「……我……的確有動手。」他垂下頭,滿面懊惱。

連這也認得那麼乾脆?

羅夜按兵不動,看著李偉祥用衣袖拂去汗珠。

「我們用電話談判不順利,所以我就約他見面,用了點手段嚇唬他……」

「不對吧,你們見面的時候,影片不是已經刪了?」羅夜打斷他。

「他是刪了影片,但那支影片很紅,他不想放棄出頭的機會,所以後來一直盧我讓他重新放回去。」李偉祥辯解,「他知道我不想被肉搜,還拿一直用這點威脅我。」

「這跟你剛才的說法有矛盾,你原本說他刪除影片後,你就不想跟他計較了。」

「我原本是不想跟他計較,是他後來讓我不堪其擾……警官,你糾結這幾個用詞上的誤差沒有意思吧?我承認,我動手了,有打傷他,你們後面要判我傷害我也願意賠。」李偉祥的話音顫抖,似乎正極力壓抑情緒,「但我後來還是有好好把他載回家,他回家後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你們不是查了監視器嗎?有看到我有把車子開回去吧?」

羅夜沒說話,沉著地看著他。

李偉祥很聰明,他認罪了,但只認下傷害,把後續撇得乾乾淨淨。即使後來從車上找到兩人的毛髮和血跡,警方手邊的證據只能佐證他把人帶出去打傷的罪名,最後出現在家中的兇器上只驗得出蔡浩宇的指紋,如果是他殺,兇手一定經過縝密的計畫,防止自己暴露。

這時候就看要不要賭一把了……

「你確定有好好把他載回家?」羅夜沉聲問:「那為什麼你要跟他一起進屋?」

羅夜決定賭,這個問題就有點詐供的意思了,其實距離最近的監視器只有拍到車子開進巷內而已。但他想先試探李偉祥的態度,對方透露出的任何訊息都可能影響接下來的偵查方向。

李偉祥聽了這個問題反而如釋重負,甚至能揚起微笑,看起來已經冷靜如初,「你看錯了吧?我是看著他走上樓的,沒有跟他回家。不然你們再仔細查查?」

是充滿把握的態度,而且他的笑容和反問裡隱含某種示威的意思。大部分的人如果在警詢這種高壓場合被指控從未做過的壞事,情緒不是憤怒、不悅,就是往恐懼無措的方向走,越是能這樣神色自若地應對一切,就越可能是有提前準備。

他恐怕知道些什麼,而且有自信不會被查出來。

「當然,你也再仔細想想。」

羅夜皮笑肉不笑,打算把人放在分局晾一陣子。

剛走出偵訊室,隨行的隊員就來會合了,羅夜留下兩個隊員看著李偉祥,接著囑咐,「第一現場再仔細排查一次,然後分頭去詢問左鄰右舍,看三十號凌晨有沒有目擊者,我去申請搜索李偉祥的住處。」

李偉祥剛認下傷害罪,加上供詞還有明顯可疑之處,應該能加急申請到搜索票。

「隊長,剛才副隊傳訊,說要集結妖精小隊一起去寧安平房。」其中一名犬妖隊員頓時陷入兩難。

「沒事,你去那邊,我會再安排其他隊員過來。」

打電話給隊裡下了幾個指示後,羅夜走出永樂分局大門,意外看見熟悉的身影。

江晨雪和蔡浩宇的姐姐蔡欣蕙,正坐在永樂分局門口的階梯上談話。


自寧安區分別後,張瓔琦回靈務局安排晚上的行動,江晨雪則前往永樂分局,打算等羅夜問完話後報告他們調查的情況。

接近分局大門時,他撞見一名女子在階梯附近躊躇不前,女子的長相他在資料照片上看過,知道她是蔡浩宇的姐姐。

「我是……想進去問我弟弟的事。但不知道能不能直接這樣問?」蔡欣蕙沮喪地低下頭,連日以來的煎熬讓她看起來消瘦憔悴,眼眶附近紅腫未退,應該是不久前才哭過。

「案件還在調查,即使妳問了,他們也沒辦法回答妳。」江晨雪好聲好氣地說:「我是他們請來的顧問,有民俗相關的專業,正好想請教一點關於妳弟弟的問題。」

早上去鎮陽宮雖然得到一點重要線索,但師父觀察出的結果實在讓他頭疼,他很想進一步了解蔡浩宇的情況,眼下就是個機會。

蔡欣蕙失神地點點頭,她現在什麼也顧不上了,迫切需要一個宣洩悲傷和焦慮的出口,江晨雪的態度誠懇和善,絲毫沒有激起她的警覺心,令她甚至連請對方出示證件的基本警惕都忘了。

「妳弟弟出事之前,情緒跟身體上有什麼異常的地方嗎?」

「我不相信他會輕生!」蔡欣蕙這幾天被質疑得太多次了,下意識就激烈反駁。

「我不是這個意思。放心,我也覺得妳弟弟的事情有不少疑點。」江晨雪一邊安撫她,一邊引導她坐下,「聽說他因為中邪去宮廟看過,當時是妳陪他去的,對嗎?」

「是我。他那陣子天天都在頭痛,還夢到鬼來找他……我弟弟的體質比較敏感,他看不到,但只要一被接近就會頭痛,從小時候就這樣。」

蔡欣蕙吸著鼻子,眼眶又濕了一圈,江晨雪從腰間的乾坤袋拿出一條乾淨手帕,遞上去讓她擦眼淚。

「你們去完宮廟之後,他有好一點嗎?」

「有。過幾天他就傳訊息跟我說他頭不痛了,也沒再跟我提做惡夢的事。」

……?這有可能嗎?江晨雪疑惑。

師父認定亡靈已經不在世間,根本沒有對鬼魂做任何處理,為什麼蔡浩宇能好轉?

「在那之後你們有再聯絡嗎?」

「有。我們雖然沒住在一起,但幾乎天天用手機聯絡,沒特別的事的話,就是早晚簡單報個平安。啊……這樣說我突然想起來,有一天他很奇怪。」蔡欣蕙眉頭緊鎖,兩手緊緊揪住手帕,「去過宮廟之後,隔了一天,他突然整天沒有跟我聯絡,因為他這陣子出的事情,我神經比較緊張,就直接衝到他家,看見他不知道在跟誰講電話,吵架吵得很大聲,看到我來,還對我發了一大頓脾氣。他隔天有跟我道歉,說他那天是有其他重要的事,忘記報平安,但我還是覺得有點毛。」

「怎麼說?」

「我從來沒看過他那樣,對著電話飆罵的樣子非常兇狠,完全不像他。他一直都是個滿溫和的人,也沒跟別人結過仇,我不知道他跟誰講話需要生氣成那樣?」

江晨雪呼吸一滯。

完全不像他……

對,剛才居然沒想到,所謂好轉,還有這個可能性。

「妳有聽到妳弟弟說了些什麼嗎?」

「他說……」蔡欣蕙拖長尾音想了一下,「騙子、我不會放過你……還罵了一串很難聽的髒話。我弟弟平常是會講一點粗話,但大多是那些發語詞,很少用來罵人。」

「他對妳發脾氣的時候還有說什麼嗎?」

「他問我幹麻沒事跑過來,我跟他說他都沒讀我的訊息,我擔心他出事情……」蔡欣蕙回想著,表情越來越微妙,「他說他沒出事,只是在忙,沒空看訊息,叫我不要來打擾他……其實跟隔天來道歉時說的話差不多。我當下看他真的沒什麼事,心情又很差,就直接走了。其實也沒發生什麼大事,但我就是覺得好像有哪裡怪怪的,說不上來。」

江晨雪明白那種怪異,如果一個人每天維持跟家人報平安的習慣,突然有一天忘了,家人來找他,他應該很容易就能意識到緣由才對。
後續蔡浩宇的一切解釋都聽似合情合理,但並不是在「習慣每天報平安」的前提下作出反應。

然而此時解釋只是徒增蔡欣蕙的恐懼和懊悔罷了,他默默把某個推想放在心裡,換了下一個問題:「妳還記得那天是幾號嗎?他打電話大概是什麼時間?」

「唔……我進家門前有傳訊息給他,我翻一下我們的對話紀錄。」蔡欣蕙急忙掏出手機點開通訊軟體,「二十七號,時間……大概晚上八點左右。」

時間和被刪除的其中一條通話紀錄能對上……

「顧問先生,你追問這些事情,是不是也覺得我弟弟是被害的?」蔡欣蕙的淚腺再次失守,整張手帕幾乎都被她的淚水浸濕,「但這究竟是被人害的,還是被鬼害的呢?」

「我們會盡力追查真相。」礙於規範,江晨雪最終只能講出籠統的官方說詞,他從乾坤袋召出幾張開過光的驅邪符,塞進蔡欣蕙手裡,「拿一張隨身帶著,其他貼在家裡,圖個安心也好。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妳趕緊回家休息吧。」

蔡欣蕙聽了江晨雪的勸,道過謝便馬上離去,羅夜在不遠處旁聽了一陣子,等人走遠才踱到江晨雪身邊。

「我們覺得可能藏在庭院,張警官晚上會帶隊去挖。」江晨雪知道羅夜一定能聽懂,便省略前後文開門見山,「你那邊問得如何?」

「認了,但只認打人的部分。」羅夜疲憊地捏著眉心,「你們說的話我剛才聽到一點,從二十七號那通電話開始。」

江晨雪長出一口氣,這時他已經近乎排除蔡浩宇是自我了斷的可能性,「有些事我還得理一理……對了,嬰靈都還好嗎?」

「啊,倒是差點忘了他。」羅夜拿出縛靈瓶仔細檢視了一遍,「安分、安全,可以拿個好寶寶獎章了。」

「案件結束前你只會越來越忙,還是把他交給我顧吧。」江晨雪接過縛靈瓶,小心收在乾坤袋裡,「你下一站去哪?」

「第一現場。」

「嗯,我一起去。」



案發第一現場至今仍被完整保存,隊員們在屋內採取地毯式搜索,把臥房以外的其他地方都用魯米諾試劑噴灑過一次,終於在浴室洗手台的溝槽附近驗出微量的血跡反應。

兇手在蔡浩宇身上割出兩道血流如注的傷口,行兇時即使穿戴手套隱匿指紋,在後續拔除手套的過程中雙手也難免沾上血跡,需要到浴室清洗。

他們用棉花棒蒐集血跡反應處的水垢,並把浴室內能夠採集的檢體都採集了,其中包含不少毛髮,有望成為關鍵證物。

搜索進行了幾乎整夜,從第一現場回靈務局途中,他們一起見到今日的第一道曙光,接近太陽的雲彩帶著點橘紅色,和深藍未退的天色形成艷麗的對比,黎明美景轉瞬即逝,天空很快就徹底明亮起來。

羅夜開著車,原想叫江晨雪利用短暫的車程補個眠,卻被對方以討論案情的方式堅定拒絕。

「蔡浩宇的住處使用電子鎖,但電子鎖下方有備用鑰匙孔,他將這把鑰匙放在常用的鑰匙串中,因此即使不知道密碼,只要兇手能取得備用鑰匙,就有可能進屋。電子鎖的特性是,只要關上門就會自動上鎖,兇手事後根本不必將鑰匙帶出門外。」

江晨雪的精神沒有預想中那麼差,而且腰間的傷口隱隱作痛,被他當成另類的提神效果。

「此外,蔡浩宇的手機可以用指紋密碼打開,我們假設通聯記錄是兇手刪除的,他可以先使用蔡浩宇的指紋開機,然後點進通訊軟體做這件事。市面上可以戴著滑手機的手套不難取得,這樣他就不會留下自己的指紋。如果要完成這些事,有兩種可能性,第一,蔡浩宇當下受他脅迫控制,第二,蔡浩宇失去意識,可以任他擺布。從蔡浩宇的死亡狀態來看,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一點。」

「在沒有用藥的情況下,要達成第二種情況比較困難,但那是只用科學解釋的情況。」羅夜立刻明白他的想法,「你說的情況確實很有可能發生。人在肉身死去後,血液不會正常流動,因此兇手割下那兩刀的時候,蔡浩宇的肉身一定還活著。人會醒不來,不科學的可能性也不少,比如遭到攝魂或魂魄受損,雖然過一段時間不救也會慢慢死去,但時間差也足以……」

話音未落,車上的無線電突然有了反應,羅夜和江晨雪對看一眼,連忙接通——

『夜哥!我們在庭院挖出一個灌滿水泥的蓄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