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意料之外
本章節 5467 字
更新於: 2024-03-20
——我是想等你回來。
聽見這句話的瞬間，羅夜十分不爭氣地心軟了。
不只心軟，還心動不已。
……算了，他有哪次真的跟晨雪爭過那口氣呢？
「傷口怎麼樣？讓我看看。」他把江晨雪的工作椅轉成面朝自己的角度，蹲下身與他視線齊高。
「醫療班幫忙處理好了。」江晨雪乖乖掀起衣服一角，「嬰靈的邪氣我能靠自己淨化，現在只剩外傷而已。」
「嗯……」羅夜看完後立即幫他把衣服拉好，深怕慢一秒就會冷到他似的，動作迅速卻無微不至。
見羅夜還是一臉凝重，江晨雪傾身摟住他的脖頸，將臉靠在他肩上。
「我反省了。」
「我知道。」
「對不起，讓你這麼難受。」
「唉……我心裡其實也很矛盾。」羅夜把手放上江晨雪的後腦杓，節奏規律地輕撫，「你兩輩子做事都這個風格，我再清楚不過。我不希望你為了遷就我而改變自己，只是很不甘心……如果我能一邊讓你做自己，一邊守護好你就好了。」
「怎麼又把問題繞到自己身上？」江晨雪不滿，「我從來不覺得為你改變是遷就，既然想與你走得長久，哪有讓你一直單方面迎合我的道理？你這樣想未免太偏執了。」
「嗯，偏執就偏執吧。」羅夜沒打算講道理，他偏頭親吻江晨雪的臉頰，執拗地說：「我們這些做鬼的，誰沒抱著幾個執念在身上？況且自從我少年時被你渡化，拒絕重入輪迴之後，執念就只有你一個了。」
某種程度上，叫一隻鬼放下執著跟殺他第二次沒什麼區別。江晨雪知道羅夜在這方面難溝通是出自本能，並非三言兩語就能說動，便暫時不再與他爭論，換了個自己正在掛念的話題：「我們離開那棟房子之後，你有其他發現嗎？」
原先逐漸升溫的甜蜜氛圍被橫空插進來的公事澆了一桶大冷水，羅夜發怔片刻，回過神後不由得笑嘆一聲。
哎，這實在……
而且主動轉移話題的人並沒有打算轉換姿勢，顯然覺得一邊黏在一起一邊冷靜地討論公務完全沒有衝突。
……實在是很有晨雪的風格。
可惡，好喜歡。
「麻糬處理完記憶後，有回來跟我報告你們之前的發現。我們仔細檢查過房間地板的焦痕，附近沒有使用符咒或法陣留下的痕跡，不太像一般封印。所以我們猜，對方只是單純用更高的法力把嬰靈限制在那裡而已。」
「法力嗎？」江晨雪喃喃：「我先前就有想過，如果是一般封印，應該不會輕易被我燒掉才對，因為本質上並不是相剋的東西。」
「可能是法力更高的鬼，比如鬼故事裡的那位。」羅夜說：「不過現在連那位是否存在都是個謎，我連嬰靈以外的邪氣都沒感覺到。」
「唔、澄光宮前天才去那邊辦過法事，雖然只是在門外而已。」江晨雪想了想，又補充，「不過從他們做法事的時候就招不到屋裡的怨魂了，也是因為這樣，他們才託我做進一步調查。」
「哈啊……難怪。」羅夜恍然大悟，如果是那群辦事認真且實力堅強的人，能留住一個被封在地下的嬰靈都算萬幸了。
線索又少又散，不過再釐清一些細節應該就能下判斷……思索同時，他先是摸走椅背的乾坤袋，然後微微調了一個角度，把靠在他身上的江晨雪整個人抱起來。
江晨雪：「？」
「你該休息了，江顧問。」羅夜單肩揹著袋子，小心避開腰部的傷口把人抱緊了，才邁步走向辦公室門口，「我出差時躺的那張床還沒收掉，你今晚先暫時睡那裡吧。」
◆
江晨雪隔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靈務局排班的成員已經換過一批。
醫務長一進局裡就聽說江晨雪昨晚不只被嬰靈上身，還被咬掉一大塊肉，於是一得知人已睡醒就親自前去換藥。
「你還有點低燒，等一下先吃退燒藥看看情況。」量完體溫，醫務長忍不住碎唸，「你之前受過重傷，多少折損了一些底子，這下還沒全養回來就又添新傷，之後千萬不可以再亂來了！」
江晨雪端坐在床上，乖巧地點頭，「好的。謝謝醫務長。」
「……要是你實際上有看起來那麼乖就好了。」醫務長沒好氣地埋怨，順便替刑偵隊帶話，「剛才羅夜跟我說鑑定會通過，他和瓔琦已經前往永樂分局交接。雖然你應該已經料到了，但我還是先代為轉達，這個案子會請你一起參與調查。」
「謝謝，我知道了。那我現在就……」
「什麼現在？還發著燒呢，你明天才開始上班。」醫務長截口打斷他，以某種介在嚴父跟慈母之間的操心表情下了神聖的醫囑，「知道你人一待在局裡就閒不下來，所以吃完藥就回家休息吧！明天再過來。」
「嗯……也好。」低燒未退帶來無法忽視的倦怠感，多休息的確是最好的安排，但江晨雪心裡其實頗為遺憾，畢竟分別以來連彼此聯絡都沒有，十天光陰說長不長，卻也不算短，如今能和羅夜一起工作，他還真有點捨不得把這麼好的時光浪費掉。
不過他總歸是明白事理，對醫囑當然不會有任何異議。
「在我回家之前，得先把一個東西留在局裡。」江晨雪從擱在床邊的乾坤袋拿出縛靈瓶，「這是先前在屋裡找到的嬰靈。」
「對，還有這個小東西。」醫務長接過瓶子，「昨晚的事情我已經聽麻糬說了，那個嬰靈聽起來有點怪，正好需要送來我們這裡檢查。」
靈務局分析證物線索大致分兩條路線，物品類送去鑑識科，靈體類則交由醫務室處理。
「嬰靈之前吃了我一點精氣血肉，又被我上過固魂符，養了一個晚上，恐怕比剛遇上時更難對付。」江晨雪蹙著眉，面露憂色，「我離開前能再看一眼嗎？要是出什麼問題，也多一個人能處理。」
醫務長對這個「進補」的內容無言了片刻，自古就有鬼魅以僧侶修士為食能使法力大增的說法，雖然只有一口血肉，但帶來的效果還真有點難以預估。
「看一看圖個安心也好。但也不用太緊張，局裡幫手還夠。」
醫務長領著江晨雪到醫務室，先盯著他吃下退燒藥，才和醫療班張羅起開瓶的事。他們在用來做檢查的小隔間裡設好結界，接著把縛靈瓶放在一張病床上，床單已經用硃砂顏料畫上定身符，使整張病床等同一張巨大的符紙，範圍內的目標物皆能受其影響。
見醫療班諸位正各司其職忙碌著，江晨雪自覺守在結界陣眼的位置，既不干擾他們作業，又能起到一點輔助作用。
縛靈瓶一開，嬰靈便竄了出來，它的形體倒是與一般未滿周歲的人類男嬰相似，但也只有這點像了——他的眼睛沒有區分眼瞳和眼白，即使睜開了也彷彿兩個黑洞，皮膚則是毫無生氣的灰白色，手腳、軀幹與毛髮稀疏的頭顱被數量不等的青紫斑塊覆蓋，小嘴微張的時候還能看見細小的利齒。
意外的是，嬰靈不若在廢屋時那般狂躁，不僅沒有掙扎，也沒有大哭，而是在定身符的限制下一點一點艱難地挪動軀體，直到面朝某個方向才停下。
「叭、爸……」
他用稚嫩的奶音喊著，朝站在陣眼處的江晨雪伸出手。
江晨雪：「……？！」
◆
天譚市永樂分局。
羅夜和張瓔琦抵達刑偵隊，由主責本案的許家同刑警和他們交接。
阿怪本名蔡浩宇，生前獨自居住在永樂區一棟公寓的小套房裡，十月三十號被發現命喪家中時已經氣絕多時，完全來不及救治。
報案人是蔡浩宇的姐姐蔡欣蕙，做筆錄時表示，自己原先與弟弟約好一起吃午餐，對方卻遲遲沒有赴約，試圖聯繫無果後，她立即前往弟弟的住處。由於知道電子鎖密碼，她直接進入屋內，並在床上發現遺體。
蔡浩宇呈現仰躺姿勢，身上除了頸部與左手腕的切割傷，身上還有其他不明的瘀傷及挫傷。大片血跡早已令人看不出床單本來的花樣，因為放了有段時間，血色已經變得暗沉，作為兇器的水果刀就落在右手附近，右手手指及手掌皆沾有大量血跡。
除了床舖，房間其餘地方都沒發現血跡，從現場及遺體染血情況判斷，蔡浩宇斷氣前並沒有經過太多掙扎，是受傷後靜靜躺在原地失血而亡，警方一度懷疑他在受傷前有攝入安眠藥、鎮靜劑等藥物，卻在驗血之後推翻這個想法。
經過鑑識，兇器刀柄上只找到蔡浩宇的指紋，加上案發現場的種種跡象，讓死因朝著輕生的方向發展，但其中仍有些令人疑慮的地方，比如其他來路不明的外傷，以及案發前在網路上鬧得沸沸揚揚的中邪一說，於是他們一方面繼續調查，另一方面找來靈務局鑑定，果真被兩邊都找出新疑點。
「昨天我們復原蔡浩宇的手機資料，找到幾筆被刪除的可疑通聯紀錄，其中包含他生前最後兩次通話，一次在二十九號上午，另一次在二十七號晚間，都是和同一個門號聯絡。」許家同說：「後面幾次都是通電話，我們無法確認他們溝通的內容，但他們第一次聯繫是透過通訊軟體，由對方傳訊給蔡浩宇的工作帳號。」
蔡浩宇平時帶在身邊的手機綁定頻道主的工作帳號，除了進入手機時需要用指紋或數字密碼解鎖，其他通訊軟體都沒有加密。看得出他沒有將公用帳號跟私用帳號隔開使用的習慣，同一台手機裡也有不少與親友聯絡的私人訊息。
許家同將復原過的訊息展示給靈務局的正副隊長看，對方自稱是向陽街十五號的屋主，表示直播影片帶給他極大的困擾，希望蔡浩宇私下與他談和解條件，否則會追究他擅闖私人屋宅的行為。
對方行事謹慎，第一封訊息沒有公開真實姓名，也沒有透露任何個人資訊，後面聯絡不只全用電話，連申請門號填的資料都是假的，即使他自稱屋主也不能全信。
近年電話詐騙猖獗，販售門號有利可圖，電信公司疏於查實身分、濫發門號的問題一直存在，這些免洗門號因來源複雜而難以追查，不過許家同還是先找到屋主詢問過一次，對方表明從未聯繫過蔡浩宇，之後就沒有其他說詞。
「看來蔡浩宇緊急下架影片，可能不盡然是因為中邪的緣故。」張瓔琦說。
許家同點著頭，表情卻流露出幾分猶豫，「不過先前他的確有因為疑似中邪，由姐姐陪同去住處附近的宮廟求助，得到刪除影片的建議。求助的日期是二十五號，他在二十七號刪片，時序是能對上的……」
許家同瞧了瞧張瓔琦，又轉向羅夜，最後只是尷尬地咳嗽兩聲作結。羅夜看出他是想追問鑑定的情況卻又怕觸犯禁忌，便圓滑地接口，「中邪事件與案件的關連性仍不能輕忽，我們也是因為有所發現，鑑定才會通過。雖然目前由我們接手調查，但後續大概還有不少需要永樂分局協助的地方，到時候再麻煩你們了。」
「應該的。有什麼需要再和我說。」
儘管羅夜對細節隻字未提，許家同還是不自禁感覺後背發涼，他對靈務局辦案的規矩多少有耳聞，據說他們雖然有自己的設備和場地，但被抓進去審問的都不會是一般人類。若是對人進行調查，靈務局通常會借用轄區分局的身分和空間，而基於不成文的默契，其他單位配合時也不會多問。
警方對所謂「怪力亂神」本就抱持著不可言明的微妙態度，雖然大多數時候還是靠科學方法破案，但總有些案子得用跳脫常理的方式才能偵破，只要見過一、兩件，就足以對未知的領域感到敬畏，而這份敬畏也延續到對待靈務局的態度上。
離開永樂分局後，羅夜跟張瓔琦回到公務車裡，羅夜負責開車，而張瓔琦出勤的時候早餐才吃一半，現在正啃著另一半。
「對方看似一開始就表明身分和來意，卻在暗地裡做出真正能混淆調查的事情，看來還有點反偵察意識。」張瓔琦邊說邊吃的功力已經爐火純青，明明食物在光速減少，卻絲毫不干擾她抓住吞嚥跟下一口之間的空檔說話，「刪除通聯記錄明顯是為了滅證，只是不知道是蔡浩宇受到誤導自己做的，還是對方用了什麼方法控制他的手機？」
「現在還不好推斷，但如果手機裡面有間諜軟體，分局在復原手機後應該能查出來。」羅夜尋思，「總之得先調閱蔡浩宇住處附近的監視器畫面，釐清他案發當天的行蹤，接下來我們分頭行動，妳繼續調查向陽街十五號，我去一趟蔡浩宇找過的那間廟。」
「查實鬼故事對吧？收到。」張瓔琦嚥下最後一口早餐，「宮廟要不要等明天跟江老師一起去？他對那個領域比較了解，也能給我們一些意見。」
「也可以，看他恢復的情況吧。早上我過去的時候他還在昏睡，而且有點發燒，現在應該已經回家休息了。」
「看你魂不守舍的，晚上要不要抽空回家看一下？求快的話出個竅，飄過去再飄回來，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
羅夜不禁苦笑，這個方法效率是不錯，但也太悲催了。
「要是案情很緊張，我回去了他也不會高興。說到這個，晨雪辦事向來謹慎，回家前應該把嬰靈交給局裡了，等一下我們先去會一會。」
「你克制點……殺氣都外洩了。」張瓔琦無奈，「嬰兒無知，上身跟咬人都是出於本能，你就別太計較了。要是現在江老師在這，一定也這麼勸你。」
羅夜嘖嘖兩聲，睨了她一眼，「口才滿好的啊，我居然無法反駁。」
其實口才也沒有多好，只是搬出江老師立即見效而已……張瓔琦心想。
經過一趟車程的靜心養性，羅夜自覺即使看到小鬼對著自己齜牙也能淡然處之。回到靈務局之後，他們先給隊裡交付完任務，聽說嬰靈早上被帶去做了檢查，便一同前往醫務室。
結果一進到醫務室，羅夜就遭到在場所有醫療班的圍觀，全員流露出一股同質性極高的微妙氛圍，表情大概混雜了同情、看戲跟欲言又止幾種意思。
「江老師先把嬰靈帶回家了。」
最後還是醫務長勇武，率先打破沉默。
羅夜嘴角一抽，剛才修身養性的成果全都功虧一簣。
「……理由？」
「嬰靈好像把江老師誤認成他的父親了，檢查時意外很乖巧，但只要江老師離開他的視線範圍就開始哭鬧。老師陪著他做完檢查，原先想把他放回瓶子裡交給我們看顧，但孩子哭得慘烈啊……你也知道江老師心慈，看不得枉死過一次的孩子再受苦，所以就提議把嬰靈放在身邊，明天上班再一起帶過來。」想到當時的一團混亂，醫務長不禁扶額，「以目前的情況，我覺得交給江老師看管最安全。但如果你覺得不妥，也可以回家把孩子接回局裡。你現在廣義來說是孩子的第二個乾爸，加油吧！動手前記得先博取信任，別嚇著小鬼了。」
一切聽起來合情合理，但羅夜還是有種猛然被天雷劈中的感覺。
張瓔琦看他暫時回不了魂，便替他接著問，「檢查有結果了嗎？」
「正想和你們討論這個。我們分析過嬰靈的魂體，覺得他已經超出一般嬰靈的範疇了。」醫務長說：「本體還是魂魄，實體是化出來的，應該不是小鬼或嬰兒蠱那種使用遺骸煉製而擁有實體的體系。但我們還是覺得他有點像蠱那類的東西，不是形式上，而是本質上的，可能是吞食過其他鬼魅，經過融合後法力增強，讓他變成現在的樣子。」
聽起來只是行為上暫時無害，但本身的凶性卻沒那麼容易抹除……
「我還是親自看管吧。」羅夜臉色鐵青。
「現在你有正當理由回家一趟了，夜哥。」張瓔琦拍拍他的肩膀，語調裡帶著點幸災樂禍的調侃意味，「那我就照原定計畫，繼續調查那間房子啦！」
聽見這句話的瞬間，羅夜十分不爭氣地心軟了。
不只心軟，還心動不已。
……算了，他有哪次真的跟晨雪爭過那口氣呢？
「傷口怎麼樣？讓我看看。」他把江晨雪的工作椅轉成面朝自己的角度，蹲下身與他視線齊高。
「醫療班幫忙處理好了。」江晨雪乖乖掀起衣服一角，「嬰靈的邪氣我能靠自己淨化，現在只剩外傷而已。」
「嗯……」羅夜看完後立即幫他把衣服拉好，深怕慢一秒就會冷到他似的，動作迅速卻無微不至。
見羅夜還是一臉凝重，江晨雪傾身摟住他的脖頸，將臉靠在他肩上。
「我反省了。」
「我知道。」
「對不起，讓你這麼難受。」
「唉……我心裡其實也很矛盾。」羅夜把手放上江晨雪的後腦杓，節奏規律地輕撫，「你兩輩子做事都這個風格，我再清楚不過。我不希望你為了遷就我而改變自己，只是很不甘心……如果我能一邊讓你做自己，一邊守護好你就好了。」
「怎麼又把問題繞到自己身上？」江晨雪不滿，「我從來不覺得為你改變是遷就，既然想與你走得長久，哪有讓你一直單方面迎合我的道理？你這樣想未免太偏執了。」
「嗯，偏執就偏執吧。」羅夜沒打算講道理，他偏頭親吻江晨雪的臉頰，執拗地說：「我們這些做鬼的，誰沒抱著幾個執念在身上？況且自從我少年時被你渡化，拒絕重入輪迴之後，執念就只有你一個了。」
某種程度上，叫一隻鬼放下執著跟殺他第二次沒什麼區別。江晨雪知道羅夜在這方面難溝通是出自本能，並非三言兩語就能說動，便暫時不再與他爭論，換了個自己正在掛念的話題：「我們離開那棟房子之後，你有其他發現嗎？」
原先逐漸升溫的甜蜜氛圍被橫空插進來的公事澆了一桶大冷水，羅夜發怔片刻，回過神後不由得笑嘆一聲。
哎，這實在……
而且主動轉移話題的人並沒有打算轉換姿勢，顯然覺得一邊黏在一起一邊冷靜地討論公務完全沒有衝突。
……實在是很有晨雪的風格。
可惡，好喜歡。
「麻糬處理完記憶後，有回來跟我報告你們之前的發現。我們仔細檢查過房間地板的焦痕，附近沒有使用符咒或法陣留下的痕跡，不太像一般封印。所以我們猜，對方只是單純用更高的法力把嬰靈限制在那裡而已。」
「法力嗎？」江晨雪喃喃：「我先前就有想過，如果是一般封印，應該不會輕易被我燒掉才對，因為本質上並不是相剋的東西。」
「可能是法力更高的鬼，比如鬼故事裡的那位。」羅夜說：「不過現在連那位是否存在都是個謎，我連嬰靈以外的邪氣都沒感覺到。」
「唔、澄光宮前天才去那邊辦過法事，雖然只是在門外而已。」江晨雪想了想，又補充，「不過從他們做法事的時候就招不到屋裡的怨魂了，也是因為這樣，他們才託我做進一步調查。」
「哈啊……難怪。」羅夜恍然大悟，如果是那群辦事認真且實力堅強的人，能留住一個被封在地下的嬰靈都算萬幸了。
線索又少又散，不過再釐清一些細節應該就能下判斷……思索同時，他先是摸走椅背的乾坤袋，然後微微調了一個角度，把靠在他身上的江晨雪整個人抱起來。
江晨雪：「？」
「你該休息了，江顧問。」羅夜單肩揹著袋子，小心避開腰部的傷口把人抱緊了，才邁步走向辦公室門口，「我出差時躺的那張床還沒收掉，你今晚先暫時睡那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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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晨雪隔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靈務局排班的成員已經換過一批。
醫務長一進局裡就聽說江晨雪昨晚不只被嬰靈上身，還被咬掉一大塊肉，於是一得知人已睡醒就親自前去換藥。
「你還有點低燒，等一下先吃退燒藥看看情況。」量完體溫，醫務長忍不住碎唸，「你之前受過重傷，多少折損了一些底子，這下還沒全養回來就又添新傷，之後千萬不可以再亂來了！」
江晨雪端坐在床上，乖巧地點頭，「好的。謝謝醫務長。」
「……要是你實際上有看起來那麼乖就好了。」醫務長沒好氣地埋怨，順便替刑偵隊帶話，「剛才羅夜跟我說鑑定會通過，他和瓔琦已經前往永樂分局交接。雖然你應該已經料到了，但我還是先代為轉達，這個案子會請你一起參與調查。」
「謝謝，我知道了。那我現在就……」
「什麼現在？還發著燒呢，你明天才開始上班。」醫務長截口打斷他，以某種介在嚴父跟慈母之間的操心表情下了神聖的醫囑，「知道你人一待在局裡就閒不下來，所以吃完藥就回家休息吧！明天再過來。」
「嗯……也好。」低燒未退帶來無法忽視的倦怠感，多休息的確是最好的安排，但江晨雪心裡其實頗為遺憾，畢竟分別以來連彼此聯絡都沒有，十天光陰說長不長，卻也不算短，如今能和羅夜一起工作，他還真有點捨不得把這麼好的時光浪費掉。
不過他總歸是明白事理，對醫囑當然不會有任何異議。
「在我回家之前，得先把一個東西留在局裡。」江晨雪從擱在床邊的乾坤袋拿出縛靈瓶，「這是先前在屋裡找到的嬰靈。」
「對，還有這個小東西。」醫務長接過瓶子，「昨晚的事情我已經聽麻糬說了，那個嬰靈聽起來有點怪，正好需要送來我們這裡檢查。」
靈務局分析證物線索大致分兩條路線，物品類送去鑑識科，靈體類則交由醫務室處理。
「嬰靈之前吃了我一點精氣血肉，又被我上過固魂符，養了一個晚上，恐怕比剛遇上時更難對付。」江晨雪蹙著眉，面露憂色，「我離開前能再看一眼嗎？要是出什麼問題，也多一個人能處理。」
醫務長對這個「進補」的內容無言了片刻，自古就有鬼魅以僧侶修士為食能使法力大增的說法，雖然只有一口血肉，但帶來的效果還真有點難以預估。
「看一看圖個安心也好。但也不用太緊張，局裡幫手還夠。」
醫務長領著江晨雪到醫務室，先盯著他吃下退燒藥，才和醫療班張羅起開瓶的事。他們在用來做檢查的小隔間裡設好結界，接著把縛靈瓶放在一張病床上，床單已經用硃砂顏料畫上定身符，使整張病床等同一張巨大的符紙，範圍內的目標物皆能受其影響。
見醫療班諸位正各司其職忙碌著，江晨雪自覺守在結界陣眼的位置，既不干擾他們作業，又能起到一點輔助作用。
縛靈瓶一開，嬰靈便竄了出來，它的形體倒是與一般未滿周歲的人類男嬰相似，但也只有這點像了——他的眼睛沒有區分眼瞳和眼白，即使睜開了也彷彿兩個黑洞，皮膚則是毫無生氣的灰白色，手腳、軀幹與毛髮稀疏的頭顱被數量不等的青紫斑塊覆蓋，小嘴微張的時候還能看見細小的利齒。
意外的是，嬰靈不若在廢屋時那般狂躁，不僅沒有掙扎，也沒有大哭，而是在定身符的限制下一點一點艱難地挪動軀體，直到面朝某個方向才停下。
「叭、爸……」
他用稚嫩的奶音喊著，朝站在陣眼處的江晨雪伸出手。
江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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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譚市永樂分局。
羅夜和張瓔琦抵達刑偵隊，由主責本案的許家同刑警和他們交接。
阿怪本名蔡浩宇，生前獨自居住在永樂區一棟公寓的小套房裡，十月三十號被發現命喪家中時已經氣絕多時，完全來不及救治。
報案人是蔡浩宇的姐姐蔡欣蕙，做筆錄時表示，自己原先與弟弟約好一起吃午餐，對方卻遲遲沒有赴約，試圖聯繫無果後，她立即前往弟弟的住處。由於知道電子鎖密碼，她直接進入屋內，並在床上發現遺體。
蔡浩宇呈現仰躺姿勢，身上除了頸部與左手腕的切割傷，身上還有其他不明的瘀傷及挫傷。大片血跡早已令人看不出床單本來的花樣，因為放了有段時間，血色已經變得暗沉，作為兇器的水果刀就落在右手附近，右手手指及手掌皆沾有大量血跡。
除了床舖，房間其餘地方都沒發現血跡，從現場及遺體染血情況判斷，蔡浩宇斷氣前並沒有經過太多掙扎，是受傷後靜靜躺在原地失血而亡，警方一度懷疑他在受傷前有攝入安眠藥、鎮靜劑等藥物，卻在驗血之後推翻這個想法。
經過鑑識，兇器刀柄上只找到蔡浩宇的指紋，加上案發現場的種種跡象，讓死因朝著輕生的方向發展，但其中仍有些令人疑慮的地方，比如其他來路不明的外傷，以及案發前在網路上鬧得沸沸揚揚的中邪一說，於是他們一方面繼續調查，另一方面找來靈務局鑑定，果真被兩邊都找出新疑點。
「昨天我們復原蔡浩宇的手機資料，找到幾筆被刪除的可疑通聯紀錄，其中包含他生前最後兩次通話，一次在二十九號上午，另一次在二十七號晚間，都是和同一個門號聯絡。」許家同說：「後面幾次都是通電話，我們無法確認他們溝通的內容，但他們第一次聯繫是透過通訊軟體，由對方傳訊給蔡浩宇的工作帳號。」
蔡浩宇平時帶在身邊的手機綁定頻道主的工作帳號，除了進入手機時需要用指紋或數字密碼解鎖，其他通訊軟體都沒有加密。看得出他沒有將公用帳號跟私用帳號隔開使用的習慣，同一台手機裡也有不少與親友聯絡的私人訊息。
許家同將復原過的訊息展示給靈務局的正副隊長看，對方自稱是向陽街十五號的屋主，表示直播影片帶給他極大的困擾，希望蔡浩宇私下與他談和解條件，否則會追究他擅闖私人屋宅的行為。
對方行事謹慎，第一封訊息沒有公開真實姓名，也沒有透露任何個人資訊，後面聯絡不只全用電話，連申請門號填的資料都是假的，即使他自稱屋主也不能全信。
近年電話詐騙猖獗，販售門號有利可圖，電信公司疏於查實身分、濫發門號的問題一直存在，這些免洗門號因來源複雜而難以追查，不過許家同還是先找到屋主詢問過一次，對方表明從未聯繫過蔡浩宇，之後就沒有其他說詞。
「看來蔡浩宇緊急下架影片，可能不盡然是因為中邪的緣故。」張瓔琦說。
許家同點著頭，表情卻流露出幾分猶豫，「不過先前他的確有因為疑似中邪，由姐姐陪同去住處附近的宮廟求助，得到刪除影片的建議。求助的日期是二十五號，他在二十七號刪片，時序是能對上的……」
許家同瞧了瞧張瓔琦，又轉向羅夜，最後只是尷尬地咳嗽兩聲作結。羅夜看出他是想追問鑑定的情況卻又怕觸犯禁忌，便圓滑地接口，「中邪事件與案件的關連性仍不能輕忽，我們也是因為有所發現，鑑定才會通過。雖然目前由我們接手調查，但後續大概還有不少需要永樂分局協助的地方，到時候再麻煩你們了。」
「應該的。有什麼需要再和我說。」
儘管羅夜對細節隻字未提，許家同還是不自禁感覺後背發涼，他對靈務局辦案的規矩多少有耳聞，據說他們雖然有自己的設備和場地，但被抓進去審問的都不會是一般人類。若是對人進行調查，靈務局通常會借用轄區分局的身分和空間，而基於不成文的默契，其他單位配合時也不會多問。
警方對所謂「怪力亂神」本就抱持著不可言明的微妙態度，雖然大多數時候還是靠科學方法破案，但總有些案子得用跳脫常理的方式才能偵破，只要見過一、兩件，就足以對未知的領域感到敬畏，而這份敬畏也延續到對待靈務局的態度上。
離開永樂分局後，羅夜跟張瓔琦回到公務車裡，羅夜負責開車，而張瓔琦出勤的時候早餐才吃一半，現在正啃著另一半。
「對方看似一開始就表明身分和來意，卻在暗地裡做出真正能混淆調查的事情，看來還有點反偵察意識。」張瓔琦邊說邊吃的功力已經爐火純青，明明食物在光速減少，卻絲毫不干擾她抓住吞嚥跟下一口之間的空檔說話，「刪除通聯記錄明顯是為了滅證，只是不知道是蔡浩宇受到誤導自己做的，還是對方用了什麼方法控制他的手機？」
「現在還不好推斷，但如果手機裡面有間諜軟體，分局在復原手機後應該能查出來。」羅夜尋思，「總之得先調閱蔡浩宇住處附近的監視器畫面，釐清他案發當天的行蹤，接下來我們分頭行動，妳繼續調查向陽街十五號，我去一趟蔡浩宇找過的那間廟。」
「查實鬼故事對吧？收到。」張瓔琦嚥下最後一口早餐，「宮廟要不要等明天跟江老師一起去？他對那個領域比較了解，也能給我們一些意見。」
「也可以，看他恢復的情況吧。早上我過去的時候他還在昏睡，而且有點發燒，現在應該已經回家休息了。」
「看你魂不守舍的，晚上要不要抽空回家看一下？求快的話出個竅，飄過去再飄回來，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
羅夜不禁苦笑，這個方法效率是不錯，但也太悲催了。
「要是案情很緊張，我回去了他也不會高興。說到這個，晨雪辦事向來謹慎，回家前應該把嬰靈交給局裡了，等一下我們先去會一會。」
「你克制點……殺氣都外洩了。」張瓔琦無奈，「嬰兒無知，上身跟咬人都是出於本能，你就別太計較了。要是現在江老師在這，一定也這麼勸你。」
羅夜嘖嘖兩聲，睨了她一眼，「口才滿好的啊，我居然無法反駁。」
其實口才也沒有多好，只是搬出江老師立即見效而已……張瓔琦心想。
經過一趟車程的靜心養性，羅夜自覺即使看到小鬼對著自己齜牙也能淡然處之。回到靈務局之後，他們先給隊裡交付完任務，聽說嬰靈早上被帶去做了檢查，便一同前往醫務室。
結果一進到醫務室，羅夜就遭到在場所有醫療班的圍觀，全員流露出一股同質性極高的微妙氛圍，表情大概混雜了同情、看戲跟欲言又止幾種意思。
「江老師先把嬰靈帶回家了。」
最後還是醫務長勇武，率先打破沉默。
羅夜嘴角一抽，剛才修身養性的成果全都功虧一簣。
「……理由？」
「嬰靈好像把江老師誤認成他的父親了，檢查時意外很乖巧，但只要江老師離開他的視線範圍就開始哭鬧。老師陪著他做完檢查，原先想把他放回瓶子裡交給我們看顧，但孩子哭得慘烈啊……你也知道江老師心慈，看不得枉死過一次的孩子再受苦，所以就提議把嬰靈放在身邊，明天上班再一起帶過來。」想到當時的一團混亂，醫務長不禁扶額，「以目前的情況，我覺得交給江老師看管最安全。但如果你覺得不妥，也可以回家把孩子接回局裡。你現在廣義來說是孩子的第二個乾爸，加油吧！動手前記得先博取信任，別嚇著小鬼了。」
一切聽起來合情合理，但羅夜還是有種猛然被天雷劈中的感覺。
張瓔琦看他暫時回不了魂，便替他接著問，「檢查有結果了嗎？」
「正想和你們討論這個。我們分析過嬰靈的魂體，覺得他已經超出一般嬰靈的範疇了。」醫務長說：「本體還是魂魄，實體是化出來的，應該不是小鬼或嬰兒蠱那種使用遺骸煉製而擁有實體的體系。但我們還是覺得他有點像蠱那類的東西，不是形式上，而是本質上的，可能是吞食過其他鬼魅，經過融合後法力增強，讓他變成現在的樣子。」
聽起來只是行為上暫時無害，但本身的凶性卻沒那麼容易抹除……
「我還是親自看管吧。」羅夜臉色鐵青。
「現在你有正當理由回家一趟了，夜哥。」張瓔琦拍拍他的肩膀，語調裡帶著點幸災樂禍的調侃意味，「那我就照原定計畫，繼續調查那間房子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