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翠燦隕星─3(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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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3-20
『喝──嘿!』
夜間的日軍營帳,天狐正在對自己施展法術,試圖變化成為人形。
可惜喊得再怎麼大聲,別說外型沒有變化,連一根毛都沒有風吹草動。
能久見到這般景象,換上就寢衣物的他搖了搖頭,隨即向眼前的鬼怪說道。
「失敗這麼多次,祢還是別試了。」
『怎麼會!小生照著能久大人說的做,為什麼還是這樣?』
「才能不足?」
天狐遭到主人無情斷言,耳朵尾巴都跟著垂了下來。
見到鬼怪失落的模樣,能久慢悠悠地補上一句。
「既然把祢帶在身邊,我不會隨便遺棄鬼怪,不必勉強自己上戰場。」
『可、可是……』
天狐還沒說完,眼前的能久突然捂住嘴唇,低頭就是一陣狂咳。
下意識想靠近主人,不料能久立刻舉手制止,上氣不接下氣地喝止天狐。
「不要過來!」
過了一會兒,咳嗽漸趨平緩的能久抬起頭,只見殷紅液體不絕從他的指縫滲出,叫人怵目驚心。
對比天狐哭到說不出話來,作為當事者的能久反而表情平靜,取過布塊擦拭咳出的鮮血。
「別哭了,流淚也無法改變現狀,不如寬心看待。」
追隨能久前來接收臺灣的士兵們,有的因為水土不服,有的則是因為熱帶傳染病,眾多人員陷入無法戰鬥的狀態。
作為主帥的能久同樣染上瘧疾,於是為了避免動搖軍心,高層強行壓下消息,要求他表現得一如往常,這是普通人類的認知。
然而天狐知道,危害能久的除了風土疾病,還有透過某種儀式施展的詛咒。
(詛咒從什麼時候開始,惡化到這種程度的?)
污穢之氣,能久如此稱呼詛咒的根源,乍看彷彿一層黑霧籠罩全身,不斷削弱這位人類的生命力。
詛咒進一步附著肉身,呈現類似刺青的黑色紋路,直到近日才因為能久的力量不足以壓制,在衣服底下顯現出原本的模樣。
不忍坐視主人飽受病痛折磨,天狐好幾次都想就近照顧,奈何鬼怪同樣會遭受污穢之氣毒害,除了被能久嚴令禁止靠近之外,有時更直接被關在營帳外面。
「接下來有一場硬仗要打,祢我需要好好養精蓄銳,趕緊休息吧!」
『……嗯……』
燈火已然熄滅的營帳,天狐遠遠注視躺在床上,胸口隱約起起伏伏的身影。
猶豫好一會兒,祂悄悄走近能久,舉起前腳碰觸隔開彼此,能久睡前布下的透明結界。
(就算幫不上忙,小生想要更了解您──)
冷不防,天狐前腳一個踩空,緊接著往前撲倒,重重摔在地上。
天狐從地面爬起來,甩了甩腦袋看向周圍,赫然驚覺自己所在位置並非營帳,而是一處不知名的場所。
(這裡是哪裡……啊!)
一間被敵軍包圍的寺院,兩名日本武士持刀殺出重圍,其中一人背上揹著身穿袈裟,面色慘白的僧侶。
儘管沒有留鬍鬚,穿著長相與現在截然不同,天狐一眼認出那是年輕時代,自己不曾知曉的能久。
『輪王寺宮大人,請抓緊在下,我等必將保護您平安脫身。』
被稱作「輪王寺宮」的能久,聽聞武士信誓旦旦向他保證,並沒有因此面露喜色,臉上的憂愁變得更加深刻。
眼看三人就要走遠,天狐急忙跟上他們的腳步,沿途目睹橫七豎八倒臥地面,已然沒有氣息的武士屍首,心有不甘的亡魂正在飄出肉身。
『不要啊……我不想死……!』
『不行……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完成──』
『為、什麼……我們必須死在這裡?為什麼……?』
貴為皇族的能久曾經剃度出家,在上野的寬永寺擔任住持。
不料美國的蒸汽船強行突破國門,促成日本政府劃分為天皇與將軍兩大勢力,甚至將能久捲入衝突,被擁護將軍的勢力推舉為領袖,與姪子明治天皇為敵。
叔姪對峙的局面,在戊辰戰爭達到最高峰,能久得到武士捨命護送,匆忙中搭乘軍艦逃亡,其他人就沒有那麼幸運,最終落得全軍覆沒的下場。
四下無人的靜夜,船艙裡的能久從睡夢中驚醒,用雙手緊緊環抱肩頭,任憑淚水無聲流淌。
『諸佛菩薩,我所付出的一切努力,是為了帶來這樣的地獄,讓人民平白無辜犧牲嗎?』
縮在角落注視主人,天狐正要試圖走近對方,場景一陣快速變換,投影出不知名宅邸的和室,眼前的能久已經改換西式衣物。
穿著軍裝的青年坐在能久對面,跟他交談到一半變得怒不可遏,猛然出手抓住能久的衣領。
『你以為事情結束了?武士壯烈成仁,人們在戰爭中死去,痛苦的靈魂一日沒有得到安息,你就別想擺脫自己的天命!』
『我的……天命?』
『皇國臣民務要犧牲奉公,兄長大人既然效忠當今天皇,就必須奉獻一己之力,證明對大日本帝國的忠誠。』
異國青年──伏見宮貞愛親王鬆手,起身背對他的親生兄長,朝和室的門口走去。
『兄長大人,你一定能夠洗刷屈辱,向世人證明自己的才能。』
目送弟弟離開和室,盤腿而坐的能久抬起頭來,仰望木造建築的天井。
片刻過後,他選擇閉上雙眼,低聲喃喃自語。
『不論你我都有任務在身,必須貫徹到最後──譬如背負無數人命,手中沾滿鮮血的我,註定活在痛苦之中,沒有資格獲得幸福,是這個意思吧?』
──才沒這種事,不是這樣的!
天狐狂奔到能久身邊,連聲叫喚自己主人,然而能久沉浸在悲傷中,根本聽不到鬼怪的聲音。
眼角噙著淚水,天狐默默在能久旁邊坐下,尾巴緊緊纏繞主人的手臂。
就在這時,能久身軀一震,低頭看向近在咫尺的鬼怪。
「祢怎麼會在這裡,天狐……難道我在作夢?」
能久提出疑問的瞬間,眼前景物盡數破碎,被無垠黑暗吞噬殆盡。
意識重回野外營帳,天狐望向躺在床上的能久,發現主人正注視著自己,有些心虛地往旁邊看去。
『早、早安?能久大人。』
「當前時間是凌晨,守夜士兵以外的人還在睡,的確是滿『早』的。」
輕輕撥開因為出汗,黏在額前的細碎髮絲,能久對天狐招了招手,示意祂走向自己。
踏著小碎步靠近能久,天狐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迎接主人厲聲責罵,殊不知能久伸出掌心,揉了揉覆蓋白毛的小腦袋。
『!……能久大人,詛咒消失了嗎?』
「怎麼可能,現在是用法術壓制,等等又會復發……無論是來自他人,或者是自己下的,詛咒永遠不會消失。」
輕摸天狐柔順的毛皮,能久幽幽訴說埋藏內心深處,不曾對外人吐露的話語。
「有人會立下契約,讓鬼怪代為實現心願,但祢沒有那個能力,我也不打算許願。」
『那麼,小生該怎麼做,才能幫上您的忙?』
能久並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如同在夢境那樣,抬頭望向營帳頂部。
沉默片刻,他停下撫摸的動作,仰天緩緩吐出一口氣。
「在我的國家,傳說對著流星把願望念三遍,就能實現自己的心願。」
『這是真的嗎?』
「誰知道呢?即使是騙小孩的,傳說故事的意義不在於真相如何,而是將這份記憶傳承下去。」
說到這裡,能久將視線投向蹲在地面,一臉困惑不解的天狐,微揚嘴角的他隨即開口。
「就像我來到這片土地,有緣遇見祢一樣,『翠星』。」
『翠星?什麼意思?』
「是我給祢取的名字,也是一份期許跟祝福。」
真身是火流星的天狐隕落人間,在這個世上苟延殘喘著,遇見來自異國的能久。
分別是人類與鬼怪,本應沒有交集的他們,因為戰爭才能在亂世相遇,一路走到了這裡。
過去傷口仍在隱隱作痛,無人能夠扭轉步向死亡的現狀,至少在最後的最後,可以留下一些什麼。
「希望總有一天,祢能成為給人帶來希望,翠燦耀眼的流星。」
一旦接受名字,形同鬼怪認同命名者,自願套上屬於對方的枷鎖。
儘管是一種束縛與限制,名字就像那些肉眼不可視,無數名為緣分的絲線,無論多久都能連繫彼此。
『好的,小生是翠星……永遠都是您的翠星,能久大人。』
得到天狐的承認,能久輕輕一點頭,收回放在鬼怪腦袋上的手。
因為溫暖遠去而感到落寞,天狐還是努力打起精神,咧嘴對能久展露笑容。
(小生會努力的,帶著您給的名字,一直一直活下去……!)
只要天狐的生命得以延續,彼此別離就只是一時而已。
能久是人類,而自己是鬼怪,往後還有無窮止境的歲月,等待主人投胎轉世,再次重逢的那天到來。
※※※
八月的彰化,能久親王行軍抵達目的地,等待他們的是排山倒海而來,無可避免的腥風血雨。
迎戰日軍的兩大勢力聚集八卦山,為首的是臺灣民主國大總統,清朝官員劉永福所帶領的黑旗軍;其次是從各地集結來此,誓死阻擋日軍的臺灣民兵,以及帶領他們的統領吳湯興。
對於臺灣人來說,這是他們的背水一戰,日軍這邊也不可能退讓,就算能久的生命垂危,隨時都可能因為詛咒送命。
『能久大人,您又要單獨行動了,是不是?』
正值夜晚,天狐看著用符咒製造替身,一如以往準備離開營地的能久,三步併作兩步跑到他身邊。
能久確認軍刀安放腰間,配合天狐低垂目光,交代自己的去向。
「趁著我軍跟臺灣人交戰,我得前往八卦山深處破壞法陣,盡可能減輕詛咒的危害。」
能久偷偷溜出營地,實是擁有異能的他暗中活躍,致力摧毀針對日軍部隊,由不知名人士布下的詛咒法陣。
天狐這次不再遲疑,甩著大尾巴緊跟主人,搶在能久阻止前開口。
『直到生命最後一刻,小生都會跟著您的。』
聽聞天狐的宣言,能久愣了一愣,旋即失笑出聲,露出彷彿被打敗的表情。
能久不再出言勸阻,轉而叮嚀天狐上戰場務必小心,便朝幽暗的樹林邁開腳步。
「走,出發了。」
『好的主人!是的主人!』
天狐追逐能久的背影,目睹這位異能者施展法術,一路上躲過他人耳目,抵達法陣所在地,順利完成破壞工作。
回程路上已是凌晨時分,身中詛咒的能久受限於力量不足,不得不在途中解除法術,馬上被臺灣的民兵察覺行蹤。
能久取出手槍應付敵襲,率先擊斃來襲的民兵,目光隨即對上站在民兵身邊,長相熟悉的辮子青年。
「你是民兵首領吳湯興?」
吳湯興顯然用光子彈,無法使用槍械回擊,選擇握緊手中大刀,蓄勢待發。
能久側眼看向身邊,僅用眼神示意天狐,鬼怪瞭然於心地點頭。
(我會保護您的,能久大人。)
天狐的力量因為擁有名字而提升,加上這段時間不斷練習,總算能夠施展基本的法術。
趁著能久與辮子青年交談,天狐悄悄用嘴巴叼起符咒,製造出如同主人一般的幻影,等著辮子青年踏入圈套。
果不其然,辮子青年狂奔而來,舉起大刀朝幻影揮下──身穿軍裝的幻影消散,辮子青年還在錯愕,潛伏在他背後的能久出手,白晃晃的軍刀穿胸而過。
「永別了,異邦的敵人。」
民族大義或者保衛家園,天狐不明白那些複雜的事情,祂也不想去了解。
鬼怪唯一知道的是,自己終於成功了,第一次為重要的人施展法術。
『能久大人,小生成功了!您有看到……嗎?』
喜悅不過一時片刻,接踵而來的是能久一手撐著路旁樹木,一手按在嘴上壓抑咳嗽聲。
儘管沒有被敵人察覺,殷紅再次滲出指縫,不絕滴在八卦山的地面,如同無數在此喪命的臺灣人,血濺山林。
同年十月,北白川宮能久親王病逝臺南,日軍才對外公布他的病情與死訊。
任憑流星再怎麼燦爛,終有燃燒殆盡而隕落的一日,譬如死亡平等降臨在每個人身上,從來沒有例外。
〈翠燦隕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