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南天維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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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3-27
番外〈南天維斗〉

  「這就結束了?」

  夜深人靜,歷經臺灣西岸的收妖之旅,華巳再度回到這個地方,他與陸清芳同住的透天厝。
  一身水藍和服搭配暗金色馬尾,乍看似是俊秀少年的蛇妖,面無表情質問蹲在眼前地面,瘋狂點頭如搗蒜的天狐。

  『是的是的!能久大人在臺南過世後,小生被人帶回新竹,成為新竹神社的御先靈;不過神官大人住在臺北,只有祭典的時候才能見面,小生平常沒機會和他說上話。』
  「也是,憑祢這麼一點不中用的異能,根本不可能幫忙討伐鬼怪,沒被三峯南斗從神社趕出去真是奇蹟。」
  『嗷嗚……嗚嗚嗚嗚……』
  「怎麼,我有說錯?」
  『沒有沒有!守護者大人說得對,小生不是天狐,是三腳貓!』

  祢幾時轉換種族的?華巳冷冷回了一句,天狐見風轉舵用力搖頭,深怕觸怒眼前的神鏡守護者。

  (會怕就好。)

  此前一行人造訪新竹神社遺跡,天狐使計劫走陸清芳,事後被華巳痛毆一頓,自此留下不小的心理陰影,一點風吹草動馬上跪地求饒。
  天狐出手綁架陸清芳,是為了說服人類向自己許願,意圖透過締結契約提升自身功力。
  話雖如此,無論天狐懷抱什麼想法,過去跟誰發生了什麼事,都無法改變祂犯下的罪過。
  目睹陸清芳墜入地面黑洞,眼睜睜消失在自己面前,華巳被迫必須承認──這個人類不僅是自己的契約對象,在心中佔了更為重要的位置,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

  「那麼,關於三峯南斗遇害一事,祢有任何線索嗎?天狐。」

  用絕對的實力輾壓鬼怪,讓祂們徹底認清身分地位,這是三峯南斗慣用的手段,他也是這樣教導華巳的。
  以往華巳不願動手,時至今日才知道實際與鬼怪對峙,如果沒有提前下手,遲早會為此付出慘痛代價。

  (一點點的線索也好,必須知道更多才行……)

  最初是對三峯南斗遇害無法釋懷,試圖追尋隱藏背後的真相,越是調查越清楚當中有異,不能當作普通懸案來看待。
  動用自身異能也好,動手威脅妖魔鬼怪也罷,華巳可以不擇手段,只為達成守護陸清芳這個目標,審問天狐自是其中一環。
  尤其現在,暗殺三峯南斗的刺客逍遙法外,誰都無法預判他的下一步行動,更可能主動找上門來,對【天狼神鏡】的現任持有者下手。
  未來的不確定性讓華巳感到焦躁,一度失去陸清芳的行蹤強化這層不安,讓天狐淪為種種情緒的宣洩出口,逃避幾乎支配自己的恐懼之情。

  (這一次,我不想再被人丟下了,清。)

  華巳暗中下定決心,正準備出言催促天狐,不料鬼怪搶先一步開口。

  『有件事情小生一直很在意,不知跟神官大人遇害有沒有關聯。』
  「說。」
  『某個不是祭典的日子,神官大人跑來新竹神社跟小生說,再過不久就會跟能久大人重逢。』
  「跟能久大人重逢,這是什麼意思?」
  『小生不知道,神官大人沒說清楚,而且直到今天,小生也沒有見到能久大人。』

  天狐垂著耳朵尾巴,眼中盪漾著顯而易見的失落,有些沒精打采地接續話語。

  『能久大人過世前,要求小生必須好好磨練自己,等待再次相見的那天……所以,是不是因為小生不夠努力,能久大人才沒有回來?』

  面對一臉沮喪的天狐,華巳自覺他無法回應,更沒有必要回答鬼怪。
  投胎轉世向來虛無飄渺,誰都無法預料眼前之人經過輪迴,是否惦記著前塵往事,在乎曾經與鬼怪許下的約定?
  內心隱隱一痛,華巳沉默片刻,還是不由自主回應天狐。

  「三峯南斗會因為欺騙祢,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嗎?」
  『謊言成功騙過小生,覺得很有趣之類的……?』
  「嗄啊?祢認為三峯南斗是那樣的人嘛!」
  『對不起對不起!他絕對不是!是小生說錯話了,求您不要打狐啊啊啊──!』

  聽聞華巳語氣不善,天狐立刻跪下趴伏原地,瑟瑟發抖完全不敢抬頭。
  華巳竭力平息心頭怒火,確保能夠進行有意義的對話,這才重拾原本的話題。

  「三峯南斗這個人,或許會撒謊隱瞞某些重要的事,但如果對自己毫無好處,沒理由說謊欺騙鬼怪。」
  『可是那個,為什麼呢?』
  「因為……光是活在這個世界上,必須說的謊言已經夠多了。」

  昔日三峯南斗在月下小酌,不經意抬頭望向天際,對身邊的華巳這麼說過。
  所向披靡的異能者,折服無數鬼怪的日本神官,那是他少數吐露心聲,表現出近似脆弱一面的時刻。
  現在回想起來,華巳不免懷疑這人所展現的脆弱,究竟是真實抑或有所圖謀?
  逝者已矣,無法和當事者求證的當下,自己只能緊抓隻字片語,構築出他所理解的三峯南斗。

  (我現在是在說服天狐,還是說服自己相信那個人?)

  關於三峯南斗的死,他在神社遇刺身亡的真相,以及這人為何背叛華巳的信任,所有一切都找不到答案,繞了一圈什麼都沒有改變。
  繼續談話已然沒有意義,華巳取出【天狼神鏡】,將天狐變作【靈石】收回鏡框,昏暗的斗室剩下自己,再無其他鬼怪。

  (哼,沒有一隻鬼怪靠得住。)

  再怎麼努力都是徒勞,詢問外界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所有一切恐怕都沒有意義。
  華巳隱約知道,自己不過是在徒然掙扎中,想要忘記那份無法捨棄,至今盤據內心深處的痛苦。
  儘管腦袋清楚明白,甚至是想要否認的,他依舊無法阻止自己,扼殺不了在心底生根的思念──

  「三峯南斗,你到底在想什麼?」

  微弱得幾乎無法聽清,責怪中帶了些無助的問句,想當然並沒有人應聲,兀自消融在闇夜,如同真相一般杳然無蹤。

  ※※※

  枲垂衣,這是一種使用植物纖維編織,懸掛在斗笠邊緣的輕薄布料,類似覆蓋頭部或臉部的面紗。
  其用途是日本女性外出之際,對外遮蔽自己的容貌,其次則是男性行走山路時,用來防蟲的手段。
  夜晚的深山野嶺,一名男子穿戴日本傳統服裝,搭配斗笠與枲垂衣,來到一處山間聚落,立刻遭遇守衛攔截。

  「喂!你是什麼人,竟敢踏進咱們的地盤?」

  駐守聚落入口處,手持棍棒的彪形大漢,舉起武器大聲質問男子。
  眼看男子沒有動靜,彪形大漢正要動手驅趕入侵者,下一秒整個人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先前的騷動聲引來人群,男子並沒有因此卻步,反而氣定神閒拉開枲垂衣,展露隱藏底下的英俊容貌。

  「我是三峯南斗,來自日本的神官,立刻帶我去見你們族長,否則休怪本人不客氣。」

  三峯南斗站在原地不動,僅隻眼神從群眾身上掃視而過,所有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所幸衝突並未擴大,聚落裡的族長聞訊趕到現場,招呼三峯南斗前往聚落的集會所。
  經過一番長談,族長親自送客離開,緊接著召集聚落的所有族人,一臉沉重地宣布消息。

  「聽著,所有人馬上收拾行李,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裡。」

  此言一出,群眾自然沒辦法接受,他們因為外人的三言兩語,竟然就要被迫遠離家園。
  族長面對疑問與指責,向著他的族人搖了搖頭,語重心長地說了下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與其跟日本政府作對,不如趁早遠離是非之地。」

  說到底了,自己祖先取得土地的方式,同樣不是那麼光彩,族長自己心裡有數。
  在他們建立聚落之前,曾有一群名叫鯊鹿兒的鬼怪定居於此,過去的族長用計血洗村子,從鯊鹿兒手中搶到這片鄰近日月潭,富庶肥美而適合耕種的沃土。
  而今物換星移,臺灣成為日本的殖民地,日本政府打算在日月潭建立水力發電廠,勢必提前排除不安要素,譬如他們一族這樣的非人之物。
  聽聞族長的解釋之詞,仍有年輕族人表露不服,語氣憤慨地大聲反駁。

  「就算族長這麼說,那位神官只不過是普通人類,咱們是繼承鬼怪血統的異種人,怎麼可能輸給他──」
  「你憑什麼認為,他是普通人類?」

  族長打斷年輕族人說話,雙手隨之緊緊握拳,眼中充滿莫可奈何的懊惱。

  「我再說一次,所有人馬上收拾行李,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裡,萬萬不能耽擱。」

  族長解散集會,所有族人不明所以然,還是遵照首領的意願,各自趕回家中收拾行李。
  除了那位年輕族人,他不能接受族長輕易棄守,在混亂中刻意放慢動作,不理會身邊催促自己離開的聲音。

  (我才不相信,那個什麼日本來的神官,他最好有那麼大的本事!)

  異種人,他們是人類與鬼怪混血,兩者結合所生的後代。
  不僅體魄相比人類強壯,有人甚至繼承了祖先的異能,而他們一族正是得天獨厚,才能在爭奪地盤的械鬥中節節勝利。
  沒有戰到最後,誰都不知道結果如何,年輕的異種人懷抱如此想法,悄悄靠近夜晚的日月潭,窺探日本神官交代他們不可靠近的地點。

  (!……這、這是什麼……)

  皎潔月色映照出的光景,未若平時那樣安寧平穩,反倒是兩隻巨獸彼此張牙舞爪,一觸即發的局面。
  被未知情景所震懾,年輕的異種人一個腿軟跪下,卻是目不轉睛注視眼前景象,怎麼也無法移開視線。
  聽到外界傳來的聲音,其中一個巨大獸影回頭,琉璃色的眼瞳在黑暗中發出精光。

  『我不是說過了?誰都不 准靠近這裡──快滾!』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