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７－０４

　　「師父？……師父、師父？」
　　忽然放大的音量拉回玥思緒，玥結結實實地渾身一顫，這才注意到草蕪正睜著大眼直面他。他眨眨眼，環顧四周，後知後覺發現洞穴裡不知何時只剩下他們倆以及瑟希。
　　他怔怔望向洞口，心裡湧起空落落的驚慌感。
　　草蕪將他的情緒盡收眼底，抿抿唇，掙扎片刻後選擇把話吞回腹內。他收拾出一個空竹筒，再從角落拿出一枝由細綠竹管接成的長杖，將東西一併交到玥手裡，並且掛上笑容。
　　「師父？」
　　玥過幾秒才回神，轉頭迎上草蕪的笑臉。「啊……怎麼了？」
　　「能幫我拿一些拗石嗎？放到筒子裡，大概十個左右吶。」草蕪仍舊笑笑的，「你應該知道內服麻藥要用這種石頭煮沸過才更有效吶？我身邊只剩五顆不到，師父能幫忙嗎？啊，這根是拐杖，雖然很醜吶，不過應該能用！」
　　玥眨眨眼，隨後點頭，「我之前看艾澤犽用過，可以啊。不過哪裡有？」
　　「我早上組裝拐杖的時候有看到吶，在竹林那邊，洞口出去左邊走一小段就可以看到，沒有很遠。」
　　「嗯，那我去看看。」玥起身，晃晃手中歪七扭八的竹竿，笑了笑，「這個，謝謝啦。」
　　草蕪燦然一笑，堅持護送玥到洞口才回去料理瑟希的換藥事宜。

　　或許是身體依舊虛弱的緣故，分明已經出了大太陽，玥還是有些發冷。他把自個兒披風披在原本就繫著的另一件上頭，肩膀縮了縮，就著拐杖朝左邊邁步。
　　這根拐杖做得不如艾澤犽給的好用，歪歪斜斜又難找到抓握處，可儘管如此，他用得相當開心，不只是因為這份熨帖的貼心，更為了這件事稍稍沖淡了難受感。
　　想到耶里佳突然拉開的距離，他不自覺頓步，心口好不容易消退下去的抽痛再度浮現。
　　「咚！」
　　他低頭看看腳邊，手中竹筒不知何時被他鬆開而落地，正來回滾動在枝葉堆之間。他甩甩腦袋，有些吃力地彎腰拾起，這才發現草蕪所說的竹林已近在眼前，於是繼續挪動步伐。
　　竹林整片望去幾乎是青晃晃的，其中夾雜少許褐黃色，還能見著幾株參差不齊的小樹木，加上遍地沒什麼雜草的禿地，與他從小聽到大的『荒地』十足吻合。他走進林子裡頭，想起艾澤犽曾說過拗石出沒於竹林最原生的地方，因此決定直接到深處點瞧瞧。
　　愈往裡面走，愈能看見從未見過的小蟲子棲息在竹子上，即使他靠近也不會逃走，有些反倒會試探地靠近，他小心翼翼地瞧瞧周遭地面，不出多久便看見許多不規則形的灰黑石子。
　　他多撿幾顆以備不時之需，輕輕放入竹筒並捧好，正準備回程之際，眼角瞥見的一抹白促使他停下。
　　他接近幾步，發現是正靠著樹幹遠眺的莫里亞。

　　莫里亞雙臂環抱胸前，曲起左腳抵著身後樹幹，收成拳的右手似乎握著什麼，表情像是若有所思。玥感覺闖入了私人領域，打算默默離開，卻不小心搖晃到竹筒，石頭相撞的聲響讓他暗叫糟糕。
　　他尷尬抬頭，果然見到莫里亞投來的目光。
　　「呃……」他乾咳一聲，「原來你負責這區啊。」
　　莫里亞的臉寫滿『廢話』二字，玥不禁愈發尷尬。他不知道他們有什麼好說的，可是都已經打過面照了，什麼都不說好像有點奇怪，思來想去，他的視線落到對方腰繫掛著的長鞭。
　　他脫口問出一直在意的事情：「你是不是其實跟嵐尹姐很好？」
　　話說出口他就後悔了，可是已經無法收回。
　　他嚥下口水，看著莫里亞的眼神倏地變得尖銳且渾身緊繃，本來無波無瀾的空氣瞬間颳起厲風，道道吹得玥根本無法站穩。
　　「你算什麼東西？居然敢探五王的隱私？」
　　莫里亞的聲音帶著防備，毫無阻礙地穿透刺耳風聲，玥心知自己拂到逆鱗了。
　　「抱歉、咳、我沒有想刺探什麼的意思！」玥挨著身邊竹木大叫，希望聲音可以傳達到，「我只是想……她看起來對你很重要，我只是想關心一下！失去重要的人，我想你一定－－」
　　「一定如何？痛苦嗎？」莫里亞冷聲道，「你又知道什麼了？」
　　「我知道的！我知道失去重要的人是什麼－－」
　　「你知道個什麼！」
　　伴隨怒吼，風聲回歸平靜，玥終於不必再瞇著眼擋風，因而清楚瞧見莫里亞佈滿血絲的雙眼，宛如野獸猙獰地悲鳴。
　　他後退一步，莫里亞立刻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勒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你想說你也懂？懂得失去重要的人的感覺？因為前王？這他媽根本兩回事！我有能力救她的！我本來應該阻止－－」莫里亞咬牙切齒，玥能聽見牙齒打顫的喀喀聲，「明明試過了卻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死，你懂？分明有能力可以救卻救不了，你說你能懂？」
　　玥只能發出抽氣聲，莫里亞通紅著眼睛怒極反笑。
　　「前王死了是為了保護沒用的你！因為你連自保都做不到！你不過是哭著求救前王就選擇和敵人同歸於盡，我們的本質根本不同，你說你懂我？你當時有能力能救嗎？你有試著去救嗎？你有試過了但還是救不回來嗎！」
　　「……咳、唔……」
　　「你不懂！你不可能懂！前王也是、她也是……兩次你都只是站在旁邊看他們死！只會哭！什麼都辦不到！為什麼留下來的是你這種人？你說啊，你有什麼資格啊！」
　　咆哮在林間迴盪，震得原先跟在兩人身邊的生物紛紛逃竄，莫里亞怒視玥逐漸退去的血色，直到抽氣聲幾乎消散才狠狠甩開手。

　　玥跌坐在地上，一邊喘息一邊咳嗽，握緊竹筒的指節泛白著顫抖。
　　是啊……是啊。
　　他只會拖累別人，他只會做出錯誤決定，他的力量救不了任何人。
　　大家是不是都這麼想，只是一直隱忍著不發作？
　　耶里佳是不是也……所以才選擇推開他？
　　「你說的對……我確實沒有資格。」他緩緩拄著拐杖站起身，盯著竹筒裡的石子喃喃，「你說的……你說的對。」
　　他反覆呢喃，茫然地轉身，一拐一拐沿著來時路離去。

　　莫里亞緊緊閉上眼。
　　方才一擁而上的怒火陡然消散，只剩下無力，莫里亞深做幾回呼吸，而後緩緩睜開眼，更深層的疲憊感幾乎快要壓垮他整個人。他無聲吸氣，攤開手裡揉成團的紙張，上頭染滿乾涸的深紅，但並不阻礙他看清紙上字跡。
　　『成就預言的殼，背負一世的名』。
　　腦海浮現嵐尹訣別時坦然的笑靨，他捏緊紙張，兩拳用力抵住前額。
　　「什麼註定好……妳就是為了這個自願獻出性命？」他咬緊牙根，吸入的每一口氣息彷彿盡是鐵鏽味，「我辦不到，我完成不了我的，我根本……」
　　無聲的竹林之中，若有似無的破碎哽咽隱約傳出。
　　－－為什麼妳不能活下來？
　　－－為什麼不是妳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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