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７－０１

　　玥是被布料摩擦聲給吵醒的。
　　其實說吵不大對，因為聲音並不算大，甚至可以說是輕巧細碎，但他整晚醒醒睡睡，這點聲響就足以讓他清醒了。他睜開眼，快速眨幾下緩和乾澀，這才注意到草蕪正往他身上蓋一件披風。

　　「噢、我吵醒師父了吶？」視線一對上，草蕪立刻低聲詢問。
　　玥搖頭，坐起身，感覺全身骨頭都快散了。「我本來就沒怎麼睡，不是你的問題。」
　　說著，他環顧起四周，昨夜升起的柴火已經燒得差不多，洞內顯得有些昏暗，不過還是看得見大夥兒分散各處入睡的景象，唯獨不見一人。
　　大概就那樣在外頭守了整晚吧，他思忖。
　　「但我還是吵到你了吧？對不起吶，師父。」草蕪將披風轉而披到玥肩上，「唔嗯，不過既然醒了，我幫你換藥，好嗎？」
　　玥點點頭，收回視線。
　　草蕪解開從阿堺那兒拿回來的醫藥包，取出棉花棒和藥膏，身體往玥身側靠近。將盡的焰火嗶啵作響，火光將少年五官蒙上半邊陰影，顯得另一半更加清晰立體，比平時還像細琢出來的雕刻品，玥瞧著那雙透亮的眼珠，少見的專注神情令他一時有點恍惚，心底某處有些發麻。
　　看得正入神，草蕪的隨意抬眼恰好與他四目交接，玥連忙回神並向後挪挪屁股，似尷尬又非尷尬的奇異感覺油然而生。

　　「咳、那個，呃，青玄王還好嗎？」
　　為了不讓人發現不對勁，玥趕緊找話題，目光順勢落到貌似睡得不安穩的瑟希身上。
　　草蕪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耍繩的？唔，麻藥副作用已經退得差不多吶，現在麻煩的是手臂。每天必須換藥兩次，還得用魔力引導筋骨生長接回去，大概要持續幾星期，能不能復原還要再看看情況吶。」
　　「這樣啊。」玥無聲嘆息，忽然想起眼前這位昨天也昏睡了一天，立馬抓住他上下打量起來：「你呢？沒事吧？是說為什麼要做出那種自殺行為啊！」
　　說到最後差點變成大聲質問，幸好及時踩住煞車，不過並不影響他用眼神傳達不爽。
　　草蕪眨眨眼，燦爛笑了：「師父很擔心我吶？」
　　「笑笑笑，開心什麼！給我好好回答問題啦！」
　　「好吶好吶。」草蕪依舊笑意不減，眼睛反倒愈加閃閃發亮，「只是麻藥劑量大了點，加上來這裡之後一直沒吃沒喝又魔力透支，而且沙漠太熱了，我才會不小心沒電吶，睡那麼久好多了。更何況，昨天那個時候情況危急，我當然得自願下海吶，畢竟不能拜託那個不認識的人去做嘛，對吧？」
　　「……」玥撫額，決定略過吐槽部分，「總之，這次幸好只是麻藥，反正你以後不準再這樣了，知道嗎？你知不知道昨天那樣什麼都沒商量就跑去當餌有多可怕！要是有個萬一，你可就死了，死了！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師父不希望我消失嗎？」
　　「這不是廢話嗎！對自己的性命要更加珍惜啊！」
　　「好吶，我知道－－」
　　「不行，給我保證，說你以後絕對不會再這樣衝動了！」
　　草蕪綻開笑靨，點頭如搗蒜的模樣讓玥有股湊上來的是一隻大型寵物的錯覺。「好吶！我保證，以後不會再這樣亂來了，絕不再讓師父擔心吶！」

　　……好像還有尾巴在後面晃啊晃的。
　　玥眨眨眼，內心糾結好一陣子，最後終究還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草蕪頭頂。
　　隨後加倍閃耀的雪白眸子使得他陷入二度失神。
　　「那我去幫阿雷納和耍繩的換藥吶。」草蕪笑著說道，開心地蹭蹭玥掌心，收拾好藥罐便移到瑟希身邊。
　　玥捂住微熱的臉頰。最近好像時常這樣子，他不禁懷疑起自己究竟哪裡不對勁，卻怎麼樣也想不透。
　　嘆了口氣，他暫且揮去方才心底萌生的奇怪搔癢感，抓著身上披風和昨天阿克司他們尋來的飲用水，扶著山壁朝洞口緩步走去。
　　草蕪瞥著玥的背影，手中動作微微停頓，剛剛還高興得很的情緒隨著收回視線而消退下去。

　　玥走在漆黑的通道，腳步聲特別清晰，他拉緊草蕪的披風，感覺愈往外頭愈是清冷，吐息間甚至能瞧見淡淡白霧。
　　當洞口映入眼簾，他停在數步之遙後，輕輕呵氣。外頭並非預期中的白日，而是比洞裡還要灰濛濛的，天幕藍紫中帶點暈染墨色，看樣子現在不過臨近清晨，剛剛他會感覺微冷正是這個原因。
　　走近一步，天空似乎正飄著細雨，滴滴答答沒入土壤，形成點點深淺不一，如同天色倒影。天星仍可清楚見著輪廓，酒紅星體佔據大半天際，幾枚星子鑲於其側微弱閃爍著，明亮程度還不及林間飛舞的、小如指甲片的螢尾異族，周遭盡是一片寂靜。
　　少女便處於如此景色間。
　　她身上衣裳早已被雨水浸濕，背脊卻依舊站得直挺，彷彿就算此刻天塌下來也不會彎折一寸。
　　她直直凝視前方，頭髮在身後隨風輕輕擺盪。
　　玥感覺心口難受了起來。

　　他知道自己不該闖進去，這幅景象太過私人，她也許不願意展現給別人看，可是，如果要他就這樣轉身裝作沒看見，他做不到。
　　捏緊竹杯，他一跛跛來到她身邊，與她隔著一個肩膀的距離。
　　「喝點水吧，守一整夜了。」
　　耶里佳對他的出現並無吃驚之意，像早已察覺。她瞥了遞到面前的水杯一眼，點頭，伸手接過。
　　「謝謝。」
　　她的聲音沙啞乾澀，沒有透出不悅，有的只是淡漠冷硬。玥知道她現在處於緊繃的臨界點，沒有被明指暗示地趕走，已經算很好了。
　　本來想問問要不要進去躲雨、烤烤火，畢竟快天亮了，守夜到這就行，但看著她依然眺望遠方的側臉，他不到三秒便打消念頭，陪她靜靜站著。
　　這場朝雨細密如麻，雨勢雖然不大，打在皮膚上也是刺刺麻麻的，衣服很快就濕了大半。玥拉緊蓋在身前的披風，將之拉高至脖頸，然後思索幾秒，解下肩上自己的披風，並披到耶里佳身上。
　　他原本是想用草蕪的披風，可是一想到對方那樣小心替他蓋上來的景象，轉手交出去好像是在無視這份心意一樣，他不想糟蹋。
　　耶里佳拉了拉披風布緣，沒有拒絕。

　　落雨聲淅淅瀝瀝，嘈雜又毫無章法，照理講該會讓人心煩意亂，然而玥只覺得平靜，彷彿能一下下數著心跳節拍，彷彿與外界的熙熙攘攘相隔千里。
　　他緩緩吸氣，青草混雜雨水的氣味充斥鼻腔。
　　「嵐尹她……」
　　耶里佳忽然開口，中斷這份寧靜，卻只吐出三個字又復沉默。玥沒有急著追問，偏過頭凝視她側臉稜線，安靜等待。
　　直到天邊微微散出幾絲亮光，她才再次輕啟唇瓣。
　　「嵐尹和我，曾經商量過要推動改革，遏止聖戰的殘殺陋習。我們相信，以鬥法集齊五聖石並非唯一方法，傳統由先代所立，為何後人不能改變？」她的聲線平淡，幾乎像在背誦乏味故事，「我們打算交由人民決定，通過各式評判讓他們擇出最合適的王者，其他四人則退居副手，如此，五人依舊可以共同守護科伊加。我們都想好了。她曾說，即使她被選上也會轉而讓位給我，她覺得自己不是當王的料，肯定會隨便治得亂七八糟……她說，她要等著我的繼位大典，看著我成為一位超越前王的女王，並且一輩子當我的助力，守著我。」
　　玥愣愣瞅著她。
　　「原先打算先找莫里亞商量，若他支持這項改革，接下來就找瑟希，然後是西爾埃諾，若我們達成共識，便去說服老長者，同時推動改革，相信總有一天能夠實現。也許不會在我們這代，但未來一定可以，這個國家將會有所改變……然而，在我們有機會提起之前，大預言現世了，她再也見不到那日到來。」
　　她垂眸，凝視杯中倒影。
　　「坐上那個位子，是我唯一可以替她實現的心願。」

　　曙光乍現，一道道金光穿透雲層，將少女的髮絲染得剔透晶瑩，地上影子拉得細長。
　　她轉過身，解下披風還予他手中，連同一口未抿的水一起，接著直面只照進些許光線的通道，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冰冷決絕。
　　在他出聲喚住她之前，她已經隱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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