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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5188 字
更新於: 2024-02-21
我格外留心今天的天氣。
拉開窗帘朝外看,晴空萬里,湛藍如洗,碎棉花狀的云朵正懶懶散散地飄動著。由近及遠的建築群像積木一樣堆積在周圍。一只飛鳥滑翔而過,「撲棱撲棱」地展翅飛向更遠處。如屏障般的遠山蜿蜒綿亘,輪廓線條柔和而清晰。
我沒有像那兩次出門一樣早起,這時媽媽早已去上班了,爸爸前幾天去出差也不在家。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房子,我從小就習慣了。
跟往常一樣,我吃完媽媽做好的早餐,就從洗衣機里掏出洗乾淨的衣服,丟進桶里,然後拎到陽台,一件一件地開始晒衣服。我發現路燈上似乎站著一只什麼東西,但曬完衣服后卻消失不見了。
家裡的衛生確實不用怎麼搞,但地板需要弄乾凈一點。掃了一遍后,我打開了門窗來通風,又把地板拖了一遍。家裡變乾淨了,我的心情也好多了。
昨天去了一趟林小雅家,臨走前林小雅要留我們下來吃飯,還叫上黃秋萍一起,說是要四個人出去玩。可是,無論是吃飯還是出去玩,我跟張濤都覺得不好意思,故而婉拒了。除非把我們的鞋子藏起來,否則根本攔不住我們回去,再不濟就穿著她家的拖鞋直接開溜。
出了林小雅家,我們分別說了各自回去的方向,距離我們分別還有一段共同的路。這種路段我們不可能邊騎邊說,所以在人行道上推著自行車走。
「怎麼樣了?」我開口問道。
他放棄般地搖頭,又反問:「你呢?」
「應該差不多了。」
「你這麼快就想明白了?」
「有種水到渠成的感覺吧……要花時間給你想明白嗎?」
張濤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前方。
「可能不需要了,因為我知道僅憑自己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的。」
「是嗎……」我低著頭看著自行車前輪。
「而且,這次『採訪』本來就是你組織的,我其實有點一知半解。」
說的也是。那麼那些關鍵部分呢?他應該謹慎地意識到了什麼,但能想出個所以然嗎?
我沒能問出口,只說了一句:「抱歉。」
「沒事,既然你已經想明白了,那早點解決就好了。」
這時,迎面碰到一對父母帶著女兒,女兒興奮地嚷嚷著「冰激凌」,我們放慢了速度。
「研討定在今晚嗎?」我問道。
「明早吧。」
「好,地點呢?來我家還是去你家?」
「我家可能不太……」
不太方便嗎?
「那就來我家吧!」
接著我告訴了他我家的地址,還約定了跟去林小雅家一樣的時間。
「那明天見,期待你的解答!」
「明天見!」
我們相互揮手,然後默默轉身騎車而去。
我怕他忘記,回去之後跟他發消息特意再強調了一遍地址,又花了點時間整理第二天研討的思路。
……我不知道今天該怎麼招待他,所以也只是準備了一些冷飲。
我看了一眼手錶,距離十點還有一些時間。我不打算看書消遣,而是看手機,看看新聞和資訊,或者搞笑有趣的視頻。
就這樣打發時間過了好一會兒,張濤發來消息說,已經到小區門口了,我便穿著拖鞋迅速下了樓,去接他。
我發現他又帶了禮品,這次是蘋果。不管說什麼都是白搭,他一定會叫我收下的,我也懶得跟他客套。
路上,他饒有興趣地觀望著四周,說:「這個小區環境挺不錯的。」
「那都是各位業主的功勞。」
來到我住的那號樓的樓下時,張濤問我:「車停到哪?」
我一直都是把自行車停在家裡。雖然並不用擔心小區居民的素質,但既然家裡有位置,就沒必要讓它感受不到家裡的溫暖。
「停到我家就可以了,連鎖車都不用。」
我開了門,在門墊上跺了跺腳去掉灰塵,然後從鞋架上幫他抽出一雙拖鞋。在他換鞋時,我接過那袋蘋果和自行車,然後抬著自行車放進我自行車停著的房間,那袋蘋果放在客廳的桌上。
「隨便坐吧!」
說完我就去取了飲料和杯子。
回到客廳,我分別倒了兩杯飲料。我沒那麼想喝,但還是喝了一口。
「今天天氣很熱。」
「是啊。」張濤朝陽台門往外看去。
「跟學姐家的飲料相比,誰的更好喝?」
「誒,不是同一個牌子嗎?」他笑著問。
「所以我問的是冰涼的程度嘛。」
「也差不多……」
其實我也這麼覺得。
等他放下杯子,我一本正經地問:「過了一天,想得怎麼樣了?」
「還是沒有……」
「在研讀完校報后,我們有很多疑惑,認為那起事件沒有表面那樣簡單,但這種疑惑還沒嚴重到顛覆整個事件。」
「顛覆?」
「因為我現在看來,那不是李俊峰的欺凌行為,而是……」我頓了頓,「而是王世傑的挑釁行為和王弘智的報復行為。」
「啊……為什麼這麼說?」張濤彷彿驚魂未定一樣說道。
我還是重頭說起吧!
「首先是引導我去查清李俊峰的過去的不對勁之處。校報、陳老師、學姐們無一不證實了一點——李俊峰上了高中后洗心革面,想當個普通學生,甚至可以說,在他初二被停學后就做好了這種覺悟。就算他再傻也知道,隨著自己的動手,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去肯定會被人扒出、借題發揮,他情願看到這種結果嗎?」
「應該不會。」
「還有一點,王世傑是14班,李俊峰是17班,徐浩宇是18班,那時他們一定是在一層最多只有三個教室的教學樓的,所以無論如何王世傑和李俊峰的教室都不會在同一層樓,正常來講,他們也不會去同一間廁所。那麼是誰去了對方樓層的廁所?」
我沒打算讓張濤回答,便說:「根據徐浩宇和林小雅等人去廁所的情況,可以很容易得出結論——是王世傑跑到了李俊峰那邊的廁所。」
「如果他沒有……」張濤小聲地囁嚅,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對,王世傑就是故意的。我們之前有推理過那三人來到廁所的先後順序,最後是廁所里只剩李俊峰和王世傑兩人。剛剛也說了,李俊峰知道自己動手後果的嚴重性,他不敢打人也不想打人,可是王世傑到底怎麼激怒李俊峰的?」
「……」
於是我啟發張濤:「還記得事發后的打人動機都是誰來解釋的嗎?」
「第一次是王世傑,第二次是李俊峰。」
「嗯,我一直好奇為什麼第一次是王世傑來解釋,難道真的是李俊峰怯於承認嗎?不,第一次是王世傑來解釋反倒講得通。因為他用了一個足以讓李俊峰閉嘴而自己又能全身而退的理由激怒了李俊峰,讓其動手,最後又搬出精心準備的『看人不順眼』這樣的理由,令李俊峰不得不順從。」
說完后,我舉起杯子小飲一口,潤潤喉嚨。
「那麼,王世傑是用了什麼來激怒李俊峰的?」
是啊,到底是什麼讓李俊峰寧可被千夫所指也絕口不提呢?
我把杯子懸於半空,深深地嘆了口氣,說:「他拿死者來開玩笑……」
「啊……6月29日那天是……」張濤不禁叫出了聲。
「沒錯,那天是李俊峰爸爸的忌日。」我感覺到自己的神情變得悲哀,「剛剛經歷了悼念的苦痛,又怎麼忍受得了這樣蛇蠍心腸的挑釁呢?」
一瞬間,我們中間橫亘著深不見底的沉默,甚至能聽到外邊汽車鳴笛的聲響和樓上樓下孩子們的玩鬧聲。
過了半晌,張濤眼神中帶著剛毅說:「可李俊峰還是能向所有人告發王世傑的挑釁不是嗎?」
他不想嗎?
然後我說出了這麼一個場景——
「你看這把刀像不像你當初弄死你爸爸的那把?」王世傑狡獪地晃著手中的水果刀。
「你說什麼?」李俊峰又震驚又氣憤地看著他。
「我說你是殺人兇手!你就是在三年前的今天殺死了你爸爸!」王世傑瘋狂地繼續叫喊。
隨即,李俊峰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抓住他的衣領,給了他幾拳,吼了一句:「你想找死是不是?!」
我結束這段演繹后,說:「那把刀沒致人受傷,也沒被用來威脅人,可它不是沒有作用的。」
張濤的臉上逐漸浮現出憂傷,沒有說話。
「那把匕首……李俊峰爸爸誤用了他的匕首釀成悲劇,他為這個意外深深自責。這種行為是不會被指責成殺人的,但這個事實讓李俊峰難以抹去,成了心裡永遠過不去的坎。」
「更讓李俊峰不願意道明自己被挑釁的是……」我接著說,「他擔心『弒父兇手』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被人閑話不斷。所以,當教導主任問他時,他閉口不談,這時王世傑就幫他回答了什麼『看人不順眼』,可能李俊峰也覺得對方利用了自己的這個心理卻無可奈何,不得不順從,敵對的雙方達成了某種一致。可是李俊峰沒想到自己終將被『本性難改』的浪潮所淹沒。」
如此想來,李俊峰原本想要深埋的是兩段過去——自己殘忍地欺凌別人和父親因自己而意外自殺。
會談上李俊峰主動解釋——「心情不好」「看人不順眼」,他說的一點也沒錯,只是沒有完全吶喊出來而已,在那種日子被那樣挑釁,怎麼可能會心情很好、看他順眼呢?李俊峰當時流了淚,還說自己真不應該這麼做,那他的淚到底為誰而流呢?我想,絕不會是王世傑及其父母。
「……」
張濤沉默地抿了一口,手變得很不自然。我也順勢喝了一口。
「那正是王弘智和王世傑最想看到的。他倆或許也沒料到李俊峰真的會沉默到底,但其實在他倆看來,就算李俊峰敢說出來,也不必擔心,最多只是王世傑會被譴責一下,而李俊峰呢,最不愛聽最想雪藏的『弒父兇手』就會不脛而走,化作不堪的謠言。退而求其次,他倆也能在那個特別的日子羞辱李俊峰。這些可能都在王弘智的報復計劃之中吧。」
聽到這裡,張濤樣子顯得有些躊躇,說:「對了,最開始說的王弘智的報復行為,是什麼意思?」
我將杯中的飲料一飲而盡,又倒了一杯。
「還記得李俊峰被停過學嗎?也就是說,李俊峰不僅和王弘智同在月江中學,也在同一年級,李俊峰當初為非作歹,欺凌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了王弘智。」
「怎麼會……」
對此,我沉重地點了點頭。
「王弘智對李俊峰是刻骨銘心的仇恨,他沒想到,曾被停學的李俊峰竟然成了自己在春陽二中的學弟!或許是某次去找堂弟王世傑時碰見了吧。而改過自新的李俊峰可能向他真誠地道歉,但對他來說,已經晚了,只會徒增他的怨念罷了。」
「王弘智一定要李俊峰付出代價,所以與王世傑聯手,並謀劃了這一切。他知道6月29日是李俊峰爸爸的忌日,因為那也是王弘智脫離苦海的前一天,他也清楚一把刀是多麼行之有效。」
「還記得秋萍學姐說過她隔壁班徐浩宇的那個習慣嗎?」我停了一下又問。
被我這麼一問張濤有些訝然,怔住了兩三秒,說:「是那個經常上午放學后削個蘋果來吃的習慣吧?」
「沒錯,他倆要用上刀子嘛。如果王世傑自己有水果刀的話,還跑去其他樓層的廁所去削蘋果就很引人懷疑,但說是跑去其他樓層的廁所借水果刀來用就順理成章了。於是,他倆通過長時間的觀察獲悉了徐浩宇的習慣,或許那個男廁所放學后基本無人光顧和李俊峰會在那時來上廁所這兩件事也是觀察而來的。恐怕正因為徐浩宇有這個習慣,王世傑才與其認識。換言之,徐浩宇完全是被他倆利用了……」
「利用……」張濤一副悵然若失的神色。
他似乎是為徐浩宇被人當槍使這件事感到無力,但我卻充滿了痛恨。
我大大地飲了一口,像是想把憤懣宣洩了一樣。
「對,不僅如此,他還利用了整個校報社。王弘智是社長,是一把手,在校報社有一定的威望,還要協助指導其他人寫報道。」
陳老師還說過,王弘智高一時並沒有特別想當社長,到了高二才下定決心當社長,這其實就是因為他高二時,李俊峰才來春陽二中讀高一……
「然而王弘智退出了那次報道。」我繼續說,「相比他繼續協助指導,退出的行為更惹人關注。其他社員紛紛來問他原因,有的人就會想著為社長的堂弟出口氣。他們本就被『本性難改』的論調所裹挾,再加上打抱不平的情緒,就難免做出那種報道,不過在那時看來,卻十分『正常』……避嫌?說得這麼好聽,無非是想讓他人幫自己報復而自己又能抽身而去。」
不知不覺,我杯中的飲料只剩兩三口了。我注視著杯子,聽到張濤說:「還有那些輿論……」
「是的,那些輿論也是被王弘智所控制。李俊峰的欺凌已經過了三年,被人漸漸遺忘,何況有的人聽都沒聽過,但是王弘智對當年耿耿於懷,就將李俊峰小心保護的那一切死灰復燃。校報社的社長難道不懂在羽毛未豐的學生群體之中控制輿論走向嗎?」
「所謂的本性難改,就是王弘智想要假借他人之手來治李俊峰的罪啊!說得更準確一些,連挑釁和被打都是他讓堂弟王世傑去做的,他真是徹頭徹尾的幕後黑手啊!」
我們默默地啜飲,沉默了良久。
「這就是真相。」我最後說道。
「嗯……」
「李俊峰初中時確實作惡多端,他對王弘智的欺凌和傷害無法彌補,不僅如此,王弘智還覺得李俊峰當初罰不當罪吧。」我語氣變得無奈,「我也不認識李俊峰,就算他真的痛改前非,也沒人能擔保他的人品。但是,用那種事情挑釁李俊峰,謀劃了這一系列報復行動,真的是正義的嗎?說一千道一萬,六年前那起事件,最該受到處罰的是王弘智,還有王世傑。」
許久,張濤的表情也變緩和了許多,他冷靜地說:「是啊,他們為了一己私慾,剝奪了一個人的高中生活,給他留下了痛苦的回憶,現在的李俊峰迴首這段往事時會是什麼心情呢?」
「不言自明吧。」
「說的也是……」張濤微笑著看向我。
坐得好累,說完這麼一堆東西更讓我筋疲力盡,我旋即站起來,走向陽台。
外邊是一如既往的好天氣,水藍色天空中有幾抹宛如漆工隨意試漆那般稀碎而純白的云朵,綿延的遠山在不可思議的夏光中更顯青蔥。我時常著迷在這種眺望之中。
「好了,到此結束了。」我沒有回頭,「已經解開你調查之初的困惑了嗎?」
——事件為什麼會發生?
「嗯……」背後傳來張濤的聲音,「果然找你幫忙是對的,謝謝你,阿亮!」
我回頭便看見張濤悒鬱的笑容。
……張濤沒有要久留的意思,我也就沒挽留,接著從那個房間抬出他的自行車。
我把他送到了小區門口,臨走前,他感慨良深地對我說:「真的非常感謝你的解答!」
「不用客氣。」
「那我走了,再見……」
「再見……」
張濤騎上了自行車,緩緩前行,我靜靜地向他揮了揮手。
那背影,如同一切東西終有一天會消遁泯滅一般杳然遠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