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勇氣
本章節 3639 字
更新於: 2024-02-13
一個禮拜後的今天,張皓軒要回來了。
已經到校的林予昕,坐在座位上按捺不住雀躍。她躁動地不停掃視周圍、自身、教室外的熙來攘往,和早被她整齊疊放在後座桌面的教科書們。再三折手指細數:有帶回家做筆記的數學、物理化學都在他桌上;其他科筆記都有在學校做完,放到他抽屜裡了;英聽小考考卷訂正完夾在他桌墊下,國英數,物化生,地歷公科,好,都有了……我再確認一下。
放過自己脫離確認清單項目模式,她正襟危坐,將長及肩胛的全部頭髮捋前,再撥至背部。
然後輕撫懸在腦勺髮絲上的蜈蚣辮。
上週直到隔天上午第二節課後,林予昕才總算找到張皓軒。他彷彿是回應她鍥而不捨的來電,成堆簡短的訊息洋洋灑灑了整面聊天視窗,告訴她請假始末:結果他還是來發情期,打過抑制劑後,在睡前因晚餐鄰居送來的大量竹筍嚴重過敏,經治療已好轉恢復中。並自那日一天不落地和她對談,從早到晚。
又按了按每股髮束編織出的紋理,那是她在前一晚為悅己者容,別出心裁的巧思──煞費苦心於只想昭告一人的表白,而最終低調到極致的髮型。
只要讓他感受到就好──她不一樣了。
我終於不再固執了。
好好承認我想一直愛你,想永遠和你在一起。
想像你喜歡我那樣的,喜歡你。
我不想再一味地接收你的感情。
我想要努力。
我真的想要好好努力。
我很開心我總算這麼下定決心。
雖然……
我可能還沒有辦法那麼快,就把心意勇敢地告訴你。
我還有點害怕。
怕和你成為真正的情侶,卻不夠格。
……
歡聲雷動的低頻喧嚷遠在走廊另一頭就傳來,鬧哄哄的人群越發靠近,傳來的零碎字句就越是清晰。
「──住院──」
「──規禮拜──」
「──張皓──」
他來了!
林予昕喜不自勝地遙望教室後門,翹首引領。
才剛進入門框被她看見,張皓軒又因同學們的呼喚駐足寒暄。他側過的臉龐稀罕地被醫療口罩包覆,上身穿著這時節他總嫌熱而乾脆不帶的運動外套,一副雖是大病初癒卻多少懨懨的模樣。不過元氣看上去似乎是好了許多,張皓軒用著那副樣態和男生們活力地互踢彼此……就連這如常的幼稚無厘頭都那麼令她想念。望穿秋水,珍寶至終失而復得,她的腦海甚至情不自禁,不斷跳轉播映只有他倆演出的劇情──他看向她了。
她靦腆地抬起手微笑打招呼。
她覺得自己的舉止彆扭、不夠自然。
她感到些許懊悔。
眼神瞬間顯露驚喜,張皓軒迅速揮著手步入座位間的走道,「早安!」卸下行裝再掛放到位的動作一氣呵成。
「哇妳幫我寫筆記喔──」連連翻閱各科,「對啊!哦你上禮拜──」
「欸張皓軒,就真的差你一個啦!」
又有人來找了。
「就講袂癮矣。」
「那關我屁事啊你自己造的孽!」
「吼你──」
乍聽是陷入僵持的爭執,於幾句有來有往間燎灼得如火如荼。張皓軒跟他人的辯論逐漸沒完沒了,持拿的教科書也被他闔起壓在臂下。
他不願意。
他想趕快結束與對方的話題。
她知道。
但她的心卻有些揪緊。
你沒有那麼想我嗎?
她知道就算只是一點點,她都不該有這種念頭。
那是他的日常,他的生活。
他沒有錯。
就算他沒有像之前那樣二話不說地把她帶走,和她緊緊相擁。
他也沒有錯。
就只是……
……
她無聲無息地轉身正坐,預備待會自習的用具,原本歡欣的神色,消失在張皓軒回頭就能看到的位置。
──
鐘聲總算趕跑那些聽不懂人話的猴子,張皓軒還疲憊於對方剛剛的死纏爛打,求爺爺,告奶奶,只為讓他參加自己召集的聚會;甚而擅自向學長承諾他的出席,都幹了這種雷包破事還好意思講出來情商,所以他直接決定擺爛不管。
再次回到座位上隨即備感舒心,張皓軒順手將剛剛拉出來翻,現落單的那一本疊回書堆,再整疊直立理齊,準備收拾進抽屜。書後的視野好像有哪裡不太一樣──前座總清湯掛麵的一抹長直髮,今天有了花樣。
他下意識就想伸手去摸──指尖大搖大擺走過一個又一個的交叉。
甚至捻起髮辮撥弄。
好可愛……
妳是剛好今天換髮型嗎?
一個禮拜。
沒看見她的身影。
沒聽見她的聲音。
沒感受到她在身邊。
才一個禮拜。
就足夠令他對她成癮的依賴,思念成疾。
餘光裡前方的椅背後退,抵上他的桌緣;他能越過她的肩線瞧見:原本平躺她桌面還寫著的講義,被她拉到腿上。
難得乖巧的坦誠,他自然得依從她想要的親近得寸進尺──撩起她似珠簾般披散的烏髮,串串從他掌間滑落;手指攀上髮梢,後腦髮根,髮線下。
食指慢慢地,偕同中指變本加厲,一路自青絲掩蓋住的脖頸,劃進她衣領。
用指甲搔刮。
輕輕地。
引逗出她細微的震顫。
「叩」一聲踩上講台,他倆頓時風聲鶴唳裝沒事。在遲到幾分鐘才進門的老師面前,翻閱書頁唰啦響的刻意,稍顯欲蓋彌彰;且兩人親暱的互動,早已被張皓軒右側,自稱去死團的同學全看進眼裡。
白痴情侶咧創啥潲……啊老師那麼早來幹嘛啦!
──
隨著鐘聲旋律打上斜井字號,林予昕埋首完成數學習題後猛探出頭,淨空桌面立刻回身──一頭茂盛叢生而漸趨凌亂的碎短髮,和半張被口罩蓋住的臉映入眼簾。張皓軒旁若無人地趴桌大睡特睡,看這副樣子,大概已經美夢了幾回。
毫無設防的髮叢,實在毛茸茸得太像黝黑的小狗,溫順地招惹他人憐愛──好想摸喔……
可以摸一下嗎?
可是應該會吵到他……
就一點點!我就……
摸一點點……
右手五指才剛靠近飛翹的髮尾──
「張皓軒?齁咧睏!」
家常便飯的冒失:外找進教室的他班同學不長眼地接近查看,再隨意遠離。寤夢的夏於天同時似乎被下課的喧囂吵醒,呆坐著恍惚中。
「欸,打球啊!」
「嗯……無愛,你去看他們那邊有沒有人在揪,欸奕儒!趙佑任在揪打球。」
「啊可是我們這邊第二節才要去耶!」
「我們這邊就差一個人而已快點你們誰要!」
「──」
「──」
「欸,那個就他女朋友喔?」
「嘿啦!是欲講幾遍啊!」
「沒有啦就──」
「怎樣?」
一直到外部人員離去,第一時間就收手俯首,龜縮裝死的林予昕才敢緩緩抬頭張望。她悄悄往後瞥了幾眼:夏於天的臉上挾帶不悅,無從得知是純粹起床氣連帶遷怒,還是因方才他人有意無意的失禮。對方頃刻和她對上視線,側歪平和的神情詢問她怎麼了,她微笑,搖了搖頭回應。
她還是一樣沒用。
表示點什麼也好。
不然就大方一點。
就真的那麼做不到嗎?
所以就連下一節下課,他因為治療用藥精神萎靡,昏昏沉沉而深睡不起,她也只敢靜靜陪坐一旁,享受這片刻與他的安寧;萬事俱備於只要他一清醒,她就有和他說不完的話題:關於醫院,關於校園。
不再有任何踰矩。
──
「嗯?」
鐘聲一敲,趕著解放內急的張皓軒被林予昕的主動搭理攔下,「呃你先去!」不知緣由但總之不是現在,她看出他的迫切連忙放行,「喔、啊!要等我喔!」
「我馬上就回來!」
應允後她乖乖窩回座位,不知怎的,自己要顯得如此欣喜,若狂。
一時半刻的等待,人們的來來去去被重複縮時播放。無數次地白駒過隙,卻不留痕跡,地老天荒得像是光陰永遠止息。
「欸,那個是上禮拜那學姊嗎?」洗淨吃完菜脯餅的雙手,潘延婷站在布告欄前,朝剛好要出教室的鄭其聖發問。
「什麼學姊──我要看!」捕獲關鍵字!吳秉宏趕緊拍掌除去零食碎屑,不落人後飛奔來湊熱鬧。
林予昕依循朋友們說的向外瞅──是有印象的面孔,正以好整以暇的樣態,面對她看不見的遠處展示著什麼。
「妳怎麼有那個──」她認出高聲驚呼的來者是誰……學姊原本的盛氣凌人,亦在須臾間轉變成活潑朝氣:「你才有的喔──」張皓軒彷彿單純的孩童眼神放光,立刻被想望很久的玩具吸引上鉤。他接過那貌似是卡片,不間斷地侃侃而談,傾囊表露自己對嗜好的喜愛之情。對方拿出更多投其所好,並打算不吝嗇地全部贈予。
「不要啦,妳不是說這妳表哥的?」
「哎呦他就全部送我啦!」
「欸,那個學姊不是上禮拜才來過吧?」圍圈以閒聊之名行偷聽之實,一直覺得眼熟而眉頭深鎖,吳秉宏喃喃低語了一句。
「不是啊,我之前就看過她好幾次了,只是我就一直覺得,皓軒就是把她當朋友而已,所以──」
「就說你們這些男生有夠蠢!有女朋友了就是要自己知道避嫌,像那個啊──」
後縮閃躲伸向自己左耳的手,張皓軒警戒詰問:「幹嘛?」
「你幹嘛戴口罩?」
學姊世故地瞬間解開僵局,甚至堂而皇之地朝他媚笑,擅交際得有如妖邪魅惑的狐狸。「哼哼,不用妳管。」儘管張皓軒陪笑後架起銅牆鐵壁,她識相地退回「朋友」間的距離。
就是這樣才麻煩。
「好啦……還妳。」明明凝睇的目光充滿眷戀,推辭卻不由分說地斬釘截鐵。
「嗯哼,誒不過我表哥好像還說他那邊還有什麼──」
「真的假的──」
林予昕知道張皓軒拒絕掉的大概是他沒有,或難以入手的籃球員卡。
他的桌墊下排滿了一整列。
每張都被細心地用卡套保存起來。
她知道。
……
她也知道啊!
她還知道他都會在社團那一天,帶一整本文件夾來學校,用完再帶回家。
帶來帶去都不嫌累。
她都知道啊!
對,她是對籃球一點都不了解。
更別提籃球員。
頂多就是聽過一些紅遍大街小巷的。
但她至少知道──
他很珍惜。
是不會拱手讓人的珍惜。
所以──
她起身,邁步出走道。
疾行的腳背絆到路旁的手提袋握把,她跌跤在地,膝蓋重重地跪上水泥;外頭的他,被聲響和眼前狼狽窘迫的她嚇得不輕,「蛤?怎麼了?還好嗎?」
好痛。
馬上佯裝若無其事。
好丟臉。
即使踉蹌,就算跌跌撞撞。
我怕我會哭出來。
已經沒有勇氣再看清他的臉,她就只想──
急迫得直接迎面撲個滿懷,她深埋進他胸膛,用力抱緊。
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和他相擁一起。
我不要讓出你。
我不想──
把你讓給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