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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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1-20
預示梅雨到來的序曲潛入全新的一週。從清晨開始雨絲就斷斷續續,灑落地面敲出幽幽樂音;被畫過的天幕布滿了一道又一道的灰藍筆觸。
早自習前的打掃時間,鹹香軟嫩的一塊豬排蛋餅,被愜意確實地送進某人口中。一道身影突然從前門衝入令所有人目瞪口呆。國文老師些微凌亂狼狽,攤開攜帶的教具,「誒歹勢,我現在先上課,啊我下禮拜一請假,那節課你們再自己自修唅。把那個還在外面的叫回來,啊睡覺的叫一下,要吃早餐的繼續吃,我們來上課。」吳秉宏才不捨吞下口中的濃郁美味,跟隨或坐或站,更多是腦袋還尚未暖機而來不及反應的人們歸巢,緩慢備出課堂所需,早自習鐘聲亦推波助瀾臨時的課程展開。
「我看一下有誰不在喔……曾育洋還沒來嗎?」
被點名的同學恰好踏入後門門檻,連忙彎腰快步回座,才轉緊盛滿的水壺瓶蓋。
「張皓軒呢?還沒來嗎?」
吳秉宏光速回望右後方的缺席,瞅向校車同路的劉辰翰,對方不知情地聳肩,「張皓軒請假喔?」然後對著他右邊的林予昕問。
林予昕臉上滿是茫然,聽聞探詢的潘延婷側身敲敲後座的桌子,「上課。」指往黑板悄聲,「喔。」吳秉宏才聽話地塞完最後兩塊蛋餅,擠壓早餐廢棄包裝,全收拾到桌腳旁並拍拍課本頁面,準備上課而沒再追問。
「沒在位子上的我都先算遲到喔!」國文老師照例記錄下出席考勤後開始講課。
──
差點溺斃在古文晦澀艱深的淵遠流長,宣告解脫的鐘聲一響,吳秉宏隨即趴桌伸展,狠張一個河馬大嘴打哈欠:「哈──忝死啊!彼個若毋是崑祥誰要給他這樣搞啦!一大早上什麼國文課啊累死了,我欲來睏矣晚安。」見友人拉過椅背外套進入夢鄉,鄭其聖面朝潘延婷等人,「所以皓軒是遲到還是請假?」有人又被醍醐灌頂澆醒。
正整理懸掛椅背左側的帆布袋,潘延婷抬眼後撇嘴,對於疑問表示不明就裡;竣事後她才轉身,「他沒回你喔?」緊捏手機的林予昕搖頭,神色凝重。
怎麼了?是昨天標記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嗎?不能提前標記所以發情期還是來了嗎?還是怎麼了?
因莫須有的可能性,林予昕內心不由自主翻騰,被排山倒海的焦慮一遍又一遍浸沒。她不斷檢視起自身近期的作為──是不是太過鬆懈,不夠嚴謹,而無意間讓張皓軒受到了什麼傷害。
縱使恐慌是亡羊補牢。
甚至是為時已晚。
表情逐漸鐵青,她擔憂的眼神不經意對上前座的謝臻,她也同自己一樣關注張皓軒音訊。
「還好嗎?」謝臻問,但林予昕有口難言。
「啊!還是我們也來傳訊息給皓軒?」
「好啊來傳,我們大家一起傳,我們一人一信,救救張皓軒──」
「你很煩餒──啊不然你傳訊息跟他說你手又扭到看他會不會回你。」
「創啥共我咒讖啊!我手已經快好了欸!」
「是喔?那你可以這樣轉嗎?」
「當然是還不行啊你想要我死喔!」
吳秉宏和鄭其聖持續著無良的玩笑話;感覺前面確實相比平常空蕩,少了幾分喧鬧,夏於天打趣自言幾句「齁齁這麼剛好女朋友請完換男朋友請」之類的話語,「張皓軒要請假的話,應該會先跟林予昕講吧?」劉辰翰撇頭瞧向夏於天有口無心的樣態,對方則不置可否;餘光一股感知,他回正身子,剛巧和謝臻目光交會。
雙週星期一上午第一節課,學校例行性週會。所有學生皆須搬移自用的椅子,至體育館一樓大禮堂集合。林予昕將座椅擺進逐步成形的隊伍後,靜悄繞到班級後方,三七步站姿的導師身旁,「老師……請問張皓軒今天請假嗎?」
──
林予昕在週會結束立即搬椅子離開的背影,已隨她著急的疾行,沒入前方返回班級的人山人海中。「生物課應該沒有要幹嘛吧?」
「沒有。」潘延婷和謝臻則在後頭不疾不徐跟進人流,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漫步。忽然手上重量消失,「所以阿皓是怎樣要請假?」幫忙多扛一張座椅亦遊刃有餘,夏於天跟上女生們詢問。
潘延婷抬手要拿回椅子,對方低語一句「沒關係」,「喔……就他媽媽打電話來跟導的說,他要請病假一個禮拜。」
「病假?他──」對話中斷於兩人不謀而合看向後面──也協助抬座椅的劉辰翰半蹲在地,調整搬運姿勢後快速與謝臻趕上,泰然自若。
「哇……那這下張皓軒有大條喔……要請到一個禮拜……」
「對啊……是說,你們為什麼沒有人聯絡張皓軒啊?都予昕在聯絡,是怎樣?你們沒有人關心這件事喔?」
夏於天露出一個吃到大便還不能講的表情,「啊……不用啦……」
「為什麼?」
「就……很怪啊!人家那是情侶聯絡很正常,我們男生聯絡……會很詭異。」
潘延婷搖搖頭,「不懂。」
「就……」夏於天才娓娓解釋:「妳看我上次腸胃炎請假,還有……吳秉宏啊,他上次手扭到,我們都只是笑一笑就過了,要是真的去認真關心吼,被關心的那個人一定會覺得很詭異,他會覺得你是不是故意在那邊噁還是在找碴,反正我們是都這麼覺得啦!」
「喔……」潘延婷似懂非懂,更多是懶得理解,「好吧,那至少拜託你們,不要在予昕面前講一些五四三的,可以吧!」
「對不對!人家就已經在擔心了,你們還在那邊說風涼話。」
夏於天馬上作勢拉緊嘴上的拉鍊,比出OK手勢頻頻點頭。
──
上午第二節下課,林予昕就候著生物老師,收拾好教具並踏出教室那瞬間。她匆匆捧住手機小跑出前門,縮到走廊外側的角落,按開手機,點選通話紀錄頂端的「張皓軒」,撥打電話。
『嘟嚕嚕嚕……嘟嚕嚕嚕……』
……
『您撥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嘟聲後開始計費……』
緩慢移下緊貼耳朵的手機,聲氣漸遠的系統提示音告訴她:她依然得不到他的消息。
……
她輕嘆了口氣。
切換至通訊軟體,她點開與他的聊天室。
『不好意思打了這麼多通電話給你,聽說你請病假,還好嗎?』
傳送。
……
『我很擔心你』
『我很擔心』
『我很擔』
『我很』
『我』
『』
『可以快點回我電話嗎?拜託』
哈……
『可以快點回我』
『』
她想說什麼?
她能說什麼?
「妳不打給張皓軒嗎?」
「啊!可、可以嗎?」
「嗯?為什麼不行?」
她可以嗎?
她可以作為一個「女朋友」,對他表示理所當然的關心、慰問,甚至是埋怨他突然的人間蒸發嗎?
額頭垂得快磕上手機螢幕,像過於厚實的稻穗。
拜託……
快讓我聯絡上你。
教室後門附近,一如往常的吵嚷隱約提到熟悉的名字,她回過頭去──
「張皓軒有女朋友?」
正好撞見貌似來找張皓軒的學姊,從恰巧回來的鄭其聖口中得知其感情狀況,但宛若聞所未聞。
「呵……誰啊?」
甚而輕描淡寫地訕笑,臉上一點都沒掩飾覺得荒謬的鄙夷。
林予昕沒躲過鄭其聖早就看到她的視線,「在那裡啊!」
原本還盈盈笑意的眼神霎時冰冷凍向她,居高臨下地對她打量。
很是輕蔑、藐視。
眉睫止不住顫動,她……
林予昕倉皇地點頭致意,就懷抱手機衝入教室,並好好地關上了前門。
她趴在桌上都還能依稀聽見外面音量過大的交談。
「呵!不可以因為要騙人騙不過,就隨便指一個同學敷衍喔!你們這個謠言我們班也有很多人知道啊!
「好啦我明天再來找他。」
學姊一派輕鬆地離去。
騷動逐步平息,人潮似是漸漸散去。
「蛤?伊咧講啥潲?幹那一定又是對他有意思的!」
是延婷的聲音。
「他跟予昕都交往多久了我請問一下,為什麼到現在都還有這種妖魔鬼怪!」
「一天到晚來找打球的就算了,那些女的是怎樣?也來打球啊!」
「朋友?朋友會這麼白目?是鬼會信啊!」
看來亦得知前幾分鐘的對話,並為她打抱不平。
……
「他、不、在、啦!還有妳們這些國中部的很沒禮貌耶!也不是來找人的,啊就一直在別人教室前面這樣晃來晃去!」
「如果真的有事下禮拜再來啦!啊如果是來看他的吼──」
「他有女朋友了啦!」
她把頭埋進臂彎。
她摀緊耳朵。
她好羨慕潘延婷。
如果今天是潘延婷或謝臻被人說長道短,她也一定會挺身而出。
但她現在什麼都做不到。
她沒有辦法理直氣壯地衝出門外,當著所有人的面告訴她們──
要怎麼告訴她們?
他們從來就不是真正的情侶,從來就不是。
……
沒有張皓軒的校園,原來有這麼大。
大到她不得不重新看清──原來一直都有這麼多人。
還緊抓在校園呼風喚雨的他不放。
還想靠近他最心底,內心最深的那個位置。
因為他太看著她了。
他太讓她在名為學校的世界,都只能一直注視他,離不開他。
他對她表現出太多喜歡了。
喜歡到──就算是要放棄所有,他也無所謂。
我不能沒有妳。
沒有妳我會死。
所以她才太忘乎所以,得意忘形。
竟然還有恃無恐地覺得:她能拋棄他。
只要她努力一點,就能放棄他。
殊不知──
她原本也就只是芸芸眾生的其中一人罷了。
她是得要多麼用盡全力,才能抓住他,更遑論──
如果有一天他不再愛她。
如果他不再喜歡,不再對她笑。
不再對她撒嬌。
也不再叫她的名字。
就像陌生人一樣。
……那她──
還抓得住嗎?
所以妳還捨得嗎?
還捨得用妳那冠冕堂皇的理由,表面上自以為認真考量到他的未來,才迫不得已左右他現在的人生,實際上妳就只是怕自己受傷──妳捨得嗎?
妳明明就害怕他真的離開。
害怕再和他形同陌路。
我……
……
「妳不打給張皓軒嗎?」
「啊!可、可以嗎?」
「嗯?為什麼不行?」
我其實……
真的好想……
永遠跟你在一起。
我真的好想。
好想……
……
可以嗎……
她的手機,依然等不到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