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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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2-07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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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鴰沉默了一會兒說:「再說掙錢吧。民國那當兒,我是出一份兒力掙一份兒錢,老爺子我沒虧過人家,人家也沒敢虧過老爺子我。再瞧瞧如今吧,這些年裡,老爺子我按他們的規矩,活兒一點兒沒少干,一不留神出的次品,什麼時候都是全車間里最少的。平時,老爺子我還給他們出了不少好主意。就憑這個,這麼多年裡,就給他們省了多少工、省了多少料、省了多少錢、又省了多少事兒呀?一有沒人愛去的跑外苦差兒,王八蛋們頭一個想到的準是老爺子我。我他媽也欠,整個兒一賤骨頭。每回老爺子我一聽見招呼,就跟他媽領了聖旨似得,連喯兒都他媽不打一個,立馬兒就他媽顛兒顛兒的去了。那麼多年裡,一準而是他媽什麼時候都是隨叫隨到,隨到隨跑,隨跑隨了。每回幹完活兒都讓這幫王八蛋樂的合不上他們的逼嘴。可是都他媽多少年了,連他媽蹦子兒也不給老爺子我漲一個,最多也就給我報銷點兒誤餐費就他媽拉倒了。就算他媽的使喚傻小子吧,也沒他媽這麼著的。我這每月四張兒出點兒頭兒的月落子都他媽拿了小二十年了,這他媽叫什麼事兒呀?也別說,這麼多年裡,我還真趕上過一回漲工資。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兒了。當時,我們廠里管事兒的王八蛋們說了,只給百分之四十的人漲錢,這裡沒我。他媽的憑什麼呀?!我在上班兒上,沒壞過他們的規矩,也沒虧過我的良心,王八蛋們憑他媽什麼不給老爺子我漲錢呀?
「我一氣之下找到了廠頭兒,他丫挺養的說我:『幹活兒只干夠,學習就開溜。開會不言語,加班兒不露頭兒。』你們聽聽,還他媽逼的一套兒一套兒的。我一聽這個,都懶得跟他們這幫渾蛋廢話,扭頭兒就走了。打那以後,什麼他媽逼的漲錢不漲錢的,我都他媽懶得跟他們爭競這個了。從古至今,不是都憑著賣力氣掙錢嗎?老爺子我再幹活兒上從來沒虧過他們,不但在工時上一直都是早來晚走,而且在幹活兒上也是保質保量、日日夠,月月兒清,年年兒完。那幫王八蛋在幹活兒上挑不著我什麼,就他媽逼拿不學報紙、不加班兒和我不跟別人比著賽的幹活兒跟我說事兒,這不是他媽的鋦夜壺的戴眼鏡兒——沒茬兒找茬兒嗎。要是光給他媽的比賽幹活兒的漲工資,還要他媽定額幹嗎呀?那些人一抽風,也還真沒少出活兒。王八蛋們一見了,比他媽多娶了一個媳婦兒還高興。可是王八蛋們怎麼就不好好兒想想、好好兒看看,為了多出的這些破逼活兒,得多出了多少殘次品?多用了多少水電料?多損耗了多少機器設備?到最後,又得白花多少錢呀?!這麼一算帳,得多虧多少本兒呀?!只要能邀功,我們廠那幫王八蛋才不算這筆帳呢,什麼虧本而不虧本而的,能把上頭哄轉了,王八蛋們干起什麼都不吝秧子。這也就是公家的買賣,要是老爺子我的買賣,我他媽早就把這幫王八蛋、敗家子兒一個兒一個兒的全他媽踢出去了。這不是他媽的拿著錢活糟嗎?!老爺子我一看是這樣兒,得了,打今兒個起,不跟王八蛋們廢話,活兒該怎麼干就怎麼干,還照樣而讓王八蛋們挑不著我什麼,指望著老爺子我還像過去那樣兒讓這幫王八蛋白白兒的使喚、給這幫王八蛋出好主意、跑苦差事,永遠甭再想了,永生永世都沒那日子了。你們愛給誰漲錢就靠著誰去吧。後來,王八蛋們還真找了別人兒跑外。結果買的零件兒不是不能用就是次貨,還貴好些。簡直是他媽白搭工夫、白扔錢、白現眼。說來這跑外的也真對的起這幫王八蛋,在他跑外的那段兒日子裡,買的東西沒一樣兒是能用的。王八蛋們一看是這樣兒,又他媽腆著個逼臉找我。我都他媽懶的尿這幫丫挺養的。他們死拉活拽的把老爺子我請進了飯館兒,叫了一桌像模像樣兒的酒席,就跟老爺子我扯上了淡。
「王八蛋們一邊兒給老爺子我頻頻勸酒,一邊兒沒完沒了的跟老爺子我直說好的。最後,王八蛋們說了:『每月單給你加十五塊錢,一直到你退休。可是從此以後,凡是跑外的事兒就歸你全包了。你得還像過去那樣兒跑外,跑外的飯費什麼的就全不給報銷了。』我算了算,還差不離而,我就答應了他們。最後我也告訴王八蛋們了:往後再有百分之四十漲工資的事兒你們他媽別落下我,甭說百分之四十,就是他媽百分之二十,裡頭冶得有我。到時候要是你們冤了我,可別說我跟你們耍渾。王八蛋們還真他媽全都答應了我,就他媽這麼著,老爺子我才算跟王八蛋們了了局。也真他媽邪性了,打我給王八蛋們立了規矩以後,都他媽過去十多年了,就愣是再也沒漲過工資。這他媽叫什麼事兒呀?!你們說我們廠這幫王八蛋圖什麼許的?要是一開始漲錢,甭管漲多少,給老爺子我漲了,不是就他媽全結了嗎?幹嗎鬧到最後,又是請老爺子我喝酒,又是跟老爺子我說小話兒,又是給老爺子我背後單個兒多漲錢的,王八蛋們是有這個癮還是怎麼著?他們要是剛開始給老爺子我漲了錢,根本用不了每月十五塊錢,老爺子我還得對他們感恩戴德的,更得讓這幫王八蛋玩兒命的使喚老爺子我了。這可倒好,王八蛋們挨了我的杠,給我賠了不是,又給我漲了不少錢,還得讓老爺子我背地裡茄硍他們,這不成了大傻逼了嗎。看來,人還得有真本事,到什麼時候、到什麼地兒、在什麼事兒上,都能讓瞧不起你的王八蛋們拿不住你,要是到了褃節兒上,這幫王八蛋還得像貢爺爺似得哈著你。」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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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王八蛋們不給老爺子我漲錢到王八蛋們跟我在酒桌兒上說小話兒的日子裡,老爺子我從沒跟他們鬧過。這幫王八蛋用老爺子我的時候,玩兒著命的使喚我,趕到該給老爺子我漲錢了,就他媽跟不認得老爺子我似得。我們廠那幫王八蛋不光對老爺子我一人兒這樣兒,對大家也一樣。甭管是誰,你願意多幹活兒行,一提起多掙錢的話茬兒他們就急眼。毛主席最愛老百姓,可惜他老人家對百姓的恩典有好些貼不到老百姓身上,就是有像我們廠那幫王八蛋頭子一樣的東西在中間兒擋道兒拆台。這他媽都叫什麼雞巴事兒呀?結果怎麼樣了?人不報天報,文革一開始,這幫王八蛋有一個兒算一個兒,都他媽倒霉了吧。這場文革有沒有別的好兒老爺子我沒覺出來,把我們廠那幫王八蛋給轟下了台,還挨著個兒都給狠狠而的整了就是最大的好兒。毛主席他老人家最大的好處就是心疼老百姓。哪些王八蛋對老百姓不好,毛主席一準而輕饒不了他們。在我們廠那幫王八蛋挨整的時候,給王八蛋們貼大字報、當面而罵他們的,給他們做噴氣式土飛機的,還有用一巴掌寬的大板兒帶狠狠兒抽他們的,都是文革前拍他們馬屁的,有事兒沒事兒老圍著他們轉悠的一群哈巴狗兒。別瞧那幫王八蛋沒給老爺子我漲工資,別瞧那幫王八蛋老想著白使喚老爺子我,在王八蛋們挨整的時候,我就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哨著,還得讓王八蛋們能瞅見老爺子我。讓那幫王八蛋心裡好好兒掂量掂量,到底誰好誰賴。往後王八蛋們東山再起的時候,該遠著誰,該近乎兒誰,心裡好友點兒數兒。再說了,這剛哪兒到哪兒呀?文革這個整王八蛋們的頭兒一開,往後這種事兒就少不了。讓那些老憋著整老百姓的王八蛋多留點兒神吧。」
大老鴰點上一根兒煙捲兒,深深的抽了一大口,噴出的煙霧罩住了大老鴰的整張臉。大老鴰看著漸漸散去的煙霧有些快意的說:「當年他們碰上我這樣兒大肚能容的人就他媽找沒人兒的地兒偷著樂去吧。事後,我聽說,當年我們廠里有為了沒漲上這個百分之四十破逼工資跳樓的;也有為了這個跟頭兒打的熱窯似得;還有為了這個把電影兒院里的皮椅子給揦成大口子的。為了這點兒百分之四十的破逼工資,可真沒少出事兒。不是老爺子我嘴臊,下次要是還他媽這麼干,准得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不信你們就等著瞧吧。這些人也真是的,有事兒說事兒,有理講理,糟踐東西幹嗎呀?可是話又說回來了,這年頭兒光會好好兒幹活兒有什麼用呀?得學會拍頭兒才行呢,這才是漲工資、落好處的本事呢,誰讓我們廠的王八蛋頭子們愛要這個的?看來,我們廠老百姓里出的溜須拍馬、背後扎針兒的壞種都是我們廠這幫王八蛋頭兒用『只給百分之四十人漲工資』的雞巴法子給生生兒慣出來的。也不知道給我們廠那幫王八蛋頭兒出這個只給百分之四十的工人漲工資母主意的是哪個王八蛋操的壞種?老實巴交的工人們都是為了養家糊口,天天兒按時上下班兒,保質保量的幹活兒的好工人,憑他媽什麼不給人漲工資呀?!你們定的日月年定額到底算不算數呀?都是為了養家糊口實實在在幹活兒的老實巴交的工人,人家怎麼著你們了?憑他媽逼什麼強逼著好好兒的老百姓硬是互相咬吃成三六九等,狠狠兒掐出個百分之四十來呀?這不是他媽的故意挑唆一輩子都挪不了窩兒的老百姓打架、生事兒、仇殺、結世怨嗎?我就操他出這個母主意的八輩兒祖宗!
「再說吃的吧,什麼什麼都他媽的那麼缺,吃飯不飽,吃吃兒不夠,就算你有了錢,沒票兒也甭想買東西。幸虧老爺子我住在北京城邊兒上,一沒票兒了,上地理抽空兒找個齊兒,也就算馬馬虎虎的對付著窮混吧。要在往外挪一點兒,就連這麼著都甭想了。你們有空耳打聽打聽去,在北京周遭而的平地兒上,甭管好歹,還算湊合著太餓不著。要是在往外挪挪地兒,到了北京遠郊的山根兒地界兒,要想常年這麼著就是做夢了。就是吃喝兒到了這份兒上,北京這塊地界兒也比它周遭兒的地界兒強好些。北京就是北京,甭管人們把它毀成什麼樣兒,它也還是個讓人想著的地界兒。要麼怎麼好幾百年來,老有好些人都那麼愛來北京城呢?就是壓根兒沒來過北京城的人,也老說北京是一塊風水寶地呢?在北京這塊風水寶地上,誰要想糟改北京,誰就得完蛋。早年間,我在茶館兒里聽過一步評書叫《鐵冠圖》。評書里說,當年劉伯溫、姚廣孝倆人比著賽的建北京城那當而,他們為了怕以後有人禍害北京,就給暗中設下了符咒。所以幾百年來,甭管北京這兒怎麼打仗,什麼打洋仗、打土仗的,北京都沒被毀了。從那當兒起,北京就一直是京師,皇上住的地方。好幾百年了,從來都沒變過。就是大清入關,打仗打的把天都快打塌了的時候,不是也沒把北京給怎麼樣了嗎?大清國的皇上不是還照樣兒住在北京嗎?《鐵冠圖》里還說,當年李自成想定都西安,要把北京城給變成幽州府。就算他把崇禎皇上逼死了,又怎麼樣了?不是也沒把北京城給變成幽州府嗎?到最後,他自個兒不是也完蛋了嗎?」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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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之亂的時候,十來國的洋人在北京城裡這通兒折騰,最後不是也都滾蛋了嗎?老蔣倒是把北京城給變過,又是遷都,又是改名兒的,折騰的還真不善。他這老小子給北京城改的名兒都他娘的那麼葛,叫什麼他娘的『北平特別市』,我記得是從民國十七年,也就是如今說的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七八號開始叫起的。結果怎麼樣了?改的名兒百姓不認,他們照樣而還管這兒叫北京城。老蔣最後不是也沒落這好兒嗎?還不是讓共產黨給打敗了嗎?老蔣給改的『北平特別市』不是指特別了二十一年就讓共產黨給改回北京了嗎?當年,小日本兒這幫不是人揍的王八蛋也想在北京城瞎折騰。先是在北京城的東西城牆上個扒了個豁子,還他媽給這倆豁子起了名兒。西豁子叫『長安門』,東豁子叫『啟明門』。後來小日本兒又他媽在北京城西郊的地界兒上弄出了個『新北京』,連房子都沒來得及蓋,不是就讓咱們中國人把這幫王八蛋轟走了嗎?小日本兒剛一滾蛋,老蔣的政府就把小日本兒起的倆豁子名兒給改了,也就是現在的復興門和建國門。『新北京』這個地名而如今叫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吧?過不了多久就一準而聽不見人再叫了。北京城就是北京城,誰想禍害北京城,誰他媽就得完蛋。我說的話都是放屁,人不長眼,天地有眼。就是姚廣孝、劉伯溫的陰魂兒不找他們算帳,這倆人設的符咒不靈,老天爺也饒不了這些人。他們靠著手裡的權利管人、管事兒的,可是管不了天地。他們再怎麼折騰也是逞一時之能,也翻不出天地大道去。誰他媽要不信,就他媽騎驢看唱本兒——走著瞧吧,到時候就知道老爺子我今天說的對不對了?!」
大老鴰把頭一甩:「算了,早年間老輩兒的往事兒就甭提了,還是說現在吧。那大娘兒們兒還真他媽不含糊,往九地上一座,就開始嚎喪。嘴裡還他媽一直不閑著,叨逼叨逼的也不知道都往外唚的是什麼?我就納這個悶兒了,圍著她的少說也得有一二百號兒人,除了有幾個娘兒們兒在那兒假裝瘋魔的唚些個不輕不重、不咸不淡的話勸幾句外,那麼多人里,怎麼一個上前真勸勸的都沒有啊,這塊地兒的好人都他媽的死絕了吧。我真他媽的替咱們這塊地兒的人害臊。」瓮聲瓮氣的老蔡鋼說:「我說大老鴰,如今你老王八蛋也快六張兒了,你這張破屁股嘴怎麼他娘的還是橫豎都能用呢?你他娘的一會兒拿人家當樂子,一會兒又可憐人家的,你他娘的到底是哪頭兒的呀?究竟向著誰說話呀?你他娘的也知道天底下有害臊的事兒呀,真不容易。」亮嗓音兒的孫安說:「得了吧老蔡鋼,你別聽他剛才兩頭兒放屁,今兒個他的嘴一直也是豎著用的。你聽他王八蛋剛才兩頭兒放屁的德行樣兒還不知道他是他娘的什麼揍性啊。這麼多年了,誰不知道他呀?他旁邊兒都是人的時候,他就鬧鬼。他旁邊兒都是鬼的時候,他就裝人。他旁邊兒人鬼都有的時候,他丫的又開始裝孫子。這王八蛋跟大伙兒繼根兒都沒一樣過。你甭聽他又是替這個害臊,又是替那個害臊的,全是他媽的放驢屁。他害臊?我看是他他媽的找操。」孫安的話音兒剛落,這幾個四五十歲的大老爺們兒就拍這巴掌、撂著鏰兒的大聲叫喚上了:「說的好,說的真他媽過癮!這老王八蛋就是他媽欠讓人痛痛快快的給這麼臭卷一頓才踏實的下來呢。」周路平他們聽了又是一陣兒偷偷兒的樂。大老鴰身邊兒那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兒把臉扭向一邊兒,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把個小臉兒憋得通紅。
他們消停下來以後,瓮聲瓮氣的老蔡鋼說:「說真的,圍著那麼多人,怎麼就沒有一個人出來敢說給她點兒什麼呀?」亮嗓音兒的孫安說:「都是人,見到這種事兒、這種人,誰心裡落忍啊!誰不想給她點兒什麼呀?可誰又能拿的出什麼呀?她寡婦失業的,缺的東西多了去了,誰給的了,誰給的起呀?光用空話白填活人誰不會呀,那種話管什麼用啊,連他媽狗屁都不如。那不是用連狗屁都不如的廢話管天大的事兒嗎?」老蔡鋼瓮聲瓮氣的說:「沒事兒的時候,老能看見大隊小隊的頭兒滿街轉悠,今兒個真有事兒了,他們又都哪兒去了,有一個在也行啊?」幾個人說著說著就來到了岔路口兒,他們往不同的方向走著。大老鴰用他那嘶啞扁窄的嗓音兒大聲喊到:「晚吧晌兒,你們都上我那兒來趴思去。」那幾個人說:「行啊,你備好了吃喝兒等著我們吧。」大老鴰帶著小男孩兒一邊兒拐上了差道兒,一邊兒發出了一陣老鴰叫聲般的怪笑,這笑聲隨著他前行的腳步,飄蕩在暮色漸濃的上空,繼而又漸漸的向四面八方不停的擴散著。周路平三人進了校門兒,慢慢悠悠的晁前走著。周路平問:「你們知道大老鴰說的那副對聯兒是什麼意思嗎?」吳運時問:「你說說看。」周路平說:「慪,我也不知道。」仨人都笑了。周路平笑著說:「咱們今天下午可真沒白出去,見聞不少,收穫不小。男女老少,各色人等。是非曲直,諸多事物。可謂五花八門、種類繁多了。咱們又是好觀察、愛思考的人,對這些事兒應該都有自己的看法,應該都能從這些看法中總結出點兒什麼經驗或教訓來吧。不管是什麼思想收穫,我看咱們每人說出一條自己認為是最重要的思想見解,以表示咱們下午沒白過,你們看怎麼樣?」吳李說:「好。」周路平問:「誰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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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村說:「我先說吧。不過我的看法肯定沒你們倆的高明,讓你們見笑了。」周路平說:「小村,咱們是好朋友,又是私下裡敞開心扉聊天兒,你幹嗎那麼鄭重其事的?說的好賴對錯的又能怎麼樣啊?你想說什麼就直接說吧。」吳運時也說:「小村,我們既然是談自己內心的真實看法,就要開門見山無需客套,更不用瞻前顧後、閃爍其詞。我們所見略同、看法一致時就甭說什麼了,如果見解有異、看法不同時,可能還要思想交鋒、據理力爭,你要總是彬彬有禮、客客氣氣的,那怎麼能爭論出真知灼見來啊。」李小村笑著說:「呦,我還沒說什麼呢怎麼就錯了?」仨人都笑了。李小村笑著說:「我們家那兒有句俗話:『沒有高山顯不出平地。』咱們逛街時遇到的那麼多事兒,怎麼跟上午武政委念的元旦社論一樣兒都不沾邊兒啊?」周路平說:「李小村,你行啊,果然出語不凡。居然敢指責起中央兩報一刊元旦社論來了,膽量不小啊!」李小村一怔:「路平,你什麼意思呀?」周路平拍了拍李小村的肩膀,笑著說:「沒什麼,我是看看你在政治壓力下,還敢不敢堅持自己的看法?」仨人都笑了。吳運時說:「路平,你倒是提醒我了,這兒能隨便說話嗎?」周路平說:「你覺不出這是哪兒呀?這不是要開工的防空洞工地北側的小操場嗎?誰這時候到這兒來呀?你要不放心咱們到大操場去,怎麼樣?」吳運時說:「那到不必了。我是說咱們說反動話時,你注意點兒周圍就行了,小心無大過嗎。小村,你接著說吧。」李小村說:「我不是光指著咱們學校這兒,我們家那兒有很多事兒,還不如這兒呢。社論里把國家的形勢說的那麼好,老百姓的吃喝穿用怎麼越來越不濟呀?就算老百姓的事兒不值得上報,怎麼去年四月二十四號那天,咱們國家成功發射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的事兒也一個字兒都不提呀?那是多大的事兒呀!不但在咱們國家是大事兒,就是在世界上也要算大事兒了。究竟是我嚼情,還是報紙有問題呀?看來,報上的事兒不能全不信,也不能全信。全不信就得挨整倒霉,全信就得迷糊不清。」周路平說:「小村,說的不錯,你不是也挺會觀察和分析問題的嗎?」李小村說:「這不是後晌而剛跟你和吳運時學的嗎?」仨人都笑了。吳運時說:「小村,不管你分析事物的本事是跟誰學的,你能把這種本事學到手,就能受用一輩子,特別是在目前報紙和開會時候說的那些東西和實際生活嚴重脫離的情況下,這種能力就更顯重要和可貴了。」
吳運時停了一下,接著說:「咱們國家解放都二十二個年頭了,文革也已經進入第六個年頭了。不管城市還是農村,老百姓的生活還是那麼苦,那麼窮,這個問題就連胡為文那樣的人,都能看的一清二楚的,雖然他找的原因是驢唇不對馬嘴,可是他說的現象可一點兒都沒錯。可想而知,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有多廣,有多深了。以前我和我哥學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時候,我哥給我講過,人類社會的基本矛盾就是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矛盾。從總的方面說,物質生產應該是人類社會首要的和長期的歷史性基本活動,只要沒發生大規模、大範圍的戰爭、災荒,就應該永遠把物質生產放在第一位。可是你們看看,現在咱們國家是什麼樣兒呀?誰都會背『抓革命,促生產。』革命還真沒少抓,在哪兒,在什麼時候都能看得出來。可是生產促的怎麼樣啊?連我這個雙眼沒一點兒光感的十幾歲的瞎學生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別人還用說嗎?你要是高喊抓革命,也許落不著什麼好兒,可是你要是搞生產,上頭馬上就有人說你是什麼大搞『唯生產力論』或是『以生產壓革命』。生產力和生產關係是一對兒不能分割的哲學關係,可是有的所謂理論家硬是把它們給拆著說、拆著用,這本身就是反哲學的做法。如果有人跟這些人對著干,說他們是『唯生產關係論』,他們又當如何呀?真不知道這種情況還要持續多久?」周路平說:「又當如何?誰跟你廢這個話呀?先逮了你是真的,鬧不好你們家還得掏幾毛呢。」李小村問:「什麼叫掏幾毛呀?」周路平說:「有社會傳聞說:『國家崩完人,還朝家屬要子彈前』呢。有的說是七毛六,也有的說是三毛四,說法不一。雖然傳說的錢數不等,但是朝家屬要子彈錢大概是真的,要不然怎麼那麼多人說這事兒呀,多的都傳到咱們這些什麼都看不見,又哪兒哪兒都去不了的瞎學生耳朵里了呢。」李小村又問:「國家這麼干,是因為窮還是因為懲罰呀?」周路平說:「這怎麼分得清呀?大概是二者兼有吧。行了,咱們別扯太遠了,還是讓運時接著說吧。」吳運時說:「難為你們還想著我的話題呢。我的結論是:不管現在咱們國家的形勢怎麼樣,也不管再過多長時間,我相信,咱們國家總有一天會把物質生產放在第一位的。這不是說我吳某人有什麼遠大眼光,這是正確理論產生的正確信念的結果。但願這一天快點兒到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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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路平說:「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文革開始到現在,都到第六個年頭兒了,怎麼還有一種現象老是一直壓著老百姓呀?雖然內容長換,可是形式不變呀。這就是:工農商學兵政黨,政治理論時時講。七億六年不斷學,還是不知真理樣。文革之初,為了發動群眾,多搞些政治可以理解,可是要老這麼干,就讓人十分費解而且特別疲勞了,『一張一馳,文武之道』嗎。搞政治理論,應該是專家、學者、政治家的事兒呀,憑什麼讓全國百姓一直陪綁呀?從文革開始到現在都多少年了,不一直是各種觀點滿天亂飛,奇談怪論層出不窮。報刊雜誌連篇累牘,男女老少不絕口中嗎?什麼:『北京六廠二校的經驗、北京針織總廠的「七字經」』。這是讓學習的正論。還有叫批判的敵論,什麼:『唯生產力論、階級鬥爭熄滅論、馴服工具論、群眾落後論、入黨做官兒論、黨內和平論、公私融化論、文藝黑線專政論』等等,荒言謬語數不勝數、奇談怪論不一而足。還有:『三自一包、三和一少』什麼的,幾多陳詞濫調、時時花樣兒翻新。凡此種種,不勝枚舉。能編出這些東西的人們也應該算是人才了吧。成年累月、逐日挨時的老根全國百姓說這些,到底能有什麼用呀?凡是用包括暴力在內的各種手段強迫人們相信的東西,最終必將遭到被強迫者把這些東西和編這些東西的人一起堅決唾棄,壓迫越深,反抗越重嗎。」李小村說:「就是,凡是讓人最怕的人,也是讓人最恨的人。路平,我可真服了你了。難為你怎麼能記住這麼老些亂七八糟的呀?」周路平說:「都是前些年我姐插隊之前教我的。我本不想學,可是她硬是讓我學。還美其名曰:『你多學點兒,將來參加大批判運動時也好胸有成竹左右逢源,言之有理、言之有據呀。』現在想起來當年她也夠無聊的。我這麼好的腦子,她不教我學科學文化知識,凈讓我背這些破玩意兒,這不是糟踐時間,浪費生命嗎?也就是當初我太小,要是現在,我才不跟她瞎耽誤工夫呢。」吳運時說:「我說周路平,你說這話對你姐可有失公允呀!你姐給你念的好書也著實不少了,我怎麼沒聽見你說過一句好話,怎麼偶爾給你念點兒不和胃口的東西,你就這麼怨氣衝天的呀?這要讓你姐聽見得多寒心呀?」
周路平想:「吳運時呀吳運時,你哪兒知道我心裡是多想我姐姐呀?!」想到這兒,他心裡一陣兒難受,鼻腔一酸、兩眼一熱,差點兒湧出了淚水。他忙使勁定了定神兒,才把這種感覺強壓下去。他強打起精神若無其事的說:「行了,用不著你替我姐打抱不平。我覺得,我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隨意聽信報紙和有些人宣傳的那些思想政治觀點了。我們應該學著用自己的頭腦觀察和思考問題了。現在的情況是:凡是上了報紙的文章,滿篇都是假話大話;每次會議發言,人們滿口都是空話套話。就是隨便聊天兒,要不是關係倍兒鐵的話,也都是用這些假大空套的政治廢話互相支應。在報紙上幾乎很難看到多少真話實話了。有的人抱怨說:『現在的報紙,除了日子是真的,別的都是假的。』這話雖然有些絕對,但是也確實說明了很多很大問題。這些假話大話、空話套話,從文革一開始到現在,流行了這麼多年,已經深度侵蝕人們的思想意識和嚴重影響人們的言行習慣了。它們最大的危害就是:長期壓制人的獨立思想、創新意識和惡化人的正常心態、健康人格兒。長此以往,國家何耐、民族何堪、百姓何望?前程何圖呀?!」李小村說:「路平,你這可是『先天下之憂兒憂』了。」周路平說:「算了吧,我這早已是晚了多少年的後天下之憂兒憂了。」李小村說:「那又有什麼呀?愛國部分先後,憂天不分早晚嗎。」仨人都笑了。周路平說:「運時,你剛才說了物質生產方面的問題;現在文化藝術上問題也很多。在國產的文藝節目里,六年僅唱八齣戲,九州只演仨電影兒的現象到什麼時候才算一站呀?!文革前,收音機里各種文學、文藝等節目多的是,而且還常常有新節目,讓你怎麼聽都聽不過來。可是文革以來,特別是從去年九月,黨的『九屆二中全會』閉幕到現在的一段時間裡,什麼時候打開收音機,也甭管你聽什麼台,什麼時候就都是那幾個戲,那三部電影兒錄音剪輯,剩下的就全是批判文章了。其實說起樣板戲,我到覺得也並非一無是處。比如《沙家浜》里的『智斗』;《紅燈記》里的『赴宴斗鳩山』;《智取威虎山》里的『打進匪窟』、『會師百雞宴』;《奇襲白虎團》里的『穿插敵後』等內容也是挺有情趣的,只是一聽就是連著好幾年就讓人索然無味、大為反感了。現在的男女老少、三教九流的,愛聽不愛聽戲的誰不能背出這幾齣戲里的好些台詞兒和唱出這幾齣戲里的好些唱段兒來呀?不信,你要是隨便兒說上幾句樣板兒戲里的台詞兒,只要周圍有人,保證有人接你的下茬兒隨意發揮著侃上幾句逗樂兒的話。如此一來,本來就不多的好兒也就變成一點兒好兒都沒了。現在我們家就剩我爸和我兩個人了。我爸為了讓我高興高興,就新買了一個半導體收音機。在這以前的很多年裡,我們家一直聽的是一台五個燈兒的電子管兒老收音機。我們院兒里一個老愛鼓搗半導體收音機的小伙子一邊兒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個半導體收音機,一邊兒不停的叨咕著什麼『在聲、超外差』一類的行話。他不斷的說著:『真棒真棒,真是個挺難得的好半導體呀!』我拿過來一聽,電台倒是不少,可是播出1的節目都一樣。收音機再好,能聽的電台再多又有什麼用呀?架不住播出的節目又少又老呀。甭管你什麼時候開開收音機,也甭管你聽的是哪個台,只要你聽的是咱們國家的大陸電台,裡頭的節目左不都是那些『千部一腔,千人一面。』除了頌歌,就是批判的玩意兒嗎?!『真是讓人煩透了!』」吳運時笑著問:「你這叫什麼話呀?難道『給錢給煩了嗎?』」周路平說:「『不是給錢給煩了,而是聽話聽煩了。』」仨人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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