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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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2-07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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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說:『光憑這個哪兒行呀?怎麼著他也得出血喂喂村幹部兒呀。』我問:『他那張嘴怎麼就那麼好使喚呀?』我姐說:『你還別不服氣兒,人家的嘴兒還就是那麼好使喚。他那張嘴而,能把活的說死了,又能把死的說活了。為了這個,村幹部兒一有事兒就找他。什麼寫個工作報告、編個經驗總結伍的都跑不了他。當初,他還憑著那張鑲了金邊兒的夜壺嘴兒,糊弄上了一個北京城裡的大姑娘。到了前些年,區里成立革委會那當兒,他又憑著那張能咧咧的金邊兒巧嘴兒,再加上他在區上當副書記的大舅子在當間兒給使了把勁兒,就把他給三結合進區革委會了。』那年修水渠就是他帶著乾的。」沙啞嗓音而的老太太說:「你這一說我想起來了,前些年我瞅見過幾次他帶著各村而的民兵饒世界喊號子、練隊伍什麼的,我說我怎麼瞅著他那麼眼熟呢。他老帶著民兵饒世界咋咋呼呼的喊號子、練隊的,又不懂種地、澆水,還能帶著大伙兒修渠呀?讓他這路兒人帶著修渠,哼,不出事兒才怪呢?」細甜嗓音而的女人小聲兒說:「感情!剛出事兒的時候,公社和大隊的幹部兒來看過幾回,也給撂下過錢。大隊里也給過他們糧食。可是救急救不了窮呀,要是沒完沒了的凈往這無底洞里填大伙兒的血汗,就是有多少錢糧也不夠呀。從此以後,算上她,一家子五張嘴的吃喝兒就全指著她一人兒玩兒命的奔了。欠多欠少的,就靠她娘家堵窟窿了。你說,這事兒擱誰身上誰受得了呀?打那以後,她的脾氣就大變樣兒了:見人不說話,有事兒就上火兒,手裡老忙著活兒,學個報紙、開個批判會什麼的,要是沒人兒硬拉,她一準兒不去。她的脾氣變到了和人們這麼生分的份兒上,誰還願意近乎她呀?有了什麼事兒可不就得自個兒硬扛著嗎。你看看她現在又黑又瘦的,都成什麼樣兒了?渾身上下,哪兒還找的著當年的一丁點兒影子呀?跟原先比,簡直成了倆人兒了。」沙啞嗓音而的老太太插畫說:「修水渠出事兒的又不是他們一家兒。聽說還有兩家兒也死了男人。人家兒的日子怎麼就過得去呀?」
細甜嗓音兒的女人說:「每家兒的事兒哪能都一樣啊?孩子大小、勞力多少、家底兒厚薄、人情遠近的,沒有一樣兒是齊齊的。再說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人跟人的脾氣哪兒能都一樣啊。這媳婦兒往常要強慣了,她可是個甭管攤上什麼難事兒,但分有一絲兒過得去的地方都不求人的主兒,她的日子可不是也就這樣兒了嗎。今天,她能拉下臉,求人要了這幾水筲泔水,一定是真過不去了。可誰想到又出了這事兒,這可讓她怎麼活呀?!」沙啞嗓音兒的老太太有些神秘的小聲兒說:「聽說那條水渠挖好后,甭管叫水機整天價在那兒怎麼空『哼哼』,就是叫不上水,後來上頭就讓人把叫水機拆走了。如今那條水渠早都成了一條幹河鉤子了,上頭還不讓往外說呢。」細甜嗓音兒的女人也小聲兒問:「要照這麼著,那幾個人不是就白死了嗎?」沙啞嗓音兒的老太太說:「誰說不是呢。得了,我得家走揍飯去了。」老太太邊說邊朝家裡走著。嗓音兒發咧的婦女探口氣說:「要知道是這樣兒,幹嗎還嫁到這兒來呀?!那麼好的一個人兒,說毀怎麼就給毀到這份兒上了呢?真讓人可憐!」細甜嗓音兒的婦女說:「世上哪兒有願意跳火坑的人呀?誰知道人這一輩子能遇上什麼事兒呀?不是都沒長著后眼嗎?唉!真是造孽呀!」倆人說完就都走開了。小姑娘一個一個的領著周李吳他們慢慢的蹭過了那片泔水地,又帶著他們向著學校走來。周路平對小姑娘說:「小朋友,到了這兒我們可以走了。你回家吧,謝謝你了。」小姑娘說:「我給你們送到學校門口兒吧。」周路平說:「不用了,我們真的能走了。你快回家吧,天都快黑了。我們非常感謝你。」小姑娘說:「那好吧,你們慢點兒走,千萬別摔著,我回家了。」說完,小姑娘一邊兒往回跑,一邊兒回過頭來,揮著手,大聲而喊了句:「叔叔們再見。」周路平等人也銃小姑娘喊到:小朋友再見!他們的話音而還沒落凈,小姑娘就跑的漸漸聽不見聲兒了。周路平他們往學校走著,四周很靜,他們似乎還能一陣兒一陣兒的隱約聽見從大街那邊兒不斷傳來的那個女人的嚎啕聲。
這時,從周路平他們身後走過來幾個男人。一個嗓音嘶啞扁窄的中年男人說:「今兒個後晌兒真他媽過癮,開頭而是看配驢的,後來還看了場一群孩子跟一個大娘兒們兒打架,剛才又看了半天那打敗了的大娘兒們兒坐在九地上沒完沒了的嚎喪。不到半天兒就看了這麼多場樂子,真他媽的過癮。都多少日子沒這麼痛快過了。」一個叫老蔡鋼的人瓮聲瓮氣的問:「我說大老鴰,你們板牙廠後晌而怎麼放了你們了?」大老鴰說:「指著那幫王八蛋放假早他媽累死了,那幫王八蛋都他媽開會去了。料用完了,沒頭兒簽字領料,我們就他媽的來了個霸王的兵——散夥兒了。要麼老爺子我上哪兒瞧這場熱鬧而去呀?這年頭兒也不是他媽的怎麼了?什麼什麼熱鬧而都他媽不讓弄了。悶疼勁兒一上來,還得他媽的滿大街轉腰子找熱鬧而去,這他媽叫什麼事兒呀?」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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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人就愛找樂子、找熱鬧兒。如今要樂子沒樂子,找熱鬧而又沒熱鬧而,把個愛說愛笑的北京爺們兒給愁的一個兒一個兒的都他媽成了整臉子的人了。倆人一照面兒連個笑模樣兒都沒有,就跟誰老欠著誰八百掉錢似得,這他媽都叫什麼事兒呀!早年間,我在北京城裡住著的時候,悶疼哼了,還能逛逛天橋而,遛遛東安市場,在戲園子里靠靠大牆。實在不行,花倆大子兒,也能坐茶館兒里聽聽評書,去電影兒院瞧瞧電影兒什麼的,真是他媽的又解悶兒、又過癮、又痛快、還又那麼叫人忘不了!你們老在鄉下待著的人,可不知道老北京城裡當年是什麼樣兒呢。那時的老北京城裡,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要玩兒有玩兒的,要樂兒有樂兒的,就甭提有多得了。」一個叫孫安的亮嗓音兒的小伙子說:「我說你小子在戲園子里不好好兒看戲,靠大牆幹嗎呀?」大老鴰說:「像你這路人也配跟我說戲園子?一張嘴就是他媽外行話。什麼他媽叫看戲呀,那他媽叫聽戲。你管得著我靠不靠牆呢,老他媽想抬杠長學問。當年老爺子我玩兒這手兒的時候,你王八蛋還不知道在哪兒呢。」人們一陣兒大笑。孫安也跟著人們傻笑了一陣兒。大老鴰身邊兒有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兒,也跟著人們笑了起來。孫安瞪了他一眼。那男孩兒扭開了頭。大老鴰沖著孫安說:「幹嗎呀?惹不起鍋惹笊籬是不是?」大老鴰接著說:「當時北京城裡的人過的是什麼日子呀?那可真是擴有擴的過法兒;窮有窮的活法兒;貴有貴的樂法兒;賤有賤的混法兒。當年老北京最闊氣的是皇上,第二擴氣的是王爺,這兩種人跟老百姓不搭界,再說到了民國,他們就都完的完,敗的敗了,就甭提了。老百姓里闊人過得是什麼日子:『天棚魚缸石榴樹,太太肥狗胖丫頭。』文人墨客兒過的也不錯呀,聽說北京城裡的大學教授們月月兒都能關個三四百大人兒頭的。剛聽說這事兒的時候,給他媽我恨的什麼似得,都是人生父母養的,怎麼他媽我就投錯了胎、轉壞了世呢!算了,就認命吧!那些大教授就甭提了,就拿差不多的體麵人兒來說吧,小日子過的也不錯呀:『一筆好字兒,兩口兒二黃。三餐佳肴,四季衣裳。』當時的人要是不笨不懶,甭管混什麼事由兒,也甭管吃的好賴,保管餓不著你,最不濟了,花上一毛多錢也能混上個一天仨飽兒的。就算是有飽兒沒好兒吧,也比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強多了吧?」
大老鴰點上一根兒煙捲兒,隨便抽了一口接著說:「後來老蔣把國府遷到了南京,把北京也給改成了北平。老百姓不管他那一套,還接著叫北京。國府南遷后,北京城裡的房租和吃喝兒倒是便宜了不少,北京人的小日子比以前更滋潤了。老爺子我當年在北京混了好幾十年事由兒,什麼沒見過?什麼沒幹過?什麼罪沒受過?什麼好吃兒沒吃過?就算有時候嘬了癟子,也從沒挨過餓。運氣好的時候,也常吃過不少好的。為什麼老爺子我能這樣兒呢?一句話,就是因為老爺子我一不挑食二不懶,三會看人兒四能幹。不是老爺子我對著你們幾個的嘴吹牛逼,。人嗎,有想不了的福兒,可沒有受不了的罪。甭管誰,只要像老爺子我一樣能忍敢幹,就能在北京城裡滋潤的活著。要麼當時的人們怎麼都說:『就是一條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呢。」亮嗓音兒的孫安說:「你王八蛋當年吃的好吃兒都是折鏍里的吧?」大老鴰說:「孫子誒,那都是他媽你這路貨塞的玩意兒。你他媽不懂就甭在這兒放驢屁。老爺子我當年在北京城裡混了好幾十年事由兒,再不濟也不至於到那份兒上呀。」孫安哈哈大笑。大老鴰接著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甭管當年老爺子我混的多慘,也從沒挨過餓。那當兒街頭巷尾的倒卧兒可就慘了去了。這能怪誰呀?只能怪他們自個兒一懶二笨三運差。那些懶得、笨的就甭提了,算他們活該。誰讓你懶,誰讓你笨來著?就拿這三運差的人來說吧,他們不是沒能耐,可是讓橫主兒欺負了,你有多大的能耐也就施展不開了,也就只好倒霉了。要不怎麼說哪行哪業里都有能人呢,就連倒卧兒里都不含糊,更甭說活人堆兒里了。享大福和倒大霉的永遠都是少數人,多數老百姓的日子都是不好不賴的瞎混著。把窮日子混成好日子的老百姓是什麼樣兒老爺子我沒見過。可是我見過把日子混的挺賴的老百姓是什麼樣兒。記得有一年的大年初一,我在街上摟見一幅春聯兒,給他媽我逗的樂了好些日子。在那些日子裡,老爺子我什麼時候想起這幅對子什麼時候就忍不住樂上一陣子。那幅對子是:『別人過年二上八下;我辭舊歲九外一中。』你們說這幅對子逗樂不逗樂兒?也真夠難為這做對子的人了。我就納這個悶兒了,虧他是怎麼琢磨出來的?到如今都過去多少年了,我想起來還覺著那麼可樂呢。」跟著大老鴰的人們一時默不作聲,等過了一會兒他們都大聲兒噴出了爆笑。跟著人們傻樂半天的孫安問大老鴰:「這幅對聯兒是什麼意思呀?」大老鴰瞪了他一眼:「一看你小子在家裡就是白吃的貨,你要是做過飯就問不出這麼笨蛋的話了。回家問問你媽就知道了。」人們又是一陣兒大笑。孫安臉上一陣兒犯紅。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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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鴰說:「還接著說老爺子我自個兒吧。老爺子我的日子也跟這些老百姓一樣,嘬癟子的時候吃喝兒也不上不下的。可是運氣好的時候,也能常混上不少好吃喝兒。要不老爺子我幹嗎篇得死氣白咧的一直在北京城裡賴著混呀?要不是後來小日本兒這幫丫挺養的窮他媽折騰,北京人的小日子就甭提多得了?小日本兒剛來那當兒,我還真沒把那幫王八蛋放在眼裡,想在北京城裡接著混。後來老爺子我一看在城裡實在混不下去了,就跑到了鄉下。小日本兒滾蛋以後,我又回到了城裡。一開始還行,可誰想到剛過了一年多,就越來越不行了。到老蔣快完蛋的時候,比他媽小日本兒在這兒的時候還難混,我一氣,就又回到了鄉下。打那以後,一直到今兒個,都他媽多少年了,我再也沒回過北京城裡。這不,就這麼著,一直在這地界兒上不死不活的混到了現在,也真他媽不容易。打從拆城牆開始,老北京就他媽一點兒一點兒的讓人給弄死了。早年間老北京什麼樣兒?你一挨近城門洞兒,眼睛里瞅的,耳朵里聽的,鼻子里聞得,腳底下踩得就跟別處不一樣,簡直就是到了另一個世界。城牆城門護城河,沙燕兒鴿哨兒大風車兒。豆汁兒葫蘆兒心兒里美,樂兒多爺多禮兒更多。」走在大老鴰身邊兒的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兒問:「師傅,怎麼北京城裡爺也那麼多呀?他們都是什麼人呀?」
大老鴰說:「還真有你這麼一問。孩子,你太小,不知道老北京城的老少爺們兒是怎麼回事兒。老北京人嘴裡的爺有兩個意思。一個爺指的是哥們兒、爺們兒的爺,就像女的里稱呼的姐們兒、娘兒們兒一樣。比如老哥兒幾個走的近乎兒,他們一見面兒就互相稱爺。偶爾沒見著誰還得問一聲,怎麼沒見著某爺呀?還有一個就是真正的爺了。真論起來,老北京成裡頭想當爺的還真不多,可是管別人叫爺的人就多了去了。也甭說大戶兒人家奴才管主子叫爺的了,光是老百姓里的爺就不老少。有點兒本事的,有點兒手藝的,有點兒老規矩、老習慣的,有點兒譜兒的,有點兒怪的各色人等都能混上個爺的稱呼。就拿有點兒譜兒的人說吧。平日里他跟大伙兒不一定多近乎兒,但是人家就有那個譜兒。一上街,旁人一搭眼兒就知道這位是爺。這種人就是把爺的份兒做到了骨子裡了。你想不叫他一聲爺你都覺著自個兒莫不開面兒,都不配跟人家在一條街上站著,這才叫爺呢。民國那當兒,滬上大亨杜老闆,慪,後來又成了滬上文人杜先生的杜月笙就說過:『人生最難吃的就是三碗面:體面、場面和情面。』這種爺就是能吃和會吃這三碗面的主兒。扯遠了,老年老事兒的就甭提了,反正文革以來也哪兒哪兒都甭想再見著這號兒爺了,往後永遠永遠也沒這號兒爺了。如今的北京也是滿大街都是爺,可如今的這些爺跟早年間的那些爺可沒法兒比。就拿眼下你知道的事兒說吧:滿大街拍婆子的叫花兒爺;饒世界拿東西的叫佛爺;蹬三輪兒的叫板兒爺;夏境天兒里在街上到處溜達、光著膀子的大老爺們兒叫膀兒爺;瞧見人就神哨一頓兒的叫侃爺。往後還說不定會出來什麼別的爺呢。甭管是誰,能在北京人的心裡眼裡嘴裡混上爺的都不含糊,都是北京人瞧得起的人物。可這話又說回來了,有的人就算是被叫了爺,他也不夠份兒,真想讓人家拿你當爺的,你還得拿得起做爺的款兒,拿得起做爺的范兒。也就是說話行事兒要大氣仗義,規矩明理兒才行呢,這才是真爺呢。不然就是有人當面而叫了你一聲爺,轉臉兒不定叫你多少聲什麼玩意兒呢,反正得找補回來。這就是北京人的面兒,也是北京人的禮兒,只要沒撕破臉兒的,北京人就一準兒叫他過得去。甭管怎麼著,就是不當面兒撅你。」小男孩兒認真的點了點頭。在大老鴰跟小男孩兒說話的時候,孫安一直都在豎著耳朵仔細的聽著。
大老鴰面向大家說:「你們在瞧瞧現在的北京,要什麼沒什麼。有他媽什麼意思呀?!天橋而散了;茶館兒關了;東安市場改了;戲園子玩兒完了;走街串巷做小買賣兒的也絕了;五行八作叫賣的吆喝聲兒也段了。北海、景山等公園兒也給封上了。好些單位都給外遷了。小伙子、大姑娘們全給轟到鄉下、山裡去了。這還不算完,還把那麼多半大老爺們兒、半大老娘兒們兒都給趕到什麼『五七幹校』去了。一年到頭兒的,就連天上的鴿子、沙燕兒,地下的空軸兒、鐵環什麼的都他媽瞅不見、聽不著了。過陰曆年時候的場店兒,多熱鬧、多好玩兒呀,北京城裡的男女老少、貴賤貧富的沒有一個不喜歡、不愛去的。盼了一年才一回的樂子,都他媽多少年了,愣是他媽一回也不讓弄了。好好兒的一座大北京城,多少代人花了千百年力氣弄成的一個大京師,愣是讓他們里去骨頭外扒皮的都他媽給掏空了。也不知道是他媽哪些王八蛋出的母主意,這幫王八蛋們愣是把一個好幾百年來那麼熱鬧,那麼招人愛,那麼讓人想的北京城給他媽管的愣是跟他媽酆都城似得。青天白日的,走出多少里地都見不著幾個人。任嗎兒人的動靜兒都他媽沒了。我們廠頭兒老讓我跑業務,每個月我都得從西直門外到永定門外跑好幾趟。每次我都是上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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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上午的,我騎著車從西直門外登到永定門外,夠遠的了吧?一道兒上也他媽碰不著幾個人。就是好容易碰上的幾個人里也不是老就是小的。這麼大的北京城,人氣兒一少了,鬼氣兒就出來了!那當兒,大白天兒的,一人兒在街上走道兒都他媽讓人覺著瘮得慌,心裡一陣兒一陣兒的直發毛,脊寧溝兒一股兒一股兒的直往外冒涼氣兒!甭管走到哪兒,老是覺著身後頭有鬼氣森森的眼睛偷看著你,讓人心裡怎麼也沒法兒踏實下來。……我跟人提起這種感覺時,有的人說:『那都是破四舊的時候,被紅衛兵和造反派打死的冤鬼屈魂兒。』現在的頭頭兒有沒有別的本事老爺子我還真沒覺出來,要說起整人來,那可真是天下第一,誰也甭想比下去。什麼軟硬陰損、黑惡很辣、怪絕奇特、聞所未聞的葷招兒都會用、都敢用,任你是鐵打鋼鑄的金身羅漢,也絕對能把你整的一丁點兒都不敢齜毛兒炸刺兒。這到真應了過去的一句老話了:『人心似鐵假似鐵,官法如爐真如爐。』誰要是不信就碰一試試去!這種生著法兒讓他們自個兒怎麼舒坦就怎麼活著,怎麼瞧著老百姓怎麼都彆扭兒的王八蛋,以後准沒好死,不信你們就瞧著吧。再說城牆吧,都好幾百年了,拆它幹嗎呀?當年劉伯溫和姚廣孝建的時候得多不容易呀?風風雨雨的傳到現在都多少年了?留著幹嗎不行呀?幹嗎非拆了不可呀?再說城牆是北京城的臉,是北京城的大模樣兒,連大模樣兒都沒了,這不是連臉都不要了嗎?這北京城還有看頭兒嗎?還能叫北京城嗎?往後乾脆就叫北京吧。有一次我打城牆邊兒上過,聽見有人叫我。我抬頭一看,原來是早年間和我一塊堆兒在北京城裡混過事由兒的一個老爺們兒,他正在那兒四脖子汗流的拆城磚呢。我就當著那麼多人,把他臭卷了一頓:你簡直是他媽的敗家子兒。王八蛋直朝我翻白眼兒。我說的話都是放屁,你們就等著吧,早早晚晚人們准得為拆城牆後悔,可是後悔又有個屁用呀,反正都他媽拆了?我他媽就是納這個悶兒,怎麼現在那幫管事兒的老是瞧著好東西、瞧著老百姓心裡那麼犯彆扭呀?!要他媽知道北京城能變成如今這樣兒,我當初就不該離開北京城。那麼熱鬧、那麼好、又是那麼招人兒愛的北京城,再怎麼著也得有人守著點兒呀。」那幫人轟然大笑。大老鴰身邊兒的小男孩兒笑的彎了腰。周路平他們聽見大老鴰的話也綳不住噴出了大聲爆笑。大老鴰也笑著接著說:「你們再瞧瞧,過去悶疼慌了,還能聽聽評書、聽聽京戲、瞧瞧電影兒、瞅瞅雜耍兒的,大不濟了也能四處逛逛、找找樂子什麼的。現在悶疼慌了,能上哪兒找樂子解悶兒去呀?」亮嗓音兒的孫安說:「我說大老鴰,瞧他媽你那副德行樣兒,也他媽配聽書、聽戲、瞧電影兒?現在不是也有京戲拍成的電影兒嗎,你往電影兒院里一座,又瞧電影兒又聽戲的多得啊。這可是買一張票瞧倆玩意兒的便宜事兒呀,你倒是去呀,誰攔著你呢?」大老鴰說:「你他媽吃過什麼、見過什麼呀?就他媽那幾個京戲不是京戲,電影兒不算電影兒的破玩意兒,倒找錢我都他媽懶得瞧,我還嫌耽誤工夫兒呢。那叫他媽什麼破玩意兒呀,跟咱們老百姓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住走穿戴睡拉撒一丁點兒都挨不上邊兒。
「早「年間的玩意兒,你要是沒看過,你就不會好好兒做人。現在的破玩意兒,你就是八輩子不看,在這不讓人好好兒活著的年頭兒里,也照樣而什麼都不耽誤的活著。都他媽多少年了,那幾個破玩意兒,還在那兒沒結沒完的來回翻騰。一逢年、過節、開大會的,還他媽拿出來腆著個逼臉吹牛逼,牛逼吹得再多,還能超過八個去。他們也真他媽好意思往外拿,我都他媽替他們害臊。跟早年的京戲和電影兒比,那幾個破玩意兒算得了什麼呀?京戲沒丑兒,電影兒沒偶兒。唱歌兒亂吼,雜耍兒沒有。算他媽什麼玩意兒啊?早年間,甭管你是聽書、聽戲、瞧電影兒、瞅雜耍兒,裡頭說的都是交給人怎麼孝敬父母、怎麼積德行善、怎麼辦事兒做人的理兒,最不濟了,也是給人解悶兒的笑話兒,讓人看了就別提多過癮了。八個樣板兒戲呀,呸!別他媽到處丟人現眼了!把這八齣戲載入一塊堆兒,都比不上早年間天橋而八大怪里一個人的一個小腳趾頭。早年間,天橋兒有八大怪,那可是讓人怎麼瞧都瞧不夠的玩意兒呀!咱們幾個裡,除了小孫子,憑著你們幾個的歲數,又憑著你們住的離北京城這麼近,就算沒瞧過八大怪的玩意兒,怎麼也該多少聽說過他們吧。說起老天橋而的八大怪,前後一共有三輩兒能人。我要說的是第三輩兒八大怪。他們是:云里飛、大金牙、焦德海、大兵黃、沈三兒、蹭油兒的、拐子頂磚、賽活驢。天橋而八大怪,個兒有個兒拴人兒的絕活兒,保證讓你看了這回還想下回。老爺子我就愛瞧、愛聽大兵黃。他老人家見天兒見的往天橋兒一站就開罵。上不罵天,下不罵地,就罵當官兒里的王八蛋。誰缺德、欺負百姓他就專罵誰。我聽說鬧小日本兒那當兒,這傢伙專罵小日本兒這幫丫挺養的。後來天橋而八大怪慢慢兒的就都不知道上哪兒去了。他們是走了,可是他們給老北京人、老北京城帶來的樂子可還留在人們的心裡呢,都這麼多年了,什麼時候我一合上演,老天橋而的景緻和八大怪就在眼面兒前晃悠著,樣樣兒都是真真兒的。再說早年間評書里、京戲里、電影兒里講的人兒、講的事兒、講的理兒吧,叫人一聽就懂,一看就會,在哪兒都能見得著,讓你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才真叫地道的玩意兒呢。如今,老天橋兒沒了,老城牆沒了,老北京人也被他們給轟的轟走了,整的整怕了,打的打死了,越來越少了!這還他媽叫老北京城嗎?!老北京城算是他媽的徹底玩兒完了!憑誰有天大的本事再也沒法子讓老北京城回來了,永遠永遠的再也甭想回來了!……老北京城什麼什麼都玩兒完了,我他媽這個在老北京城裡混了好幾十年事由兒的老不死的東西還腆著個逼臉活著幹嗎呀!」大老鴰越說神情越是黯然,兩眼暗淡,表情難過的垂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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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見狀無不沉默不語。不多時,亮嗓音兒的孫安打破了沉寂,問:「我說大老鴰,什麼他媽叫電影兒沒偶兒呀?」大老鴰抬起頭,直視著孫安說:「你看看那幾個電影兒里哪兒有搞對象的呀,全是他媽的絕戶電影兒。要都照這麼著,甭用人打,慢慢兒的自個兒就得他媽的王了國滅了種!到時候,咱們這麼個千年萬年的大好中國,就得全成了日本船——滿完。我打小兒就聽書、聽戲、瞧電影兒的,到如今都多少年了,除了這些年以外,壓根兒就沒聽見過、沒瞅見過眼下這路破玩意兒。這麼乾的人哪兒是人揍出來得呀,不定是他媽哪兒的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野種呢。都是他媽心裡眼裡無父無母、不敬天地、只有他們自個兒的王八蛋。」亮嗓音兒的孫安說:「我怎麼瞧著人家演的不錯呀,怎麼到了你這張破屁股嘴裡,就跟你似的——狗逼不是了呢?」大老鴰說:「你少他媽跟我這兒繞脖子,我說的都是那些不懂人事兒、不知好歹兒、凈逼著人胡編亂造瞎改戲的頭子,跟好好兒寫戲、演戲的人扯得上嗎?那些好好兒寫戲、演戲的人,個個兒都是我姑、我大爺,誰要敢說他們半個不字兒,讓我聽見了,我他媽不抽死他丫挺養的才怪呢。你少他媽跟我這兒撥弄是非。」亮嗓音兒的孫安聽了這話,仰著頭哈哈大笑的說:「看來你王八蛋還真不傻呀?我說大老鴰,你小子不是不看這些電影兒嗎?你又是怎麼知道裡頭的事兒的呀?」大老鴰說:「咱們這堆兒人里,就他媽數你小,也他媽就數你愛抬杠。要不是我們廠里買票讓人白看,我他媽上哪兒知道去呀?那幾個電影兒我就瞧過一遍,再發票我就說什麼也懶得去了。」亮嗓音兒的孫安問:「你不去,票哪兒去了?」大老鴰說:「怎麼就你愛刨根兒問底兒呀?你怎麼他媽那麼多毛病呀?你管得著票哪兒去了嗎?老爺子我一賭氣給賣了。」眾人大笑,周路平他們也跟著偷偷兒直樂。亮嗓音兒的孫安說:「我一猜就他媽是這麼回事兒。你他媽這小子,就是逮著個蛤蟆也是不攥出尿來不撒手的貨。」眾人大笑。大老鴰說:「這人要是老沒樂子看,早晚還不得把個大活人給他媽的活活兒的憋死呀!?這年頭兒也不是到底都他媽怎麼了,吃不好,穿不好,什麼樂子都找不著,到底還他媽讓不讓老百姓像人一樣活著了?」亮嗓音兒的孫安說:「你要真想看樂子也行啊,不是還有西郊公園兒呢嗎?你悶疼勁兒一上來,到那兒瞧瞧獅子老虎大狗熊的,不是照樣兒解悶兒嗎,你倒是去呀,誰攔著你呢?」大老鴰說:「你少跟我提這個,你說的那地方兒我小時候去過一回,打那兒以後,我就說什麼也不去了。那當兒西郊公園兒還叫『萬生園』呢。如今我還記得真真兒的呢,當時我是樂著進去,哭著出來的。」亮嗓音兒的孫安問:「瞧見什麼了,讓你這等沒心肝兒的直掉鱷魚淚?」大老鴰說:「人家在海里、河裡、野地里、樹林兒里活得好好兒的,你們憑什麼把人家給逮住、圈起來瞧著玩兒呀,還他媽拿人家賣票掙錢?要是獅子老虎大狗熊的,把你們幾個大活人逮住給圈起來,當熱鬧玩意兒瞧著玩兒行不行呀?」
亮嗓音兒的孫安說:「世上那麼多人吃苦受罪的你他娘的都不正眼瞧一下兒,又有閑心替動物抱不平了,真他娘的咸吃蘿蔔淡操心。」大老鴰說:「世上的事兒有人管,且輪不到我老人家操心呢,我老人家只為那些沒人管的事兒操心。就拿我吃喝兒的事兒來說吧,這也是沒人管的事兒,還得老讓老爺子我自個兒沒完沒了的操著心,我他媽容易嗎?早年間,我在老北京城裡混事由兒的那當兒,倒霉的時候掙的是不多,可走運的時候也他媽真不少掙,這就叫『三天不開張,開張吃百天。』一有了錢,還不是想吃么兒就吃么兒,想上哪兒吃就上哪兒吃去,想怎麼吃就怎麼吃嗎。那當兒的北京城裡有好些名館子,你像什麼八大樓、八大堂、八大居什麼的大小館子。老爺子我就算沒吃全,也吃它個差不離兒了。提起當年老北京城的吃喝兒,甭管大飯莊子還是道邊兒的小飯攤兒,口味兒都沒得挑,真是做嗎兒嗎味兒,那手藝就甭提多地道了。人家是一賣手藝二賺錢。手藝巧,招元寶;手藝潮,人全跑。到了兒,連小夥計兒都留不住。那會兒的買賣,甭管大小好歹的,好便是好,歹便是歹,就是這麼不含糊,誰想混也甭想混下去。你們在瞧瞧如今的飯館兒,我常跑外,沒短了在外頭吃喝兒。過去是外頭的口味兒比家兒里的好;如今是家兒里的口味兒比外頭的好。過去是什麼東西什麼味兒絕不含糊。如今是甭管什麼東西就倆味兒:又咸又辣。大咸和大辣,誰愛罵不罵。一遮手藝潮,二蓋用料差。這麼一來可倒好,真正的好手藝和好材料兒也給埋沒了,好賴不分的都混成一鍋粥了。要照這麼著,誰還下苦功夫學手藝,鑽絕活兒呀?什麼東西一姓公,也就沒人當回事兒了。反正是,好賴都一樣,誰愛強不強。賴了不白賴,強了活該強。這種什麼時候都是桌子板凳比食客多的揍性的飯館子,要是在民國那當兒,我管保他開不了兩天就得把褲子賠進去。可是如今就能成年累月的大模大樣兒的開著,裡頭的大小夥計也都跟沒事人兒似得說說笑笑的。真是他媽瘸子的屁股——邪了門兒了。管他有沒有人吃飯呢,反正到時候國家給開支。就算國家再有錢也犯不上這麼花呀。,這不是他媽的活遭嗎!我就奇了怪了,怎麼就沒人看著心疼呢!這他媽都叫什麼事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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