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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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1-02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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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個孩子登時就翻了臉,他們一起向推車女人吼道:「你媽了逼,往他媽哪兒推呀?」這女人也不示弱:「你們這幫小逼崽子是吃他媽什麼長大的,怎麼張嘴就噴糞呀?」這群孩子一邊兒罵著一邊兒朝推車女人撲了過來:「操你媽,老子他媽碎了你丫的。」推車女人也不示弱,狂掄著胳膊、吼罵著,也朝這幾個孩子撲了過來:「老娘今兒個跟你們這幫小逼塞子拼了!」話音未落就打坐了一團。喊聲、罵聲、拳腳相加的擊打聲,交響一片、動巷震街。這時那個黑瘦男孩兒朝另幾個孩子使勁一揮手,這群孩子快速繞過正和女人打著的孩子們,直衝泔水車撲來。他們猛力推倒泔水車,又飛快竄開,才使身上沒濺到泔水。泔水撒了一地,四個干水桶滾在了馬路上,泔水車的車把被摔折了一個。一輛大卡車從人們後頭開了過來,有幾個孩子飛奔著撲到泔水桶前,滿地漫流的泔水被他們跺的到處飛濺。他們忙抓起泔水桶,朝大卡車前狠勁兒一掄,大卡車就從干水桶上亞了過去。司機從車窗里伸出腦袋惡狠狠的大聲罵了一句:「我操你們的小媽兒!」司機的罵聲還沒斷,大卡車就跑遠了。黑瘦男孩兒一邊兒使勁揮了一下手,一邊兒大聲喊了一句:「撤!」這群孩子便一鬨而散。那幾個跟推車女人正打著架的孩子也不見了蹤影。馬路上的一大片穢物和髒水向四外蔓流著;四個被軋扁了的干水桶趴在馬路中間兒;段了車把的獨輪車橫卧路旁;那隻段了的車把在離女人不遠處斜楞著。推車女人一見此情,一下子坐在地上大聲嚎啕起來。她一邊兒哭一邊兒罵著:「這幫挨千刀兒的小王八羔子們可坑死我了。我好不容易打鼻子舍臉的跟人要了這些泔水,打算餵豬用,這下子全完了。這車,這水筲,都是我跟人借的。我拿什麼賠人家呀?!天呀,這可怎麼辦呀?!這可坑死我了!……可憐我這沒了男人的人呀!上有個癱在床上的老太太,下有三這不懂事兒的孩子。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可怎麼活呀?!……」推車女人越哭聲兒越大,越說話越多。招來了好些人圍著看熱鬧兒。
周路平他們一開始愣在路邊兒,等那群孩子散了以後就要往前走。周路平說:「那幫孩子是跑了,可是馬路上的髒水特別多。太陽落山了,我的眼神兒也不如下午好使了。你們倆拉緊點兒,我得用全部精力把你們帶過去。不過很難保證不踩水。咱們仨人里有一個人踩水的,那一定是我。你們要是踩了水,我踩得只能比你們多。咱們開始往前走了。」李小村說:「路平,我和運時絕對相信你。」吳運時說:「小村,你保證你就行了。我可不一定不懷疑他。路平,你小子集中精力好好兒的帶我們走道兒,別凈扯那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閑白兒。現在可是到了考驗你的眼睛是不是真的零點兒三的時候了。我要是踩了水,就找你算帳。」周路平說:「你要是老跟我說話,踩了水就是你的事兒了。」說著,周路平拉著他們開始小心翼翼的往前走。這時,從他們身後轉出一個老太太,拉著周路平等人說:「你們眼神兒都布濟吧,我看你們半天了。路上竟是泔水,又黏、又濕、又髒的,一不留神蹅一腳,鞋全得濕透了。道上又沒多少甘松地兒,還是我帶你們走吧。」周路平等人說:「那可真謝謝您了。」老太太說:「你們拉緊點兒手,別著急,慢慢的側著身子跟我走。」老太太領著他們,小心翼翼的,從泔水邊兒上一條兒窄窄的甘地上,側著身子一步一步的蹭了過去。老太太問:「你們去哪兒啊?」周路平說:「我們去山貨店。」老太太說:「前邊兒就到了,我帶你們過去吧。」周路平他們說:「那就太謝謝您了。」他們跟著老太太往前慢慢的走著。老太太嘆了口氣,嘴裡不停的念叨著:「可惜了兒你們這麼小的歲數,怎麼就都眼神兒不濟呢,你們的眼睛都是胎裡帶吧?你們這輩子可怎麼辦呀?我還就見不得這個。你們別怕麻煩,沒事兒甭老在大院兒里株株兒待著,時不常兒也出來轉悠轉悠,樹挪死、人挪活嗎。你們出來跟人勤打聽著點兒,看看哪兒有能幹兒人,好好兒跟人學點兒手藝,甭管好歹,將來也是你們的飯碗,要不以後靠誰呀?求人不如求己,誰有也不如自個兒有。我倒是會一手兒本事,這麼多年了,在我們這塊兒也真沒人能比,就是接生。我這輩子也不知道接生過多少孩子了?方圓左近十里八村兒的,五十歲往下,二十歲網上的男男女女的,一大半兒都是從我手裡來到世上的。不是我當著你們幾個沒眼沒戶的孩子說大話,就是橫生倒養的,我都能讓她母子平安。可這門兒手藝你們學不了,就是學了也沒地兒用去。誰敢用你們呀?」老太太說完就笑了,周路平他們也跟著直笑。周路平說:「老大媽,您真好,還為我們操心,您就甭惦記著我們了。有您這句話,我們就感激不盡了。」老太太又笑了。她說:「過去老人們常說,人要過好日子就全靠『一命二運三豐水,四積陰功五讀書。』前四樣兒上頭早就不讓信了,就甭提了。如今上頭連書都不讓念了,人們還能幹什麼呀?人們幹什麼正事兒都犯忌,可不就得饒世界胡生事兒、到處亂折騰嗎。前些年開始到處破四舊,這麼多年了,四舊還真沒少破,哪兒哪兒都給砸的亂七八糟的。你把舊的砸了,倒是給造新的呀?就是過去鬧土匪、亂打仗也沒到過這份兒上,這不是用自個兒的手剜自個兒的肉嗎?趕上這麼個亂亂鬨哄的世道,你們就更讓人可憐了,真是神仙打架,百姓遭殃呀!」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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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兒,老太太深深的嘆了口氣:「唉!你們看看,剛才那幫人,大沒大的樣兒,小沒小的樣兒。張嘴就胡罵溜丟,抬手就玩兒命很打,都成什麼樣兒了!上頭還不讓人們敬天地、信鬼神的。什麼都不信的人,還不得由著性子折騰啊,還不得想說什麼就敢說什麼,想幹什麼就敢幹什麼呀?一干起壞事兒來,不論天、不管地的,這不是連牲口都不如了嗎?對這種人,誰還敢管啊?就是真有想管的人,又怎麼管的了呀?世上的人們個有個樣兒。對信理兒的明白人能講理兒。跟信佛的人說經。對信鬼神的說鬼神。對水火不進的東西們就得用家法、王法了。一句話,管什麼人用什麼法,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對道理光讓人們信還不夠,還要叫人們敬重跟害怕,這才是真管用的道理呢。」老太太停了一下說:「我老婆子這輩子只干過兩件事兒,接生跟送死。孩子一落生都是一樣的;可死人就不同了,他在一生里不定干過什麼事兒呢?有不少人都是帶著虧心歹意還有罪惡走的。為了接生送死,什麼樣兒的人家兒我沒去過?什麼樣兒的人我沒見過?什麼樣兒的事兒我沒經過?饒是我老婆子見多識廣,也沒見過如今的是道兒,沒見過這麼多渾人。以往世上的渾人、土匪、亂兵為非作歹的時候再怎麼不管不顧的也得在心裡掂量掂量,甭管怎麼著,還有官府管著呢,現在可倒好,什麼都甭怕,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就是把天地給倒過來也沒人敢管。我倒要瞧瞧這些沒人道、沒人倫又什麼都不信的東西最後是什麼下場?有道是:『不是不報,時候不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人不報天報。』不信抬頭睜眼看,茫茫天數饒過誰?!」
老太太說著說著停了下來:「得了,到了。前頭是台階兒,一共仨。門開著呢,你們慢點兒。」老太太說著把他們領進了屋裡:「紅子啊,這幾個小先生要買東西,你問問他們買什麼,給他們撿好的拿。」這叫紅子的姑娘忙走過來:「得了,穆奶奶,您的話我都記住了,您就放心吧。我准錯待不了他們。我這兒都是好貨,隨便兒拿一件都比別處賣的好貨強。賴貨我也不進呀。」老太太拉著周路平的手說:「你們買吧,這丫頭是我們村兒里的,叫紅子。我回去了。紅子,回頭他們出門兒時你送送,他們看不見旿不見的,可別讓他們摔著啊!」紅子答應了一聲。老太太緩緩的轉過身,出了屋,慢慢的下了台階兒,顫顫巍巍的走遠了。紅子問:「你們要點兒什麼?」周路平說:「我們想看看飯盒兒,您這兒有什麼樣兒的,我們都想看看。」紅子說:「我這兒一共有四種,兩種塑料的,兩種鋁的。」說著,她麻利的把這些飯盒兒都堆在了周路平等人面前的櫃檯上。周路平他們挑著飯盒兒,紅子隔著櫃檯向他們湊了湊,小聲兒說:「你們怎麼碰上這個老太太了?她是我們這塊兒的瘋子,不打人、不罵人,就是愛胡說八道的。為了這個,她沒少挨批,可她就是不改。」周路平說:「我倒是聽說過有個瘋老太太,就是她呀?」紅子說:「可不是,他沒跟你們說什麼吧?」周路平說:「什麼也沒跟我們說。」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走了進來。她站在周路平等人身後:「你們幾個小先生要買飯盒兒呀?這些飯盒兒攏共四樣兒,兩樣而是化學的,兩樣而是鋼攏的。化學的又好看、又便宜。鋼攏的賣的貴,可是結實。你們好好兒挑挑,把她這兒最好的給挑走。」紅子說:「您說的真對,剩下不好的全賣給您。」中年婦女笑著說:「你這丫頭就是不吃虧而。我瞧瞧襪板兒、頂針兒和錐子,在哪兒呢?」紅子指了一下旁邊兒的貨架:「在那邊兒呢,您自個兒拿吧。」中年婦女說:「你們慢慢兒挑著,我上那邊兒瞧瞧去。」周路平說:「好嘞,您慢著點兒。」
周路平把一個飯盒兒遞到李小村手裡:「小村,你摸摸這個怎麼樣?你就要這個吧。第一,這個帶把兒,端著熱飯不燙手;第二,特別厚實,你且用呢;第三,蓋上蓋兒特別咬口,嚴絲合縫的,什麼湯兒也露布出來;第四,容量大,儘管你的飯量兒比我們都大,我敢保證,要是裝滿了這麼一下子,你一頓也吃不了。」紅子笑著說:「那就兜著走吧。」人們哄然大笑。李小村笑著拿過飯盒兒,反反覆復的摸索著,嘴裡小聲兒嘟囔著:「這傢伙到是真不錯,可得多少錢啊?」紅子說:「沒多少,才兩塊九。這是我們這兒最好的,賣的可好了。上一批前兒個剛賣完。你拿的這個還是昨兒個新進的呢。」李小村猶猶豫豫的放在了櫃檯上。吳運時一邊兒仔仔細細的摸著李小村放在櫃檯上的飯盒兒,一邊兒說:「是不便宜,不過這東西倒是真不賴。材料好,是鋁的;用料足,多厚實啊;做工精細,使著耐用、摸著舒坦。我看你就要這個吧。雖然挺貴的,不過只要不受硬傷、不遭腐蝕,你用上它大半輩子都沒問題。那幾種倒是真便宜,可是沒有這個用著長久,一壞了,你還得買。到後來你一算帳,買那些飯盒兒花的錢,都能買好幾個這樣的飯盒兒了。你好好兒琢磨琢磨,買哪個上算呀?」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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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子瞪大了雙眼,看著吳運時,大聲笑著說:「你真會說話,乾脆打今兒個起,你就留在這兒跟我一塊兒賣貨吧,銃你這麼能說會到的,我保證一天准得多賣出好幾天的貨。」人們都被這話給逗樂了。吳運時笑著說:「行啊,不過誰替我上學啊?」紅子說:「有錢掙,還上學幹嗎呀?你就是上多長時間的學,最後不還是掙錢吃飯嗎?你要是用上學的時間掙錢,得多掙出多少錢呀?我就只上了一年多的學,不是照樣而掙錢吃飯嗎?」正挑著襪板兒的中年婦女笑著說:「紅子呀,你要是念了大書,還至於在這兒賣襪板兒、頂針而、飯盒子呀?早不定上哪兒開大洋行去了。」人們又是一陣鬨笑。吳運時用手輕摳著飯盒蓋兒上的一個地方笑著問:「這上頭刻的是字兒還是花兒呀?」紅子拿過一看說:「刻的是字兒,『要鬥私批修』,這是毛主席語錄。你手真靈,這東西在我這兒放了小一年的了,見天兒在我眼前晃悠,我都沒瞅見上頭有字兒,怎麼剛到你手上就讓你給貓出來了,你的手怎麼比我的眼睛都好使喚呀?真了不起。」李小村問:「怎麼毛主席語錄也往飯盒兒上刻呀?吃飯的時候怎麼『鬥私批修』呀?」紅子說:「你吃飯的時候要想著點兒: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勞苦大眾沒解放呢,該吃兩口時要吃一口,該吃一口時要吃半口。省下的要給那三分之二以上的人送去,這不就是『鬥私批修』了嗎。」正挑著襪板兒的中年婦女笑著說:「我說紅子呀,別瞧你歲數不大,又是個小山貨店兒里賣貨的,你的覺悟還真不低呀,都能『立足本職、胸懷祖國、放眼世界』了。」紅子說:「您真不簡單,報上的話記得真清楚還那麼會用。我整天價守著這麼老些帶著語錄的物件兒,覺悟就是多想低又怎麼低的下來呀?」大家一陣鬨笑。紅子說:「再說劉鐵漢那老王八蛋一道晚巴晌兒不是就逼著咱們不是開鬥私批修的掐架會就是開揭底兒鬥爭的批判會嗎?老在這些事兒里泡著,又誰敢覺悟低呀?小伙子,你剛才不是問刻語錄的事兒嗎?往東西上刻語錄算什麼新鮮事兒呀?這年頭兒什麼什麼東西上都有毛主席語錄,沒有那才叫新鮮呢。你是看不見,我這兒沒帶毛主席語錄的東西還真不多。不是人們不想往上做,是頭頭兒不敢叫人往上做。你像鞋墊兒、襪子、褲衩兒、尿盆兒什麼的。有的是人們想往上做,地方兒又太小。你像針頭兒線腦兒什麼的。」
一個正挑著煙盒包的小伙子舉起一個搪瓷把兒缸子說:「這上頭也有毛主席語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一個喝水把兒缸子,也印毛主席語錄幹嗎呀?漚,我懂了,大概是讓人們喝開水的時候,萬一碰上了階級敵人,好用開水潑他們。」人們哄堂大笑。紅子說:「不對,那叫『往法西斯頭上澆開水。』」那小伙子沖著紅子說:「消滅法西斯。」紅子說:「自由屬於人民。」李小村小聲兒問周路平:「他們說的是什麼呀?」周路平也小聲兒說:「阿爾巴尼亞電影兒《寧死不屈》里的話。」吳運時問:「你們是在哪兒看的這個電影兒呀?」紅子說:「前兒個晚上,公社放映隊在我們村兒里放的這個電影兒。」那個正挑著襪板兒的中年婦女說:「對,我也瞧去了。那個電影兒是阿什麼國的什麼蛆來著?」大家噴出了轟然爆笑。那小伙子說:「那叫阿爾巴尼亞的《寧死不屈》。」那中年婦女說:「對,就是你說的那個蛆。」這時,從外頭進來一個大姑娘說:「怎麼對上暗語了?這兒到底是山貨店還是秘密接頭的聯絡站呀?」人們大笑。那個大姑娘說:「紅子姐,給我拿三尺紅頭繩兒。」那個挑煙盒包的小伙子說:「我說三丫頭,這東西得讓你爹給你買、給你扎才對呢,就像《白毛兒女》里的楊白勞跟喜兒一樣,怎麼你自個兒買來了?」那個大姑娘說:「你管得著嗎?你想當穆仁智了吧?他可是黃世仁的狗腿子呀。」人們又大笑。紅子一邊兒遞給那個大姑娘頭繩兒,一邊兒笑著對吳運時說:「小伙子,你的手怎麼就那麼靈啊?叫我瞧瞧你的手到底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吳運時伸出了手。紅子拿起來一看:「我的媽呀!怎麼小伙子長了雙大姑娘的手呀?比我的手都細嫩,怪不得那麼靈呢。」說著放下了吳運時的手說:「別瞧你們看不見,老天爺不能虧待你們,你們身上不是這兒靈就是那兒好使的,跟瞅得見的人就是不一樣。你是手靈新靈家嘴靈。」紅子指著周路平說:「這位小弟弟是長相好,要是頭髮夠長兒,人家准以為是我的漂亮妹子呢。」眾人鬨笑。周路平一下兒臉就紅了。紅子接著說:「你們就好好兒的活著吧,碰見什麼難事兒都別怕,老天護著你們呢。」紅子又問吳運時:「怎麼樣小伙子,跟我賣貨的事兒想好了嗎?」剛才說話的那個小伙子說:「紅子,眼力不賴呀。你這麼不依不饒的是不是瞧上他了?用不用我做大媒啊?」紅子瞪著那人惡狠狠的罵到:「這兒有你什麼事兒呀?你要是有屁放你的屁,沒屁別在這兒放你媽的屁。」那個正挑著頂針而的中年婦女,用襪板兒指著那拿著煙盒包直樂的小伙子,對紅子笑著說:「紅子,怎麼打狗罵雞也不瞧瞧主人呀?全怨我,從小兒沒把他調理好,讓他到處給我丟人現眼。鄉里鄉親的,你就嘴下留德多多擔待吧。有功夫兒我好好兒收拾收拾他,痛痛快快的給你出出這口惡氣。」人們一陣鬨笑。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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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小伙子把煙盒包錢放在櫃檯上,對紅子笑著說:「我今兒個出門兒沒挑好日子,讓母老虎咬了一口。」小伙子說這話的同時,用眼角兒翻了那中年婦女一眼:「算我倒霉。」說著他笑著出門走了。紅子笑的前仰後合,臉憋的通紅,眯成一條細縫兒的眼睛里擠出了眼淚。最後,她趴在櫃檯上,笑的兩肩一顫一顫的直喘粗氣兒。周路平笑著說:「小村,想好了沒有,到底要哪種?」李小村說:「你跟運時把它的好兒都說盡了,我就要這個吧。」李小村慢慢的往外掏著錢,小聲兒嘟囔著說:「能不能便宜點兒呀?」還沉浸在笑話兒里的紅子笑著說:「這要是我的買賣,白送你都行,可這是公家的買賣,一分錢也不能少。」李小村交完錢,拿著新買的飯盒兒,跟著周吳向店外走著。他們快要出門兒的時候,紅子叫住了他們:「給你們發貨票。」說著,她繞出了櫃檯,遞過來發貨票。周路平接過了發貨票,帶著李吳走出了店門。那個挑完襪板兒的中年婦女說:「我在你這兒買了那麼多回東西,你怎麼一回都沒給過我這玩意兒呀?」紅子說:「你們要我就給,你們不要就拉倒。他們看不見,要不要我都得給他們。要是虧了他們,天地都看著呢,今後我還想不想踏踏實實活著了?」那個中年婦女笑著說:「嗨,你這小丫頭片子怎麼就沒有沒話說的時候呀?」紅子也笑著說:「沒的說還敢幹這行而?早讓人給欺負死了。您瞧瞧剛才那小王八蛋兒放的那叫什麼狗屁呀?我這麼能說,還老有人犯賤呢。我要是個窩囊費,還不得反了他們呀?就拿上個月說吧,您猜怎麼著?有一天,我正關著門盤貨呢,忽然來了一陣風把門吹開了。外頭正好有個小乾巴豆子在那兒一邊兒來回走柳兒,一邊兒倆眼不住的胡踅么呢。我就裝著瞅不見,接查兒干我的活兒。」
紅子利落的向上撩了一下下垂的發梢兒說:「這小兔崽子以為我沒瞅見呢,他猛的往屋裡一躥,從柜上的大瓶子里抓起一把糖就往外跑。我麻利兒的抓了一瓶兒墨水兒,一邊兒擰著蓋兒,一邊兒追了出去。這小兔崽子蹦噠的還挺快。我緊躥了幾步,照著他后脊寧玩兒命一甩,這小丫挺兒的頭上、脖頸子上、脊寧背兒的衣服上就成了花瓜了,看他小兔崽子怎麼往下洗?真他媽過癮!後來我又鎖上了門,飛跑到地里,找到他正干著活兒的老子,我就誠心當著那麼多幹活兒的人,把這小兔崽子偷山貨店糖的事兒添油兒加醋的跟他爹大聲而嚷嚷了一遍。我還告訴他爹,為了留個記號爾,我甩了你們家孩子一身墨水兒,好當證據。臨了而,我還跟他爹說這糖是公家的,得賠錢,我就把錢數兒跟這小兔崽子他爹說了。就這麼著,我給他小兔崽子狠狠而的告了一狀。給他爹氣的當時就紅了眼睛、紅了臉,那臉簡直比猴兒屁股還紅,連脖子根兒都紅了。他爹把鐵杴一扔,就跑著找他兒子去了,他跑的那叫快呀,就跟火燎屁股似得,三躥兩躥的就沒了影兒。我往回走的時候,給他媽我樂得就別提多高興了,沖他爹急得那樣兒,我這把火就沒白放,看來這小丫挺兒的挨頓揍八成兒都是輕的!果不其然,到了晌午,他爹還真把這小丫挺兒的給結結實實的臭揍了一頓,還沒讓他吃飯。我聽說以後,就別提多他媽解氣了。敢跟姑奶奶我犯葛,我就讓他小丫挺兒的好好兒嘗嘗姑奶奶我的厲害,一次就管夠了他小丫挺兒的。也讓背地裡想跟我犯葛的王八羔子們好好兒的聽聽、看看,看他們今後哪個還敢跟姑奶奶我這兒炸刺兒。」
中年婦女說:「你媽窩囊你爹蔫兒,怎麼養了你這麼個母刺蝟呀?捧著扎手,扔了又可惜的。」紅子翻了一眼中年婦女說:「不是跟您學的嗎?」倆人都笑了。洪子說:「現在大街上十五六的野小子里臭流氓那麼多,什麼壞事兒都敢幹。有一回我就在大街上遠遠兒的瞅見過幾個臭流氓追大姑娘的事兒。大白天兒的,他們就敢在街上追大姑娘,賊膽子也真夠大的。我還聽見過一些不三不四的野小子說:『大事兒不犯,小錯兒不斷。警察沒轍,氣死法院。』您聽聽,要不學著犯厲害,還不得讓那些臭流氓給欺負死呀?有人說:『幹活兒要象鐵姑娘,平常要當瘋丫頭。流氓見了躲著走,也無麻煩也無憂。』這話說的就是有勁兒。」說完,倆人大笑。那中年婦女說:「說了歸其,你也沒佔多大便宜呀,你不是還搭上了一瓶子墨水兒呢嗎?」紅子笑著說:「不就是一小瓶兒破逼墨水兒嗎?那算個屁呀,姑奶奶我先出了氣、解了恨、過了癮、高了興是他媽真的!再說,就憑我,能吃那個虧兒嗎,我跟那個小兔崽子他爹要的糖錢里,就有墨水兒錢了。當天晚上,那小兔崽子他爹就領著他上了我們家。一進門兒,他爹就跟我直說好的。跟著,就按照我說的數兒給了我錢。臨了兒,他爹還讓他給我直鞠躬。那小兔崽子一邊兒給我鞠著躬,一邊兒直給我賠不是,還向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敢幹這事兒了。』如今的鞠躬可是早年間的下跪磕頭呀!」說完,仰天大笑。那中年婦女也跟著大笑。她拍著紅子的肩膀快活的說:「行啊,看來你是又厲害,又不吃虧兒呀。他們爺兒倆上你們家的時候,你爹媽沒說什麼呀?」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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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子說:「我姨家聘閨女,他們都湊熱鬧去了,讓我也去,我才懶得去呢,就讓我看了家。」中年婦女說:「別看你剛十六七歲,你可真沒白生在這場文革的年頭兒里,可惜你晚生了幾年,你要是早生幾年,趕上當年紅衛兵抄家打人搶東西那當兒,你也一準而是個帶著紅衛兵大隊滿世界打砸搶抄抓的女將,比起古代的花木蘭、樊梨花、劉金錠、穆桂英都不再以下。聽你這麼一說,倒讓我想起了當年我住北京城裡的時候說的歌謠了:『機靈鬼兒,透亮碑兒,小精豆子不吃虧兒。』你還真行,跟姐姐我年輕時候一樣。看來咱們這號而人都投錯胎了,要是早生它千兒吧百年兒的,我敢保證,咱們一準而都是梁山上的女將,就跟顧大嫂、戶三娘、孫二娘似得。」紅子也高興的附和道:「沒錯兒,您說的真棒。」說完,倆人仰天大笑。中年女人問:「你這兒什麼時候來布呀?」紅子問:「您做什麼呀?」中年婦女說:「我想做倆主腰子。」紅子說:「過兩天您過來看看吧。」中年婦女拍了拍紅紫的肩膀,拿起了買的東西,笑著,一大步跨出了門檻兒,跳下了台階兒,一陣風似得就走遠了。
周李吳往回校的路上正走著的時候,有個七八歲的小姑娘跑過來:「幾位叔叔慢走,前面的路不好走,你們別動,我領你們走。」周李吳紛紛說:「小朋友,你真好,謝謝你了。」小姑娘說:「你們三人都拉著手,我領著第一位叔叔。」他們三人互相拉著手,小姑娘拉著周路平等人慢慢的穿過了看熱鬧的人群,拐上了去盲校的小路。小姑娘對周路平他們說:「這塊兒地上凈是流過來的泔水,都和了泥了,沒多少甘地兒了,特別不好走。你們別著急,我一個一個的把你們領過去。」周路平說:「行,就照你說的走。你也要留神,千萬別摔著。」小姑娘說:「咱們都留點兒神吧。」這時很多人還在圍著那個又哭又罵的女人看著熱鬧。那女人身邊兒有幾個人不停的解勸著她。人群里有些人一邊兒看著,一邊兒還指指點點的說著什麼。人群外邊兒不遠處,有個嗓音而發咧的中年女人,大聲跟她身邊兒的女人說:「這人的娘家就在西頭兒幾十里地的張村兒,我跟她是一個村兒的。今兒個,我婆婆讓我過來瞧瞧正坐月子的我的小姑子,這不,就趕上這事兒了。這人在娘家的時候可好了。不笑不見人,不叫人不說話,見了誰都是笑眯眯的。她還特別能幹活兒。全村兒男女老少沒有一個說她不好的。怎麼現在變成這樣兒了?要是冷眼一看,我都認不出她了。」這女人身邊兒一個細甜嗓音兒的女人說:「嫁到我們村兒來的時候,跟你說的一樣。大伙兒都誇著新媳婦兒又漂亮,又懂事兒,又能幹。有人還誇她男人,不知是修了多少輩子的福,取了這麼個好媳婦兒。那男人也真能幹,家兒里、家兒外的活兒,幹什麼像什麼。這新媳婦兒的肚子也真蒸汽,不出幾年,就養了二男一女仨孩子。小日子過的就甭提多好了,讓誰見了都眼兒熱。誰想得到啊?大前年秋後,區革委會下來人,和公社幹部兒來到我們村兒,讓村兒黨支部書記、革委會主任、大隊長劉鐵漢這個渾身都是官兒的傢伙把全村而的人叫道大隊部兒的院里兒開會。他們在會上說的話,到今兒個我還記得真真兒的呢。那個區革委會的年輕幹部兒,站在大伙兒前頭,拿著一張《人民日報》朝大伙兒晃著說:『全國都要學大寨,咱們區也一樣。這是今年八月二十六號的《人民日報》上說的。《人民日報》可是黨報呀!這張報上說的話就是毛主席、黨中央的聲音。學大寨就是要真學,不能光說空話不動手干。人家大寨人一邊兒整理農田,一邊兒興修水利工程,還一邊兒給咱們創造和總結出了讓咱們學習的經驗。下有大寨經驗,上有黨中央的號召,咱們還有什麼可說的?這麼現成兒的條件擺在咱們眼前,咱們別的全甭管,照樣而跟著干就行了。咱們要變冬閑為冬忙。整理農田平時由你們隊長帶著干就行了,興修水利就得咱們全區一塊兒上了。按照區委和區革委會的要求,凡是壯勞力,都得去北邊兒的山後頭挖水渠去。』那人說完,就把報上學大寨的文章給大伙兒念了一遍。打第二天起,這人的男人和我們當家的,還有全村而的壯勞力,就都跟著大隊幹部兒一塊堆兒去了工地。
「在崩石頭時,出了啞炮。這男人是工地上管事兒的,有了事兒,他得上跟前兒瞧瞧去呀。誰想到,就在這裉節兒上,炮響了。一個歡蹦亂跳、又那麼能幹的大活人,在一聲響兒、一股煙兒里,一下子就玩兒完了,那死鬼扔下仨孩子就那麼走了。老公公急的大病一場,也撒手西去了。老婆婆也急倒了,她也大病了一場。從此,這一家子,上有老癱子,下有仨孩子。上上下下、里裡外外的,就剩下她這麼一個整勞力了。」一個沙啞嗓音而的老太太說:「你的記性還挺好,當年那人就是那麼說的。他念報的時候我瞅著那人怎麼嫩么眼熟呀?我還使勁瞅了他幾眼呢,到了兒也沒想起他是誰。」細甜嗓音而的女人說:「您怎麼忘了,他就是以前咱們公社而管民兵的。早先他是劉村兒的民兵連長,我二姐就嫁在他們村兒。他給咱們開完會,我二姐家來的時候,我問過她,她說:『大躍進那當兒,這傢伙初中畢業,沒上成高中。回村兒后,懶得下地。找到村幹部兒,三嘰咕兩嘰咕就當上了村兒里的會計。後來他又嘰咕上了村兒里的民兵連長。打回村兒那會兒起,他就一直沒下過地。』我問我姐:『憑他那張會掀門帘兒的狗嘴就能辦下這麼多、這麼大的事兒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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