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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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2-02
必須讓姐姐盡快離開這裡才行。
 
齊昀真擔心情勢愈發拖延,士兵們折返回來的機會就越高,再加上他感染杜俊瀚,只是為了提高自己的勝算,並非有意讓這個傢伙成為同伴。
 
「怎麼可能沒關係!這樣做的話,你就……」
 
面對不願正視的現實,以及分秒必爭的現況,齊昀菲流露悲傷,淚光再次模糊了眼前,這種遠比過往失去的痛苦,還要強烈且殘忍,甚至輕易就能擊潰她想要堅持下去的意志。
 
『不能再讓更多無辜的人們犧牲。』
 
儘管成為屍者,齊昀真依舊堅守著心中的良善,包括那些生活在安定區,至今仍被謊言蒙蔽的孩童,還有不斷被推向黑暗深淵的倖存者們,都是他無法原諒杜俊瀚的理由。
 
『我只是……』
 
說行動時毫無畏懼,不怕死亡,那絕對是騙人的。即便如此,齊昀真依舊相信,無論起因與過程為何,誰都有可能會在某個瞬間,成為見證與推動改變的力量。
 
那並不是專屬於誰的權利。
 
只是,必須要有人去這麼做罷了。
 
『不希望那些與我們當時年齡相仿的孩子們……也經歷同樣的痛苦。』
 
──除了約定,其他的過去全部留在這吧。
 
關鍵的話語,宛如解開記憶封印的枷鎖,將刻意埋藏的過往,拼湊成一幅完整的畫面。
 
那是個餘暉朦朧的傍晚,是姐弟倆於住家附近的公園裡,拉勾立誓的地方。
 
在尚且懵懂無知的年紀裡,齊昀真並不明白齊昀菲的用意,但注視著那故作堅強的面容,他隱約意識到,這是姐姐正試圖保護自己的方式,因此最終還是同意了約定。
 
連結的意識,伴隨無數往昔的回憶,驅使齊昀菲在絕望之際,終究還是順應齊昀真的請求,握緊手中的槍。
 
「慢、慢著……」
 
從對視那雙深紅的眼眸開始,杜俊瀚便敏銳地察覺到,有些變化正在急遽地發生,不論是齊昀真做出的行為,抑或是眼下遭遇的感染,對他來說皆是無法預測及掌控的狀況。
 
就連齊昀菲的言行舉止,以及無視周遭,只專注對弟弟說話的模樣,很顯然已不僅是詭譎所能形容的程度,即便被視為精神異常,恐怕也不為過。
 
「我不會再提出強迫的要求了!」
 
此前,杜俊瀚參與研究時,從未見過像齊昀真這樣的感染者,因此才會疏忽身後的防範。感受到意識被撕扯,彷彿迷霧包覆後,剝奪了所有思考與判斷力,他面色慌張,聲音顫畏。
 
「不然這樣,我允許妳留在身邊,想要什麼都可以!」逐漸模糊的語句,夾雜著杜俊瀚的失控,包括清醒時始終壓抑,不曾向齊昀菲表露出來的話語,「我、我對妳……」
 
「活下……去……」
 
近在咫尺。
 
在意識即將被徹底吞噬前,杜俊瀚總算聽聞那微弱卻實際存在的聲音,他錯愕地睜大眼睛,還未來得及開口,槍響伴隨齊昀菲悲鳴的吶喊聲,將眼前一切全部葬送而去。
 
濃烈的煙硝氣味,沾染了指尖。
 
感受腦中連結的意識正在徹底消逝,最終如斷開的風箏線,再也沒有任何聯繫,齊昀菲跪坐在地,卻不再抱有逃跑的念頭,就連辦公室外持續傳來的吵雜聲,也全都置若罔聞。
 
『還好最後……還能再見到姐姐。』
 
憶起最後接收到的話語,齊昀菲沉默片刻後,忍不住發笑起來,就像是嘲諷這個世界的末日,以及對於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人生,都已經太過疲憊,恨不得乾脆就此停留。
 
十六歲那年,她才剛升上高中。
 
牽著弟弟嫩幼的手,齊昀菲站在靈堂旁邊,面對來者的哀弔,她只是禮貌地點頭致意,卻始終面無表情,就像是以自己勢單力薄的身影,抗拒接受這些殘酷的事實。
 
父母被捲入酒駕所導致的連環車禍事故,不幸喪生,但直到今天,他們依舊沒有等到犯人出面道歉,祈求原諒。
 
為什麼?
 
思忖,齊昀菲心中翻湧著怨恨。
 
明明是那個犯罪者,該付出代價……
 
「姐姐?」
 
稚嫩的聲音,將齊昀菲快要走向極端的情感拉回到現實,意識到自己不能被仇恨蒙蔽雙眼,她急忙放輕牽握的力道,避免不小心弄疼弟弟的手。
 
「要不要跟叔父叔母一起生活?」
 
當時,相比其他親戚的冷眼旁觀,只要叔母願意在齊昀菲面前蹲低身軀,讓視線齊平,溫暖的手,就像是唯一照亮的光,給予靠岸的避風港。
 
記憶中,她落下眼淚,伸手擁抱這對夫婦,就此,所有與親生父母關聯的事,將永遠塵封在內心深處,只有偶爾經過舊家附近的公園,才會允許自己懷念那短暫的幸福時光。
 
聽說叔父和叔母結婚十年多,是因為身體方面的問題,才沒能誕下子嗣,但夫妻倆相敬如賓,恩愛如初,生活倒也相安無事,就連領養也是早有計畫,只是還尚未付諸行動而已。
 
因此,在得知這件事後,齊昀菲便跟齊昀真商量,決定要在稱呼上共同實現叔父母的願望,以回報收養之恩。
 
直到現在,她還記得當時鼓起勇氣,主動拉近關係後,彼此間溫馨且美好的氛圍……皆是發自真心的情感。
 
或者說,真實與謊言,本來就是相互依存,曖昧且複雜難解的謎題。
 
「大哥他們留了不少錢呢。」
 
「這兩個孩子的成績都很優異,以後鐵定能賺到更多給家裡花用的錢。」
 
位於隔間牆外,齊昀菲靜靜佇立,聆聽叔父母在大廳的談話聲,傳來的音量雖然輕柔,卻還是能聽得很清楚。
 
愛與接納的背後,是因為擁有價值嗎?
 
那瞬間,齊昀菲深刻領悟到,原來愛也會存有區別,而且無論看上去有多麼相似,本質終究是不一樣的。
 
這時,她瞥見齊昀真從房間裡出來,睡眼惺忪地揉著眼睛,在尚未被叔父母發現的情況下,身體率先行動,將那柔軟的身軀悄悄抱起,帶回房間。
 
「怎麼啦,睡不著嗎?」輕捏弟弟的臉頰,齊昀菲微笑,隨即望向書桌上還有事先準備的水瓶,柔聲道,「口渴的話,只能喝一點點喔。」
 
搖頭,齊昀真拉住齊昀菲的衣角,表情不安,「姐姐……不一起睡嗎?」
 
她想忽視那溫柔關懷中的謊言。
 
意識到自己的言行舉止,都很可能會影響到弟弟的成長,齊昀菲隱忍住內心還未來得及消化的情緒,隨即將齊昀真抱起,安放床上,「要啊,我正準備回來睡覺呢!」
 
鑽入棉被後,她寵溺地將弟弟摟在懷裡,假裝疲憊而陷入熟睡,直到聽聞均勻的呼吸聲,才緩緩睜開眼睛。
 
「這個對身體很好,你們多吃點。」
 
每逢過節,不用上班的時候,叔母都會特地早起,準備姐弟倆愛吃的菜,偶爾也會在午飯後,突然臨時起意,帶孩子們外出逛街,添置些新衣,其關懷程度,絲毫沒有任何偽裝的假象。
 
看到餐桌上及碗裡的魚肉,無不新鮮且精心挑選過,齊昀菲流露微笑,在替叔父母夾菜回敬的同時,還不忘說些感謝及祝福的話語。
 
她只想注視謊言中仍有的真誠。
 
「謝謝,爸、媽。」
 
在維持良好關係的同時,齊昀菲心裡很清楚,叔父與叔母,其實並不是什麼壞人,只是初為父母,想對子女抱有期許,又得盡力扮演好角色,才會表現得既笨拙又生澀罷了。
 
況且,隨著年紀增長,她逐漸能夠理解,養育子女本就需要龐大的開銷,這才是現實層面必須考慮的事。
 
若是這時候還加諸無謂的理想,認定叔父母的行為就是貪圖錢財,那倒顯得他們寄人籬下後還過得衣食無優的處境,根本是不知感恩了。
 
只是偶爾,齊昀菲仍舊不禁會想。
 
如果在父母過世前,她從未在親族聚會時表現優異,一開始是否就不會被收養?假若在成長過程中,無法達成叔父母期許的模樣,是否就會被拋棄呢?
 
糾結複雜的思緒,以及無法坦然說出的情感,最終還是讓她選擇在心裡築起了高牆,儘管如此,對於弟弟及未成年的孩子們,溫和與包容的門扉,依舊隨時能夠敞開。
 
是的,在齊昀菲的世界中,這份善意始終未包括成年人,特別是那些犯下過錯、傷害孩子們的傢伙,更是絲毫沒有半分憐憫及容忍的空間。
 
就像那位奪走親生父母的酒駕罪犯,只需在牢獄裡安份幾年,很快就能重獲自由的懷抱,然而他們的家庭,卻永遠無法回到最初的模樣。
 
只有弟弟,才是她真正且唯一的家人。
 
因此,實現約定,代替那些家庭教育失責的父母,盡力地輔導與照顧,讓學生得以在成長過程中,不至於迷失自我,以及直到最後也要貫徹意志,成為齊昀真心中理想的好老師。
 
放下仇恨,去珍惜身邊擁有的美好,成為榜樣且不迷失本心,是她一路走來,堅持想給弟弟開拓的道路。
 
如今……沒有任何意義了。
 
將所有過往失去的身影烙印於心,齊昀菲舉起手裡的槍,輕輕抵碰在自己太陽穴的位置,閉上眼睛。
 
阿真,姐姐不怕。
 
不論前往何處,都一定會去找你的。
 
從今以後,誰都不能再欺負你──
 
在即將扣下扳機前,腕處驀然被堅定的手牢牢握住,齊昀菲先是錯愕,隨後察覺那冰涼的溫度,傳來了熟悉。
 
「……妳要丟下我嗎?」
 
語畢,眼前的人單膝跪地,順勢按下槍口瞄準的位置,她仰望目光,倒映出宗政宇凝重且難受的面容,頓時不知該做何反應。
 
喧囂聲伴隨閃爍的火光,似乎從某時候開始便未曾消停,但在這一刻,她早已無暇顧及,只是確認宗政宇平安無事後,心中的擔憂與牽掛,總算能夠釋懷放下。
 
以無聲的訣別,傾訴著終局的到來。
   =====【以下為補充說明,可理解為作者只是想說說話】=====
【一、對人物的感想】
如果曾俊雄是自以為是的瘋子,那杜俊瀚就是為了想要的東西而不擇手段的瘋子(包含野心那些)
宗政宇雖然一開始的態度像是想搶玩具的孩子(在曾俊雄面前說的話),但在相處的過程中,他漸漸學著將齊昀菲的心情,放在更重要的位置上。
魏穎恆的是從頭到尾給予齊昀菲溫柔和信任,但他不知道齊昀菲很多時候其實都是在強顏歡笑。
 
【二、齊昀菲與齊昀真的過去】
父母的故事到這裡才帶出來,其實是有原因的。
第二十四章的時候,姐弟倆相遇,提及爸媽時候,是有「臉色凝重,不約而同沉默」等的敘述,但除了從災變發生已經過了一些時間外,從反應上來說,兩人的心情起伏其實都沒有很大,以及齊昀菲與學生在逃亡,面對屍者時,明明都會提到對齊昀真的擔心(甚至在尚未相遇前,仍想要堅信弟弟沒事),但幾乎沒有對爸媽(叔父母)有太多掛念。

關於這個部分,我得說,齊昀菲並不是沒有感激,或是不愛叔父母,只是她聽到那些話後,心裡認為如果不是因為優秀,就不會被收養,也不會得到叔父母給予的愛。

意思是,她能接受親生父母的錢(無論是遺產還是保險金那些)給叔父母拿去花用,畢竟她和弟弟都有受到好的栽培(沒被虐待什麼的),但她認為叔父母的態度,更像是收了錢,或是看在未來利益的份上(也就是未來可以賺錢給家裡的部分),對姐弟倆的投資,所以她的心築起了高牆,無論在叔父母面前表現得多麼孝順體貼,在內心深處依舊認為,只有弟弟才是家人。
 
齊昀菲對學生們的關懷是真實的,感情也是真實的,但她其實更優先履行自己對弟弟的承諾,所以她不願意將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現給學生們看,而宗政宇卻總是在齊昀菲想要躲藏起來的時候,直面她的脆弱與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