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升溫

方才的謝臻還佇立在紅毯走廊，面對黑檀木門沉思良久，抬首才意識到她沒有房卡而按了門鈴──她真的以為他僅僅對攝影感到不耐煩。

「我──」改口，她得趕快，趕快解釋，趕快彌補，趕快說點什麼：「我沒有隻是因為你的臉而接近你，我不是因為你的臉才接近你，是因為、你很特別。」
「你在那一夥人之中很特別，明明他們總是熱鬧歡騰，你卻異常冷靜，但他們總不會落下你，你是他們的朋友，所以，我很好奇；當我知道我們要一起出遊時，我很擔心，我很擔心你是影響兩方和諧的因子，所以我留心你，我不希望你有任何的不愉快，雖然，最後起衝突的也不是你。」
她停頓，他看著她由於苦思惡想而用力搓捻的指尖。
「我明白你並非我所想的那樣難以接近，不好相處，那是我多慮……你也樂於助人……啊！我會認為你能夠勝任幫助張皓軒他們的角色，也是因為你很善良，你不會在別人坦承秘密後，反過來捅別人一刀，置別人於水深火熱。你的優點之多，並不僅僅是外貌所能概括的，你──」

「……」
她中斷揮舞的雙手甚至因激動而劇烈顫抖。

劉辰翰傾首，閉上眼眉心皺成一團，才卸下高懸的緊繃吐息，「對不起……」
「我說得太過分了。」
「我剛剛只是……」
「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他一味緘默懊惱，難受得不願再被過往多煎熬一分的神情，令謝臻沉下臉色，「對不起，是我不夠深思熟慮、謹言慎行，導致誤會產生……」
她不會追問，只是……她靈動的眉睫眨了眨，「那除了這個之外呢？」

「什麼？」
「我是否還有什麼冒犯到的地方？請告訴我，我會一併改進。」

「蛤？」劉辰翰大夢初醒於她天外飛來的一筆，思緒才剛大病初癒就眼見其跨步向前，急速移動自己矮小的身子離他咫尺，他被定睛仰望自己的她嚇得倒抽口氣。

他們變得更親近了，她想，在這一來一往間。他們也會像普通朋友那般吵架、溝通，再和好，他們的關係更進一步了。

為什麼要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又被熠熠生輝到接近逼迫的期待好似要脅，劉辰翰絞盡腦汁，卻是哪怕一點都擠不出來，「沒、沒有。」

「是嗎？」
「嗯。」

冷卻的情緒中又為什麼要透出幾分失落……劉辰翰無語問蒼天，「妳……還有要再拍照嗎？」搞得他過意不去只好主動套近乎。

謝臻聞言困惑，「你會介意不是嗎？」
「沒有啦，那是……呃、反正如果妳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幫忙。」
「……好，請等我一下。」

配合對方進行前置作業，劉辰翰瞥了眼掛鐘報時，索性先行利用空檔提早收拾行李，將退房前剩餘的時光全數投入拍攝。他僅遺留英語影本、耳塞式耳機和手機放置桌面，以便待會若有餘暇使用；自化妝椅起身掃視四周，檢查環境整潔，並順手把謝臻隨意擺放的物品，集中到她個人背包旁。

謝臻則收起她厚重如瓶底的黑框眼鏡至左胸口袋，手持相機站上床鋪，環顧室內後利用觀景窗取景。看著劉辰翰幾次穿梭的身影，她決定直接掌鏡跟隨，並因應環境重新調整攝影模式。

劉辰翰在整理告一段落後，觀望謝臻進度而瞅見她裸視埋首忙碌的樣子，他定睛納悶了一陣──不是近視嗎？還是遠視？但遠視不戴眼鏡不是也很糊嗎？他深陷思考的目光引起恰巧抬頭遠眺的她注意，「怎麼了嗎？」

和她四目交接，他凝睇她現在沒有任何遮蔽的容顏，本想說什麼而提起的食指，懸升半空戛然而止──他指了指自己的顴骨附近。

預料得到其意味的她微微擺首道：「我沒有近視。」便繼續聚焦在周遭與相機面板之間往返。

他絕對盯太久了，他知道，他這樣很沒禮貌，可是，可是──
他好像，有點難移開他的視線。

所以才戴眼鏡的嗎？明明沒近視卻要戴到那麼厚的眼鏡。

因為，會有很多人注意到的吧？甚至會連帶因為那雙眼睛，注意到她整張臉。

很……

他甚而回到久遠的兒時，跟隨鄰居玩伴街頭巷尾遊樂，通過激烈競爭好不容易贏得了彈珠；拈上雲霄，日陽鋪灑金燦綢緞，玻璃蒙受普照大地的垂愛，透徹出輝耀間的純粹澄明，目眩神馳。

美得無與倫比。

猶如捲髮洋娃娃，在本就精緻的面龐錦上添花的星眸。

謝臻專心致志地試拍了幾張周圍，符合心意後才把劉辰翰擺進構圖。

『喀擦──』

「呃、妳拍了嗎？」才驀然驚醒，他無措地極力掩飾失態，愧赧從白淨的兩腮斗一路畫滿耳根，「嗯。」而她回答。
「拍好了。」
她蹲坐並托捧相機緩慢滑下床墊。

善睞明眸，已經反映出螢幕裡──她想在他身上捕捉到的樣子。


*
手握橘紅漸層瓶身的罐裝飲料，斗大品名映入眼簾，劉辰翰直到現在才冷不防想起：謝臻的確有他無法理解的作風。

目前已是退房並結束午餐的時間點，滂沱春雨突如其來，將眾人驅趕至附近的便利商店等待雨停。

「我們也太白痴了吧只有謝臻帶傘！」張皓軒因落難處境荒唐得有趣而自我解嘲。

劉辰翰渾然不覺身旁靠近的人影，「你也喝茶裏王？」聞聲撇頭，眼見謝臻拉開他右前方的飲料展示櫃，俐索取出另一品牌的阿薩姆奶茶，關上並迅速準備離去──「呃……」

她回頭，而他走到她身旁稍微俯身，「我想問妳──」謝臻頷首表示傾聽，慢下的步伐錯落，「妳這次段考也是因為妳只讀妳有興趣的，所以才考這樣的嗎？」兩人行至各樣文具與生活用品的貨架前。

劉辰翰指的是她上次名列前茅，此次卻又掉回中後段班的名次。

「對。」不假思索，謝臻反倒更被新發售的筆色吸引，圓睜二目並拿下原子筆芯。

「妳所謂的『沒有興趣』是指什麼？」謝臻才望向他，「是單純覺得學起來很無聊？還是學習過程中遇到困難無法理解？還是……」劉辰翰試圖推敲出產生癥結的更多種可能。

水靈目波持續注視，然後搭腔：「要是有能讓我感興趣的方法就好了。」他舉目對上她的盈盈笑眼，「像是協助我解決無法釐清的觀念，或用不同於授課老師的方式講解等等。」

「你可以幫我嗎？」她莞爾。

她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嗯……嗯，我幫妳。」又是那樣子的眼神──把他徹頭徹尾參透，再遊刃有餘地作弄他於股掌，他總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

可能也不全然是這樣。

他看著她掛回袋裝筆芯後搓捻的指尖。

「那妳也可以教我拍照嗎？」
「好啊！沒有問題。」

──

無意間移動到貨架外，相談甚歡的劉謝兩人進入林予昕視線。

他們談天論地，有來有往，似伴侶一般和諧。

那麼，林予昕和張皓軒呢？

雨滴扒在玻璃窗外不肯離去，爪出道盡不甘願的清晰水痕，離她咫尺，卻無法觸及。

「買好了──」小小聲雀躍，結完帳的冷飲抵上檯面，張皓軒一屁股跨坐到替大家先行佔位的林予昕右手邊，情侶外側的位子則分別留給最後兩人。

順手脫下雙肩背包，砸到右座以防閒雜人等，「妳不買飲料喔？」他隨口一問，扭開瓶蓋暢飲完再轉緊，才發現她神思恍惚在同窗間的閒聊。

瞳孔聚焦從林予昕凝望的，到林予昕，再停於林予昕擱置她腿上的胳臂。

他不由分說地抓住那隻落單的手──
被緊握的驚詫剎那傳過他的掌心。

「你在幹嘛──」萬幸還記得降低音量抗議。林予昕訝異得像隻驚弓之鳥，趕忙確認外界──有沒有誰在看？謝臻他們呢？有沒有看到？芒刺在背，如坐針氈。

張皓軒瞇起眼，更滿不在乎地拉抬上桌，讓他倆貼近的前臂，交扣的雙手，直撐在人來人往的窗前展示。

「什麼幹嘛？就牽手啊！情侶牽手有哪裡奇怪？」故意鬧彆扭無視林予昕，對她不以為然地擺態，「我不想再管妳那些模糊的態度到底是什麼意思。」使力禁錮連接彼此的指掌，宣示他意志的果敢決絕，「如果妳不要我這樣牽妳──」

「那妳就用力地把我甩開。」

「我就不會再牽妳的手了。」

是永遠的意思。

她看見了他的決心。

只要她放手──
他就有覺悟不會再碰她一輩子。

他敢這麼孤注一擲。

……

好狡猾。

三番兩次用這種……

讓她退無可退的伎倆。

她俯首得宛若束手就縛，把他打算故縱而氣定神閒輕持的左手，緩緩牽引至桌下；慢條斯理，一根，一根，推開他粗長的手指──
調整姿勢後再次緊握。

張皓軒的灼熱視線燒進她的眼角餘光，「這樣……比較順手。」

她好沒用。

她真的好沒用。

在應該趁勢決斷的這一刻──

她怯懦了。

張皓軒在同行友人終於結帳陸續會合時，不動聲色地，將指尖們扣進她所有的指縫裡。

「你這次同學會有要去嗎？我們兩班一起辦。」
忽視張皓軒沒來由地眉飛色舞，到位的劉辰翰提起背包歸還並入座，思考半晌後回答：「可以啊，禮拜日的話。」

「那我跟廖柏睿說你要去喔！」用單手點開螢幕，再平放手機艱難打字，劉辰翰一臉他到底是在創啥潲的表情，張皓軒同樣沒多加理會，「生火你OK吧？反正你也沒得選採購組都滿了。」

「要烤肉喔？」
「對啊！」
「……不會下雨吧？」

說著的，聽著的，不約而同仰望蔽日陰霾，彷彿宣洩一場後獨守纏綿的憂傷。鉛灰沒有很密，天空沒有很黑，雲卻好像永遠不會停止流淚。

又到那個藕斷絲連的黏膩時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