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站:與妳相識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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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1-23
12月11日,晴
失眠困擾我一年多,出發前夕毫無懸念,又是失眠之夜。想到這趟旅程,又想到妳,我的胸口像是被一塊巨石壓住,情緒被困在胸腔內難以發洩。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好準備去面對過去的錯誤,半夜已有打退堂鼓的念頭。為何要折磨自己?
我努力打消這種想法,可越接近清晨,不安的種子不受控地發芽長大。在破曉之時,它的根緊抓我疲憊不堪的心。叢生的雜草開始在我內心交纏起來,全力阻止我打開那危險的古老箱子。
我聽過人有一種保護自我的機制,若非自己挖出來,悲傷的回憶會隨我們遇到的人和事,在時間的洪流裡漸漸埋藏在心底。假若把它挖出來,大腦會不停製造心理的疼痛來告訴我們,必須要去做別的事來淡忘它。這回憶對於人和自體細胞來說都太痛苦了。
我開始想起那一年妳獨自走過這條路,也承受過這種苦楚。作為傷害妳最深的人,為什麼就辦不到呢?不就是好好地跟過去道別和為自己的罪行贖罪嗎?這是我該做的事情。
掙扎了一夜,我如期出發。十二月中旬,旅遊旺季前夕,人不算太多,天氣非常舒適,對於一個沒計劃的旅程來說,是一個好的開始。
依稀記得十年前的十二月,澳門早已冷得必須要穿羽絨服的程度,現在只穿七分袖的薄棉質衣服,也有些悶熱。回想起來,澳門有兩年即使大雪過後,還是沒有冬天該有的樣子。雖是換季時節,但並沒有真正踏入冬天。聽專家說是「厄爾尼諾現象」造成,這種美稱還是稱它為「全球暖化」吧。誰知道人類種下的惡果還會有多少美稱。看見路過的幾對情侶,互相依偎對他們來說已是奢侈,兩手交纏足以讓他們有分開的衝動。別再互相埋怨了,就把災禍全怪罪於「厄爾尼諾現象」吧。
對比十年前,澳門通往內地的關口又多了兩個,一個是2018開通的港珠澳大橋出入境事務站,另一個是2021年開通啟用的青茂口岸。雖然青茂口岸較為乾淨整潔,但我選擇關閘前往珠海。始終拱北關口是和妳曾經的回憶。
來到關閘,回憶起十年前。我是個懵懂少年,每星期都會穿過分開兩地的關口前往珠海,去除為完成大學課程的任務,還有一種期待與她相見的含義。如今懵懂依然,少年已不再,前往珠海失去其含義。在珠海只有苦澀的回憶和對自己的憤恨,而這裡再沒有一個愛我的人等待我回去。
十年前的關閘,遊客和走水貨的人密密麻麻,但那時候就算人多也不會覺得恐懼。經過十年的時間,人少了,我卻多了一份對人群的恐懼感。因為不適,我快步穿過人海。來到澳門離境大堂,這裡沒有多大的變化,反而是免稅商店區發生巨大的變化。在免稅商店區前加建了一個因疫情而出現的「關口」,說是「關口」,但就是一個為了掃「粵康碼」的簡易閘口。簡易閘口在11月1日失去了它的功能,希望它完全成為歷史的象徵,別再重新啟用。
離開閘口後,本應透過樓梯和扶手電梯才會到達免稅商店區。現在只要右轉就能到達,可以說方便了許多。穿過免稅商店區繼續前行,就來到入境珠海的關口,通過後就是拱北。
走出關口後,我呼吸著珠海的空氣。雖然我不時會出珠海辦事,但這次的目的完全不一樣,每次的呼吸都讓我感到莫大的沉重。再次來到這座與妳相識的城市,這裡有著熟識的一切。可是,這裡早已沒有了妳的身影,只有無言的回憶和孤身一人的背包客。這裡已變成一座曾與妳相關的城市。
我向拱北廣場走去,過往的回憶彷如電影般在我腦海中不停播放。一段一段甜蜜的回憶,直到那封信,那瓶星星,那盒滿載希望的禮物……還有最後那張幸福且疲憊的笑容。
每一段回憶的穿插就像魚鉤般狠狠地刺進我的心。我終於明白六年前妳從走遍廣州和珠海時的痛苦。一種想跟過往說再見,卻無奈越是再見越是思念,四年的感情並不會因為走進這座城市,再跟昔日說聲再見就可以瀟灑地離去。想要抹掉早已刻下的烙印,必定要經歷悲痛又漫長的日子,即使日子過去,那道烙印仍舊會留下一道清晰可見的疤痕。那道永不磨滅的疤痕將永遠地提醒妳、警告妳、蠶食妳、摧毀妳。
我在拱北廣場上發呆,明明如願得到自由的生活,為什麼我卻失去了與妳相伴時的快樂?人總是在徹底認識「失去」以後,才懂得「擁有」的真正意義,還以為自己活得明白,其實我們所有人都活得不明不白。
一些中年人和老人說:「年青人就應該揮霍青春,多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吧,不管你做什麼都有時間回頭。青春就是年青人的本錢,揮霍是年青人該有的朝氣,年青人像中老年人一樣,可就糟糕了。」我不太同意他們所說的。這番惡毒的話,不知是這些中年人和老人的惡意,還是中華文化就是說一半,另一半則自己參悟。我們只要聽他們的去做,人到中年,就會後悔自己在年青時所犯下的錯,最後帶著一副長輩的樣子故弄玄虛,說著上面那番禍害下一代的話。我比較好奇的是他們會對自己的小孩說同一番話嗎?
青年人最多的確實是青春,但我認為的青年人該揮霍的青春是,不傷害任何人地活得精彩;享受生活並活在當下;充滿活力地追逐夢想;為未來而描繪人生畫布;到老了之後,仍能昂首挺胸地對後輩說:「無悔這一生。」青春不是讓未來的我們承擔過去所犯下的錯,之後下半輩子都在懊惱與絕望中度過餘生。
不過,就算講得再多,我們只想聽自己想聽的話,其餘冗長的大道理連思考都覺得浪費時間。當然,人生怎樣過是自己的自由,沒打擾到別人的情況下,旁人都無權插嘴。
最近看到台灣電競圈的Toyz(如今他表示自己不是了),平時嘻嘻哈哈的他居然在直播中播放「大悲咒」,懺悔自己過錯。不管他是為減刑做的效果還是發自真心,我覺得很悲涼,原來一個人再怎麼瀟灑,都會因所犯的錯而否定自己的過去,就像從不存在。我亦做過同樣的事情──否定自己的過去。但再怎麼否定,過去赤裸裸地站在我們這些罪人面前,告訴我們:「再怎麼否定,已鑄成的大錯,不會因時間而消磨掉,它會伴隨你的一生,我會不時提醒你直至死亡,你們都要為所犯之錯而贖罪。」
前車之鑒再多,人總會犯下同樣的錯誤。歷史不斷重演不是因為歷史沒有教育意義,而是我們人類是自大至極的生物。
離開拱北廣場後,我並未急於前往廣州,我走到那時我們一起染髮時的理髮店,發現理髮店已倒閉,現在是一間水果店。距離上次來這裡已經有九年之久。看著水果店,回憶起當時的情景。
我記得那是剛踏入初冬的時候,妳打算染髮,而我一直也有染髮的想法,於是兩人便一起來到這間理髮店。
妳染的是正常的金色,而我初次的染髮體驗可以說是非常糟糕。我的髮色在店裡是滑稽的暗紫色,在店外是可笑的酒紅色,再搭配我的一臉稚氣,彷如一個想成為黑社會的初中生那般格格不入。
「挺好看的,但我還是喜歡你沒有染髮,黑髮和你最配襯了!」妳笑著安慰我說。
初戀總是美好的,妳給我帶來美好的回憶,但我為妳帶來的只有無盡的痛苦,同時將初戀和一個愛自己的人葬送在手中。
回想往後的日子,我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小孩,非要跟妳鬧脾氣。我總是想再染頭髮。看著妳那頭金髮,不成熟的我總想著為甚麼妳可以染,我就不可以?還為此生氣。
我還記得妳說我不夠浪漫,那時的我只覺得女人真是麻煩。現在才懂得我再不夠浪漫,學習浪漫的過程再慢,妳依然深愛著我。還有妳複述妳室友的話,說我很奇怪,當下我覺得很生氣,此刻才知道無論我多麼奇怪,妳仍然無條件愛著如此怪異的我。
帶著這樣的小孩很苦惱吧?我自以為成熟,沒想到自己才是被照顧的一方。總以為自己付出很多,然而對方默默付出早已超出所有。我希望現在那個他能夠成熟地對待妳,給予妳真正的照顧。這一切都是藉口罷了,傷害他人卻妄圖去祝福,我真是一個偽善無恥的人。
想到這兒,我還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人渣。我一直在想,如果真的有地獄,那我的地獄就是對妳的悔意,對妳的內疚,對自己的憎恨。跟妳分手是我人生中唯一追悔莫及的事情。
在一個不成熟的年紀遇到一段正確的愛情,亦因如此,在年少輕狂的年紀傷害了一個深愛自己的人。致使如今驀然回首,妳早已離我遠去。
我的古琴老師聽我說的這段往事,她問我:「難不成現在就成熟了?人不管到哪個年紀都不會完全成熟,沒有完全成熟一說。」
我明白這個道理,苦笑地對她說:「並不是說我現在有多成熟,只是回想起當日,明明有更多解決問題的方法,溫和的溝通就是選擇之一,我卻選擇最偏激的方法,解決人來解決問題,如果那時候能成熟一點,也不會因一時衝動傷害一個愛我的人。」
亦因如此,我才沒有和其他人走下去的勇氣,我怕自己那尚未成熟的心智又會傷害下一個人。我連自己的將來都無法保證,我又如何保證別人的將來?就連對妳的承諾都可以破壞,我又怎樣去給他人承諾的勇氣?
哲學家叔本華說過一個人的性格從出生就註定,後天也改變不了。我非常認同這種說法,因為我自己和一些我認識的人就是如此。我就算認識了「失去」和「擁有」,還是很樂意「失去」自己「擁有」的。
我們人學習了數以萬計的詞語,明白它們的解釋,卻永遠都在經歷過它的反義詞後,才真正明白它的意思,然而,到了下一次又會重覆犯錯。為什麼我們總是這樣?有人說:「這就是人生啊,我們都要從錯誤中學習,成為完美的人,人生只能如此,亦因如此,世界才多姿多彩,人才會有多樣性。」
唉……如果人一出生就成熟,也許就不會有悲哀。如果我們的出生單純為延續基因,就不會苦苦思索。
我搖搖頭,不斷怒罵自己,為甚麼當時就不能成熟一點?就不能給一點耐心?就不能好好地愛妳?為甚麼非要傷害妳呢?
看時候也不早了,我便出發到珠海輕軌站。上車後我看著窗外的景色,儘管晴空萬里,但心裡的陰霾依舊無法散去,越接近目的地,越覺壓抑。回憶的碎片沉重得讓我難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