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藉的硝煙

本章節 16476 字
更新於: 2024-01-18
1
一般而言,一位行人在路上因故停下有數種可能性。也許是前方突然衝出的一輛違規機車,也許是後方傳來的一聲呼叫自己名字的熟悉音色。但若將原因限定於陌生人,其範圍也就跟著限縮了不少,包括向自己迎面塞來的傳單,口中以「不好意思打擾」作為萬用開頭而吸引注意的各式宣傳,又或者僅僅是不知所措的新來者祈求著指引的求助語調。
但不論是上述何者,都存在一項共通性,那就是對於當事者的影響皆取決於其個人意願。對急於趕往目的地者,這些阻礙在短時間內就會成為身後不被記憶的過往;而以散步的步調沿著人行道緩緩而行之人,則能夠以充滿餘裕的姿態慢慢端詳這些不期而來的路邊景色。
但如今,例外卻在我眼前展開。
以一種乍看合理,實際上卻徹底顛覆個人經驗的方式。
「此路不通!」
因道路施工而導致路線的暫時封阻,這或許的確是能阻擋路人行進最有力的理由。但偏偏,眼前的路障是位在校的高中女學生。
而此處,只不過是學校內的一條走廊。
「對不起,我不小心把油漆灑在這裡的樓梯上了,如果你不知道就直接走過去的話,鞋子就糟糕了。請問你是學長嗎?」
我看向被放在一旁、似乎已經空了的白色圓桶,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這項問題的回答取決於你的身分。請問你是一年級的學生嗎?」
「是的,我是一年三班8號何中微,目前是田徑社的成員。學長你呢?」
她顯得有些黝黑的皮膚彷彿正為她的發言背書般,以冬季而言過於大量的面積裸露著。
「比起我的個人資訊,我更在意為什麼一位田徑社的成員,會擁有在放學時分將油漆意外灑在樓梯上的機會。」
「喔,這跟我是田徑社的沒有關係,只是因為我們教室裡有一邊的牆壁斑駁得很嚴重,所以我們老師想要粉刷一下而已。然後剛好我今天有空,所以就決定幫她一下。其實只要通知校方就好了,只是我們老師凡事都喜歡親力親為,而且她嫌學校處理事情太慢了,還不如自己來。」
我閉上了眼。
「但如今看來,這項決定並沒有令你們更加快速地達成目標,反而製造了新的問題,以及旁人的麻煩。」
「對不起嘛,我已經拜託跟我在一起的同學去找人來了,只能希望她會找到救星了。而且一開始把油漆放在這裡就很奇怪嘛,這裡這麼暗,而且要邊提著油漆邊上下樓梯本來就很危險,為什麼不放在一樓就好了呢?」
她撇頭發著牢騷,似乎向我暗示著不該責備以一片好意作出善舉的自己。
我聳了聳肩。
「無論如何,木已成舟,即便你的選擇不該由我支付代價,繼續鑽牛角尖也無濟於事。」
「對嘛,身為學長,果然要多體諒學妹一點。」
一掃從未出現過的陰霾,她瞬間又恢復了原先的開朗神情。
「儘管我並不明白你從何處得出這樣的結論,但我十分確信我的發言與你的年紀毫不相干。畢竟,我從不會因為晚四年出世,而給予我的妹妹多餘的寬容。」
「誒,學長你有妹妹啊,小四歲的話就是讀國一囉?我也好想要有一個弟弟或妹妹喔,那到底是什麼感覺啊?」
「至少就個人而言,我完全無法體會他人想要擁有手足的慾望,畢竟她不但與我無法在大部分事物上取得共鳴,就連溝通都極為困難。」
她突然莫名地笑了出來。
「也就是說,她跟學長完全不一樣囉。太好了,我一開始還在想,一個國中的女生如果用學長這種像老人一樣的方式說話要怎麼辦呢。」
「客觀而言,你的發言對於初見面不及十分鐘的對象來說並不合適,更不用說在情緒控管能力低落的對象面前,這已經足以成為令你遭受攻擊的理由了。」
「既然學長都這麼說了,不就代表你不是這樣的人嗎?」
她以雙手環繞著脖子,以輕鬆的姿勢放心地站著。
「要了解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和他說話了。」
「我不會全盤否定這種說法,畢竟談話的確是獲得資訊的一項有效方式,但誤以為如此就能了解他人,只不過是一種對於人格的過度簡化而已。」
「是嗎?」
她突然睜大了雙眼,露出了一副好奇的表情。
「既然學長都這麼說了,那就讓學長自己來回答好了。學長覺得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即便是遭遇路邊攔檢的駕駛,也沒有向警方報備個人資訊的義務,所以請容我拒絕回答。」
「哇~學長也太無情了吧,警察裡可不會有這麼開朗可愛的年輕女警喔。」
她歪著頭,閉眼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對了,」她突然拍了一下手,「既然這樣,就請學長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這個要求對學長來說應該不會很困難吧?」
「那必須視問題的內容而定。」
「放心,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完全不用擔心會曝露自己的隱私。」
她將雙手放在身後,向我眨了眨眼,隨後緩緩地深呼吸了一口氣。
「假如啊,今天我們分別了之後,我們再也不是陌生人了,卻還是繼續著彼此的生活,保持著普通學長跟學妹的關係。但是這樣的我,還是時不時會在下課時間把學長從教室裡叫出來,在中午的時候邀情學長一起吃飯,在放學的時候跟學長一起回家,保存著我們之間的緣分,沒有讓彼此從對方的世界中就這麼消失。那麼,學長會什麼都不說,就這麼維持著這樣的關係嗎?」
沉默了幾秒後,我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我先行確認一點。你這段看似即興發揮的文章,有任何暗示其中內容在往後可能成為事實的意圖嗎?」
她趕緊在身前揮了揮手。
「不不不,學長你想太多了。再怎麼說,我也沒有想和學長發展成這種關係啊,這只不過是給予學長的一個……考驗吧。可以這麼說。」
我聳了聳肩。
「儘管你並非主考官,口中所言也與神諭相去甚遠,但如果你只是想要一個單純的回答,那給你也無妨。那就是前提一開始就不成立。」
「誒?」
她困惑地張開了嘴。
「什麼意思?」
「在你……那位當事者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就會阻止她往後繼續這麼做。畢竟那對她而言是徒勞,而對我而言則是單純的麻煩,兩敗俱傷的行動對兩者而言都沒有持續進行的必要。」
「麻煩……」
她的頭微微沉了下去,突然間又激動地抬了起來。
「可是既然是這樣,那為什麼你一開始要和她……為什麼你現在要和我說話呢?就算只有一點點,難道不是覺得和我說話很有趣嗎!」
「如果讓你產生誤會我很抱歉,但遺憾的是,和你對談並非我繼續留在此處的目的,而是手段。」
我緩緩吐了口氣,睜開了閉上的雙眼。
「弄清謊言背後意圖的手段。」
「謊言……」她踉蹌般地向後退了一步,「學長你到底在說什麼……」
「陌生人。就如同你剛才敘述中的用詞一般,這是今天才首次見面的我們之間的關係,也正是因為你對於我一無所知,所以你才不停地詢問與我有關的個人資訊,意欲藉此了解我。但在此之前,你卻彷彿遺忘前提一般,毫不在意我們在此相遇的理由。我的目的地,你對於這最重要的問題隻字未提。」
「那是……因為學長一開始就連名字都不想說,所以我才會以為你連要去哪裡都不想告訴我……」
「在其他狀況下,這樣的藉口或許是合理的,然而現在卻是那極少數的例外。畢竟通過你身後的樓梯,可以抵達的終點僅有一處而已。那就是這所學校唯一於正常情況下被禁止進入的頂樓。」
我閉上雙眼。
「即便油漆就如同你所說的被放置於此,那也只不過是增加了一項不尋常的理由。一邊是不應隨意取用的油漆,另一邊則是只要闖入便會違反校規的頂樓,除非你的寬宏大量遠大於心中的好奇,否則我無法想像你完全不提問的理由。」
「……就算學長這麼說,我也只能告訴你我沒有想那麼多……難道這樣學長還要懷疑我嗎?我只是……我只是對學長……」
她似乎被逼得有些哽咽,以懇求的眼神望著我。
「不。假使你願意配合我接下來極其單純的指令,你便可證明自己的清白。」
我指著她。
「只要你將自己的身體,從我至今為止,都因為昏暗的光線而無法看清的地方移開就好。我會相信你的說辭,」
我將手指的前端稍微轉向。
「只要原先在那個圓筒內的液體,真的有出現在樓梯上的話。」
沒有回答。
有如她低頭隱藏的表情般,不停持續的對話也隨著落日所映照出的微弱陰影,一併被丟入了闐暗之中。直到一陣從遠方傳來的嬉鬧聲響起前,時間彷彿都隨著眼前的她一同定格著。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
「雖然我還是不知道原因,但既然你刻意阻擋我前進,那麼你的目的便昭然若揭,就是不希望我與位於終點處的對象見面。只是考量到她的人格以及我們見面的目的,她應該會在理解這件事的性質下保密,而不會到處宣揚此事。但無論如何,這些問題的答案只要與她見面便會揭曉,所以,」
我久違地抬起了腿,寧靜的走廊上響起了我前進的腳步聲。
「可以請你讓開嗎?」
在距離她僅約五十公分處,我與她四目相接。
「不要。」
彷彿於酒店房門前看見第三者般,她以漆黑的雙瞳死瞪著我。
「因為,我討厭你。」
2
喧囂與寧靜。影響此變量的因素絕非只有音量一項變因。
當然,若考量個體間不同的身體狀況,這點實屬必然,畢竟對於或多或少有著聽力方面障礙的人而言,無關乎意願,其腦中的世界無論如何都會較他人安靜。但這裡所指涉的並非這種特殊情況。
即便也許可被歸類為錯覺,但不可否認的是,人類的思考、情緒和記憶與感官的確有著一定程度的連結。以「冷」這個形容詞為例,其除了可以指稱低溫下的感覺外,在文學作品中它也頻繁地被與「寂寞」、「悲傷」等感受連結而不會令人感到突兀,甚至可以幫助讀者更加沉浸於文字所塑造的氛圍中。而聽覺與觸覺同理,當人類的腦中充斥著滿溢而未經整理的雜亂資訊或情緒時,腦中也自然而然會產生類似吵雜的體驗;反之,在一定的範圍內,即便環境中滿是噪音,心緒清明的個體也可以擁有寧靜的個人感受。所謂境隨心轉就是這種狀況的最好說明。
但卻也是對現在而言最為天真的理想而論。
「問天學弟……」
倚在牆邊、漫無目的地看向遠方。這大概是在我出現前的半小時間,學姊所保持的一貫動作。身為她的個人空間,冷清的頂樓某種程度來說與這樣的動作極為相襯。
我不禁閉上了眼。
「儘管我無法向你保證,我能夠一反常態地擁有無限的耐性,但如果你還未能做好準備,我也不會因此而催促你。」
「……是嗎?」
她有些五味雜陳的臉上擠出了一絲的微笑。
「學弟還真是溫柔呢。」
「將曾見面並相處的對象視為僅僅的過客……以我對學姊的了解,你是不會,也無法這麼做的。」
「那麼,學弟你呢?」
有如手電筒一般,學姊——夏瞳音半帶著低落的閃爍目光反射著夕陽橘紅色的探詢光芒。
「對你來說,他又算是什麼呢?」
十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五,下午五點二十八分。
竇震宇,我的同班同學,從一棟老舊公寓的三樓跳樓了。
毫不起眼的時間、在毫不起眼的地點、從毫不起眼的高度後腦朝地,直直落下。身為三位目擊者中最為不起眼的那位,我卻也是唯一可以向隨後來到的急救人員說明狀況的對象。畢竟,在我身後的其他兩人不只外觀與他人不同,即便他們正常地穿著可以遮掩頭上雙耳的帽T、將長長的尾巴完好地藏在褲子內,趕到現場的任何一人也都可以輕易分辨出他們的異常。
首領與成員。這是他們在所屬的組織——「薛丁格的貓」中的關係,也是將他們聯繫在一起的主因。然而,在竇震宇一手策畫的劇本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演出後,他們的共通點就不僅止於身上的耳朵和尾巴了。
虛無。這就是他所留下的,最為空無、卻也最深刻的落幕。
「他。」
彷彿在為既非喜劇,亦非悲劇的插曲畫上句點一般,我閉上了雙眼。
「算是我自出生以來,第一次隨救護車護送的傷患。」
在遲疑似的短暫停頓後,前方傳來了忍俊不禁的噗哧一笑。
「學弟,你果然很有趣啊。」
儘管還帶著一絲未能釋懷的陰霾,她的笑容卻已恢復了往日的開朗。
「也是因為這樣,他才會選擇在才認識不到三個月的學弟面前,做出這種關乎生命的大事吧。」
「以有趣概括關乎生命的事件,對學姊而言無論如何都不會顯得合適。雖然對竇震宇而言,不能排除的確有這樣的元素存在,即便只是表面如此。」
「可能真的是這樣吧。不過我覺得對他來說,自己怎麼想並不重要喔。」
她摸著自己的頭髮,以略帶瞭然的微笑說道:
「只要學弟你不這麼想就好了。」
我聳了聳肩。
「或許如此,或許不。事實僅有他自己知道而已。比起這點,請問學姊的事前準備結束了嗎?」
她點了點頭。
「嗯,托你的福,我已經恢復成平常的學姊囉。我們走吧!」
她以輕快的腳步走向頂樓的門前,準備從她僅有的個人空間回到一切熟悉的日常之中。
「不,在那之前還有一件事。」
「嗯?」
然而殘酷的是,即便在心緒昇華後,現實還是會留在原地。
「姊姊!」
一團與周圍的低溫毫不相襯的熱情迎面而來,令學姊還來不及反應就被撲倒在地。
「終於,我跟姊姊中間終於完全沒有距離了,姊姊知道我等了多久嗎,如果從大賽開始前到現在算起,就是十五天四小時二十五分鐘又兩秒喔,在我不能碰到您的肌膚的這段時間,我是多麼的寂寞難耐,姊姊是知道的吧,因為您一定也跟我一樣啊!」
如同家貓依偎於主人的身側般,她——身兼演員、騙子與路障三職的自稱一年級女學生正以令人難以理解的滿足表情磨蹭著學姊的臉頰。
「原……原來是琳達啊,我還以為你已經回去了呢。」
學姊有點尷尬地搔了搔臉,游移的眼神似乎說明著她並非對目前的狀態毫無頭緒。
「當然囉,畢竟姊姊還沒有回家,我怎麼可以自己回去呢?而且我還得驅除學姊身邊的害蟲呢。」
「害……蟲?」
面對歪著頭的學姊,被喚為「琳達」的少女露出了滿盈的笑意。
「對啊,就是現在還停在姊姊身後,那隻渾身散發腐臭味的蒼蠅啊。都過了一個月了,它還在姊姊旁邊繞著不離開,真是無恥呢。不過請放心,我會負責將它趕走的,請您稍微耐心地等我一下,好嗎?」
「誒?」學姊愣了一下,才轉頭看向了我,「難道是指問天學弟?」
我沒有回答,只是無言地閉上了眼。
「難道學弟你……和琳達之間發生過什麼嗎?」
似乎是產生了什麼誤會,學姊的言詞莫名地變得猶豫。
「如果對學姊而言,過去的十五分鐘可被稱作以前,那答案是肯定的,畢竟那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
「嗯?那為什麼……」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
「學姊,請問你是不是曾經向她提過,你在最近一個月和一位二年級的男性學生開始有所往來?」
她點了點頭。
「因為琳達好像看過我去二年級的教室找你,所以我才告訴她的。難道學弟你會介意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係嗎?」
我搖了搖頭。
「不,只是我猜想,你多半沒有告訴她一件很關鍵的事實。那就是從一開始,我就是在半強迫的狀態下與學姊互動的。」
我冷冷地看著似乎依舊沒有打算從學姊身上離開的她。
「所以關於我在玩弄異性後便會毫不負責地拂袖而去,總是對於女性始亂終棄的假設是毫無根據且不符合事實的。」
「等等學弟,這些話再怎麼說……」
「所以呢?」
她眼中的鄙視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顯加劇。
「難道這樣,你就以為你跟那些只對肉體跟下半身有興趣的輕浮渣滓不一樣嗎?你連姊姊對你的賞賜都愚蠢地不知感恩,還有什麼臉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等到我跟姊姊的溫存結束之後,我就會來處理你了!」
沉默了幾秒後,我微微吐了口氣。
「學姊,我可以請教你一件事嗎?」
「嗯?」
「以廣義的標準來看,請問你以往與她是在能夠相互溝通的基礎下相處的嗎?」
「呃……應該算是吧。至少沒有像今天這樣啦……」
「那麼我們接下來的規劃能否順利進行就取決於學姊了。」
我繞過了兩人,直接走進了頂樓的門內。
「畢竟我繼續待在這裡也只會使情況更加混亂而已。」
3
以結論而言,等到我再次見到兩人時,已經是二十分鐘之後的事了。除了滿富敵意的一瞥外,不論性格或舉止都顯得極為奇特詭譎的少女頭也不回地走向走廊的盡頭,最後消失在我和學姊兩人的視野中。
「雖然對於學姊的交友圈我無意也沒有權力干預,但那其中如果還有像她一樣有可能影響我的生活,甚而對我抱持敵意的存在,請務必提前告知我。」
儘管此前沒有任何溝通,但我們依舊有如事先達成共識般,於她離開的五分鐘後才啟程。
「沒有啦,那孩子是比較特別的一個。她……應該說比較率真嗎?雖然學弟可能沒辦法這樣評價她吧。」
學姊忍不住笑了出來。
「倘若她對一般人也都抱持著類似的態度,其下場會遠比不情願的離開來的嚴重。不過既然她還安然地生活於學校的團體環境中,就代表這多半不是事實吧。」
「嗯,如果是平常的話,她都和大家相處地蠻好的,至少我問過她身邊的人,他們都是這樣告訴我的喔。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只要一看到我,好像就會變得特別亢奮,從我有一次偶然去參觀他們的練習之後就變成這樣了。」
「印象中她曾向學姊提到大賽。她是田徑社的一員這件事是真的嗎?」
學姊側著頭。
「與其說是田徑社,不如說是體保生吧,就是不是單純透過國中升高中的大考分發,而是依據體育方面表現的特殊招生而入學的學生,包括田徑、游泳或是各式球類運動都有,不過以我們學校來說,除了田徑以外大概都是籃球跟排球的學生居多。以琳達來說,她主要是一百公尺跟兩百公尺短跑的選手,不久前的全國大賽也是參加這兩個項目。」
「即便具有再高的天賦,能夠登上全國大賽也需要在旁人的輔助下進行大量的訓練,顯示出她至少還是生活在制度的框架之中。但就如我所想,她果然沒有對我說實話。」
我大致向學姊說明了在見到她前的十五分鐘內所發生的事,而越是向下聽,學姊臉上的驚訝就越是向上堆疊。
「嗯,該怎麼說呢……要不是她遇到的是學弟你,可能事情真的會變得有點難以收拾呢。」
「她曾在學姊或其他人面前展現過那樣的演技嗎?儘管她最後並沒有達成目的,但不得不否認的是,假使她隨意運用這種技巧,極有可能會對群體內交錯的人際關係造成不可逆的巨大影響,即便對不在此架構中的我來說毫無所謂,但對以人際立基自我的人而言顯然是毀滅性的。」
「這我倒是沒有聽說過。如果只是琳達很會模仿別人的話,認識她的人應該多少都知道,畢竟不管是誰她都演得很像呢。」
我閉上了眼。
「也就是說,從學姊所知道的資訊及認知可以得到一項結論,就是她——琳達唯有在面對與學姊相關的事面前才會展現出不尋常的姿態。她似乎對於學姊有著異常的執念,即便沒有血緣關係,依舊以如此親暱的方式稱呼。」
「對了,說到這個,」似乎想起什麼似的,學姊將頭轉向了我,「為什麼就算琳達叫我『姊姊』,學弟也沒有以為她真的就是我的妹妹啊?雖然的確應該沒有人會覺得我們長得像,但主要原因應該是膚色吧,畢竟琳達常常得待在大太陽底下練習。」
「長相的確是一個因素,但不是主因。她曾說過你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面了,但假使你們真的是姊妹,不住在同一間房子內的機率很低,即便你們原先就不住在這附近,就讀同一所學校的你們也不太可能選擇分開租屋。」
「喔,原來如此。不過真虧學弟能夠從琳達那一大串霹靂啪啦的話裡找出有用的資訊呢。還是因為奇怪的說話方式用久了,所以也早就見怪不怪了呢?」
面對學姊的輕笑聲,我只是聳了聳肩。不知不覺間,我們也已經來到了校門口前。
「任憑學姊想像。比起這點,我更想知道她試探我的原因。她擋在我面前最主要的目的多半是不希望我和學姊見面,所以她原先的計畫應該是誘導我自己離開頂樓的門前。但她卻在中途開始引導我與她對話,意圖藉此了解我的為人。但令我感到疑惑的是,倘若她一開始便對與學姊有交流的我抱有敵意,那又有什麼答案能夠讓她感到滿意呢?更極端地形容,她甚至對學姊抱有某種程度的佔有欲,那麼我的回答方式反而最應該能讓她接受才對。」
「學弟啊,有的時候太過認真對你沒有什麼幫助喔,有些事就是註定怎麼想也想不透的。」
早已打開車門,坐進計程車後座的學姊拍了拍她身旁的座位,看著我笑了出來。
「畢竟這就是少女心啊。」
十分鐘。
這是從學校到距離最近的醫院所必須花費的時間,也是我在四天內所經歷的第二度的乘車時光。然而,就如同我前面所述,客觀的數字相同並不代表經歷者擁有相同的體驗,畢竟相較於不疾不徐地作為乘客前往目的地,幾天前的慌亂不可同日而語。
但無論如何,這段路途對我而言都是陌生的。原因當然與我持續已久、學校與住家兩點一線的生活方式有關,不過最主要還是因為我幾乎沒有來過這間醫院。某種程度而言,這也許並不令人意外,畢竟在擁有與一般人相當的身體條件下,除了上學時間外都待在家中的我大幅降低了在外發生意外的機率,且在接觸的環境較為單一、基本上也不會與他人接觸的情況下,只要維持著一定的衛生管理,健康也較不容易受到影響。當然,不可否認運動的缺乏是一項不確定因素,但就我的年齡而言,尚不至於造成顯著的影響。不過對相對處於另一極端的我的妹妹而言,她能長期維持著健康的身體狀態的理由,除了體質外,或許只能歸因於運氣了。
「雖然這樣說可能有點奇怪,但總覺得有點懷念呢。」
離開位於醫院大廳的櫃台後,學姊環視著周圍,以半帶感慨的聲音說道。
「這種說法確實令人難以理解,畢竟大多數人在提及醫院時所談論的主題多半都是負面的。」
「但就像學弟說的,感覺這種東西不是絕對的,對吧?雖然大家都想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過生活,但對那些體弱多病的孩子來說,只要能夠痊癒,這些痛苦的回憶似乎也會變成能夠一笑置之的過往吧。」
「也許如此。同情有時只不過是無法理解當事者心境的外人的一廂情願而已。依照學姊的說法,你過去會來到這間醫院的原因並非自己吧。」
進到電梯裡後,學姊一邊按下了「5」的按鈕,一邊點了點頭。
「我和那個孩子會相遇完全是個偶然,只是剛好他在路邊昏倒的時候我就在旁邊而已。當時的狀況相當危急,幸運的是,那個時候學校剛好才舉行完心肺復甦術的認證考試不久,所以我還記得要怎麼進行急救,再加上事發的現場離這間醫院不遠,所以他才幸運地撿回了一命。我後來才知道,他天生就有心律不整的問題,只是在那之前從來都沒有那麼嚴重過,所以都只有定期複診檢查,但也是因為這次的事件,醫生幫他安裝了心律調節器,以免類似的狀況再次發生。在他住院的那一個月期間,我每個禮拜都會去看他一次,陪他聊天,因為我想,遇到這種事情他大概內心也很不安吧,所以看到他還是能夠正常地露出笑容,就覺得真的太好了。從那個時候到現在已經過了兩年,他應該也已經升上國中了吧,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麼樣呢……」
看著學姊露出的微笑,我只是微微閉上了眼,敲了敲眼前掛著「503」牌子的房門。
「雖然這只是我的猜測,但我想,即便不是才教完不久,學姊應該還是能正確並冷靜地急救眼前的瀕死者吧。畢竟,這就是學姊。」
接著,我便打開了門。
清一色的白色空間,彷彿隔絕了外界般,潔淨且毫無冗贅地包圍著進入其內的每一個對象,令其無一不感受到此處的不真實。一成不變、脫離現實,不論時空似乎都被剝奪了原先的含義。某種程度而言,這個空間可說是長留於此的人的心象風景。
「你們來了啊。」
坐在床邊的男子闔上了他手中的書,站起了身。
「辛苦你們了,學生下課一定很忙吧,要抽空來這裡也得排開很多行程才行,真的很謝謝你們。」
學姊笑著搖了搖手。
「不是的,我們只是因為上課上到比較晚所以才耽擱的,而且來拜訪也算是少數我們能做的事情了。比起我們,身為哥哥的你這幾天一直都待在這裡陪震宇學弟,一定比我們辛苦多了。」
他露出了微笑。
「畢竟現在我們就是最親的家人,相信如果今天立場顛倒,他也會這麼做的。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後才能聽他親口這麼說了。」
說完後,他便側著頭,看向了一旁的床。
與周圍相同的純白棉被,整齊地鋪展在相同底色的床墊之上,平整得毫無皺褶。彷彿是為點綴這毫無色彩的背景般,竇震宇的睡臉平穩地躺在白色枕頭的中央。
祥和。
也許對於毫不知情的外人而言,眼前的景象只是一個再常見不過的普通睡臉,但對記憶猶新的我而言,這樣的感受只是一種補償。
不只是因為他導演的鬧劇與它驚心動魄的終結。早在我與他那每個無意義的空泛對話中,我就已經把他與眼前的平靜劃清界線了吧。對他而言,這是難以想像、也因此難以企求的虛幻,不存在於他混亂無序的現實之中,唯有那個無法為別人帶來什麼、也無法為自己創造任何什麼的鬧劇,才是他唯一的真實。
昏迷。這是在三天前離開醫院後,隔天晚上我從醫院方面收到的消息。經過了一整天的精密檢查及風險評估後,負責的醫師判斷墜樓時的腦部衝擊並未對竇震宇造成危及性命的影響,意即沒有生命危險,於是便將他從加護病房轉進了一般病房。事實上,不只是腦部,不論是四肢、臟器或是肋骨也都奇蹟似的幾乎沒有損傷,即便是最嚴重的手部挫傷,具醫師所言也僅需兩週便可痊癒。簡明而不嚴謹的說,除了因不明原因而未恢復的意識外,甚至沒有一處可以看出他不久前才意圖自殺的痕跡。
「除了昏迷之外,失憶也是頭部受創的病患有可能會有的症狀。就算是出院之後回到日常生活的人,也有可能會有思考能力下降或是健忘之類的狀況,不過如果腦部檢查都沒有什麼特別的問題的話,時間久了之後大部分也都可以恢復正常,所以請不用過於擔心,他恢復意識應該也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護理師的說明簡潔而有條理地解釋了狀況,微微放輕的語調也像是在撫平電話後方的對象般,充分展現出她得以勝任這份職業的特質。但她口中不明原因的昏迷,如果與竇震宇在墜樓前的自白相結合,似乎就不會令人感到毫無頭緒。
人體的生理與心理並非完全獨立的兩個系統,而是有密切關係且界線模糊的簡單分類,下至因緊張感而導致的腹痛,上至因過度悲傷而造成的胃穿孔,皆是時有所聞、因心理因素而影響生理的案例。
即便我無法確定,眼前的他是否真的適用於前述的狀況,甚至就連這個因果關係事實上也只不過是一項非專業的推論而已。但,我的腦中卻不由得浮現出一個單純的想法:
失去意識,會不會是他唯一稱得上自由的選擇呢?
「沒關係的。我們只要做我們能做的就好了。」
有如看穿了我的思緒般,學姊的手輕輕地搭著我的肩膀。
「就讓我們為竇震宇學弟祈禱吧。」
「……祈禱,是嗎?」
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只不過,不是祈禱他能夠順利地甦醒,因為就算我完全不了解竇震宇學弟,我也知道,這恐怕不會是他現在會有的願望吧。所以就這麼祈禱吧。」
她輕拂著那張暫時卸下一切的臉龐,露出了遺憾中帶著純然祈求的虔誠目光。
「希望這次,你的願望能夠實現。」
4
「今天麻煩竇震宇學弟的哥哥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再來拜訪的,當然也希望到時候所有事情都已經圓滿地告一個段落了。那麼學弟,我就先離開囉,如果我再不回家煮飯的話,我弟弟就要餓肚子了呢。」
在靜默的十五分鐘後,學姊微微地朝著房內一鞠躬,留下了一項我從不知道的訊息後,便走出了門外。
「在特地來拜訪住院的學弟後,還趕著回家為弟弟準備晚餐……雖然我只看過短短幾分鐘關於她的影像,但沒想到她真的是如同首領所說的那樣,總是在為他人著想。她對這整件事究竟了解到什麼程度?」
露出了有些不可思議表情的同時,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請不用擔心,有學生墜樓的消息並沒有在校內廣為流傳,畢竟在事件發生後三分鐘內救護車就已經抵達現場,因此知道有人跳樓的街坊鄰居與路人相當有限,竇震宇的真實身分也因為那裡根本就不是他平時的住處而鮮為人知。至於我們班上的學生基本上也只知道他因故而請假而已,所以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有曝露的風險。學姊那邊則是我主動告知的,畢竟考量到消息異常靈通的她若從別處得到相關的資訊,很有可能會對疑似我的人影出現感到懷疑,因此先以一個偽造的故事在她心裡產生印象,比較不容易讓她產生過多的聯想。這也是為什麼需要你以哥哥的身分在她面前出現,除了看到竇震宇無親無故有可能會讓她覺得不自然外,在我告訴她的故事裡,你也是唯一的目擊者。」
他——愛因斯坦將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緊握,有些沉重地吐了一口氣。
「根據目擊墜樓的人所說,他是最近一個禮拜開始才看到竇震宇出現的,很有可能那裡是他為了作案而特地租的地方。比起這點,從你剛剛的說明就可以看出來,這一切的事後處理基本上都是你做的,從在事件發生之前就提前叫了救護車,到告訴剛剛的女學生一部份的消息,你的反應甚至可說比我們還要更快速、更積極。」
「副首領說得完全沒錯。要是沒有你,我們應該早就亂成一團了。」
彷彿是在附和他的話般,房門這時也跟著打開。
「如果不是因為擔心暴露身分而沒有現身,也許我真的有機會阻止他跳樓,那麼這一切在那個時候應該就已經結束了。不過不管怎麼說,能夠找回狄拉克完全都是你的功勞。」
走進房內的男性摘下了頭上的連身帽,釋放壓力般地吐了一口氣。
「好久不見,文瀛天。自從我跟你交換聯絡方式之後,應該已經過了三個禮拜了吧。」
「精確來說是三個星期又兩天前。一成不變的生活會使任何一道波瀾在記憶中都變得更加鮮明,更不用說那天魔女還在你之後出現。不過撇除這點,你提供的資訊確實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再加上這幾天在我身旁的保護,我還是必須感謝你,德布羅意。」
他趕緊在胸前搖了搖手。
「我們感謝你都來不及了,你完全沒有必要那麼客氣。比起這個,你說關鍵的作用,指的是什麼?」
「你只要透過薛丁格的雙眼所捕捉的影像和竊聽器的聲音資訊應該就可以了解事件的經過了。你們現在必須處理的事情難道已經多到連閱覽那些資料的餘裕都沒有了嗎?」
「不,是因為我們沒有辦法閱覽。」
愛因斯坦搖了搖頭,眉頭上的皺紋似乎又更增深了幾分。
「雖然不論是影像或是聲音,資料都是自動傳輸的,但卻並非傳送到每個成員的手裡,而是儲存在總部的系統之中,因此任何想要閱覽資料的人都必須在申請後從那裡調閱。而身為組織的首領擁有一項權力,那就是對資料設加閱覽權限。此舉的原意是為了避免組織中出現背叛者時成員的行蹤向外洩漏,但首領這次卻只對她自己的資料設定調閱的限制,所以到目前為止,我們對你們的調查過程都還是一無所知。」
「……原來如此。所以你們對待我的態度才一如往昔。」
看著德布羅意一臉不解的眼神,我緩緩閉上了眼。
謊言。
不論是我為尋找真相所鋪陳的虛假,還是貓女隱藏於堅毅表面下、不願訴說的真實,在那道照亮了整片山坡的曙光下,都無所遁形地回歸了最赤裸的原貌。儘管那並非目的,而單單是我所不期的結果,但總歸而言,我依舊在無形中成為了竇震宇最有力、甚至對貓女而言最為無可原諒的共犯。無論那客觀而言究竟是不是那麼糟糕的手段,貓女顯然無法欣然接受都是無可抹滅的事實,對和她有著類似經歷的其他組織成員來說,多半也是如此。
「雖然我也可以口頭告訴你們調查的經過,畢竟我的委託人並不是薛丁格一人,而是整個組織,不過我認為薛丁格既然限制你們閱覽資料,顯示出她有不想讓你們知道的原因。我可以只挑選對往後的調查有幫助的資訊告訴你們,至於如何選擇,就是你們自己必須評估的了。」
兩人迅速地交換了眼神。最後,愛因斯坦向我點了點頭。
「我們相信你的判斷。在得知首領這麼做之後,我們多少也有個底了,雖然以組織的紀律來說不應該因為私人理由影響決策,但畢竟我們也認識首領一段時間了,也了解她的為人,所以我們也願意相信她的決定。」
相信……嗎?我忍不住在心底嘆了口氣。
「既然如此,我也會尊重你們的決定。」
「而且都到這種地步,我們其實也很難不繼續依賴文瀛天你了,只是之前我們只拜託你找到狄拉克,所以你答應要幫助我們的部分其實已經結束了。我知道你其實不是很想要再跟我們有所牽扯,但我為了組織,也為了首領拜託你,至少到這件事結束之前,可以請你再繼續協助我們嗎?」
似乎想要充分展現自己的誠意,德布羅意突然朝我做出九十度的鞠躬。
「等一下,德布羅意。」愛因斯坦突然打斷了他,「你忘了在這之前,我們還有必須向文瀛天先生解釋的事嗎?這次的狀況跟一個月前與魔女決戰的時候不同,有很大一部份是有關組織內部的問題,文瀛天先生有權利在知道這一切的前提下做出選擇。」
「請稍等一下。」
這次換我阻止愛因斯坦繼續向下說。
「你的發言本身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那本應是以我的立場所會提出的主張。對組織而言,在我尚未同意協助之前便透漏訊息空有風險而無利益。」
愛因斯坦露出了微笑。
「就如同沒有選擇是不用付出代價的,也沒有選擇是毫無利益的。我們想藉由這個方法向你證明我們是信任你的,同時,也希望你能信任我們。只因為利益而聚集在一起的人們關係是很脆弱的,我想你應該也不會否認這點吧。」
沉默了幾秒後,我瞥了一眼一旁的竇震宇,緩緩地點了點頭。
「如果這是你們深刻思考後所做出的選擇,無關乎正確與錯誤,那都是旁人所不容置喙的。」
愛因斯坦也微微頷首。
「既然你接受了,那我就開始說明。首先,我想知道你對於我們組織內部狀況了解到什麼程度。」
略過了我如何察覺這一切的過程,我大致向他說明了貓女在一開始是如何向我解釋組織委託我的原因,以及她說辭中的不對勁之處。
聽完後,愛因斯坦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既然你已經知道這種程度了,那就算繼續隱瞞你也沒什麼太大意義。就如你所知,組織的決策是由幹部開會討論後所共同決定的,首領雖然擁有其他人都無法忽視的話語權和指揮的權力,但終究不能要求別人無條件遵從自己的命令。在把對抗魔女當成唯一目的的時代,因為所有人的大方向基本上都是一致的,所以並不會產生太大的分歧。但自從一個月前,我們與魔女停戰後,組織內部的問題就漸漸演變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
愛因斯坦嚴肅的目光與我四目相對。
「『哥本哈根詮釋』。你對這個名詞的了解有多少?」
頓了一拍後,我緩緩閉上了眼。
「量子力學的哲學性……某種程度來說,你們或許就是最好的體現吧。」
世界是由機率所組成,因此在我們觀察它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確定的。這是在超過百年的發展歷史中,量子力學最核心的研究範圍,同時也是敘述起來最單純,卻最讓人難以理解、甚至無法接受的部分。這不僅僅是對於一般人而言,即便是處於尖端的研究者,也對這些極不直觀的研究成果及理論各懷不同的看法。其中,最為人所知的便是被譽為量子力學先驅者的兩人,波耳及愛因斯坦間的論戰,而所謂的「哥本哈根詮釋」,便是波耳及海森堡於西元1927年所共同提出,以機率及不確定性來統一解釋量子力學研究中所發現的種種令人驚訝的結果。
「God do not play dice.」
這是身為不可知論者的愛因斯坦,用以形容他主張的一句話。任何事物都一定有其確定的時間、位置、動量等數值,即便不經過觀察與測量,理論與公式也理應能夠幫助人們理解真實世界的樣貌,所謂的不確定性,只是還沒有辦法找出箇中原由的人們,在發展量子力學時所歷經的一個過程而已。
在哥本哈根詮釋被提出後的數十年間,愛因斯坦一次又一次地向其提出挑戰,僅對理論本身感興趣的波耳卻也一次又一次的化解,儘管如此,量子力學界卻始終無法為兩人的爭論做出最終的定論。直到愛因斯坦與波耳雙雙去世後,來自北愛爾蘭的物理學家約翰·貝爾才用以其命名的貝爾定理證明了量子世界的不確定性,為這場論戰畫下了真正意義上的句點。
「僅僅以自己眼前的實驗結果、公式、理論作為相信的基礎,以及儘管身為以邏輯為依歸的科學研究者,卻依舊抱持著一絲非理性的期望看待眼前的一切。即便是被銘刻於歷史的知名人物,也依舊無法跳脫一般人皆須面臨的基本問題。」
「也許就像你說的吧。」
承接了愛因斯坦之名的青年閉上了眼,半帶無奈的神情中還有一絲力有未逮的疲憊感。
「組織內的派系問題與這場論戰不謀而合,或許不只是單純的巧合,而是一種必然也說不定。不管是哪裡、什麼樣的派系鬥爭,其實追根究柢都是核心理念的不同所導致的,一直以來,雖然組織的主要宗旨都是對抗魔女,裡面的成員也多半都是因魔女的行動而被大幅改變命運的人,但他們卻不見得都是抱持著相同的理由而努力著的。他們的想法大致上可分為兩類:在私人情感上無法接受魔女的存在,所以認為她不該存在於世上;以及單純認為魔女違反大自然的根本原則,而且因擁有危險力量所以必須加以控制或排除。這兩種想法各自形成了組織內的兩大派系:以月亮為代表的崇信派,以及被俗稱為骰子的保守派。其中,他們主張的最大差別,就在於如何處置魔女。前者認為應該不計一切代價,以取魔女的性命為前提追捕她,後者則是認為應該要盡可能活捉,等到完全了解她的能力與目的後再決定如何處置。」
「兩派的爭執一直以來都沒有明確的結果,勢力此消彼漲,即便是各代的首領,也不一定都是保持中立的。不過儘管我用派系鬥爭來形容,但與其說是在檯面下的政治角力,這一切其實更像是一個會定期拿出來在會議上討論的內容。早期的組織成員們為表自己的立場,也都會選擇較符合自己思考精神的科學家的名字作為代號,久而久之便成為了一種傳統,除了首領一定被稱作薛丁格外,基本上只要看一個成員的代號,就可以了解他的立場。」
「依這個規則來說,代號愛因斯坦的你是屬於崇信派,而上次我所見過,代號波耳及海森堡的兩人是屬於保守派,是嗎?」
他點了點頭。
「是的,不只是我們,前幾代擁有這些名字的前輩也都是如此。但關鍵的不同之處在於我們的背景。在以往,因為連掌握魔女的行蹤本身都相當困難,因此即便有所分歧,可是畢竟離那個要做出關鍵決定的時刻還相當遙遠,所以組織內部基本上都是團結一致的。但現在已經完全不同了。透過剛剛的說明,你應該很清楚,這一代的薛丁格,首領的想法是偏向於崇信派的,但組織內保守派的擁護者其實是比較多的,隨著魔女的足跡一個接一個地被發現,爭論也漸漸地浮上檯面,直到與魔女的決戰前來到了頂峰。最後首領雖然成功說服了保守派讓她一個人面對魔女,但那不代表保守派在立場上有所妥協,而是單純因為他們認為這是眾多做法中最有可能成功的一個,再加上首領答應會做出最合理的判斷,並讓他們以自己的雙眼同步監督她的行為。」
我心中一凜。我曾以為貓女單獨出擊的決定僅僅是她的獨斷,而她也並沒有否認,其中一項理由多半就是為了隱瞞組織內的真實狀況。
「最後的一切如你所知,在你的介入之下,我們與魔女的爭鬥以既非崇信,亦不保守的第三種結果告了一個段落,然而這卻不代表爭論就此作結,甚至更加擴大。保守派多半認為與魔女的戰鬥就此結束,只要善加監控魔女的行動,組織最初的目標就算是達成了;但崇信派卻認為事情不可能這麼輕易地就了結,魔女背後必定還有陰謀,想盡辦法除掉她才是上策。崇信派指責保守派過於怠惰天真,保守派則認為崇信派是在無根據地浪費組織的資源,最後就導致了這次處理狄拉克失蹤事件的重大分歧,同時宣告了兩大派系的決裂。就在昨天,首領毫無解釋地便告假離開後,保守派領袖波耳便在會議中以『多次以個人情緒影響決策,未盡身為首領之責任』為由提案罷免她,儘管從來都沒有這樣的前例,但在保守派的人數占優下,要通過或許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德布羅意忍不住咂了一下嘴。
「他根本早就想這麼做了,從決戰之後就一直都是,只是找不到可以讓人信服的藉口而已。有些前輩甚至還說他其實在上一任首領任命大姊之前就已經對她很不滿了。啊,大姊是我們私下聊天的時候對首領的稱呼,因為她很照顧我們所以才這麼叫的,雖然她好像不是很喜歡就是了。」
我閉上眼,在腦中重新整理了一遍現況。
「我先確認幾件事。首先,你們出現在這裡並與我見面是組織全體討論後所得出的決定嗎?」
愛因斯坦搖了搖頭。
「既然你早就識破了保守派那群人會拜託你處理狄拉克的事的原因,那你應該知道,他們一點也不信任你。更何況,就算首領回報了這次幕後黑手的身分,但因為她限制成員們調閱調查過程的影像跟聲音紀錄,所以保守派多半都覺得這只是她為了隱瞞什麼而撒的謊言,甚至到現在為止,都還有人主張這一切都是狄拉克的自導自演,然後首領只是想包庇他而已。」
「也就是說,不管是決定守在竇震宇身旁,還是與我見面,都可以視作你們的個人行為嗎?」
「兩個派系如今的意向已經可說是背道而馳了,所以都無法控制對方的行動,但在保守派勢力較大的情況下,組織整體基本上都控制在他們的手中,因此我們的行動是不會被現在的組織承認的。不過請不用擔心,即便是這樣,在現在這個動盪的情況下,他們也沒有辦法懲處我們,更沒有多餘的精力在意我們的一舉一動,畢竟大部分的保守派幹部目前的首要目標都是想辦法完全控制整個組織。」
「那麼你們呢?」
我看著他的雙眼。
「以組織的實權為代價,追查這次的事件,這就是你們的選擇嗎?」
「這確實是個賭注,但卻不代表我們打算任由他們宰割。雖然保守派中的部分成員確實有些不知變通,但更多人是注重理性和證據的,只要能夠透過調查向那些人證明首領的話是真的,他們就會暫停內部鬥爭,優先處理這件事,而且如此一來,保守派也會失去罷免首領的大義名分。」
「而且我們也跟首領一樣,希望大家相信狄拉克啊!」
德布羅意微微舉起緊握的雙拳,強烈的語氣顯示出他的決心。
「是啊,德布羅意說的沒錯。不如說,這種依靠感覺的想法才是促進我們前進最主要的原因吧。」
愛因斯坦不禁露出了微笑。
「畢竟,即便我們沒有辦法看見月亮,我們也相信它就在天上啊。」
過了幾秒後,我才忍不住吐了一口氣。
「不論我是否認同,最起碼我已經深入地理解這一切的背景,以及你們對於自己的想法和決定有著深入的思考與了解。」
「那麼,文瀛天你願意幫助我們嗎?就像剛剛愛因斯坦大哥說的,雖然保守派那些人不知道接下來還會使出什麼招數,但只要在有其他人的地方,他們就不敢對你怎麼樣,就算發生什麼我們也會盡全力保護你的。」
「但不可否認的是,你幫助我們就不可免地會被捲入我們之間的權力鬥爭之中,雖然保守派應該不至於會無視不可捲入平民的原則,但無論最後我們的行動成功與否,你都還是有可能會在之後面臨問訊甚至是騷擾之類的麻煩。在知道這一切的前提下,你還願意擔負這些風險,繼續幫助我們嗎?」
看著愛因斯坦又變得眉頭深鎖的表情,我只是微微聳了聳肩。
「即便我就此拒絕並離開此處,也並不代表我就徹底和你們撇清了關係,只要我與薛丁格共同進行調查的事實存在,保守派主動將我捲進鬥爭的可能性就不會消失。而且對於可能存在的幕後黑手來說,我手上所握有的資訊足以讓他視我為威脅,假使失去你們的保護,我便會曝露於危險之中。」
「所以你會答應囉?」
德布羅意激動地向前踏了一步,臉上滿是有如聽到捷報般的振奮。
「……畢竟我的目標,也還沒有達成。」
我緩緩閉上了雙眼,肯定地點了點頭。而同時,我身後的門也超出在場所有人的預期,跟著打開了。
學姊就這麼睜大了雙眼,無言地杵在原地。她的正前方,除了德布羅意稍帶灰白的連身帽外套外。
還有那雙無論是誰第一次看見,都會讓人說不出話的黑色雙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