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盤的殘局

本章節 25312 字
更新於: 2024-01-18
1
清晨與夜晚。倘若這是一項關乎喜好的二擇一問題,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其中的考量不外乎是這兩個時段的環境差異。
在科技發展之下,人類對於陽光的依賴性大幅降低,作息不再被限制於日出與日落之間,生活也隨之擁有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意義。在白天依舊屬於工作時段的前提下,夜晚在睡眠以外,同時被賦予了娛樂的屬性,舉凡酒吧、夜店以至於聚會、表演等活動都不脫此框架之外,甚至對於大部分家庭而言,每天日落至午夜的時間也成為了所有家人最主要的相處時光。
在黑夜的前半段成為熱鬧代名詞的情形下,夜晚的寧靜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則是用以補償睡眠的早晨。除了仍舊遵循生物機能活動的動物外,保持清醒的人類大幅減少,此時的大街不但幾乎看不見任何人的蹤影,就連可測得的最大音量,或許也僅有從數百公尺外的山區傳來的蟬鳴而已。也正是因此,在有選擇的前提下,我無疑會更傾向在早晨出門。
不過,撇除這段意義性極低的長篇大論,或許足不出戶才是避免人群與噪音的最佳選項。
「啊啊……」
走在我後方的德布羅意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相較於深夜跟蹤時輕盈的身軀,他腳下的步伐似乎也因精神不足而顯得有些蹣跚。
「儘管我對於你的能力毫無疑問,但你的精神似乎不是處於最佳狀態。」
「不用擔心,文瀛天。現在已經過七點了,平常這個時候薛丁格大姐都已經在帶著我們晨跑了,所以我還不至於因為這樣就精神渙散。」
他放下了原先摀著嘴的右手,露出了笑容。
「不過你要說我現在的狀態沒有其他時候好,我也沒辦法否認,因為一直以來我都需要花一些時間才能完全清醒,就算是進了組織之後也是一樣。只是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我還是有自信可以馬上反應過來。文瀛天你沒有這種早上爬不起來之類的問題嗎?」
我閉上了雙眼。
「只要我的精神沒有受到不可控的外力干擾的話。」
「外力干擾……啊,你是說你妹妹是嗎?你好像提到過好幾次,但她真的有那麼吵嗎?雖然這兩天因為你說她去朋友家過夜所以沒見到她,但再前一次去你家的時候,她給我的感覺只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國中女生而已。」
「或許我該為你對她的評價感到慶幸,代表至少她在陌生人面前已經收斂了許多。不過事實上,就像一個人面對危機時的瞬間判斷力必須在特殊時刻才會展現一樣,有些事物也只有在長時間的生活與相處中才能體現。」
「路遙知馬力嗎?」他以雙臂環繞著頭,「也許就像文瀛天你說的吧,人就是有這麼多不同的面向。不過就算是這樣,要了解一個人還是得由淺入深,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開始,不是嗎?就算只是一瞬間的印象也好。至少我說你妹妹是一個活潑的人,這點應該沒錯吧?」
「儘管我不會使用這麼正面的形容詞,但確實如此。不過以我妹的例子類推全人類還是顯得有些以偏概全,畢竟單就一個人表裡間的差距而言,她是個必須排除於統計結果之外的極端值。更直白地形容,不只是她在他人眼中顯得太過易於了解,她看待他人的眼光也與她的性格一般的單純。」
他突然以好奇的眼神望向我。
「你會這樣說,是因為文瀛天你就正好處於另一邊的極端上嗎?」
「即便我無法否認有這樣的因素,但我想我所得出的結果還是客觀的。」
「是嗎?」他眨了眨眼,「但我還是覺得給人的印象是很重要的,就算是表裡不一的人也是,因為就算是再怎麼善於隱藏自己的人,也沒有辦法無中生有,他所表現出來的樣子,一定也還是屬於他的一部份。例如說……」
他用手托著下巴,以思考的目光打量著我的臉。
「成績好了。文瀛天你在班上的名次大概都落在哪裡?」
「如果以前一次段考的綜合排名來說,我在三十六人中是第十五名。」
他露出了有點驚訝的表情。
「真的嗎?比我想像中要後面不少,總感覺你的學力應該還蠻高的,因為你的邏輯思考能力很好,知道這麼多關於我們跟魔女的背景知識也代表你的知識量蠻豐富的。」
「換言之,假使你手上只握有我在班級內的排名資訊,你多半是不會料想到我擁有解決這次事件的能力。」
「的確是這樣沒錯,但假如我有聽你說過幾句話的話,我可能就不會單純地這樣想了。我曾經聽我高中時代的老師說過,他以前有一個學生每次在平常練習的時候都能答對大部分的題目,但到了考試卻都只能考剛好及格而已,後來他一問之下才知道,因為那個學生不想要因為成績太好而引起別人的注意,所以才刻意這麼做的。你的說話方式雖然奇怪,但卻也不是所有人都學得來的,所以如果我是你的同學的話,我可能就會當面問你是不是在隱藏實力了吧。」
我聳了聳肩。
「除了動機外,你的猜想大部分是正確的。我並不是不願引人注目,而是為了避免成績優異所自動帶來的副產品,例如能力測驗或是校內比賽等等,畢竟比起本就對我敬而遠之的他人,它們所帶來的麻煩更為實際。」
「但是不管怎樣,這都證明了外在所看見的東西並不是一無是處的,即便是在文瀛天你身上也適用,對吧?」
我閉上了眼。
「雖然你所舉的例子有可能只是多重巧合之下的結果,但你所說的確實也不是毫無道理。假如你真的那麼想要證明此事的話,有複數支持這個結論的結果會更加有力。」
「那我們立場交換,換文瀛天來提問,我來回答吧。如果你能夠多少從中猜到跟我有關的事情,那麼就可以證明我很有可能是對的。當然,你要認真想喔。」
「我對你幾乎一無所知,但或許正是因此才適合進行這個實驗。」
看著德布羅意比起剛才專注許多的眼神,我回想起這一個月以來我與他的交集。
「那麼,我就藉此確認一項事實好了,關於你拜託魔女向我傳話此事。從你想要傳達的內容跟你請她傳話本身看來,你當時是認為我們可能不會再見面才決定這麼做的嗎?」
「喔,你說的是這件事啊。」他忍不住搔了搔頭,「我那時候倒也沒想那麼多,只是不知怎麼的想讓你知道我的想法而已。後來仔細一想,把這麼重要的話交給別人來說好像也有點奇怪。」
「但其後你不請自來地拜訪我時,你卻對這件事隻字未提。我當下就產生了疑問,只是畢竟這完全屬於你的個人決定,所以我最後並沒有問出口,但在與你的對話次數增多後,我開始有了一些頭緒。以一位不久前才以無法接受的態度指控我,將滿腹的情緒向我身上傾倒的人而言,你在我面前展現的語氣和表情都顯得過於自然,彷彿這一切不曾發生般。起初我以為這是出自你就事論事的人格特質,但這個假設卻在後來被推翻了。幾天前在醫院時,愛因斯坦曾向我提到崇信派的主張以及思考方式,顯示出包括你在內的成員想法有著相當高的情感取向,而這也體現在當初你認為我背叛時的不諒解以及你剛才所說的不知不覺的決定上。因此,照理來說你是無法如此理性地看待自己過去的行為的。那麼可能性就剩下兩個方向:其一是無關乎理性與否,你打從心底地放下了往事,不再在意;其二則是你在我面前隱瞞了自己的心緒,即便仍無法完全釋懷卻不願讓我察覺。這兩種假設有任何一項切中事實嗎?」
沉默了一會兒,德布羅意才深深地吐了口氣。
「還真的是什麼都瞞不過你呢。就像你說的,我的確還很在意,或者說,我不可能不在意的,畢竟那段話真的是我當時的真心,我還沒辦法像愛因斯坦大哥一樣,能把不同的事情之間分得那麼清楚,雖然想著要再跟你見面,但當時其實我有點猶豫到底要用什麼態度面對你。可是一看到你,我就把這些想法全部拋在腦後了。」
他抬起頭,看向了尚未完全明亮的天空。
「明明你跟我一樣,在那天把心底的話全部都說了出來,一打開門看見我的時候卻還是保持著跟之前一模一樣的態度。所以我就想,你大概根本就不會在意這麼多吧,就算我不親口告訴你,只要我想要說的傳達到了那就好了。不知不覺地,我也就沒有那麼在意了。」
我聳了聳肩。
「雖然不同個體間都有著不同的性格,無須也無法永遠採用相同的方式面對眼前的事物,但畢竟這是你的決定,好壞的決斷亦在你的手中。」
「是啊。不過先不管這些,既然你能夠猜到我的想法,那就代表我說得有道理,對吧?不管是你還是我,無論是什麼樣的對象,即便只是表面,也都可以幫助我們了解一個人,那怕只有一點點也是。」
「謊言的價值……嗎?」
我忍不住瞥了一眼後方,隨後停下了腳步。
「看來我們到了。」
面對著巷子上空高掛的朝日,德布羅意以一隻手擋著眼前的陽光,快速地掃過了前方的景色。
「就是這裡吧,事件最初的起點……至少對你,或對我們來說都是。」
他拍了一下身旁低垂著的肩膀。
「對吧,狄拉克。」
2
「所以,有人能夠解釋一下嗎?」
身材略顯嬌小的年輕男子翹著二郎腿,以明顯不耐的表情看著前方。
「為什麼在這麼重要的幹部會議上,會有一個完全無關的女人出現?」
被盯著的學姊彷彿完全沒有注意到對方的惡意般,微笑著將茶端到了他面前。
他忍不住嘆了口氣。
「你該不會要告訴我,這就是我們為什麼要跑到一般民眾的家裡開緊急會議的原因吧,德布羅意?明明愛因斯坦跟在你旁邊了,為什麼還會出現這種問題?」
坐在他身旁的德布羅意忍不住搔了搔頭。
「我們還沒跟你講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你怎麼就已經先假設問題是出在我身上了?」
「不然難道是這個我們不得不拜託的一般民眾搞的嗎?那我們還是自己來算了,連這種小事都會犯錯的話,那有什麼拜託他的必要?」
「玻姆!」
站在前方的愛因斯坦硬是打斷了他極為情緒性的發言。被稱作玻姆的男子只是手撐著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愛因斯坦忍不住嘆了口氣。
「我並不想要在這種場合指責你,但你應該知道,亂發脾氣只會讓我們現在面對的困境變得更糟而已。崇信的意義是崇尚信仰與信念,而不是情緒性地處理每件事情,希望已經身為幹部的你能夠記住這點。」
沉默了幾秒後,他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很抱歉,兩位,特別是文瀛天先生,如果他剛剛的發言有任何冒犯,我代替他向你們道歉。」
學姊笑了出來。
「沒關係啦,我本來就是自己要求參加的,所以會有所不滿也是正常的。再說學弟應該本來就不太在意這種事,對吧?」
「雖然學姊的解釋有些過度簡化,但我確實不認為為了此事耽誤我們接下來的行程是值得的。」
十一月三十日星期五,下午七點五分,也是隔天的行動開始約莫十二小時前,組織的四位成員與學姊於我家聚集,召開會議。而主題,除了尚未完全討論完、關於事件調查的細節外,就是四天前所發生的意外。
「既然所有預定參與的人員都坐定位了,那會議就開始進行。不過在進到討論的主題前,我先向彼此介紹第一次見面的對象。首先是我們這邊。在組織原本的架構內,身為崇信派成員的主要幹部有三人,除了我與德布羅意之外,剩下的一人就是他,代號為玻姆的男性成員。不同於德布羅意在組織內多半負責外勤的工作,玻姆的工作範疇是關於情報整理,也就是從龐大的資料中盡可能推測出魔女的可能位置。玻姆,他就是我先前提過,這次我們要合作的對象,文瀛天先生。我們會藉助他的能力進行這次的調查。」
玻姆雙手抱胸,向我點了點頭。
「我知道就是你說服魔女的。雖然我不會為此感謝你,但我認同你在那個時候對魔女說的話,所以雖然你只是一般人,但我對你參與這次的事沒有意見。」
他向我伸出了手,而我也在點頭後回握。
「至於這位小姐的身分,由於和這次的議題相關,所以我之後再一起介紹。」
「那他呢?」
學姊指著一旁垂頭坐著、一言不發的青年問道。
「他同樣是組織的成員之一,代號名為狄拉克。由於他是這次會議的重要人物,所以等一下會再更詳細地向你們介紹。那麼既然有人會介意,我們就先從這位小姐的身分開始說明。」
愛因斯坦大致重述了一遍前幾天我們於病房所進行的對話以及意外發生的原委後,看向了玻姆。
「由於一般來說,護理師會在固定的時間進到病房內,也會在打開房門前先行敲門,所以德布羅意才因此沒有戴上帽子,我也沒有阻止他這麼做。因此若要究責,德布羅意與我都要承擔一定的責任。」
「嗯,我那時候也應該要敲門的,為什麼沒有呢……」
「說到這個,那天因為太過混亂所以忘了問你,你到底為什麼會突然回來啊?應該也不是忘了拿東西吧?」
德布羅意收起了有些尷尬的神情,不解地向學姊問道。
「其實也不是真的有什麼很重要的事,只是我那天離開了之後,我弟弟突然打電話告訴我他今天要和同學一起吃晚餐,所以我就沒有理由趕著回家了。那時候我又剛好想到,我忘了問竇震宇學弟他哥哥的聯絡方式,所以就回來了一趟。」
「結果就看到了德布羅意的耳朵嗎?」
玻姆整個人攤在椅背上,有點無力地摀住了臉。
「好,前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已經知道了,但又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種局面?身分被一般民眾發現的話,應該要先暫時軟禁起來,之後再看要怎麼處理不是嗎?」
「這的確是組織的標準處理流程,但是以現在的狀況來說,我們沒辦法將她帶回總部,畢竟我們這次的行動本來就違反組織的意向,因此這個意外只會被認定成個人行為所造成的疏失而讓我們遭受處分。假如隨便找一個地方軟禁她可能會造成更嚴重的問題,所以現階段只能暫時讓她自由行動。」
「說是這麼說,但這種做法也太被動了吧……等一下,她剛剛說她是自己要求要參加的,這不就是拿我們的身份作威脅,要我們配合她嗎?」
他吐了一口氣後,以嚴肅的目光看向了學姊。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麼,但我們現在在做的事情不是什麼小混混幹的見不得人的勾當,是比你想像中還要重要、可能會影響很多人的行動。如果你只是抱持著好奇的心態來攪局的話,拜託就請你……」
突然間,德布羅意將手搭上了玻姆的肩膀。
「這些話,愛因斯坦大哥都已經對她說過了。為了說服她,我們甚至已經把組織的存在和目的,還有一個月前與魔女的決戰都告訴她了。」
「既然是這樣,那……」
「不是的。」
學姊看著眼前的德布羅意,微笑著搖了搖頭。
「正因為我知道你們現在要做的事關乎非常多人,所以我才這麼做的。你剛剛說過你認同學弟說的話,對吧?我也有聽愛因斯坦跟德布羅意說過喔,究竟學弟是抱持著多麼大的勇氣,直面造成自己恐懼的魔女,只為了傳達自己的想法,不讓自己後悔。也是到了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學弟那天在沙灘上面對自己的選擇時,到底背負了多大的壓力。但不正是因為學弟幫你們說出了一直以來都沒能說出的真心話,所以你才認可他的嗎?即便必須承擔風險與代價,人們也有為自己做出選擇的權利和價值。那麼,就像你們不顧一切地努力從魔女的手中取回選擇的自由一樣,我也希望能夠了解這項對於包含我在內的全人類都影響深遠的行動。」
德布羅意將頭轉回了玻姆的方向,向他攤了攤手。
「就像這樣。雖然我們都知道這中間的問題沒那麼單純,但她這麼一說,我們確實沒有辦法反駁,畢竟我們不是保守派那些人,能夠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用『這樣不可行』之類的理由反駁啊。」
玻姆有點猶豫地看向了學姊。
「……可是照你這樣類推,不就所有人類都可以參與這場會議了嗎?組織為什麼要以少數人組成,而且向世人隱瞞都是有原因的啊。」
「我知道我的要求多少有點任性,但事到如今,我沒有辦法對你們的存在置之不理,更不用說學弟也早就被牽扯進來了。我不會對你們的決定指指點點,因為我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外行人,但我還是想盡可能地了解你們到底想做什麼,我覺得這至少是我為了自己,和沒能知道這一切的人們所能做到的。」
學姊微微前傾了身體。
「我沒有辦法要求你認同,但我還是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想法。我不會干擾會議的進行,也絕對不會洩漏在這裡聽到的一切,所以請你答應讓我繼續參與這場會議。」
看見學姊的舉動,玻姆反而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最後,他只是搔了搔頭,緩緩地嘆了口氣。
「我開始明白為什麼愛因斯坦和德布羅意會讓你坐在這裡了。至少看得出來你和大部分只想看戲的人不一樣。特別是以你這個年紀的學生來說。」
德布羅意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怎麼說得一副你比她大超過三十歲的樣子啊,明明我們在現實裡也只有大學生左右的年紀而已。」
「你又不是不知道很多學生就是這麼隨便,一定要到出社會之後才會知道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再說這對貓耳,大部分人第一眼看到大概都只會以為我們在搞笑吧?」
「你真的從以前就一直很討厭自己的耳朵和尾巴。雖然我也覺得它們對我們來說是種麻煩,但某種程度上這也算是一種組織的象徵吧。」
「我也不是不知道這點,只是這種象徵真的……算了,我也懶得說了,反正也改變不了什麼。」
隨著兩個人之間有如聊天的談話,現場的氣氛也因此而漸趨緩和。看著對這一切露出微笑的學姊,我不禁閉上了雙眼。
「既然在場的所有人都已經能夠理解這位小姐參與這場會議的原因,那麼就請當事者做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
迎著愛因斯坦的目光,學姊點了點頭並站起了身。
「我的名字是夏瞳音,目前就讀於與文瀛天學弟一樣的高中的三年級。由於我會參與這一切完全只是偶然,也因此在會議過程中可能會遇到不了解的地方,到時候就請拜託各位指教。」
愛因斯坦點點頭。
「那麼,如果沒有其他意見或問題,我們就進入到會議的主要議題,也就是過去幾個星期發生的事件以及其事後的因應。由於包括我在內,在場的大部分人對於事件的全貌都並非完全了解,所以首先,會由我和文瀛天先生共同向各位說明一切的始末。」
接下來的二十分鐘內,我便從貓女第一次主動與我見面開始,簡述了我們上個星期五天以來的調查過程以及最後的結果,愛因斯坦則接著說明了組織目前的狀況,以解釋貓女向我隱瞞真相的原因。
「也就是說,解決一切的關鍵還是最後的影片嗎?花了好幾天四處調查,結果真相就在自己的身邊,這還真是……不知道讓人怎麼形容呢。」
學姊有些感嘆地看向了我,而我只是聳了聳肩。
「我並不在意這樣的事實。對當事者而言,隱瞞與謊言皆有其理由,倘若綜觀全局,就更可明白其中因果關係的必然性。」
「無論如何,這些事已成定局,所以我們能做的也只有繼續調查了,因為有很多個跡象都顯示出,這一切完全是由一人單獨犯案的可能性很低。犯人只是一位高中生,不管他究竟有沒有能力獨自想出如此複雜的計畫,也有幾個部分必定需要他人的協助。首先是犯案的房間和公寓。先不論犯人有沒有辦法準備足夠的資金,他的年紀至少要有監護人的同意才能租屋,而就我們的調查,在他被母親拋棄進入孤兒院後,他的監護權就在一位遠房親戚的手中,而除了每個月會固定匯入的生活費之外,他們應該已經超過一年沒有見面了。再來就是關於我們的資訊,究竟犯人是如何得知的?不只我們的存在,就連狄拉克那天會在那個時間點出現在巷子內他都一清二楚,沒有其他人的幫助顯然是不可能辦到的。」
「但這整件事裡,最詭異的還不是上面那些。」玻姆這時突然插嘴說道,「而是狄拉克會被綁架這件事本身。」
「確實很奇怪。在聽力和反應速度被特化過之後,要從背後偷襲我們應該是很困難的,再加上我們身體的強度也比一般人高很多,不用說是那個看起來力氣一點也不大的犯人了,就算是舉重選手應該都沒有辦法把我們一擊打暈才對。除非……」
「對,除非是跟我們一樣,擁有不同於一般人的身體的人。例如魔女。」
「誒?」學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但一個月之前,魔女不是已經……」
「我們怎麼可能就這麼傻傻相信她啊?」
玻姆用手撐著頭,露出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
「你要知道,她可是我們的敵人,有誰會單方面地全面接收敵人做的承諾啊?那可是她百年來一直都在做的事,就算文瀛天的話再怎麼觸動人心,會有人會就這麼輕易放棄嗎?更何況我壓根就不覺得她有辦法理解人類的情感。」
「可是……」
彷彿要確認我是否認同般,學姊忍不住朝我看了過來。
我只是閉上眼,緩緩搖了搖頭。
「即便我與崇信派的組織成員暫時處於合作關係,也不代表彼此的想法皆為一致,畢竟對魔女的敵對情感是構成崇信派主張的核心之一,我也無法拿出足夠有利的證據證明他們的想法為非。」
「但換句話說,文瀛天也不認為這次的事情是魔女做的,對吧?其實我也是,雖然以前的我大概不會這麼想,但身為唯一一個現場看到文瀛天與魔女對話的人,我不覺得魔女是在說謊。」
「感覺……」
玻姆忍不住露出了冷笑。
「該說你真不愧是崇信派嗎?真的是把自己貫徹到底啊。」
「對啊,開始冷靜分析的你有沒有考慮要加入保守派啊?」
回嘴完後,德布羅意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先不考慮個人的感覺因素,如果要主張這件事是魔女所為確實有一些矛盾的地方,其中最明顯的就是為什麼她在一個月前放過了數名幹部級成員,接著又選擇狄拉克下手,說是突然改變心意也有點牽強。根據文瀛天先生所說,魔女這一個月以來多次私下與你見面,請問你有什麼頭緒嗎?」
「至少不論是她的表情、態度或是談話的內容,都沒有透露出任何有威脅性的意圖。」
我閉上了雙眼。在剛才有關事件的敘述中,我並沒有提及魔女及其在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而其中一部分的原因,在於我自己也並非完全了解背後所代表的意義。以魔女的行為模式與人格而言,誘導我幫助貓女的行為理應不是突發奇想,換言之,包括她選擇那天拜訪我在內,與貓女見面皆在她的計畫之中。
然而,最令人不解之處便在於她的動機。我加入調查所能達成的最大效果便是提早令真相曝光,甚而是加速組織內兩派的徹底決裂,令如今已不對魔女抱有敵意的保守派掌權。但這麼做的意義何在?即便保守派已不打算繼續追捕魔女,組織依舊照常運行,倘若魔女有進一步的行動也很快便會察覺,同時就會恢復以往的敵對關係,如此拐彎抹角的作法都不如在一個月前的公園內直接給予組織無法復原的重創來的實際。
除非她反悔……我搖了搖頭,捨棄了這項邏輯矛盾的想法。
「總結來說,除了我從開始調查事件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她外,我沒有辦法提供更多有幫助的資訊。」
「既然如此,我們也只能暫時擱置關於這方面的討論了。因為這一個月以來,除了定期監視她行蹤的組織成員之外,組織內應該沒有人見過她。」
德布羅意雙手抱著頭。
「不過我們也大概在兩個多禮拜前就跟丟了,主要因為我們是好幾個人輪班的,然後費米那傢伙突然在換班的時候丟下一句『她不見了』就擅自走掉,後來找了一會兒還是找不到就放棄了。我猜他大概是想要早早回去待在波耳的旁邊吧,更何況他一開始就一副不是很想做這工作的樣子。」
「無論如何,目前也只能指望透過調查來釐清這點了。接下來就是工作分配的部分。我個人的想法是按照各人的現況以及所擅長的事物分類。由於我身為崇信派的領袖,行動備受保守派的成員們的監視,即便是今天的會議,也是我藉口要去犯人所在的醫院才得以離開,所以我無法參與調查。而玻姆,我希望你能回到你的原本的崗位。」
玻姆忍不住站起了身。
「蛤,為什麼要……」
「其中一項原因,是若你和德布羅意兩位崇信派幹部同時失蹤有可能會引起懷疑。另外,我也希望你能夠觀察保守派是否有別的動靜或意圖,畢竟我很難有機會見到那些非幹部的保守派成員,波耳和海森堡在我的面前也一定會避免透漏過多的資訊。雖然這件事交給波多羅斯基和羅森辦也可以,但畢竟他們資歷尚淺,有可能不知道怎麼拿捏分寸,所以至少你得待在他們身邊,以免他們出了什麼差錯。」
「你說他們兩個啊……」玻姆用手撐著頭,露出有點受不了的表情,「有的時候我真的會以為我在帶兩個國中生。還有德布羅意,可不可以拜託你教教羅森要等別人把話說完之後再發言啊,上次跟他才沒說幾句話就被打斷了三次,講到我都快把我的馬克杯給摔了。」
德布羅意搔了搔頭。
「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啊……你就忍耐一下吧,畢竟他的家庭比較複雜,國中也沒畢業,應該也沒人教他如何跟別人正常對話吧。」
「幹部的責任應該是指揮下屬,不是當保母啊……算了,就照你所說的去做就好了吧,愛因斯坦。我會想辦法讓他們兩個執行任務的,反正最糟糕的情況頂多就全部我自己來總行了吧。」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
「就交給你了,畢竟比起德布羅意,這種相對細膩的工作還是你比較擅長。」
「既然如此,我的工作就是跟著文瀛天一起去調查,是嗎?」
「沒錯,單獨讓文瀛天先生一人行動太過危險,更何況比起身為一般人的他,你特化的視覺與聽覺更為敏銳,在調查過程中應該多少會有一些幫助。不過除了你之外,狄拉克也會同行。」
「誒?可是……」
我打斷了德布羅意因驚訝脫口而出的發言。
「這是我所要求的。儘管當時被剝奪了視覺,他依舊是除了竇震宇外我們所知唯一的當事者,他的記憶或許對於這次的調查能夠帶來正面的效果。」
「我可以明白文瀛天你的考量,但狄拉克他真的沒問題嗎?」
德布羅意有些擔心地向他的身旁瞥了一眼。不僅對於自己的名字恍若未聞,狄拉克有如一具被操縱者拋棄的人偶般,空洞的雙瞳依舊與我初次見到他時如出一轍。
「我並不是沒有將這點納入考量,畢竟倘若真的遇襲,他至少必須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也正是因此,我才請愛因斯坦為我測試這點。」
「難道……是昨天在訓練場……」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
「我和狄拉克進行了一對一的格鬥訓練,雖然他的反應有一點遲鈍,但至少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專注於眼前的狀況,這幾天下來他也都能夠正常處理自己的生活。當然,如果真的要帶著他一起行動,請還是務必要多加留意他的精神狀況,畢竟他已經有超過一個星期都是在現在這個狀態下度過的,沒有辦法保證他不會突然做出一些過激的行為。」
「我剛才也做過一些簡單的測試,確認他目前的認知及表達功能得以正常運作。當然,最後的決定依舊會參考你的意見,尤其若你認為同時注意兩人的負擔過重,我們也會重新評估。」
稍微猶豫了一會兒後,德布羅意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如果你們都已經想過這麼多了,那就這樣吧,注意兩個同行者對我來說不算困難,而且如果我們都在有人的地方行動,敵人應該也不至於突然衝出來攻擊才對。」
「如果犯人打算主動出擊,應該會選擇在前幾天動手,畢竟比起德布羅意就在身旁的時候,還是文瀛天先生落單時更加容易下手。那麼各人任務的說明就到此結束,關於調查的細項我已經交由文瀛天先生全權處理,如果有需要他會再向各位說明,包括夏曈音小姐也是,如果真的想知道其中的內容,請你徵求文瀛天先生的同意,我們不會干涉。」
學姊笑著搖了搖頭。
「不用,我相信學弟一定可以的,所以就算什麼都不知道,他也一定會帶著令人滿意的成果回來的。只要能夠在事後聽到這一切的過程我就滿足了。」
玻姆有點無言地看著她。
「剛剛你還把自己要參加會議的理由說得那麼冠冕堂皇,怎麼現在又一副只是想要聽故事的樣子啊?你真正的心聲到底是哪一個?」
「哪一個啊?」
學姊以手指抵著自己的臉頰,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最後,她笑了出來。
「也許兩個都有吧。」
3
「文瀛天,你覺得她真的會乖乖地待著,等我們到調查結束嗎?」
當我仰天望著巷子其中一側公寓的磚頭外牆時,德布羅意突然這麼問道。
「你可以再進一步說明你的問題嗎?因為事實上,我對於你天外飛來一筆的疑問沒有什麼頭緒。」
「喔,抱歉。只是那個女生,是叫夏瞳音吧,我有點不太懂她的想法。明明前幾天還很堅持要參加會議的,但講到最關鍵的調查內容的時候好像又很隨便、不太感興趣的樣子,總覺得有點矛盾。」
「我個人認為你只需要以自己,或是崇信派成員的思考模式為藍本,應該就多少可以理解她的想法了。雖然這只是我的猜測,但你多半也會有無法單以邏輯解釋的行動,甚至是事後也不明白自己動機的時刻存在吧。」
「嗯……有是有,但通常都是一些小事,比較重要的事情我也不太敢這樣,感覺有點恐怖。」
我聳了聳肩,隨後閉上了眼。
「那或許,代表你作為真物的純度比她要低吧。」
他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但隨後就隨著我的視線抬起了頭。
「說起來,你從剛剛開始就在看什麼啊?這面牆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啊?」
「我在思考除了單純以自身超常的力量重擊頭部之外,是否有其他一擊擊暈狄拉克的方式。」
在來到這條巷子後的十分鐘內,我大致地觀察了周遭的環境,包括狄拉克在與交涉對象見面前等待的位置。以視野來說,那座約莫距離巷子十公尺左右的路燈下的確具有絕佳的條件,早晨的此刻不但直線距離內完全沒有障礙物存在,即便是夜晚時分,人群也多半會被另一側便利商店的燈光吸引而不會於此處聚集。但相反來說,便利商店面向窗外的座位也是監視路燈下的絕佳位置,更不用說便利商店旁即是一家居酒屋,倘若混在排隊的人群中觀察也絕非難事。
接著便是巷子內部。由於寬度小於兩公尺,因此即便連接兩條不同的道路,機車也很難在其內通行,更不用說些許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上還存有一些阻礙通行的雜物。兩側的大樓外牆都是以磚頭砌成,與附近的建築一樣斑駁而有些髒汙的外觀,顯示出自建成多半已有數十年的時間,目視的高度也都落在五層左右。
「其他方式……你該不會是想說犯人有可能從樓上跳下來增加力道吧?」
德布羅意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充其量只不過是一種以常人犯案所做的假設罷了,畢竟如果成立,調查的前提就有大幅改變的可能性。不過整體來說應該相當困難,畢竟若從超過十公尺的高度跳下,一般人毫髮無傷的機率幾近為零,而即便藉由工具輔助,要停留在兩棟大樓的外牆上也相當困難。當然,也有將身體以繩索綁在兩側大樓頂樓,以類似單擺擺動襲擊一類天馬行空的作案方式,但實行風險過高,不受他人察覺的可能性也極低,所以即便理論上可行,也多半不會有人將此當作實際的計畫施行。」
「單擺……」德布羅意露出了有些奇怪的表情,「原來文瀛天也會有那麼充滿想像力的想法啊,總覺得有點意外。」
「我不會排斥發散性的思考,只要將假設與定論清楚地區分,就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混亂。更何況這些想像都只不過是等待結果前的次要活動而已。」
我轉頭看向了低頭站著的狄拉克,向他走近了一步。
「請問你有回想起被擊暈前的記憶嗎?包括犯人的長相、使用的武器、聽見的聲音,甚至是記憶中任何值得注意之處。」
我等待了數秒,但他依舊只是維持著原先的姿勢,沒有做出回應。
「什麼都好,就算你覺得完全不重要也可以說出來,不用怕會浪費我們的時間,因為把所有可能成為線索的東西都調查一遍就是我們現在要做的事。」
又過了一陣子,他才驅動早已僵硬的頸部,緩緩搖了搖頭。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也有可能因為現在是白天,所以回想起來比較困難吧,也許等到晚上我們再來,你就會想起什麼也說不定。」
德布羅意挺直了微彎的腰,抬頭看著我。我也朝他點了點頭,望向了巷子口。
「狄拉克。」
空洞的雙瞳終於久違地聚焦,朝我的背後投來絕無僅有的一道視線。
「比起得過且過的隨意捨棄,隨波逐流的敷衍所要承受的代價是更加徒勞且巨大的。比起遭受波及的旁人,身處旋窩中心的迷途者才會真正感受到其結果的反噬。撇除他人的因素,放浪形骸就是你所希望的結果嗎?」
在浮動與猶疑下一瞬間的抗拒與痛苦。沒過多久,那道極為珍稀的瞥視也隨之消散,僅存一陣無言的沉默。
我只是閉上了雙眼。
「請把這段話當作若你未能明白的忠告,或是一小段我毫無意義的自言自語吧。」
我邁開了步伐,同時看了一眼時間。八點二十分。我們於巷子附近待了逾三十分鐘,與我一開始所預計相去不遠,以此處到下一個目的地的路程來說,時間是充裕的。
「文瀛天。」
德布羅意稍微加速跑到了我身旁,並瞥了一眼跟在身後的狄拉克。
「剛剛那樣沒問題嗎?愛因斯坦大哥不是說過要注意他的精神狀態,那樣刺激他說不定會有反效果。」
「這同樣是一個選擇與代價的問題。這一個禮拜的經驗已經告訴我們,倘若就這麼按兵不動,不論問他什麼問題恐怕都只會得到同樣的結果,那麼就失去了帶他同行的意義。我想你不需太過擔心,雖然我不會斷定愛因斯坦的提醒沒有意義,但狄拉克的狀況與過度悲傷所引起的精神異常有所不同,反而更像是因強烈創傷而失去語言能力的壓力症候群患者,多半不會有突然間意料之外的暴衝行為。」
「創傷跟壓力啊……但是他目前為止什麼也不說,我們也不知道實際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對情侶也是,被軟禁了快一個禮拜之後才被放出來,看起來卻沒有很慌亂,但不管怎麼問,他們都只是說自己腦袋一片混亂,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唯一知道的就只有犯人給了他們一個禮拜份的食物和水,後來就再也沒有來過了。」
德布羅意不解地搖了搖頭,表情中帶有幾絲無奈和沮喪。
「關於那對情侶的謎團眾多,但從組織的立場來說,以不再打擾兩人的安寧換取緊閉的口風,某種程度而言是項不得已的條件交換,所以目前也只能暫時將他們排除在調查的範圍之外了。」
「也只能這樣了。對那兩個人來說,被捲進這種事情裡也真的是無妄之災,除了平白無故地被囚禁一個禮拜之外,回去還要向其他人解釋自己失蹤的理由,跟上落後的課業,更不用說其他心理方面的問題了。如果不是現在這種局面,我也不希望再打擾他們,只是事情沒那麼簡單啊。」
「無論如何,我們只能從僅有的線索中尋找一線蛛絲馬跡。狄拉克原先預計見面的對象——那位線民便是其中之一。」
「平白無故的失蹤……的確很明顯有問題,而且只靠一個高中生的力量,不太可能讓一個人就這麼憑空消失,除非他是什麼不良集團的首領。」
我搖了搖頭。
「僅有國高中生所組成的組織不具備那樣的能力,更何況誘拐囚禁一位中年男子就技術上來說十分困難,若是無職或欠債者,要誘騙其到無人煙處綁架還相對容易,對這位過往資歷乾淨,還居住在人群較密集處的保全人員而言,被掩人耳目地綁架的機率很低,倘若真有此事,時隔一個月的現在警方多半已有斬獲,但就新聞報導來看沒有類似的消息。」
「也就是說,這和把狄拉克打暈一樣,都不太可能是一般人做的出來的事情。愛因斯坦大哥是跟那位房東約早上九點,對吧?」
我點了點頭。
「對方十一點後似乎有其他安排,因此約定的時間才會提前。雖然他的租屋處和這起事件不見得有直接的關聯,但卻也是目前為止我們唯二得以調查的方向,而相比起他早已離職的公司,在住處有所發現的機率也比較高。」
德布羅意忍不住嘆了口氣。
「要不是組織內部現在亂成一團,動用人力直接去找他到底在哪裡應該是最直接的方法,但也沒辦法……」
「確實如此,但那不見得會是比較有效率的做法,狄拉克失蹤時也是同理,搜尋的本質是尋找線索,而非人海戰術。」
八點過後,街道上的景色明顯地與先前有所不同,走過一帶以居酒屋及酒吧為主要組成的區域後,走動的人影便開始接二連三的出現。不過除去一間早餐店的門口外,路上的行人依舊顯得稀疏,比起我於平常日早晨無可避免的喧囂人眾,此時我與他人所保持的距離無疑是更易於忍受的。
越過路程中唯一會經過的斑馬線,我們移動到了大馬路的另一側。相比起對面於夜晚的熱鬧,位於高中與大學間的此處則相對而言沒有如此濃厚的商業氣息,取而代之的則是以一種居住為主的區域取向。與我所居住的冷清環境不同,此處的商店數量並不在少數,但卻皆有如融入鄰近的公寓一般,隱沒於居民的生活之中。某種程度而言,這樣的特質才是多數人所公認,並不成文地以『宜居』形容的地方,或許數十年後,我家附近也會無可避免地成為大眾想法的其中一項體現。儘管這並不是我所樂見的。
「白色的大樓……就是這裡吧。」
「電話中有提到公寓是以一間外觀相當黯淡的文具店為臨,所以多半就是這裡沒錯。」
我看向了店門口旁貼著的地址,再次確認了此事。
「比我想像中高,大概有六、七層樓吧,看起來也比剛剛那條巷子附近的大樓新很多,連大門都是用電子鎖。要按電鈴請他幫我們開門嗎?」
我點點頭後看了一眼手錶。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鐘。
德布羅意按下了寫著「6號1樓」的按鈕後,等待了半晌,一旁的對講機卻遲遲沒有傳來回覆的聲響。
「奇怪,難道他不在家嗎?他不會忘了跟我們有約吧?」
「因故而沒有聽到鈴聲也是一種可能性。為了避免突發狀況,我有提前向愛因斯坦詢問他的電話號碼。」
我拿出手機,從不到五項的電話簿中找到了標示著「線民房東」的選項。
「你們是想要找誰嗎?」
一位穿著短袖上衣的中年男子從我們身後出現,向我們搭話道。
「是的,我們……」
突然間,一陣輕快的音樂從男子的腰間響起,他應聲將右手掏向了口袋,拿出了其中的手機。
「抱歉,稍等我一下。喂?」
男子的聲音與手機內傳來的聲響互相疊合,有如迴音般在我的耳邊響起。
「請問您就是這棟公寓6號3樓的房東,謝瑜禮先生嗎?」
他一瞬間露出了意外的神情,但隨即恍然大悟。
「喔,你們就是老黃的姪子吧。抱歉抱歉,剛剛在路上遇到熟人就聊了一下,所以耽擱了。」
「不會,我們也提早到了,如果您還沒有準備好的話,我們會慢慢等待。」
「沒關係沒關係,只是幫你們開個門而已,沒什麼好等的。」
他以感應鑰匙打開了大門,帶領我們走進了大樓內。
「請問房東先生剛剛是去慢跑嗎?」
德布羅意看著他肩頭披著的毛巾,好奇般地問道。
「喔,對啊,這是我的習慣,大概從半年前開始的吧,我每天都會從這裡跑到那邊的高中,看心情甚至會再跑遠一點。說起來,我也問過老黃要不要跟我一起跑,結果他跑個沒兩次就跟我說這樣太累了,工作的時候都還在喘。唉,這大概就是老菸槍的下場吧,就算已經戒了身體也已經回不去以往囉。」
他一邊笑著搔了搔頭,一邊走進了家門的玄關內,不到一分鐘後便拿著一串鑰匙走了出來。
「我跟那傢伙認識也快五年了,他幾乎都不怎麼說自己的事,要不是你們,我連他有兄弟姊妹都不知道哩。」
「不,雖然說是姪子,但叔叔與家母是表兄妹的關係,並不是親生的手足,而且事實上,早在我們出生之前,彼此之間就沒有什麼來往了,如果不是接到來自警方的通知,我們也不會知道他失蹤了。」
「原來是這樣啊。雖然這樣說有點奇怪,不過總覺得很符合他的風格。」
聽見他這樣的形容後,德布羅意不禁眨了眨眼。
「他……叔叔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啊……」男子想了一會兒,「如果真的要說的話,就是孑然一身吧。單身,沒有小孩,獨自一個人住在租來的公寓裡,做著保全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神奇的是,他好像也沒什麼物質慾望,除了幾尊佛像之外,家裡幾乎沒擺什麼東西。不過撇除這些,他就是個老好人,雖然年紀還比我小就是了。」
他用毛巾擦了擦頭上的汗,忍不住笑了出來。
「所以您對他的失蹤也沒什麼頭緒,是這樣嗎?」
「是啊。不過比起他出了什麼意外,我還比較願意相信是他自己想開了跑去環遊世界哩。來,就是這裡。」
他指著電梯旁不遠處的一扇門,將鑰匙插進了上面的孔內。即便是一模一樣的深灰色鐵門,給予人的印象卻與房東掛著鮮紅色春聯的家門不同,一旁有點剝落的白漆與暗色的大門搭配之下顯得樸素而不起眼。
「你們先請進吧,我先回家換個衣服再過來,不然一直在你們旁邊帶著汗臭晃也不好意思。」
我向他點了點頭,便走進了屋內。
整體而言,屋內的配置相當單純。以一個約莫七、八坪左右的房間為主,搭配一間盥洗室,以及一個似乎被定位為儲藏室的空間。儲藏室內幾乎沒有擺放任何東西,除了幾尊房東曾提到的木製佛像外,三坪大的空間內十分空蕩,角落的灰塵甚至顯示出使用者早在失蹤前就已久未進入。
「就像那個人說的,這裡真的什麼都沒有啊。」
看著臥室一角的單人床,德布羅意打開了床頭櫃的抽屜。
「電池、剪刀、原子筆……啊,存摺在這裡。我看看,最近一筆資料是在兩個月前提領了三千元……不如說大部份的紀錄都是提領三千,這難道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不見得是如此。這些資料的時間間隔大概都是五天至一個星期,以一位沒有太多額外支出的獨居男性來說,這個金額與他這段時間生活所需的開銷相去不遠。而每一個月皆會有的五千元的匯款紀錄多半就是此處的租金,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資訊。」
我將從德布羅意手中接過的存摺放回了抽屜內,並掃視了其內其餘的雜物後,便將它推回了原位。
「那這裡呢?」
德布羅意又打開了一旁的衣櫥,拿出一件似乎被放置已久的西裝外套。
「咳、咳……這裡到底有多久沒清理了啊?」
「對一位保全而言,西裝外套不是他工作所需的衣物,以他鮮少與親戚朋友來往的情況判斷,他上次穿著那件衣服的時間點有可能必須追溯至去年的公司尾牙。至於他的日常衣物則是放置在這裡。」
我打開了位於床底的櫃子,稍微地翻弄了放在其中、被整齊摺疊好的衣褲後,才緩緩搖了搖頭並將它關上。
「那這間房間裡就只剩那邊的幾本書跟CD而已了。廁所總不會有什麼東西吧……」
「不,我想他不會把它放在那裡的。」
「它?」德布羅意回頭望向我,「你是指什麼?」
「一項考慮他的身分,照理而言應該會有的物品。」
我稍微翻過那幾本似乎與佛教相關的書籍確認過後,便拿起了裝有CD的塑膠外殼一個接一個的確認,最後終於在其中一個畫著佛寺的夾殼內,發現了目標。
「那是什麼手冊嗎?為什麼會在那裡?」
「不,這是一本記事本,只是比起一般的樣式來說更薄。」
我打開了它的黑色外殼,看著上面一條一條的橫線說道。
「上面寫了什麼?」
德布羅意也跟著湊到了我身邊,一頁一頁地翻著。
「這該不會是日記吧?每一頁上面都有一個日期,一路從快一年以前寫到兩個月前的九月三十號。可是奇怪的是每個日期又都間隔了好幾天,感覺還比較像在部落格上寫的隨筆。還有這些字也未免太草了,我都快看不太懂了。」
「對他而言,只要自己看得懂就足夠了。不如說,他人無法理解反而是利多,畢竟如果被別人發現其中的內容,他的身分有可能會因此曝光。」
「身分曝光?」
德布羅意一瞬間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但隨即便豁然開朗。
「喔,難道這是他用來記錄自己發現的東西,也就是線民的記事本嗎?」
我點了點頭。
「當我一進門發現房間裡沒有電腦時,這本記事本便成為我的搜尋目標。值得慶幸的是它並沒有被一併帶走,而是被留在原先隱藏之處。」
「所以文瀛天你一開始會想來調查這裡就是為了找這個嗎?我還以為只是來碰碰運氣的,果然你想的東西比我多多了。」
即便感嘆地如此說道,但他隨即又將頭歪向了一邊。
「可是就算找到了這個,它對我們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幫助才對,不是嗎?他雖然是因為線民的身分才失蹤的,但這跟警察被自己以前抓過的犯人報復不一樣,記事本裡面記錄的內容又不是他被盯上的原因,就算看了應該也只能知道他有沒有在好好工作而已吧?」
「關於這點我還不能妄下定論。雖然乍看之下犯人只是為了冒充他的身分,但不能排除他或許早有察覺異狀而留下了一些訊息,畢竟這本來就是他的工作範疇。不過比起如此的期待,我主要的目標是第一頁上寫的這幾個字。」
德布羅意皺著眉,讀著我食指前方大大的潦草字跡。
「『73』,還有這是『赤』跟『蘭』嗎?這是什麼意思?」
「不論實質上代表著什麼涵義,這應該與他平時的消息以及情報來源有關。正常而言,要獲得一個大面積範圍內的情報,最為理想的方式不是由自己一人實地調查,而是藉由多方管道獲取自己所需要的資訊。但如果他真的擁有這樣的人脈,這間房間便顯得太過空曠了,畢竟為了經營這層關係,就算不是所有人,他應該也多少會邀請朋友到家做客,這裡也理應有更多居酒屋或餐廳的名片。所以我猜想,應該有一位相當了解此處,並負責提供情報的人物存在,而這位線民只要與對方定期接觸,並從中挑選幾項有用的情報仔細調查就可以達成目的。」
「然後我們只要找到他,說不定就會知道到底是誰在背後搞鬼了,是嗎?」
從一開始的毫無頭緒,德布羅意的雙眼在短時間內便變得炯炯有神。
「在極度順利的狀況下,是的。」
「怎麼樣,有找到什麼嗎?」
先前離開的房東突然走了進來,看了一眼站在角落的狄拉克後,將目光集中在了我與德布羅意身上。
「就如您所說,房間內的物品相當的少,除了生活用品之外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所以我在電話上才會跟你們的父親說不用特地來一趟啊,畢竟是真的沒什麼東西需要你們帶回去的。他雖然一直堅持說不想造成身為房東的我的麻煩,但我反而覺得被麻煩到的是你們啊,就算老黃真的是跑去環遊世界了,我也不會急著要把屋子再租出去。說起來,那個是老黃的嗎?」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手中的黑色記事本,一邊指著一邊問道。
「似乎是日記一類的東西,雖然因為有些潦草而沒有仔細確認,但我想還是帶回去比較好。」
「日記啊……我都不知道老黃還會寫這種東西,感覺挺少女的,不符合他的風格啊。」
他不禁咧嘴一笑,露出了上排臼齒中的一顆金色假牙。聽到他這麼說,德布羅意有點尷尬地搔了搔臉。
「其實不瞞你說,我以前也有自己寫過日記,雖然現在已經沒有了。」
「是嗎?」他露出了好奇的表情,「那可以告訴我,你那時候為什麼會想要寫日記嗎?因為我從以前就是這種大喇喇的性格,對這種比較纖細的想法一直都不是很了解啊。」
「嗯……該怎麼說呢?應該算是叛逆期的一種反抗行為吧?」
似乎沒有自覺般,德布羅意的臉上浮現出了懷念的神情。
「那時候我總覺得沒有人能夠了解自己,不管是父母、老師甚至朋友都是,好像身邊的人都只在乎一些生活中雞毛蒜皮的無聊小事,不明白我在精神層面所追求的、高尚許多的東西。事後看起來這都只是自命不凡而已,可是我當下就產生了一種奇怪的使命感,想說我一定要把這些想法留下來,讓能夠理解我的人有一天能夠看到這些東西。結果一寫好像也寫了有半年吧,最後被我媽媽發現、看過了之後,他們才坐下來跟我好好討論這件事。說出來感覺有一點丟臉,但在那天我哭過了之後,那本日記就被我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
說完後,德布羅意才回神般,露出了有些慌張的神情。
「對……對不起,雖然自顧自地我說了這麼多,但這也只是我自己的故事而已,大部分人寫日記的理由應該都很單純吧,就是想把自己的生活記錄下來,我……我想叔叔說不定也只是這樣想,帶著消磨時間的心態試著寫寫而已吧。」
「雖然你這麼說,但老黃可是很古板的,他是個可以一整個下午都坐在椅子上聽誦經CD的人啊,消磨時間什麼的,他才不會有這麼有創意的想法哩。」
說完後,他便哈哈大笑了起來。看到這樣的反應,德布羅意不禁臉一紅。
「抱歉抱歉,我不是在取笑你啊,不如說,你願意把你自己的故事說給我聽,我已經很感激了,現在的年輕人雖然還是蠻有禮貌的,但像你這樣會把心裡想法放在臉上的已經不多了啊。把自己的感情好好表達出來,我覺得這是件好事喔。」
「……謝謝誇獎。呃那個,請問房東先生你提著的那個提袋是什麼呢?」
感到害羞之餘,德布羅意這時終於找到機會將問題說出口。
「喔,這個啊。」
他看著手中稍顯嬌小而精美的靛藍色紙提袋,露出了微笑。
「算是我的多管閒事吧。」
他從中拿出了一個白色的小盒,簡潔的外殼上還印著一串以金色寫著的小字。德布羅意不禁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誒,那個品牌的名字,還有那個盒子,該不會是……」
他微笑著打開了小盒,露出了其中被全黑底色襯托的金色圓環。
「這是老黃的婚戒。」
「叔叔的?可是……」
他不禁咧嘴一笑。
「果然很意外嗎?我第一次看到他戴的時候也跟你一樣啊,沒想到那傢伙居然結過婚。雖然那好像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把戒指戴在自己的身上了。」
結過一次婚。兩個星期前我第一次從貓女口中聽到的關於對方的資訊,這時才再次浮現於我的腦海中。
「他有給我看他老婆的照片,真的好漂亮啊,那個時候的她可能才二十齣頭而已,出落的跟雜誌裡的明星一樣,跟老黃擺在一起,可能會以為他只是地主大小姐家裡的長工吧。只可惜老天爺給了她這麼好的外表,卻沒有給她一個相稱的命運啊。」
他有些感慨地盯著盒中的金戒,腦中似乎正想像著與它成對的嬌小飾品襯托著擁有者的美好景象。
「老黃說他一直都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個雨天。非常普通,而且常見的雨天。他開著他存了很久,終於湊到了頭期款才買的國產小車,載著他老婆,準備從她工作的幼兒園回家。雨天讓視線變得模糊,但開在每天都會經過的路上,對為了考駕照練了好久的車的老黃來說十拿九穩。但偏偏,意外就這麼發生了。一個小孩突然從路邊衝了出來,讓老黃嚇了一跳,趕緊轉動方向盤想要閃開,但那台絕對不算是高級的國產車就這麼打滑了。車子用力地撞上一旁的電線桿,讓老黃當場就失去了意識,等到他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醫院的病房上了。他當然沒有忘記,剛恢復了意識就把護士叫來問他老婆的狀況,但他一看到對方欲言又止的態度,他就懂了。」
德布羅意無言地低下了頭。即便對方的說明就這麼戛然而止,再明顯不過的暗示對此時的氣氛也已足矣。
「我後來有問過他,為什麼沒有看到他再戴婚戒了,他卻只是笑著說:『總不能一直沉浸在回憶裡吧,生活總是要過的啊!』。嘴上雖然講得輕鬆,但大概只是不想讓我擔心吧,因為只要是稍微認識他的人,又有誰不會把這一切跟現在的他聯想在一起呢?我想他老婆離開之後,老黃的時間或許就已經停止轉動了吧。」
他緩緩地闔上了戒指盒,將它遞向了德布羅意。
「就交給你們吧。」
「誒、可是……沒關係嗎?」
他大笑了出來。
「有什麼沒關係的?這才是你們這趟來主要的目的不是嗎?」
「既然如此,您為什麼又要將它收起來呢?」我看著他的雙眼,「這個盒子原先應該是放在這個房間內的某一個角落,而既然會出現在您的手上,就代表是您特意將它拿了出來,並放在了自己的身邊。請問您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結果還是曝露了啊。所以才說是我多管閒事啊。」
他忍不住搔了搔頭,接著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做出了解釋。
「你們想嘛,有一天突然有人打電話來跟你說,你失蹤的房客已經沒有在聯絡的家人要來幫他收拾東西,聽起來不就有點可疑嗎?既然已經沒在聯絡了,突然間又不知怎麼的熱心了起來,就會讓人覺得該不會只是想來搜刮裡面是不是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吧?如果真的是這樣,老黃的婚戒不就要被賣了嗎?所以我才想說先把它收起來,觀察一下來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再做決定啊。」
「原來……是這樣啊。」
「不過看到你我就放心了啊。能夠一臉懷念地說著自己往事的人,一定能夠瞭解這枚戒指的價值,不是只是拍賣網站上的幾千幾萬塊,而是老黃這個人還存在的證明。也許他會不告而別,就是希望跟以前的一切做個了斷吧,但我總覺得,至少應該要有人知道他的故事才對。比起一個已經五十幾歲的老頭房東,還是被年輕力壯的親戚小夥子記得會比較開心吧。」
他自嘲般地說完之後,大大地咧嘴一笑。
德布羅意有些舉棋不定地看向了我。我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我們就收下了。」
他接過了戒指盒,將它緊握在自己的雙手中。
「謝謝你願意相信我們。我們一定會好好保管這枚戒指的。」
「嗯,你們會的。」
他點點頭,露出了些許欣慰的表情。
「要是老黃知道有你們這麼好的姪子,他一定也會很高興的吧。」
4
「調查的第一站沒有無功而返,算是一個好的開始,對吧?」
回頭向站在大樓門口的房東揮手道別後,德布羅意以一副略帶輕鬆的語調向我說道。
「雖然過程讓我有點意外就是了。」
他微微舉起了從房東手上接過的提袋,有點遲疑地搔了搔頭。
「倘若你擔心那會對你的行動有所影響,那請把它交給我。畢竟若你在突發狀況發生時產生多餘的顧慮,其代價絕對是我們彼此所不樂見且難以承擔的。」
他趕緊搖了搖手。
「我不會因為這樣就顧此失彼啦,戒指跟自己的任務,我還是很清楚哪個比較重要,而且這關乎你的人身安全,不能開玩笑的。我只是在想,我們把它拿走真的好嗎?」
「雖非最主要的目的,但找出這位線民的所在之處也是此行的目標之一,在與他見面前先行保管他的所有物我認為無不妥之處,畢竟視狀況而言,不讓那位房東繼續與他有所牽扯或許是風險更低的選擇。」
「嗯……你說的也有道理。畢竟我們現在連敵人是誰都搞不清楚,對方會做出什麼事也不知道。那我就暫時先拿著,等到回去的時候再交給愛因斯坦大哥或玻姆吧。那麼接下來……」
我看了一眼手錶再次確認過後,向他點了點頭。
「目前時刻是十點二十分,距離下一個約定的時間尚有四十分鐘。雖然我們於線民的住處有所斬獲,讓這條線索得以延續,但由於記事本第一頁的文字意義尚未解明,因此我們還是按照原定的時程,前往竇震宇為執行計畫所特意租的公寓。根據愛因斯坦所說,房東會提前告知管理員此事,但由於公寓的地下停車場最近正在進行機械停車系統的整體翻新,他必須待在一旁,因此他僅會將鑰匙交給我們,我們也必須盡量於半小時內調查完畢並離開。」
「畢竟我們幾個外來的人走進公寓裡太久,其他的住戶也會擔心吧。而且雖然我們名義上是他的家人,但我們只是說要帶回他的私人物品而已,所以也沒有拒絕的正當……」
德布羅意突然停下了口中的話語,轉頭看向了一旁的狄拉克。
「你剛剛說什麼,可以再說一次嗎?」
「我說,」
他第一次平視前方的黑色瞳孔終於迎來了空洞以外的色彩。
然而那並非豁然的純青,而是憤怒的赤紅。
「你們難道不會覺得羞恥嗎?」
「誒?」德布羅意似乎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他露出了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到那張對你充滿信任的慈祥笑臉,你還敢繼續擺出那副虛情假意的笑容,說自己什麼都沒做嗎?」
「虛情假意……我……」
「你們講得太順,害我一開始還以為我聽錯了。從沒見面過的叔叔?青少年時期的日記?真情流露的年輕人?」
他一把把德布羅意手中的袋子搶了過去,打開裡面的戒指盒,以極為貼近的距離將其內的金色婚戒擺在他的眼前。
「看著這枚戒指,對著它失蹤的主人和他那位死去的年輕妻子,你敢說自己不是只是在說謊嗎?」
狄拉克大口地喘著氣,因憤怒而顫抖的身軀脆弱得看似隨時會不支倒地般,卻依舊以腦內倏忽閃過的一片高壓腥紅為燃料,倔強地苦撐著。目睹眼前這番景象,原先打算開口的德布羅意也不禁睜大了眼,隨後便緩緩闔嘴,微微低下了頭。
罪惡感。
我不禁閉上了眼,接著便走到了狄拉克面前。
「雖說各人選擇的代價僅能由自己支付,但總歸而言,這項決定是由我所提案,愛因斯坦及德布羅意只是接受並配合,因此若你對這項作法的核心想法有任何意見,請向我表達。」
「看你這個大言不慚的樣子,我有什麼好說的?你跟那傢伙根本沒什麼沒兩樣,都是個人渣!」
如同不共戴天的仇敵般,他直瞪著我,混濁的瞳中映照出的似乎是不存在於此處的殘像。
「謊言。對你而言,這是不惜血口噴人也無可原諒的惡行嗎?」
「不然呢?難道你要說一個正常的良善的人會像你一樣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撒謊嗎?」
「既然你如此主張,那麼是否代表著,在你的記憶中,你一直都保持著百分之百、毫無虛假的誠實呢?」
聽見我若有所指的提問,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後才微微移開了目光,欲言又止地囁嚅著。
我緩緩嘆了口氣。
「儘管自身的實踐與否和此概念客觀的邏輯性及正確性毫無關聯,但不可否認的是,自身無法遵守的事實會大幅影響爭辯的力道與指控的正當性,畢竟所謂的言語衝突,比起邏輯的辯論更是一種情緒的此消彼漲。無論如何,若言語交換淪為純粹的情緒發洩管道,彼此間是絕對無法達成共識的,所以如果你真的難以接受我的做法,請先收斂起你的憤慨之情,因為貶低我的人格是無法讓我改變想法的。」
因動搖而垂下的眼皮這時才緩緩張開,其內的眼珠恢復了一絲原有的純黑,以充滿敵意的眼神由下而上地打量著我。
「……你真的跟那段影片裡的是同一個人嗎?」
「影片……你所指的是一個月前由德布羅意拍下,我與拉普拉斯的魔女的對話嗎?」
「雖然用的手法一樣卑鄙,但在那段影片裡,那個人不顧魔女的恐怖和殘忍,豁出自己的生命,甚至沒有想過她會不會接受,只為了將自己所相信的一切傳達出去,而勇敢地站在那裡。手無寸鐵的人類直接對抗大魔王,看起來真的是蠢到了極點,但是那個人……那個人真的比我眼前的你值得尊敬多了!」
他指著我,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般,露出了猙獰的表情。
「看看現在的你,根本就不在乎什麼選擇跟自由,你只會計算用什麼樣的行為才能達成你要的效果,然後再用一副一切跟自己沒有關係的表情利用別人。嘴上說著理性,要我控制自己的情緒,你以為我笨到不知道這種事嗎?以為我不想嗎?可是我就是做不到啊!為什麼你就是不懂?為什麼你不能站在別人的立場想一想?為什麼你一定要說謊……他是那麼的相信你啊……」
說到最後,他已經淚流滿面,乾涸的喉嚨聲嘶力竭地似乎再也發不出其他聲響般,如釋重負地哭喊著。在旁人逐漸聚集的目光中,我只是微微閉上了眼,隨後以絕不算寬廣的身軀作為屏障,將其擋在無心卻帶刺的好奇之外。
我所能做到的,也不過如此而已。
「遺憾的是,那隻不過是一個無力的掙扎罷了。」
在他噙著淚水的眼眶前,我淡淡地留下一句總結。
「為了抵達那遙不可及的目標,你所必須做出的犧牲,遠多過於選擇所需付出的代價。」
注意到我第一次露出的表情,狄拉克突然睜大了早已哭腫的雙眼。我緩緩地吐了口氣後,才再度開口:
「理性無法解決所有問題,溝通亦然。打從心底的理解所需要的不只是邏輯,經驗與心境也是相應的重要,因此你的問題並不是一時半刻便可以解決的。但至少請記得一件事:無法接受並不是拒絕,那僅是一種不選擇。而唯有選擇拒絕,才是解決一切問題的開始。」
黑色的雙瞳中儘管還是存在著戒心,但比起原先的空洞和混濁,似乎終於有了虛幻以外的事物。
「觀察、思考與表達。就算是迷途者,也有能力做到這點,而也正因為是迷途者,才更需從此做起。你我的差別僅在於對自身及周圍想法的確信程度而已,所謂的正確無人知曉,也無人可以單獨定奪,因此你所需要做的只是尋找而已。不是從我,而是從你自身。」
過了幾秒後,他才以極小的幅度,緩緩點了點頭。那或許不代表著理解,而是在一大段無可避免的遠路後,一個遲來的契機與轉念吧。
我閉上了眼,隨後再度確認了一次時間。
「時間所剩不多了。走吧。」
在些許的遲疑後,兩人都點了點頭。某種程度而言,或許這是在場的三人,第一次達成的共識。
等到我們於地下停車場見到顯得有些不耐的管理員時,已經接近十一點十分了。他以近似發牢騷的語氣,在與噪音無異的巨大聲響中,再次向我們叮囑房東曾告知過的注意事項,隨後將鑰匙交到了我手中,便皺眉著轉身繼續看著施工中的作業員。
由於比起先前線民的住處要大上許多,屋內布置也較為複雜,因此在我們順利地進入位於三樓的房門內後,我與德布羅意便開始分頭調查各個房間。不同的是,狄拉克不再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而是以稱不上積極的緩慢步調,靜靜地觀察著這個他被長時間囚禁的空間。在我搜查完其他地方,來到最初出發現他的空曠房間時,他只是停在那扇窗前,無言地看向窗外。
「有任何發現嗎?」
我轉頭看向德布羅意。他和我各負責大小相近的三個房間,因此以幾乎相同的速度結束了工作。
他搖了搖頭。
「廁所跟臥室都沒什麼東西,特別是臥室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人使用過了。至於那間儲藏室真的沒辦法,就像那個房東說的,裡面放了一堆他不用的雜物,一打開就都是灰塵,應該起碼有半年沒有打開過了吧。」
「藏書室和當初用以軟禁那對情侶的房間也是類似的狀況,沒有任何多餘的物品,更遑論可供調查的線索。」
「軟禁那對情侶的房間啊……」德布羅意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說到這個,我想到一個奇怪的地方。在狄拉克一開始被綁架的時候,他不是待在一個小房間裡嗎?我原本一直以為就是這裡,但後來發現那個房間的配置和用來軟禁那對情侶的不太一樣。難道那是在別的地方嗎?為什麼要這樣做?」
「雖然只是我的推測,但或許是門的關係。」
「門?」
「狄拉克和那對情侶最不一樣之處,就在於他們的身體強度,假使是一般的木門,狄拉克是可以輕易破壞的。所以我想他們為此特意準備了一個狄拉克無法突破的空間,就是為了穩妥地在計畫結束前將他關在其中。不過以現在的狀況來說,我們也無法得知那實際上究竟在何處,所以也只能暫時擱置。」
「原來如此。不過我想,就算去調查那個什麼都沒有的房間,應該也找不到什麼東西吧。話說回來,如果這棟公寓裡真的有什麼東西的話,那就一定是在這個看起來像是客廳的房間裡了。只是這裡也是一副空蕩蕩的樣子就是了。」
他打開了這間房間裡乍看之下唯一能夠用作收納的衣櫃,然而裡面依然空空如也。
「嗯……總不會又藏到什麼地方去了吧?文瀛天你會想要來調查這裡,是跟剛剛一樣,覺得這裡應該會有什麼嗎?」
我搖了搖頭。
「考慮到竇震宇這次的犯行與動機,我的確想過他也許留下了類似計畫書或犯罪記錄一類的事物,但我不認為他有特意將其藏起的必要,更不用說此處的結構單純到再小的物品都無處可以隱藏。或許對他而言,比起文字,他已經留下更鮮明的紀錄了。」
德布羅意忍不住看了狄拉克一眼。從他面無表情的側臉中,難以判斷出他是否有注意到我們之間的對話。
「不過即便所謂的文字紀錄真的存在,上面有記載其他幕後黑手的資訊的機率也並不高。況且有了房東的證詞,我們也不見得是毫無收穫。」
「你說的是那個扮成竇震宇的爸爸,跟他一起去見房東的人嗎?」
竇震宇歪著頭,回想著愛因斯坦在出發前告知的資訊。
「可是我記得他也只知道對方比竇震宇高,然後身材跟他差不多而已,過程中因為幾乎都是竇震宇在說話,那個人又戴著帽子,所以房東根本就沒注意他長什麼樣子。這種籠統的情報真的對我們有幫助嗎?」
「畢竟那位線民的房東在他失蹤前,並沒有見過任何接近他的可疑人物,所以我們至少可以藉由這項證詞確定的確是有其他人參與這項計畫的。雖然也不能排除對方是在路上隨意找了一個街友來扮演這個角色就是了。無論如何,我也希望能有更多的目擊證人提供資訊。」
「目擊證人……也就是說,文瀛天你要找幾個這裡的住戶問嗎?」
「盡可能地,畢竟若我們遲遲沒有歸還鑰匙,那位管理員也會主動催促我們離開。至於對象,就先從這層樓的住戶開始……」
站在我面前的德布羅意眼光突然變得閃爍,顯得有些欲言又止。像是想要掩飾般,背對著我們的狄拉克依舊維持著看向窗外的姿勢,但注意力卻明顯隨著眼角的目光轉移到了這一側。
我不禁閉上雙眼。
「將一些必要的秘密隱瞞後,挑明我們的目的……假使這麼修正接下來的調查方式,請問你們可以接受嗎?」
「誒?」
連同轉過頭的狄拉克在內,兩人都對著我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當然,這種做法也許會引起懷疑,而且並不會改變我們沒有完整說出實話的事實,但如果這麼做能夠減少你們的顧慮,那就有與代價相應的價值存在。雖然由於現況的複雜性及緊迫性,現階段無法完整滿足所有人的需求,但盡可能地在三人的意見中取得平衡依舊是我們力所能及的。」
在一瞬間的沉默中,兩人都不自覺地看向對方,接著又如同反射動作般避開了向自己投來的目光。
「……如果現在真的只能這樣的話,那也沒辦法。」
在凝滯的氣氛中,狄拉克率先開口。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的德布羅意先是愣了一拍,才趕緊接著說道:
「狄拉克可以接受的話,那我也沒有意見。」
第二個共識。
我不禁閉上雙眼。無論如何,這或許已經是最大限度的進展了。
「既然如此,那就儘速開始吧。」
兩人點了點頭後,我便轉頭往玄關的方向走去。
「實際的做法上,我認為一開始就將我們的目的快速且簡略地說明完畢,會有助於減少對方的疑問。簡單來說,告訴對方我們想知道發生於這棟公寓的疑似自殺案件的狀況,並說明我們只知道那位自殺者是高中生,而且現在正陷入昏迷。假使對方問起我們的身分,就盡量模稜兩可地回應,例如提及我與那位高中生是同班同學的關係……」
正當我一邊關上門,一邊向身後的兩人解釋時,一旁的電梯也同時打開。從裡面走出的老婦人先是看了我一眼,朝我微微點頭致意後,停在德布羅意身上的目光卻露出了些許驚訝的神色。
「誒,你是……」
聽到對方的叫喊,德布羅意有些訝異地抬起了頭,露出了尚未完全恢復健康血色的白皙臉龐。
「啊,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因為你的身材和打扮跟我之前看過的人有點像,所以我才會誤以為你是他。」
「……原來是這樣。但穿著這種連身帽外套的年輕男生現在不算少見,所以應該不是很稀奇吧。」
德布羅意看了一眼兩人身上的白灰色布料後如此回答。
「好像的確是這樣沒錯。」老婦人忍不住朝著他笑了笑,「也許是因為之前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才會突然想起來吧。說起來,他們就是住在這間啊。」
老婦人看了一眼我們剛走出的大門,露出了有些遺憾的表情。
「明明還那麼年輕,如果就這麼失去生命的話,就真的太可惜了啊。」
「婆婆,」察覺不對勁的德布羅意瞬間變得謹慎,「你說的那個跟我很像的人,該不會就是那個自殺的高中生的……」
「應該是他爸爸吧。我那個時候也不知道,是後來跟管理員先生聊到的時候,他才告訴我的。不過我也只在他們搬進來的那天看過他們一次而已,他們正好要進門,我也剛好要出門買菜,所以就碰到了。」
這時我突然插話。
「既然只是偶然見過一次,那為什麼你會說印象很深刻呢?」
「喔,因為他的臉啊。雖然他那天戴著帽子,但應該是角度的問題吧,我剛剛好看到了。」
她指著自己的右臉,以手指畫出了一個大概的範圍。
「他的臉有一塊這麼大片燒傷的疤痕,我想也是因為這樣,所以他才要用帽子把臉遮起來吧。」
「……燒……傷?」
德布羅意的臉色突然為之一變。
「穿著白灰色的連身外套,身材跟我差不多,右臉上還有一塊很大的燒傷疤痕。那不是……」
在睜大而顫抖的黑色瞳孔中,狄拉克的意識彷彿又失去了焦點般,飄進了深沉的闐暗之中。那並非虛無,而是不可置信、不願相信的恐懼。
「包立……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