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4 反手握劍

本章節 11085 字
更新於: 2024-01-09
多默舉盾逼近,菲爾絲的短劍藏在她身後,無法預判對手的攻擊範圍。利昂在旁邊遊走,不敢像上次那樣衝過去。

三人僵持許久,多默決定率先打破局面,於是端起盾牌衝鋒。他知道雙方實力差距,因此不打算和菲爾絲比拼劍術,而是儘可能發揮裝備優勢和二打一的人數優勢。只要利昂在旁掠陣,菲爾絲的躲避空間就很有限,她手中僅有的短劍更不可能與盾牌抗衡。

不料在多默正向前沖時,趁他的一只腳抬起的空擋,菲爾絲突然用右腿掃踢,多默感到一股強力衝撞在腿上,失去平衡后重重摔倒在地。在他跌倒的瞬間,菲爾絲精準地用空著的左手捏住他握劍的手腕,用力一扭,單手劍立刻脫手。

此時身後利昂長劍橫掃過來,菲爾絲不慌不忙,反手以短劍格擋,同時向斜上方撥開。她另一只手已經奪下多默的武裝劍,趁利昂失去中線的機會迅速刺向他的胸口。劍鋒撞在利昂的胸甲上,巨大的衝擊力遠超過這個小孩所能抵擋,把他仰面掀翻。此時多默正要爬起,菲爾絲不給他機會,回手長劍比在他咽喉上。多默放棄起身,舉手投降。

轉瞬間勝負已分。

「盾牌也是一種安全感的來源,如果你不夠熟練,這種安全感在戰鬥中反而會害了你。」菲爾絲好整以暇地說,「當你自以為防護了身上最重要的部位,不可避免會忽視另一些部位。」

利昂不理她,爬起來再次進攻。可惜他劍術水平比起菲爾絲來說差距實在太大,連砍幾劍都被輕鬆格擋。她未曾挪動一步,另一只手仍握著多默的武裝劍,抵在後者的咽喉上。

菲爾絲以短劍反手橫在胸前,說:「對武器而言,進攻和防守本是一體。」

利昂不信邪,雙手高抬長劍到胸前擺好中位起勢,用劍鋒對準菲爾絲的胸口。

「來呀,我就在這兒。」菲爾絲微笑著,雙腳仍然不準備移動。

利昂舉劍直刺,心想斬擊你能格擋,如果用刺擊你還想躲開,就非移動不可。這樣就算這一招打不到你,至少對多默的控制可以解除。

不想菲爾絲以極快的速度略一閃身,僅動了半步,劍身堪堪從她腋下穿過。不等利昂動作完整,她腳下輕輕使個絆子,利昂當即臉朝下撲倒在地。菲爾絲的短劍隨即跟上,抵在利昂的咽喉。她另一只手上的劍始終未離多默頸部半寸。

「您兩次用突刺的效果都不甚理想。」菲爾絲嘲弄道。

頃刻間勝負已分出兩次,她看看倒在地上的兩人,受起劍轉身行禮。接著說:「雙手緊握重型武器費力保持僵硬的姿勢,不如拿上一把輕巧的武器,確保自身的靈活。不要試圖降低自己被擊中的,而要在敵人集中你之前先擊中他們!」

她說最後一句話時眼睛望向米歇爾。

「您的思路太激進了,」米歇爾搖搖頭,「少爺年紀還小,並不適合……」

「我也沒比他大很多呀,戰鬥意識本身必須從小培養——」

菲爾絲還沒說完,利昂猛地躍起,單手持劍斜劈向菲爾絲的頭顱。他以為趁菲爾絲沒注意到,肯定有把握命中,誰知她轉瞬間舉劍格開,隨後順勢用拋掉長劍的另一只手扳住利昂的手腕,腳下又是一拌,利昂再次仰面摔倒,少女手中的短劍同時跟上,反手刺中利昂的胸口。

「這下氣勢不錯,」菲爾絲點點頭表示讚許,「不過正如我本想留在最後說的:每次出手之前,必須留好退路。因為沒有哪一招是必定會命中的。」

利昂躺在地上,也不知聽了菲爾絲的話還是沒聽。沉默幾秒后,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

「啊,少爺……」安娜趕快跑上前去,幫利昂脫下頭盔后安撫著他。

其他人也都愣住,菲爾絲更是有點不知所措。顯然,她忘了面前的男孩不是她這樣的一個從小刻苦修鍊的戰士,而是嬌生慣養的小少爺。

「恕我直言,您太嚴格了。」米歇爾嘆了口氣,「以您的年紀,我很難想象您受過怎樣的訓練。」

「這話您曾經對我說過,」菲爾絲回答,「不刻苦訓練怎能有成果?我倒是很好奇您之前是如何指導利昂少爺的。」

「您得知道,少爺他不需要上戰場。」

「這誰也說不準!我可聽說過公爵大人曾經是如何建功立業的,說不定他以後要子承父業呢。我現在才明白,他的動作為什麼那麼死板,原來您沒教真本事。」

「如果要我教真的,他現在的訓練時間遠遠不夠,但少爺每天不是只有訓練這一件事,他也不是像您或者我這樣要從小作為戰士培養長大。我帶他修鍊劍術,更重要的是為了身心修養,而不是殺人技巧。」

「我不懂。難道練武不應該好好練么?使用武器就是為了殺人,否則跟花拳繡腿有何區別,那沒什麼好練的。」

「很難跟您解釋……這算是一種,呃,如果少爺不稍微會點看上去很漂亮的架勢,以後在他的圈子裡會讓人嘲笑,但他長大后也沒機會親自上陣,因此他不必學多少實用的招數,」米歇爾苦笑著說,「更何況根本不可能按照我小時候的訓練標準教他,那是要吃苦頭的。」

「要這麼說……」菲爾絲走近少爺身邊,這時安娜已經哄得他不怎麼哭了。

「我不跟你玩了!」利昂生氣地說。

「別生氣嘛,我的好少爺。今天只是為了展示一下我的技巧,我覺得您親身體驗才能最直觀地感受。」菲爾絲俯下身,單膝跪地,目光保持和利昂平視,「米歇爾先生說得對,他的劍術要是真想學成,怎麼也要五六年時間刻苦修鍊,其實我的招數也差不多。我想您沒必要去埋頭苦練5年,那麼我還有一套更適合您的辦法,很多臨敵應變的實用技巧,不需要下很大力氣也能練成。您學會之後,足以應付大多數情況。除非遇上真正的高手,對付一般歹徒也足夠了。」

「我聽上去覺得有點像投機取巧,您覺得呢?」多默在一旁詢問米歇爾。

「在戰鬥中沒有投機取巧,戰鬥的唯一衡量標準是勝利。」米歇爾說,「不過,菲爾斯小姐自幼所學,和我熟知的劍術大有不同,少爺能跟她學到什麼,我也不好說。」

這邊利昂躲在安娜懷裡,已經基本平靜了下來,他帶著哭腔對菲爾斯說:「您只不過是動作快而已!」

「說的沒錯,在近身戰鬥中,速度就是一切!」菲爾斯開心地說。

這次對戰演練后最終商定的結果是,利昂照常跟隨米歇爾學習劍術,不過菲爾斯可以每星期抽出一些時間幫利昂特訓一兩次。小孩子成長速度最快,受人影響的速度也快。沒幾個月的功夫,利昂的戰鬥偏好產生了很大變化,他變得更喜好短兵器,還效仿菲爾斯反手握劍。在實戰演練中不難看出,他還沒學到多少菲爾斯的格鬥技巧,僅停留在對造型的模仿,這導致他的實戰戰績比以往更差,儘管如此,小少爺此後一直對反握短劍的架勢樂此不疲。安娜後來知道,少爺覺得菲爾斯很帥氣。

男孩在點滴間成長著,一天比一天更加強壯聰慧。他的父母之間的關係也日趨緩和,兩人甚至開始偶爾一同出行,瑪格麗特也不再用「您」稱呼羅伊德。他們還不算是真的和好了,至少瑪格麗特這麼認為,不過她這樣想的同時卻很享受羅伊德殷勤熱絡的態度。她近來常覺得,自己這家人一點也不像他們這個級別的大貴族,反而像是虛偽庸俗的城裡人。在追求時尚的方面,羅伊德的確很像城裡人,他是帝國十公爵里唯一熱衷於追捧發條車的人,也是最喜歡搞慈善在外界博取名聲的人。他一貫嘴上號稱我行我素從不在意媒體怎麼說,但私下裡又對報紙上的評論極度神經過敏,因此總是百般設法籠絡媒體幫自己說點好話。很有趣的情況是,他作為皇族的姻親和鐵杆的保皇派,居然能讓自由黨人對他心存幻想。

這裡不得不談到帝國內部目前的政治格局。議會目前被三股主要政治力量瓜分,皇室派以科萊藤公爵本人為首,作為大貴族中最受矚目的親皇室派力量,多年來不遺餘力地支持皇權,這就是為什麼羅伊德多年來樹敵無數卻始終毫髮無損。以宗主教為首的「權利黨」主張捍衛貴族的傳統特權,他們認為這些特權在北伐開始后的許多年間不斷受到君權的侵蝕。二者之外則是伴隨工商業發展各個自治城市當中崛起的市民階級,代表他們利益的是「自由黨」,他們擴大選舉權、全民服役、提高公共福利支出等要求在中下層人民之中廣受歡迎,《晨曦報》所代表的正是他們的立場。在三大主要政治力量之間,身為大貴族的莫納什家族幾代人堅持站在皇室一方,使他們顯得特立獨行,而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歷代人能做出許多成績的原因之一。例如羅伊德,他自身作為格瑞堡親王的女婿又深得皇帝信任,這才被交予了許多重要且絕密的任務,世界上能人很多,但靠得住的能人很少。羅伊德在父輩和祖輩的基礎上,能取得如今在朝中難以撼動的地位,和他對皇帝的忠誠有莫大關係。

不過,政治事務如今和進入半隱居狀態的羅伊德暫時無關,更和他的家人無關,利昂過上了一段無憂無慮的日子。羅伊德和瑪格麗特深愛著他,同時開始把更多精力放在彼此身上,備受寵愛又沒什麼管束,也不再為父母之間的冷淡關係和時常出現在家裡的各種奇怪女人而發愁的利昂,開始更加肆無忌憚地把所有精力投放在愛好上。現在,多默因為要幫助父親處理更多更繁雜的事務,除了練劍以外能陪伴他的時間也少了。他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和奶奶、安娜、凡妮莎她們在一起,有時還有米婭。尤其安娜幾乎與他形影不離,這引起過府內很多出於忌妒而產生的流言蜚語,一度傳到凡妮莎耳朵里,女總管還不得不警告一批人,才得以肅清這些流言。

「為什麼會有人相信,公爵大人要對一個10歲男孩的保姆做些什麼。」凡妮莎喃喃自語。

「你在說什麼呢?」利昂蹦蹦跳跳地跑到凡妮莎面前。

他手上正拿著刺繡框,上面還穿著針。

這幾個人正在凱瑟琳奶奶的房間里。

「利昂!別帶著針亂跑,你會受傷的。」凱瑟琳坐在搖椅上,讓孫子的動作嚇了一跳。

「我從來不會摔倒。」利昂扭過頭抗議。

「上次是誰在涼亭的扶手上盪悠,然後摔下來哭了一個小時?」凡妮莎揶揄道。

「你說的我可不知道。」

「看來安娜你也忘了,哪次你又哭又鬧不是她哄你。」凡妮莎笑得更開心。

「我不用別人哄!」 利昂沖凡妮莎做了個鬼臉。

「安娜,你可聽到了,下次少爺再鬧脾氣不理他就好。」凡妮莎朝侍立一旁的安娜擠擠眼睛。

「你說了也不管用,」利昂得意地說,「因為安娜不會聽你的,她只會聽我的。」

「哈,是這樣嗎?」凡妮莎瞥著安娜。

「那個,我……」正在走神的安娜似乎沒想到話題會轉向自己,還是往常那副支支吾吾的樣子。

「你們又開始欺負可憐的小安娜了。」凱瑟琳說,「來,利昂,讓我們把手上的活幹完。」

「夫人,少爺,你們先好好玩哦,我和安娜小姐說幾句話。」凡妮莎說完,不由分說,拉著安娜就走。

「你不準走太遠,不準帶安娜到別的地方去!」利昂叫道。

走廊里,凡妮莎和安娜找了個地方坐。

「最近辛苦您了。」凡妮莎說。

「哪裡。」安娜說。

「不用謙虛,您剛來的時候,我們只是給您安排了些簡單的活。沒想到少爺那麼喜歡您,現在您得肩負起照顧少爺的使命了。老實說,如今您在這個家裡,算是處在最重要的位置。」

「我明白,凡妮莎太太。」安娜順從地低著頭,「我知道我能力不足,但好在少爺他非常溫柔,又聰慧無比。其實倒不如說,我一直在受他的照顧。」

「安娜小姐,請抬起頭來。」凡妮莎說。

安娜抬起頭,看著凡妮莎,發現她的眼神變得嚴厲,小女僕本能地又想躲閃,但終究忍住,勉強直視著女總管。

「您也明白,您的崗位不需要其他能力,唯一需要的是讓少爺開心,老爺和夫人滿意,顯然,您達到了這點。」凡妮莎說,「少爺受傷那次,夫人和我都擔心得很,幸好您殷切照顧之下,他才恢復得那麼好。這點我們都看在眼裡,希望您以後對少爺也要如此。而另一方面,由於您出色地完成了您的工作,也導致您目前在宅子里處於非常矚目的位置。許多謠言隨之而起,您放心,我已經壓下去了。不過您就更該明白您自己的立場,不是嗎?」

「立場?您指的是……」安娜感到疑惑。

「您剛來的那一陣,曾在我的授意下在那間地下室里收到過很粗暴的對待,您還記得吧?」凡妮莎問完,不等安娜回答就繼續問——「您知道是為什麼嗎?」

「因為我不守規矩……」安娜又低下了頭。

「不,是因為我太多疑了。」凡妮莎說,「老爺和夫人都不認可我的作法,把那間房子永久封閉了。少爺尤其生我的氣,到現在他有沒有原諒我,我都不敢肯定。而我的一切疑慮,我總是希望那都是多餘的。實不相瞞,我找人調查過您的來歷,您以前住在衛隊區,是不是?」

安娜的臉色瞬間煞白。

「不必擔心,更加具體的情況我也查不出來,我也並不是在懷疑您——您最初來到我們這兒的時候,我和夫人都懷疑過您,如今隨著您良好的表現,這些疑慮大都打消了。而接下來,就要看您自己。我向來要求府內所有的僕人都要守規矩,要一心一意為老爺一家服務,當然我也不是沒有人性,很多男女之間,私下裡有多少來往,只要不影響工作我很少插手。而您,如今和我一樣每天面對少爺,老爺現在在家的時候也多了。老爺他對僕人從來都很有規矩的,但人終究有七情六慾,哪些事情是您要注意的,不用我多說了?有些事您這個年紀已經該明白了,做了之後可能會比做之前更吃虧。」

安娜面無血色,除了拚命點頭以外一句話也不敢說。

「另一方面,少爺現在還是個孩子,但他會長得很快。您時刻在他身邊,他現在這個年齡就如此粘著您,再過幾年,他也許要提出更多要求。只要您願意,我也不會阻攔。但等到那時候,請您切記您的身份。這對大家都有好處。真不好意思,突然跟您說這些,畢竟少爺現在每天和您寸步不離,我實在很難找到機會。」

安娜緩了緩,多少消化掉凡妮莎對她說的話后,才緩緩開口:「太太,我能在這裡生活,是過去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我絕不會幹出半點對不起夫人或者老爺的事情,少爺他對我好,我心裡只有感激,只要能讓他開心我會為他做任何事,我絕不會貪圖什麼。」

「不必把話說得太絕對,日子還很長,我們慢慢看吧。」凡妮莎站起身,「好了,您不妨回去看看少爺有什麼想要的,我還有要事在身。替我跟少爺和凱瑟琳夫人道個別。」

凡妮莎轉身離去。

當晚,利昂拉著安娜問個沒完,想知道凡妮莎到底說了什麼。

「她是不是又在嚇唬你了。」利昂捋了捋沒有鬍鬚的下巴。

「真的沒有,」安娜尷尬地笑著,「太太只是交代了工作,還誇獎我做得很好。」

「她認為你做的好?哪方面?」

「就是……照顧你這方面啦,其實你也知道,我笨手笨腳的,不如說是你總在照顧我。」

「你知道就好,」利昂一打響指(不響),滿臉志得意滿,「能讓她滿意也好,省得到時候鬧出些什麼奇奇怪怪的事,搞得媽媽不准你在我身邊,那就麻煩了。」

利昂說完,又回去孤芳自賞,擺弄他中午完成的作品。

沒多久,他突然站起身。

「啊對了,」利昂說,「我都忘了,之前說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來著。」

「你指的是?」安娜問

「就是我被菲爾斯踢傷那天,我本來要說的,因為當時我以為我要死了,但我活下來了。你過來,我悄悄告訴你。」

不明就裡的安娜,俯下身側耳傾聽。利昂把嘴湊近她的耳朵,悄悄說了幾個詞。

「……萊利?」安娜聽到了這兩個音節,「這是您的……昵稱?」

「媽媽平時都這麼叫我,這算是她對我的專屬稱呼。」

「利昂,那個,不好意思……其實我知道這個稱呼……」安娜不敢撒謊。

「你知道?」

「以前聽夫人這麼說過。」

「知道是第一步!現在開始,我授權你也可以這麼叫我。」利昂挺著胸膛,好似剛剛作出重大決策的政治家似的。

「誒?這樣……夫人知道了會不會怪罪……」

「你別讓她知道就好了,私下裡偷偷用。」

「那麼……萊利?」安娜試著叫了一聲,感覺有些不好意思。

「嘻嘻!」利昂滿意地笑了。

「我能問問您是為什麼嗎?」安娜說。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稱呼……」

「因為我很喜歡你呀。」利昂的語氣稀鬆平常。

這話一出口,只見安娜的臉色刷地由白泛紅,呆立在原地。

「怎麼?」利昂說。

「少爺您……喜歡我?」安娜緊張之下用上了敬稱。稍早時凡妮莎太太的一番話,忍不住聯想起很多相關的事情。

「當然了,最開始我是打算找您的麻煩,不過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我發現你挺好的,還願意陪我玩,其他人要麼沒時間要麼總是說我喜歡女孩子玩的東西,真是的,沒人規定女孩玩的東西男孩就不能玩。媽媽也很願意陪我,雖然她總是很忙。所以就像我很喜歡媽媽那樣,我也很喜歡你呀。」

聽到利昂的話之後安娜稍微冷靜了下來,又想到凡妮莎太太對她說的那些。

少爺的確會成長,不過他現在還是個孩子啊。

安娜靜靜看著眼前這個小男孩,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麼好主意,開始擺弄起針線。

艱難的歲月度過起來有多慢,平靜的日子度過起來就有多快。到1902年,利昂又過了一個盛大的10歲生日為止,莫納什家都沒再發生什麼事。

利昂一如既往,任性、粘人,有時候卻又善解人意。他的知識進境神速,談吐作風越來越和年齡不相符,有人拿糕點來逗他的時候除外。凡妮莎幾次要到外面請先生來指導他,他堅決不願意,而且對抗到底。大家看他學習能力已經很強,也就不強求。

他比過去更喜歡粘著安娜,甚至因此和媽媽在一起的時間都少了,拜其所賜夫婦倆有了更多私人時間。尤其是讀書的時候,不論讀的是凡妮莎給他的功課還是他自己愛看的各種書,他必定叫安娜陪著,有時候是要安娜讀給他聽,有時只是要她默默待在他身邊。

利昂的生日之後沒多久后的某個早晨,羅伊德對他妻子提議回領地上看看。這提議很反常,要知道羅伊德從小隻跟父親回過幾次領地,弗里茨死後再也沒回去過,如今那裡對羅伊德而言更像一個於己無關的外地。瑪格麗特覺得疑惑,但羅伊德再三表示傍晚再跟她細說,他還更反常地表示,傍晚希望瑪格麗特陪他喝一杯。

「那利昂怎麼辦?」瑪格麗特問。

「有你的凡妮莎看著他。」羅伊德回答。

「不我是說,我們回領地了利昂怎麼辦?」

「帶著一起呀!把我媽媽也帶上,大家一起回去。」

「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一會說要回領地,一會又要我陪你搞什麼……」

「坦白說,我有話想對你講。」

「你指的是什麼?」

「其實這些年來,有些事我一直瞞著你。」

「那還用你告訴我?」

羅伊德臉上泛起苦笑:「有些事恐怕和你想象中不太一樣,要追溯到我們認識以前。這些事……構成我們之間多年來不和睦的原因。」

「那你這麼多年都沒提過,我不知道也無妨。」瑪格麗特冷冷地說。

「不,我希望你知道!」羅伊德靠前一步,堅定地說,「這麼多年來,很多話我都壓在心裡,不敢對你明說,都是有關於我的過去。我不敢讓你徹底了解我,因為害怕你從此看待我的眼光就改變了。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很多事,包括一些最近的事……我都想跟你單獨談談。」

「那也好,至少你還願意跟我說話。」

「不僅如此,我是想跟你坦白。」

「真嚇人!」

「我也覺得可怕,不過早晚要有這一天。瑪格麗特,多少次我想下定決心跟你說些心裡話,可是每次事到臨頭就會放棄,不知不覺間竟然瞞了你這麼多年。仔細想想,我真是愚蠢。」

「那為什麼你現在又願意跟我說了?」

「這段時間我比以往更加確信了一件事,瑪格麗特,你還是愛我的,不是嗎?」

「哈,原來如此!你是這麼想的,」瑪格麗特臉上的表情瞬間凝住,「因為我愛你,所以你更有自信可以隨心所欲地對待我了!」

「不,不!瑪格麗特,我是說我也愛你,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明白,我心裡真正在乎的只有你!過去的我太糊涂了,不知道對自己的人生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好在我還有機會彌補這一切。而之所以我還能彌補,多虧了你願意等我到今天,儘管我曾經是多麼深地傷了你的心……」

瑪格麗特觀察著她丈夫臉上不安的神情,同時儘可能地讓臉上保持冷靜:「你想說什麼,儘管說吧。」

「我還要再做一點準備,」羅伊德說,「今天傍晚,只要我們兩個能單獨待一會,我會把我所有的一切往事都告訴你。從此以後,我情願我心裡只有你一個人。」

瑪格麗特嘆了口長氣,說:「我可從沒說過我要原諒你了。」

「當然,我明白。」羅伊德說,「傍晚再見吧,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回來。」

羅伊德自然早已不是純情少年,他對妻子一番表白自有其打算。離開瑪格麗特后他開上發條車,迅速抵達蕾奧妮的住所。在他向老師簡單說明了自己想做的事之後,蕾奧妮大吃一驚:「你的意思是準備跑路!」

「就是這麼回事。」羅伊德說,「我這兩年間從公務中脫離出來,才逐漸意識到如今局面已經變得多麼微妙,再加皇上當初對我說的那些話,唉……現在正是遠離皇都的時候。我的計劃是,先利用回領地巡查的借口回鄉下,然後我一個人回來。蕾奧妮,你正好也和他們一起在鄉下躲一陣。」

「天啊,羅伊,我能去幹什麼?」

「幹什麼都行!你不是一直跟我說你想躲避某些人嗎?現在正好是個機會。」

「我現在沒什麼好躲……」蕾奧妮話說到一半停住,愣了幾秒后又繼續說,「等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擔心你家人的安全,所以想我跟著一起去才好保護她們!」

「瞞不過你。」羅伊德頹然坐下。

蕾奧妮狠狠吸進一口煙,起身走到羅伊德面前,居高臨下看著他,把一大口煙霧噴到他臉上——

「羅伊,你真是不知羞恥。」蕾奧妮說。

羅伊德坐著沒說話。

「不知道世界上男人能做到你這一步,遇到麻煩就準備跑,跑的時候還可以去央求他的女朋友去保衛他的老婆孩子!」蕾奧妮猶自喋喋不休地抱怨,「我看無論是我還是你的太太都對你太好了,你這恃寵而驕的小混球。」

「原來你也承認你是我女朋友。」羅伊德抓住機會嬉皮笑臉地插了一句。

「你這白痴!我從沒否認過!」如果不是蕾奧妮的膚色本就白得過頭,這是羅伊德一定能觀察到她氣得臉色發白,「可你呢,為我做過什麼?開心了就拿當情婦,稍不順心就趕我走,好不容易回來了就想花幾個小錢養著我,原來是等到今天派我當保鏢用的!」

羅伊德自從和老師相識以來,從沒見過她發脾氣,這下蕾奧妮一頓怒吼,嚇得他目瞪口呆,愣了很久也說不出話。好在很快她的臉色有所緩和,又帶著自嘲的語氣說——

「算啦,我也能明白你的想法。為師活到這把年紀,什麼工作沒幹過,替公爵老爺看家護院,也沒什麼不好。」

「抱歉,蕾奧妮,我沒考慮到你的感受。畢竟,你是如此強大,我習慣了有事就求助於你。但你相信我,我心裡永遠當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你確定?」

「確定。」

「儘管1小時前你還對你妻子說過基本相同的話?」

羅伊德嚇得險些從沙發上掉下來:「你……你怎麼聽到的?你在暗中監視我?」

「自從我回來,從沒停止過暗中監視你,為的是怕你有危險。」蕾奧妮冷笑一聲,「果然男人的話沒幾句能信啊。」

「我那是……」羅伊德吞吞吐吐地說不出話。

「不逗你了。」蕾奧妮又吸了一口煙,「你要考慮的還有很多。首先,皇帝那邊你打算怎麼交代?他不是有絕密任務準備交給你么?」

皇帝馬修的暗中交代,羅伊德從未對家裡任何人提起,唯獨對蕾奧妮說說過,但也只是簡單講過幾句,沒說過皇帝的任何具體要求。

「問題就在這兒。」羅伊德說,「皇上那年晚宴自從對交代完,只讓我等待時機,此後再也沒有新的命令,直到現在。」

「真奇怪。」蕾奧妮擺弄著頭髮。

「我也覺得奇怪,所以這次正好試探一下。要知道我現在是一直請病假,名義上仍在朝中任職,利用這次機會,我打算看看皇上對我的真實態度。如果他無所謂,那我回來收拾好東西徹底搬回領地上去,如果他急著叫我回來,那也是我一個人回來。」

「到那時我和你一家老小待在鄉下,保護你的家人是沒問題,要怎麼保護你?」蕾奧妮問。

「我沒問題。」羅伊德笑著打了個響指。

「你這個混小子,簡直瘋了。」蕾奧妮面色陰沉,「你本人要是完蛋了,我在鄉下要怎麼幫你收拾爛攤子,還有你留下的孤兒寡母。」

「要真是那樣,利昂無論如何也得拜託你了,看在他對你養女很好的份上護他周全吧!再說,我們還不見得真的會到那一步,也許一切會風平浪靜地過去。我只是在作兩手準備而已。」

蕾奧妮冷哼一聲,不再答話。沉默持續了一陣,直到被樓下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打斷。

二人都很驚訝。自從羅伊德買下這棟外宅后,第一時間找人配置了電話這一代表目前帝國最高科技水平和前沿生活方式的新設施,不過這裡幾乎無人知曉,蕾奧妮也沒有任何需要聯絡的熟人,因此電話自從安裝以來從未響過。誰會往這裡打電話呢?

鈴響三聲之後,羅伊德決定去接。

跑下樓拿起話筒,喇叭一側傳來他有些熟悉的老年男性的聲音——

「麻煩幫我找科萊藤公爵。」

羅伊德心裡一驚,脫口而出:「你打錯了。」隨即掛上電話。

他定了定神準備上樓,然而正當他轉身走到樓梯口邁上一級台階時,電話鈴聲再次響起。

猶豫幾秒后,他還是決定回去接起電話,傳來的是和剛才同一個人的聲音——

「羅伊德你別鬧了,我能聽出你的聲音。」

「您是哪位?」羅伊德問。

「利奧波德!」

「哦,殿下!您是怎麼知道這個電話的?」

「剛才打到你府上,管家告訴我的。有急事!」

「我正聽著。」

「現在,用您最快的速度到皇宮來!」

「發生了什麼?」

「皇上病危!我的孩子,你必須見他!」

轉瞬間,羅伊德如遭雷劈,大腦一片空白,如此決然不可能之事竟發生得如此之快。的確,他知道皇帝常年身體抱恙,也知道皇帝不信任醫生,反倒信任他這業餘人士胡亂開出的藥方。但怎麼會快到這地步?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

後面利奧波德急匆匆交代了幾句,羅伊德幾乎沒聽他說什麼,囫圇地滿口答應下來。掛掉電話后他迅速打給自己家,接電話的果然是多納特。他甚至來不及質問多納特為何要把外宅的電話告知別人,僅簡單說明自己要去皇宮並且不知道何時回來,並囑託他告訴今天瑪格麗特不要等自己。

「難以置信!」急匆匆來到屋外的羅伊德感嘆道。

「世界上隨時會發生你預想之外的事。」蕾奧妮斜倚在門口,「我建議你最好別用那破車了,開不快還容易出事。」

說罷,她手上煙管一甩,一陣煙霧湧起,隨即飄到空地上凝聚起來,化為一團黑色,又迅速變形伸展。當煙霧散去,一匹通體純黑的駿馬出現在羅伊德面前。

「它會帶你去皇宮。」蕾奧妮說,「我的夥伴精魂會跟隨你,放心吧。」

羅伊德點點頭,翻身上馬。那黑馬像是已然知曉任務,無需羅伊德發號施令,立即飛奔出門,往城裡疾馳而去。

法術幻化出的黑馬神駿異常,不消一刻鐘的時間就抵達皇宮門前。門前侍衛見公爵來到,隨即引路,羅伊德趕到皇帝的居所時,皇后、太子、公主等人都在。伊爾明加德已是哭腫了眼睛,斯特凡摟著妹妹正在安撫她的情緒。皇帝床前有幾個內侍和御醫,正在一起垂頭喪氣。祭司和記事官肅立在旁,準備著為皇帝做最後的工作。

「皇上已等候您多時。」為公爵拉開房門的內侍說。

羅伊德徑直衝到床邊,失聲道:「陛下!」

「羅伊德,你來得好,我有話要對你說……」馬修艱難開口,發出虛弱的說話聲。

眼前的皇帝已是形同枯槁,和羅伊德最後一次見到他時判若兩人。

「新世紀的慶典上,我對你說的話……還記得嗎?」馬修說。

羅伊德鄭重地點頭。

「很好……你要記住我要你辦的事情。」

「我會記住的,陛下。可是我不明白,您究竟要我從何處開始?」

「到一定時期,你就會明白……現在,你要做好準備。」

「準備什麼?」羅伊德問。

馬修沒有回答,轉過頭望向他的兒子,隨後說:「斯特凡,拜託你了……輔佐他當個好皇帝……」

「以密火的名義,陛下,您認為我有這個本事么?」羅伊德壓低聲音說。

「……答應我!」馬修的眼睛突然亮起來一些,情緒也變得激動,他死死抓住羅伊德的手腕。

「好的,我答應您。」羅伊德趕忙說。

隨後,他才察覺到,皇帝在他話音剛落的瞬間已溘然長逝。

羅伊德怎麼也想不到,在他裝病兩年試圖隱退的時期,顧命大臣的位置莫名其妙地落到他頭上了。看著失聲痛哭的皇后,撲在哥哥懷裡泣不成聲的公主,他有種恍如夢境的虛幻感。

皇帝駕崩對整個帝國而言都是大事,羅伊德忙得不可開交,甚至來不及悲傷。他也抓住機會多方打聽,但也沒問出究竟為何皇帝的身體會急劇惡化,這件事此後讓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幾乎忘了時間,直到夜晚有人來報說,從家裡來的緊急電話要找他。

聽筒里傳來的是多納特慌亂急促的聲音,瘋狂地要他馬上回家,還告訴了他一個荒謬絕倫的消息。

「別鬧了,多納特。我敢肯定這是凡妮莎的主意,」羅伊德用疲憊不堪的語氣勉強回話,「你明天早上看報紙時會知道,我這邊發生了多大的事。」

他掛上電話后,鈴聲立刻再次響起。

「我今天一定是受到過電話之神的詛咒。」羅伊德自言自語之間再次接起電話。那頭仍是諾納特的聲音。

「這是能拿來開玩笑的事嗎?我的老爺!」

聽出老夥計的聲音帶著哭腔后,公爵臉色僵住,接下來他從管家那裡聽到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又聽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出目前現狀。羅伊德頓時只覺眼前一片白,話筒脫手,整個人昏倒在地。

緩緩醒來后,他看到他的岳父格瑞堡親王在他的眼前,是他目前最不想見的人。

「孩子,你太累了?」親王說。

「電話……」羅伊德伸出手。

「已經掛斷了,別擔心。」

「殿下,我很抱歉。」羅伊德聲音顫抖,「我必須回去一趟,家裡……出了點事情。」

他不想說太多,因為反正以後也遲早要告知他,那個能讓他暈倒的噩耗。

——瑪格麗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