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5 格瑞堡的瑪格麗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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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7-29
瑪格麗特知道自己被放鴿子的時候還是傍晚時分,在此之前她一時心血來潮,竟然叫凡妮莎給她梳妝打扮了好一會兒。她坐在夜景絕佳的陽台前啜飲葡萄酒,等待丈夫赴約時,心裡竟泛起多年未有的緊張感。
落地窗外,黯淡的薄暮即將消退,桌上的燭光愈發耀眼。瑪格麗特回憶起還是少女的自己,每當離開家準備去見羅伊德之前,心裡那種通常稱之為小鹿亂撞的悸動就特彆強烈,那感受正像提筆給他寫信時自手指連接心房的顫抖。她總會坐立不安,打開手鏡不斷觀察自己有沒有哪裡不夠好,她那時總覺得自己每一處都不夠好。
如今的莫納什夫人不想再照鏡子,照了也是徒增傷心,即便她這些年來集中所有注意力去保存自己的容貌,但歲月終究不曾放過每個人。作為一個年近30的女人,在外人眼中她光彩亮麗,可她看到的卻是即將衰敗凋零的自己。眼角的皺紋是不是又延展了,皮膚是不是開始有些瑕疵了,一切只是錯覺還是說自己正在加速在變老?年齡越大,越是任何一點小事都給她帶來焦慮,越是焦慮,她越是感到自己老得更快。周圍沒有人能安慰她,除了忠心耿耿的凡妮莎。嫁到這個家以後僕人們對她很尊敬,但她總有種揮之不去的感覺,好像自己是個寄居的外人。有了利昂之後倒是好了很多,夫人的位置可以依靠她生下的家族繼承人永遠穩固下去。後來很長時間裡,利昂都是她生活的盼望,只要和兒子在一起,就可以全心全意為他考慮,有關自己的事再也不用多想。這也是為什麼她一再堅持親自撫養利昂,去像尋常人家的妻子那樣承擔一些她本可以避免的辛苦,宮廷的圈子裡時常有人因為這些而嘲笑她,她也嘲笑她們。逐漸地那些貴婦們喜歡聊的話題她都不再感興趣了,她也愈發意識到這些女人對幼兒驚人地無知,因此增長了不少優越感。跟兒子相處時不必再想生活上那些煩心事,可以短暫地脫離自己,全心全意為兒子考慮。那種被填滿的感覺多麼舒適,那是羅伊德永遠不會給她的感覺。
一個妻子渴望丈夫愛她難道有錯?
泛泛而談地說這句話,誰也不會說這有錯,除非不明事理之輩。然而,具體到瑪格麗特和她的家庭,瑪格麗特從沒自信覺得有誰會堅定站在她這邊,她更沒有把握如果任何外人知道她的家事,會不會把這些都作為打法時間的談資,而其中最主要的笑柄就是她本人。或者說,在這皇都她早已是某種程度的笑柄了。因此瑪格麗特從不對外泄露哪怕半個單詞,甚至一點表情,她堅定從容地扮演著莫納什家族的女主人,有條不紊地履行所有義務,儘管得不到她想要的回報:羅伊德本應給她的愛。一切幽怨、愁苦、疲憊的情緒,最後只能統統傾倒給凡妮莎。跟自幼度過的生活並無區別,瑪格麗特想到這點時臉上不由得泛起一絲苦笑。
格瑞堡家有很多孩子,排除掉瑪格麗塔知道的和不知道的私生子,她上面有4個哥哥和1個姐姐。小女兒這個身份從未給她帶來任何特殊對待,利奧波德和妻子對待所有孩子是平等的,平等的冷淡。親王夫婦養育孩子們的方法和常見的大貴族家庭差不多,如果說有區別的話那就是親王夫婦相比其他人把更多時間精力放在事業和愛情,或者說宮廷鬥爭和聯絡情人上。夫婦倆一致對孩子們僅有擺正自身位置和發揮應有作用這兩項要求。
童年時期的瑪格麗特每個月能見到父母的機會就只有幾次,和兄弟姐妹之間能見面的次數稍多,但彼此聊的總是瑪格麗特聽不懂也不感興趣的事,要麼互相勾心鬥角。她後來很理解許多同齡人和奶娘更親近,可是她的奶娘也不是親近周到的人,10歲之前的瑪格麗特從不知道身邊有誰說得上話,直到她遇見凡妮莎。
親王的孩子們大都自童年時代就會理解,想得到更好的就得靠自己。而瑪格麗特年齡最小,又是害羞靦腆,不敢提要求更不敢爭搶的小孩,自然只配得到其他人挑剩下的,於是年幼、資歷淺、沒背景、能力差的凡妮莎分給她作為貼身女僕。後來很多年裡,瑪格麗特都會虔誠地禱告光輝神女,感謝她出於對自己的眷顧讓那個有點陰沉又不討喜的戴眼鏡女孩降臨在身邊。
最初瑪格麗特唯一感到興奮的就是她得到了一個玩伴,每天從晦暗的生活和嚴苛的禮儀課程解放出來后,能有個人喊她「麥琪」。隨著年齡增長,她逐漸發現凡妮莎出於對她的保護欲會不斷學會做更多的事,直到後來幾乎什麼都替她做,把主人養成半個廢人——至少瑪格麗特自己覺得,現在如果沒了凡妮莎就很難生活下去。她也逐漸發現「凡」對她的感情有點特別,至少絕不是僅出於她的家族本不夠格來侍奉格瑞堡,卻得到這個機會的榮幸感。到如今這個歲數,瑪格麗特已經什麼都明白了,她不點破,又對凡妮莎愈發親昵。仔細一想,這近乎於用羅伊德反覆撩撥她的手法來撩撥凡妮莎了。這種撩撥能奏效,從不是誰的聰明或愚鈍造成,說到底她們都情願。
她還提過更過分的要求,讓凡妮莎去獻身給自己的丈夫。當時利昂出生不久,瑪格麗特正處在對婚姻和自身最焦慮的時期,羅伊德對她唯恐避之不及,寧可為此不看兒子。凡妮莎幫忙照顧利昂的同時又毫無怨言地接納了瑪格麗特的一切壞脾氣和胡思亂想,包括這個她說出口后已經準備道歉的餿主意。
但凡妮莎只是默默思考一陣后,說,我這樣做,羅伊德對你不忠的事實沒有改變。
這句話叫瑪格麗特語塞,但凡妮莎還是去嘗試了,結果沒什麼好說,羅伊德這頭愛走遠路的老狐狸不上她的套。後來主僕倆還偶爾提到這件事,用來開彼此的玩笑,以及討論羅伊德的究竟是不是個虛偽小人這一半永久性話題。
凡妮莎總是那麼無怨無悔,瑪格麗特因此常對她的僕人抱有愧疚感,可是她從來感受不到凡妮莎身上存在那種感情得不到回應而產生的焦慮,這是她經常針對羅伊德抱有的情緒。相反,她總覺得凡妮莎甘之如飴,尤其是她在用那種時冷時熱的態度拉扯這位貼身女僕時。態度冷淡時她會報以熱情和柔順,態度親昵時她會更加報以熱情和柔順,所以如今瑪格麗特已經不敢再隨意冷淡這個神奇的姐姐。於是凡妮莎開始主動請求主人的懲罰,大多數理由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每次瑪格麗特拒絕時,都感到她眼中閃過一點失望的情緒。瑪格麗特心裡懷疑這個女僕有點受虐傾向,她只聽說過世上有這種人,在現實中可沒見過。
正腹誹自家僕人之際,瑪格麗特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一道念頭:這些年來的回憶里想到家人,頭一個出現的都是凡妮莎。我在這裡等的又是誰?我為什麼要等他?
更進一步來講,努力回憶起丈夫時,最後能想到的也只有凡妮莎。和羅伊德之間也有快樂的回憶,卻是那麼少而模糊,到如今還能想到的只剩下年少時的悸動。
那時我悸動的是什麼?瑪格麗特想。是盼望,盼望什麼?被愛,幸福的婚姻,這些我現在還是沒有,但我也這麼生活下來了,況且日子反倒沒有過去在家裡那麼難熬。我比那時的自己多了什麼?利昂?不,如果是在格瑞堡那時的我,有了一個兒子也不會對他比父母對待我更好。凡妮莎像過去一樣陪伴我到今天,不同的是她可以幫我掌控生活中的瑣事,我不再被束縛在冰冷的規矩里,而是有了自由。
對,自由。那時我日夜期盼羅伊德帶我走,期待的不正是這個嗎?
我是多麼愚昧呀!原來我想要的,他早已給了我,可我卻孜孜不倦地找他索要更多。
我以為他對我太壞了,原來是我對他不夠好。
瑪格麗特望著窗外清爽地笑了。
薄暮褪去,夜色降臨。夜空純凈得像整塊最極品的墨玉,滿天繁星點綴其上,猶如散落的珍珠。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換做從前,瑪格麗特又要開始焦慮,但現在她自覺心情通透得好像這片夜空。
此刻她猛然間明白了,為什麼母親從不在乎她的埋怨,她明白了那些從不跟丈夫說話的女人為何每天過得那樣開心。
是啊,他從不逼迫我愛他,我反要逼迫他愛我。我從何時起成了一個不講理的女人?
瑪格麗特看著月亮,這天空中絕美的造物。她開始對月亮默禱,感謝光輝神女在今夜透過月亮賜予她明智與醒悟。
神色複雜的多納特出現時,她簡直是期待著等他說出那個她預料之內的消息。
「很好,他想去做什麼就該去。」瑪格麗特微笑著輕搖摺扇,「不必那麼緊張,他和您都不必,我親愛的多納特。」
「夫人,我知道您……」
多納特正欲解釋,瑪格麗特卻只是揮了揮扇子,打斷了他——
「我看上去像是個愛轄制男人的惡婦嗎?」
「您當然不是……」多納特嚅囁著。
「您這些年來也是辛苦了,為了這個家日夜操心,還要考慮我們夫妻感情。您以後不必再這樣做了,我知道現在才明白,我是個自由的人,因此也不該妨害他的自由。」
「夫人,您一直是自由的。」
「說得對!等羅伊德回來,您再見到他時也請您替我傳達我的意思。我不會再橫加干涉他的個人生活了,另外請告訴他,我對我這些年對待他的惡劣方式感到抱歉。這兩件事由我自己說有點不好意思,所以只好麻煩您幫我傳話。」
看著眼中閃著光的夫人,多納特一時說不出話。他原先料想夫人可能不會相信他說的話,已準備好接受夫人大發雷霆的怒斥,若真能發脾氣還好,更多時候她只會一言不發,獨坐在那裡黯然神傷。可他怎麼也想不到夫人會是這麼個反應。
這是絕望到極點反而看開了?還是在賭氣?
接下來夫人說的話又嚇到他了:「您不要誤會,我這話的意思不是對他心灰意冷,或者在使小性子說氣話。不是的,我想表達的就是字面上那些意思。剛才坐在這兒,我回憶起很多事,也明白了很多。羅伊這些年來已經給我太多了,可我不僅不滿足,反倒任性地要求更多,強迫他為我做他不願意的事。這不能說是公正,好在我今後可以對他更溫柔一點了。」
多納特一時無言,沉默數秒后才勉強開口:「那今晚準備的……」
「拿上來,都拿上來!按照原定的計劃。」瑪格麗特右手輕輕一抖,合上扇子,「還有一件事得麻煩您,請幫我叫凡妮莎到這兒來。」
「凡妮莎正在——」
「她目前手頭上任何工作,請找人去替她完成,或者您自己去。無論她在幹什麼,我要她15分鐘內出現在這兒。」
在夫人不容置疑的口吻下,多納特先行告退。臨走前他鬆了口氣,在他看來,這是夫人又一次去尋求好姐妹的安慰而已。
瑪格麗特不需要安慰,她很清楚現在需要誰陪伴她度過如此美好的夜晚。她只犯了一個錯誤,如果理智仍佔上風,她本該想到羅伊德平日里輕浮卻有底線,通常不會拿「皇帝病重」這類要緊事開玩笑,從而重視多納特說的話。一來多納特幫老爺在夫人面前打掩護的次數實在太多,瑪格麗特早已習慣他拙劣的謊言;二來她此時心情太激動,滿不在意什麼借口什麼真實,只想羅伊德不來就太好了。有很多女人會出於報復丈夫的心理而出軌,瑪格麗特從不考慮這個,她是清高之人,自認絕不可能為報復別人而作賤自己的身體。現在她想的不是報復,也無需報復。她半點不恨那個曾讓她傷透心的男人,而且前所未有地喜歡他。多虧了他,她才安穩度日直到今天也沒把世界上最愛她的人弄丟,多麼美好呀,瑪格麗特打心裡感激。
凡妮莎,對,凡妮莎,我要見你!
女人又如何?我從不厭煩她的觸碰,也許可以嘗試呢!回想起來,我倆從小親密接觸的次數那麼多,時間那麼長,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早已明顯感受到凡妮莎貼近她是那股愈發抑制不住的衝動。我為何一直抗拒呢?無非是沒人在乎的道德,還有忠誠,對存在於幻覺里的愛情的忠誠。現在,我終於明白是誰如婚姻誓詞所說的那般矢志不渝地愛我,不求回報地愛我。茅塞頓開的感覺真好。
瑪格麗特知道她的女僕大概不能在15分鐘內趕到,等她到了必定會說:抱歉,麥琪,讓你等這麼久。
凡,是我抱歉讓你等這麼久——我就立刻對你說這句話。瑪格麗特心想。
她卻先見到了安娜。
看到那個總是戰戰兢兢的少女,瑪格麗特泛起一絲笑意。
「怎麼是你?」她玩味地看著小女僕手裡盤子上的梨子蒸餾酒,「我猜,要麼是這個家突然只剩下你一個僕人了,要麼是有人刻意打發你來。」
「請原諒,夫人。」安娜習慣性地道歉。
「羅伊今天不會來了。」瑪格麗特說。
安娜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緊接著是慌亂,迅速鎮定下來后立刻說:「我去換葡萄酒。」
「醒上吧,別再跑一趟了。」瑪格麗特揮揮手,「不妨喝一杯他愛喝的。」
瑪格麗特平時只喝葡萄酒,烈酒只給羅伊德準備。
聽到夫人的命令后安娜放下托盤,熟練地打開酒瓶開始把酒灌入醒酒壺。瑪格麗特看見她熟練的動作,想起她剛到利昂身邊時,許多工作都笨手笨腳,如今倒像個嫻熟穩重的優秀傭人了。
安娜學什麼都很快,個頭卻長得慢。她剛到莫納什家時高了利昂一頭,如今再並排站,利昂的頭頂已經和她的眼睛持平了。兩人差了5歲多,但安娜外貌顯得很幼小,她現在大概15歲左右,臉和身材都像是還不到12歲。
利昂帶她到處玩的時候,瑪格麗特看到他們時常想起小時候的凡妮莎和自己。凡妮莎最初也拘謹死板,直到瑪格麗特愈發依賴她。
當初她對這個少女起過不小的疑心,如今安娜早就以其忠誠和盡責打消了她的懷疑。當初同意她留在兒子身邊,現在看來是個正確的決定。
「安娜,坐吧。」瑪格麗特一指身旁的空位。
安娜吃了一驚,猶豫著不敢動。那是預留給羅伊德的位置。
「讓你坐你就坐嘛!」瑪格麗特的語氣透出些許不滿,「扭扭捏捏的幹什麼?」
趕忙道謝后,安娜坐到椅子前半側,僵硬地挺著腰,雙手放在腿上。
「想不到萊利會這麼在意。」瑪格麗特輕笑著。
「您說的是?」安娜問。
「別裝啦!您會出現在這兒,說明他在附近。也不知在哪觀望呢,沒讓他躲在危險的地方吧?」
「請放心吧,夫人。」被拆穿的安娜表情有些尷尬,「少爺就在隔壁,他說不想打擾您和老爺,要我幫他……觀望一下。」
「不叫他萊利?」
安娜表情凝住,雙手下意識地抓緊裙角。
「一個兒子沒有什麼能瞞過他的母親。」瑪格麗特玩味地說,「怕什麼?又不是要責怪您。是他自己討厭別人那麼叫他,除了我,哦,現在加上您。莫大的特權!萊利可真是太寵您了,您該為此感到很幸福。」
「能在這裡服侍您,每天我都很幸福。」安娜輕聲說。
「是的,和大多數姑娘一樣。」
「您是說……我們這個宅子里的大多數?」
「是的。您恐怕不大容易理解,以我們這種家庭,大部分僕人是年輕女孩兒這事還挺上不了檯面。當然,這裡儘是上不了檯面的事,這幾年來也讓您見笑了。不過這方面我得幫我的丈夫說句公道話,外頭各種小報上的謠言絕對是空穴來風。您知道,他私生活不怎麼檢點,但在家時除外。至少在這座宅子的範圍內,他尊敬每個人。也許他在乎自己在家裡的形象。總之,我們招收很多年輕姑娘來充當傭人,不是為了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實際上,她們大部分都有各種苦衷才出來工作,我們家是她們能找到最好的地方。」
「我也聽說過一些。」
「對吧!這方面,羅伊德總會很堅持,我的意見向來不管用。例如您,還有之前那個長爪子的女孩兒,不知哪來的人給他隨手弄進家裡,以前是常有的事。最近這幾年只有您和她兩個,才是少見。大概我們這裡太多女孩子,位置都滿了。您來我家也有很長時間,肯定有相熟的姑娘會跟您講。說到這個,您來了幾年啦?」
「三年了,夫人。」
「漫長的時光。還記得嗎?那時萊利才7歲,他為了要您到他身邊去,耍了很多鬼點子,竟然還鬧到皇上面前去。真有趣,他怎麼就一眼看中了您呢?」
「我要如何擔待得起……」
「您必須擔待得起!」瑪格麗特語調抬高了一點,「他有您陪伴是件好事。更何況萊利年齡越大越依賴您,今後還會更依賴您。等他再大些,會當您像親姐姐似的。所以,我也希望您真的當他像自己的親弟弟那樣,這也是您的義務。」
瑪格麗特想起某次曾經開玩笑說讓羅伊德收安娜做養女,她當然不可能真正允許這麼做。不過,如果未來安娜對利昂能像凡妮莎對她那樣始終如一地跟下去,利昂將可以少為自己操心很多事,就像有凡妮莎的她。
這時她才注意到,小女僕眼圈泛紅。
「我……我會的,夫人。我心裡一直,把少爺當作,當作很……」安娜的聲音愈發哽咽。
叫我一番話給感動哭了?瑪格麗特暗自感到有趣。實際上,她今天也覺得自己興奮到有點反常,平時除了在凡妮莎面前,她從不說這麼多話。
「安娜,有件東西,希望您替我保管一下。」
女主人說著,從懷裡拿出一枚懷錶。她打開表蓋,安娜看到內側嵌入了一張照片,是瑪格麗特本人。
「這是我結婚前唯一的一張照片,羅伊帶我拍的。那時我們都不懂保存底片,這張成了絕版。」瑪格麗特看著照片上更年輕的自己,「這本是一件禮物,我曾把它送給羅伊,希望以此見證我們的愛情將跨越時間。我那時真是叫他迷得神魂顛倒,為嫁給他我跟家裡人爭了很久。我曾經也后懷疑過當初的決定到底是不是正確的,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我的婚姻不必浸泡在後悔之中。後來我讓凡妮莎把它拿回來,原想作為生日禮物送給萊利。可他還太小,我擔心他弄丟。我剛才想到,這東西由您拿著最合適。」
「我怎能收下這麼貴重的東西?」安娜額頭上冒了汗,嗓音尚因哽咽而顯得沙啞。
「是讓您幫萊利收好,等他再長大些就可以交給他。」瑪格麗特牽過安娜的手,把懷錶放在她手心裡,「瞧您,緊張得滿手是汗。您這樣子待會見了萊利,他或許會懷疑我說了您什麼,回頭沖我鬧脾氣。不必這麼怕我,今後我情願跟您多聊聊,您可是在照顧我的兒子。現在請為我斟一杯。」
安娜緊握住懷錶,收到懷裡後站起身,捧起醒酒壺倒上一杯後送到瑪格麗特面前。
「我就不給您分享這個了,不是我小氣,而是這酒太烈。」瑪格麗特接過酒杯,「您這年齡喝了也沒好處,再說您肯定不會喜歡。這杯祝我們的一家之主永遠健康,也願我跟他永遠和睦。」
說完,瑪格麗特一飲而盡——
「找萊利去玩吧,叫他別再等。我可以放您走了,因為馬上會有人來陪我。」
安娜應允後行了屈膝禮,轉身離去。當她走到房門前時,身後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和椅子倒地的聲音。
回頭望去,瑪格麗特雙手死死捂住胸口,倒在地板上掙扎。
驚駭萬分的安娜一個箭步衝到她身邊,想要扶起夫人。正在她雙手手握住瑪格麗特手臂之際,後者的手扣在她的手腕上,用力之大令她手臂生疼。
「你給我喝了……什麼……」瑪格麗特從喉管里擠出幾個詞。
安娜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眼前發生的事超過了她的理解能力。
「為什麼……你!」瑪格麗特嘶吼著,用盡全身力氣撲向安娜。
「我、我馬上去叫醫生!」安娜驚慌失措下,既想趕緊掙脫,又想找人幫助夫人。可她太慌亂,一時四肢發軟竟甩不脫。
在缺氧而一片混沌的腦海里,瑪格麗特的思想喪失了活力。她只能想到中了毒,或許下毒者正是眼前這個少女。
安娜仰面摔倒在地。瑪格麗特不顧愈發模糊的意識,掐住少女的脖子。成長到15歲的安娜力量已經很強,若真用盡全身力氣,一個強壯的成年男人也按不住她。可她性情懦弱,眼見表情猙獰的夫人,一時嚇傻了,竟任由她扼住絲毫不敢反抗。
在窒息之中,她聽到了一聲清脆的叫喊,那嗓音她已十分熟悉。
「怎麼回事?媽媽!」
利昂站在門口。
他原先在隔壁偷聽,一出動靜立刻飛跑過來,正好撞見瑪格麗特掐住安娜的脖子。
瑪格麗特不理會兒子的叫喊。
「你瘋了嗎!」利昂情急之下脫口而出。
慌亂之下顧不上太多,他衝過去用力朝瑪格麗特一推。
一個被迫保持鍛煉的10歲男孩力氣不大也不小,足以推開一個身重劇毒的少婦。
瑪格麗特側身摔出去,在地上打了個滾又撞在桌腿上,手揪著胸口,五官扭曲,嘴巴大張著,臉色灰白泛著鐵青,額頭青筋暴起。桌子上的蠟燭給她撞倒,火苗四散開來點燃了桌布。
得到解放的安娜立時迸發出她最快的速度,她一閃身到房間右手側,瘋狂地拉響七八次鈴鐺,又一閃身衝出房門去找醫生,隨後是所有她能叫得到的人。同時,利昂呆若木雞地站在垂死的母親面前,冷汗浸透了襯衫,四肢和軀幹失去了感覺。他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
這景象的恐怖程度,他自記事以來從未經歷,今後亦將永遠不會遺忘。
母親在絕望中朝兒子伸出手。
那個女的給我下了毒,下一個是你!——她拚命張大嘴巴想喊出這句話,喉嚨里能發出的卻只有些沉悶的聲響。
萊利,你該怎麼辦?
——這是格瑞堡的瑪格麗特腦中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
接著,她的手落在腿上,頭無力地垂下,臉上仍存有那猙獰的表情,而眼神變得渙散。
這一變化驚醒了利昂,他立即察覺到在這瞬間自己失去了的是什麼。
他飛撲過去,跪倒在母親身邊。
「媽媽!媽媽!」
利昂聲嘶力竭地大喊。他只想得起這一個詞。
他用力摟過母親的腰肢,想要扶她起來,雙手觸及之處唯有一片冰冷。
飛奔出門的安娜找人過程並不順利,此前瑪格麗特不希望受到打擾,要求必要之外所有僕人今晚別靠近這裡。利昂又悄悄把今夜的侍者換成安娜,因此整條走廊目前沒有人。
診所離得太遠了,勃蘭特先生又不知在哪兒。她知道此時叫任何人來也不會比她更有辦法,故準備先趕往後廚,緊急發動所有人找到勃蘭特。好在她剛越過走廊到樓梯口,正面撞上了急匆匆趕來的凡妮莎,也就不必再做無用功了。
看到滿頭是汗,嘴唇發紫,話也說不出的安娜用她顫抖的手指向瑪格麗特所在的房間時,凡妮莎頓覺大事不妙。她以最快速度衝進房間,只看到餐桌上火光衝天,桌腳邊她女主人的兒子在哭喊,他的身旁還有一具屍體。
凡妮莎滅了火。勃蘭特趕到后收了屍。
羅伊德趕回家時已是午夜。宅邸內一片陰暗,連亮著燈的地方也是。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差。他第一時間先去確認瑪格麗特的遺體,僕人領他走到診所,蒙著白布的軀體擺放在病床上。勃蘭特先生坐在一旁,心神不寧竟至忘了起身。
羅伊德看看白布,又看看醫生。張張嘴想說些話,終於沒說出什麼。
「您要是想看,我建議您預先做好心理準備。」勃蘭特的語氣乾澀而平緩。
羅伊德只是站在那裡。
「我很抱歉,老爺……」勃蘭特繼續說,「如果我再快點趕到,或許……」
羅伊德擺擺手打斷了他,仍站在那裡,眼睛看著那層白布。
一陣煙霧散入房間,其中一律纏繞在勃蘭特周圍,他立即靠在椅背上昏睡過去。
「現在是發呆的時候嗎?」
耳畔傳來蕾奧妮的聲音。
緊接著,羅伊德頭暈目眩,眼前白茫茫一片。
再次醒來,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熟悉的地方。勉力支撐起身體后,他看到實驗台前身披長袍的女人正在忙活,平時總是披散的長發隨手綁在頭后。
「還記得嗎?充滿回憶的甜蜜小屋。」蕾奧妮說。她的態度沒有半點甜蜜感。
「工房,原來真的還存在啊!」羅伊德從簡易床上坐起來,伸手揉著還很痛的頭。這張小床他可太熟悉了,他和蕾奧妮在這兒做過就不知幾十次。
「還能拆了不成?」蕾奧妮語帶譏諷,手上清晰著試管。
「當年你一走這個房間就神秘失蹤,我怎麼找也找不到。所有人包括都不記得有這麼一處地方,我媽還懷疑我被騙子大師下了葯,腦子不清楚了。」羅伊德說到騙子大師這四個字時故意加強了抑揚頓挫。
「要是能讓你們找到,我不如去死。」蕾奧妮毫不理會前學生的嘲諷,「來這兒看看。」
羅伊德應聲下床。近前一看,蕾奧妮正用多年前留下的那些煉金裝置作化驗,其中一些已經是過時的老設備了。身旁的案台上罩了一層白布,瑪格麗特一絲不掛的屍體擺在檯面上。她的喉嚨處給劃開一道口子延申到胸前,皮肉翻開,內部的器官隱約可見。屍體的周圍凝聚著一股氣流在緩緩流動,隔著老遠也能感受到那氣流散發的寒意。
「你你、你這是……」羅伊德嚇得發抖。
「你想說什麼?『不准你碰我的妻子!』還是怎樣?」蕾奧妮回頭,怪腔怪調地模仿了一句戲劇里的台詞,「放在我這兒才安全,我可以把她凍住。完事之後各個部位我也會修補好,再給臉整一整,讓她乾淨漂亮地下葬。」
「但你這又是在幹嘛?」
「你說呢?查她的死因!」蕾奧妮兩眼一翻,「我已經弄明白了,幸好那壺酒還在。」
「等一下!她……她的屍體放在這兒,豈不是說外面大家都覺得屍體丟了?」羅伊德尖叫道。
「我捏了個假的擺在外面,誰也看不出來。放心吧,晚上我會再換回去的。別再說廢話了,快過來看結果。」
羅伊德走近實驗台,蕾奧妮遞出一小瓶試劑。
「沒什麼新鮮的,天仙子提取物而已。可能還混了其他什麼,但主要是天仙子。」蕾奧妮說,「特別之處是無色無味,而且提純度也太高了,以目前最頂尖的技術,我初步推算想做到這種水平至少要十多道工序,至少我是絕對作不出來。那壺酒里的量足夠毒死一頭熊梟。酒流進你夫人食道的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就結束了。」
羅伊德接過試劑,安靜地看著。沉默許久后他終於開口:「是沖我來的。」
「何以見得?」
「瑪格麗特平時不喝烈酒,家裡所有蒸餾酒都是給我準備,尤其是梨子酒。」羅伊德聲音打顫,「她一定是因為我爽約,就自己喝了一杯,這才……」
他看見蕾奧妮身後平躺著的瑪格麗特,那慘狀使他胸口發悶。
「永遠別怪罪自己!」蕾奧妮伸手變出煙管,「現在最重要的是揪出刺客。你們倆的晚宴是臨時安排,能在酒里下毒,還非常了解你喝哪種酒,說明此人對你們家的情況乃至你的個人習慣都了如指掌。」
「這家裡的人大部分都在這兒工作很多年了,還有很多從小就在這裡的。他們怎麼會想殺我?」
「別幼稚了。有可能他們中有人被收買呢?」
「誰能被收買?能接觸我一家三口酒和食物的只有那麼幾個人,聽說昨天晚上來上酒的還是安娜……對了,安娜呢?」
「關起來了。」
「什麼?」
「她嫌疑很大嘛。」
「她能有什麼嫌疑!」
「確實,我又不想殺你。」蕾奧妮深吸一口煙,邊說話邊吐出煙霧,「但你的管家不這麼看,他兒子對那小可憐起疑心已經很久了。」
「多默懷疑你的養女?」羅伊德眨了眨眼睛。
「你不會才知道吧。」
「不管怎麼說,得給她放出來。正好我有話要問她。還得去找凡妮莎……」
「你的女總管接受不了現實,把自己關在你夫人的房間里。」
「好吧……還有,我兒子呢?」
「他嚇壞了。米婭在照顧他。」
「天吶,全亂套了!」羅伊德來回踱步,「蕾奧妮,你不該把我弄暈拖到這兒來。」
「我是﹤移形換位﹥過來的,是你自己扛不住暈過去。」
羅伊德不再說話,放下試劑轉身走到房門口。他用力一推卻毫無反應。
「開門!」羅伊德回過頭。
「你先想想兇手可能是誰。」蕾奧妮說完這句話,身形突然消失又出現在和羅伊德幾乎臉貼臉的近前。
「我要怎麼想得出?」羅伊德感受到老師呼出的氣息,臉上一紅,「這個家裡近三年來的新面孔只有你的養女,和我的客人菲爾斯小姐……」
他說到菲爾斯后立即愣住。
「還記得她剛來時身上帶的是什麼?」蕾奧妮輕笑著說。
「這不可能,她明明……」
「你真是個幼稚的人。」蕾奧妮說話時,手已經摟上羅伊德的腰,一路向下摸索,另一只手從前方伸過去解他的腰帶。
她的胸部貼在他胸口,似乎隔著衣服就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現在不行……」羅伊德想要掙脫,被蕾奧妮迅速按住。
「真的嗎?」蕾奧妮伸手扳過他的臉,不由分說吻了上去。
羅伊德聞到老師口中獨特的煙味,那種氣味和市面上的各種煙草截然不同,混合著她身上的芳香。這種味道總是讓他安心,在他心亂如麻的當下也不例外。他無法抗拒。
「你不必擔心,若真是那個長了狼耳朵的,待會我去解決。」蕾奧妮解下長袍鋪在地板上,另一只手已解開他的腰帶,「現在你需要放鬆一下。」
「不能這樣,我們在她面前——」羅伊德話沒說完,已順勢倒在袍子上。
兩人都懶得走到床邊去了。
「你的夫人是個可愛的女孩,我早就想當著她跟你來上一次,可惜今後再也沒機會了。」蕾奧妮說話間已撩起裙擺,跨坐在羅伊德身上,「至少趁她還沒入土,彌補一下我的遺憾吧。」
現在不是做愛的時候,羅伊德的理性是這麼告訴他的。利昂不知如何了,他一定又傷心又害怕;凡妮莎會怎麼樣,有太多事得找她商量;家裡肯定亂成一團,多納特現在要如何指揮……妻子剛剛被殺了,兇手很可能就藏在宅邸內部,還很可能是和兒子熟絡的人。此時又怎能幹這檔子事?
換句話說,理性在向他呼喊,他的身體卻不為所動。這說明理性告訴他的,對他來說都沒那麼重要,至少不如蕾奧妮嬌柔溫軟的肉體更重要。
兩人的衣衫都已解開,他的手按上她的乳房。
凌晨5點不到,天邊已經泛白。距離瑪格麗特死去尚不足12小時。
利昂坐在卧室的床上,臉埋在雙臂之間。他不吃東西也不喝水,坐著一動不動已經很久。這一晚上發生了很多事,他的記憶有點模糊,只記得大人們在自己的哭鬧聲中帶走了媽媽的遺體后,由不知是誰帶著渾渾噩噩地回了房間。
安娜不在,凡妮莎也不在。
「少爺,躺下合一會兒眼睛吧。」米婭在他身旁。
利昂沒反應。
「少爺?」米婭湊近俯身想瞧瞧,心想如果少爺在打盹,就把他的身體放平讓他好好睡一覺。
她的手觸碰到利昂時,他仰起頭側著臉,用浮腫的雙眼看她。那俊俏的小臉上已沒了淚痕,米婭給他洗過臉,回房間后的利昂沒再哭過。
米婭看到利昂臉上可怕的神情,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其實現在她自己的表情也沒有多好看。
利昂不說話,準確來講是他現在講不出話,他勉力壓著胸中江海翻騰的心悸感。懂事以來第一次,他仇恨自己的智力,倒是羨慕那些他平常十分鄙視的傻瓜同齡人。如果是他們,現在會不會嚎啕大哭,躺在地上胡亂揮舞手腳尖叫著要媽媽,肆意地把情緒都傳達給周圍的大人?一個10歲男孩若有這反應,不會有人覺得過分。可他現在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他太清晰地認識到從那一刻起再也不可能挽回的事。
世界上最愛他的人永遠離開了。
換做許多男孩,現在最想見到的可能是父親。但利昂不想見他的父親,他知道自己需要見誰。
「凡妮莎呢?」利昂問。
「誒……太太她,昨晚說讓我照顧好您,她必須去忙一點事。」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米婭有些不知所措。
「安娜呢?」
「被管家先生叫走了。」
利昂挺直背部,蜷起雙腿,想要支撐身體站起來。全身都酸痛得難以忍受,他用儘力氣,想把兩條腿挪下床。
「少爺,您必須躺一會兒!」米婭慌亂地抓住利昂的手臂,卻被後者借力站了起來。
這時兩人同時望向窗戶,因為有一道來自窗外的陰影籠罩在他們身上。
是一個人影。
站在窗口的是個少女,一對狼耳朵十分招搖。
「菲爾斯小姐?」米婭驚呼,「這多麼危險呀。」
菲爾斯作為客人在宅邸期間,與莫納什一家三口鄰近的許多人都十分熟絡,米婭也不例外。
「情況緊急,我的朋友。」菲爾斯神情嚴肅,「凡妮莎太太緊急有事,她說在一樓前廳等您。」
「什麼事呀?」米婭問。
「她沒明說,不過也可想而知。咱們這兒出大事了,您想必已聽說過。」菲爾斯說話間看了利昂一眼。
「當然了……」米婭說,「可是,少爺怎麼辦。」
「有我陪著他,您快去吧。」狼耳少女說話間已翻身躍入屋內。
米婭點點頭,又看了看利昂,見他並無異議后快步走出房間。
如果是平常的利昂和米婭,必定能聽出其中古怪之處。從來只有利昂自己亂跑,凡妮莎從不會在無人交接的情況下,把少爺一個人留在任何地方。可現下兩人心思迷亂,竟然輕易聽信一句破綻百出的謊言。
屋內只剩下菲爾斯和利昂。
「我帶您去找安娜小姐。」菲爾斯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