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2 二十世紀初

本章節 11749 字
更新於: 2023-12-26
這句話說出口之前,利昂知道自己肯定會闖禍,但他忍不住非得要說出來不可,甚至不願意多花幾秒去想出一句更溫和的嘲諷。

眼看公主的眼圈由白轉紅,淚水在眼眶裡轉了半圈后從臉上滑落到地上。公主抹著眼淚跌跌撞撞地跑了,留下陷入沉默的利昂和臉色慘白的安娜。

沉默半晌,安娜才語無倫次地勉強擠出幾個詞:「少爺,您……她……」

「我有麻煩咧。」利昂雙手一攤,「你知道她是誰么?」

不等安娜說話,利昂自問自答道:「皇帝陛下的女兒。」

「那您該怎麼辦……」安娜搓弄著衣角。每當她緊張的時候她就會習慣性地搓弄衣角。

「不怎麼辦,我吃夠了。」利昂說,「跟上去看看會發生什麼。」

內廷深處的某個小房間,皇帝正在私下和莫納什夫婦享用悶鹿肉。大多數公共活動已經結束,現在是皇帝一家和親密的好友一家分享精美的私人飲食的時間,重點不在於飲食,而是背後體現出的恩寵。這點非常重要,皇帝的寵幸是現在的羅伊德能維持自家地位最重要原因,他在朝廷里沒有別的朋友。

皇帝馬修一世、皇后伊爾明加德、皇太子斯特凡、莫納什夫婦都在場,酒過三巡之際,馬修聊起自己的身體最近感覺好得多,全靠羅伊德給的好葯。羅伊德想起蕾奧妮的提醒,正想含蓄地勸說皇上還是要去看真正訓練有素的醫生,他還沒開口,奧洛爾公主抹著眼淚闖了進來,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也打斷了羅伊德諫言的機會。皇后連忙招呼女兒過來,輕聲問她發生了什麼。

「他欺負我……」奧洛爾啜泣著說。

「誰呀?」皇后問。

奧洛爾手一指內苑的方向:「羅伊德·利昂。」

這下輪到莫納什夫婦臉上掛不住了,馬修茫然地看著他倆,本想說點什麼,但奧洛爾公主開始抽抽嗒嗒地講述起前因後果。

「……就是……然後……他說我是『下人』……」奧洛爾哭得很傷心而不停抽噎,導致她說完這段簡單的故事所花的時間比預計的要長。

瑪格麗特和羅伊德在旁邊聽得頭大,尤其是瑪格麗特,若不是在皇上面前不敢無禮,她真想打開扇子擋住整張臉。當面辱罵公主殿下是『下人』,這不是直接罵到皇帝全家頭上了嘛!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腦子裡浮現出想回家后打他一頓屁股的念頭,驅散這念頭后發現所有人盯著門外。她沿眾人目光看過去,見利昂站在門口,身後跟著面如死灰的安娜。

安娜誰也不敢看,利昂看著皇帝馬修,馬修也看著利昂。

「向您問安,陛下。」利昂躬身行禮。

馬修一世,這個精瘦的、留著長須的中年男人,面帶病容,看上去沒什麼帝王的威嚴,唯雙目炯炯有神。

「我想說幾句打圓場的套話,但看上去羅伊德·安提烏斯的兒子有話要說,那麼不如您先說吧。」皇帝說。

「還是讓公主殿下說吧。」利昂聳聳肩。

公主立時抬起頭,怒視著利昂。

旁邊和母親安撫妹妹的斯特凡開口了:「父親,我看他們只是互相開玩笑,不如就——」

「別著急嘛,」皇帝擺擺手,「我也是這麼想,不過我覺得他真的有話要說。」

緊接著,他又看向利昂:「我女兒的話我剛剛聽過了,我現在希望您說。」

「那好吧。」利昂說,「我不滿公主殿下公開侮辱我的朋友,於是出言不遜,我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抱歉。公主殿下年紀還小,我不該對她如此刻薄的。」

「您是不是經常忘記您自己也只有7歲。」皇帝笑著說,「至於朋友,是指您身後這位姑娘?」

安娜在他身後嚇得雙腿發抖,甚至面對皇帝忘了行禮。

「她其實是……我家的一個僕人,」羅伊德說,「最近我這個兒子對她很……有興趣,非得帶她一起來不可。簡直是胡鬧……」

「這事我知道,要我多給你們一張請柬的是斯特凡,他說您兒子想邀請另一個人,原來是她。」馬修慢悠悠地看了看羅伊德,又看著利昂,「這個僕人對您來說有特殊意義?」

「沒有什麼意義,」利昂說,「但您也知道,安娜小姐是在我的請求下才來的,也是在我的請求下才被您許可進入您的宮殿。我為了不惹麻煩,騙公主殿下說她是我的一個親戚……所以這裡的問題算是我造成的,她又有什麼錯呢。」

「你還知道呢!」瑪格麗特怒視著兒子,「快過去,給奧洛爾賠禮道歉!」

利昂走到兄妹倆面前,緩緩走到皇帝的兩個孩子面前,深鞠一躬后說:「對不起,我親愛的奧洛爾小姐,我不該用那麼兇狠的態度跟您說話。還請您原諒我。」

奧洛爾揉了揉紅腫的眼睛,怨怒地看了他一眼,並不理會。

「那麼……這位初次見面的安娜小姐,她既然不是您的『遠房表姐』,那麼她是誰?」皇帝望向還僵立在門口的安娜,「如果您願意就請您自我介紹一下,或者請別人來介紹您。」

安娜自進到房門裡后早已嚇得魂飛魄散,這時皇帝問話,她更是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只有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就像羅伊德剛才說的,我家一個新來的僕人而已。」瑪格麗特說,「她沒什麼值得在意的……」

「顯然羅伊德·利昂還是很在意的,」皇帝笑了笑說,「這倒很正常,我也有中意的僕人。有時候我會想到,倘若有一天離開他們,我連走出家門都很困難。親愛的小利昂,我猜您一定對她很重視,就連來參加我的晚宴都要帶上她,以後有這種事,可以預先告訴我。」

「她其實是媽媽的僕人,最近幫了我不少忙而已。」利昂回答道,「——陛下,我有個請求。為了求得公主殿下的原諒,我願意為她做一件任何我力所能及的事。現在她不想理我,能否求您幫我問問她呢?」

不等馬修回答,奧洛爾搶先開口:「我才不要你的東西!我再也不理你啦!」

「也不用這麼說吧,」斯特凡無奈地試圖安撫妹妹,「只不過是個誤會,又不全都是利昂的錯——」

「你每次都向著他!」奧洛爾哭著大喊。

「不準再鬧了,奧洛爾。」皇后呵斥道,「利昂平時哪次不遷就你,就為了這麼點小事,你就要跟人家翻臉么?」

「他從來不遷就我……」奧洛爾嘀咕著。

「好姑娘,你就隨便說個要求嘛。他要是做不到,你再不理他也不遲。」皇帝說話時用餘光瞥著利昂,臉上帶有種玩味的表情,「我看莫納什家的兒子天資聰穎,說不准你就算要天上的星星,他也給你摘下來。」

「我不想要星星!」奧洛爾伸手一指安娜,「那個女的頭上戴的花,讓他給我也作一朵。」

瞬間,在場全員的目光集中在瑟瑟發抖的安娜身上,確切來說是安娜頭上戴的那朵白芍藥上。

「原來那是作出來的假花?」皇后仔細凝視那枚發卡,「我還以為是從後花園里摘來的,難道這也是小利昂作的?」

「我看你是喝多了,這季節哪裡來的芍藥!」皇帝白了妻子一眼。

「這也太容易了,殿下。」利昂聳聳肩,「區區一個發卡而已,如果您願意,一個月之內我會為您準備一件更精美的禮品。」

「不愧是你!」皇帝笑著說。

利昂在手藝方面的天分和靈巧早已聲名遠播,斯特凡兄妹倆都曾收過他縫出來的小東西。

「你保證?」奧洛爾用紅腫的眼睛瞪著利昂。

「我說的話從來都算數的。」利昂說,「不過,我也有一點要求。陛下,如果您願意答允,我會把一切都完成得更好。」

「您說吧。」皇帝伸手一捋鬍子。這個動作是他多年來的習慣,利昂平時喜歡做一個類似的動作,也是跟他學的。

「我也想要一件禮物,這是為了準備我給公主殿下的禮物所必需的。」

「哦!那很好。您還從沒對我開過口,儘管提吧,親愛的利昂。」

「我不想要您的東西,我是想要她。」利昂牽起安娜的手。

安娜猶自瑟瑟發抖當中,在場全員驚訝的目光瞬間再次集中在她身上。她更是臉色煞白,利昂握著的那隻手上手心一陣陣冒汗。

「這我沒有決定權。」皇帝說。

「你最近不是成天和她在一塊么?你還要她什麼?」瑪格麗特感到有點奇怪。

「要她本人!」利昂說。

「我猜他意思是說要你把安娜送給他。」羅伊德臉上劃過一道怪異的笑容,「有點意思。」

「那跟現在有什麼區別?」瑪格麗特反問。

「區別就是……就是……」到了媽媽這裡,利昂的口才顯得力不從心起來,「就是如果她不跟著我,我就沒辦法作東西。」

「哪有這種事?你平常那些作品都是一個人縫出來的。」

「以前跟現在不一樣嘛。」

「哎呀,得了吧,親愛的瑪格麗特,你就答應他好了。」羅伊德在一旁慢條斯理地說,同時又抿了一小口酒。

「那麼你來決定?」瑪格麗特扭過頭迅速瞪了丈夫一眼,這讓羅伊德識趣地閉了嘴。

「好了,我來決定吧。」馬修說,「小利昂的要求也不算過分,瑪格麗特,不如您把這個僕人送給他,作為利昂的年末禮物也不錯嘛。」

瑪格麗特認輸似的往座椅上一靠:「您比我還慣著他。」

「您的獨子羅伊德·利昂展現過許多才華,將來必定成為一位優秀人物,我現在就準備替斯特凡拉攏他呀。」皇帝笑得更開心了。

「斯特凡,你還要在那待多久?」利昂望向皇太子問道。後者及時用眼神詢問父皇。

「你倆玩去吧。」皇帝一揮手,斯特凡立刻離開妹妹腳步輕盈地走出門,利昂利昂領著安娜一起跟了上去。

「你帶奧洛爾去吃個東西吧,露易絲,好讓她開心點,」馬修又對皇后說,「我跟公爵閣下有點話想單獨聊聊。」

於是皇后哄著女兒出門準備去吃點心,瑪格麗特也識趣地跟了出去。房間里只剩下羅伊德和皇帝2人。

「您有何吩咐,陛下?」羅伊德問。

「孩子們之間感情不錯啊,」馬修沒有回答,而是大發感慨,「我真心希望您的利昂長大之後也像你輔佐我一樣,能好好輔佐斯特凡。」

「等他再長大些,我必定教給他,為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鞠躬盡瘁。」羅伊德說,「只是希望他以後能有更大本事,而不像我只有些小聰明。」

「你太謙虛了,我的羅伊德,如果利昂能和您一樣有才幹,帝國的未來不會有難處。」

「您實在過獎,陛下。我至今只不過處理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務。更何況,不久前還遭到過失敗。」

「局部戰役的成敗並不能決定整場戰爭的走向,您過去的成績是有目共睹的。」皇帝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接著說:「您真的打算隱退,在這麼年輕的時候?」

「陛下,您是怎麼知道……」羅伊德驚訝於皇帝知道他退休的打算,這點到目前他還沒向家人以外的人說到過。

「別擔心,我不打算反對您回家享受天倫之樂,我又不是那種冷血無情的人。」皇帝說,「只是,眼下要緊時期,要我損失一名經驗豐富的老手。怎麼才能填補這個空缺,這點我很犯難。」

羅伊德沉吟不語。

「也許您確實厭倦了官場的生活,這些年來您除了胡德拉人的事務還辦了許多事,也因此樹敵很多,不是嗎?這些我都清楚。」皇帝繼續說,「時不我待,我的身體您也知道,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不可能的,陛下,您的病只是——」羅伊德心裡大吃一驚,心想難道皇上抗拒治療,是因為他認定自己得了絕症?

「我自己最清楚,您不必再勸。」皇帝揮揮手,「這幾年我已經找過很多醫生,但只有您還在堅持不懈地給我開藥。」

羅伊德看著皇帝的眼睛,頓時冷汗涔涔而下。

「您是唯一不清楚的那個,羅伊德。法術就是這麼神奇,假裝不出來的。」皇帝語調平靜。

這一瞬間,羅伊德只覺全身如墜冰窟,整顆心裡的血液彷彿被抽空,一時間就算想跑也兩腳發軟站不起來。

多年間欺詐皇帝和整個朝廷,這是何等大罪?

「哦、哦!您不要擔心,羅伊德,我沒有別的意思。」皇帝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這無傷大雅。您這些年來的功績都建立在您沒有法術的基礎上,這反而證明了您的能力。實際上,我也不是憑自己識破您的秘密,而且在得知實情后也從未對任何人提起,您放心吧。我今天不是為了跟您在私人問題上鬧糾紛,我僅有一事相求。只要您為我做完這件事,那麼您餘下的人生想怎樣度過,我都不會再有任何干涉。當然,也許到那時我早已回到秘火中去了也不好說,無論如何,這將是我對您的最後一件吩咐。」

羅伊德安靜地聽皇帝說話,沒敢搭腔,心裡稍稍冷靜了些。

「具體來說,我需要您在必要的時候幫我除掉一個人。」

「您是說真的?」羅伊德一驚,「這恐怕是我最不擅長的事。更何況,既然您已知道我並不會法術……」

「這件事法術幫不上忙。我手上有的是強大的術士,但這件事非您不可,其中原因,到時候您自然會明白。」

「如您所願,陛下。那麼請問我要殺的人是誰?」

「不是現在。」皇帝搖搖頭。

「那是?」

「必要的時候。」皇帝伸手一指牆面,「您看這間房子。這些牆的壁紙下面是一層錫箔紙,上面有蝕刻出來的符文,這樣就可以完美避開任何偵測法術。這間房子是絕對安全的。」

羅伊德驚得說不出話。他想象不出,身為皇帝的馬修要反對的究竟是什麼人,才會在自己的宮殿里害怕受到偵測。

「另外,會有一位強者來幫助您。」

「您指的是?」羅伊德試探地問。

「請現身吧,夫人。」

伴隨馬修恭敬的語氣,一位身材高挑的美貌女性無任何徵兆地瞬間出現在羅伊德面前。

那女郎一襲白裙,布料很薄近乎於半透明,透過布料隱約可見她蒼白的肌膚。一頭淡金色的長發垂到腰際。羅伊德看不到她的表情,因為她臉上帶著眼罩,他認得出那眼罩帶有靜默效果,以及手腳上銀灰色的鐐銬,和用鐵鏈與手銬連在一起的脖子上的項圈,都是用來封印法術的道具。

然而剛才那一瞬,羅伊德很確定要麼是閃現要麼是她解除了某種隱身。也就是說在重重封印之下整個女人仍然輕易地施展出法術。

更重要的是,羅伊德認識這個人。

「是你!」羅伊德顫聲說道。

「是她。」皇帝說。

此時利昂不知道父親正見到一位意料之外的老朋友,他和斯特凡聊得正開心。兩人躲在安靜無人打擾的地方聊了會兒政治,尤其是和弗柯尼亞之間的外交關係——通常不是他們這個年紀的孩子會關注的話題。利昂最近對弗柯尼亞很有興趣,原因是他最近正在看的那本《「鐵牆」貝亞爾北伐戰記》,書中被追認為開國英雄的那位俠義騎士令利昂心馳神往,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現在的弗柯尼亞是什麼樣子。

儘管歷史上糾紛頗多,如今的威斯頓和弗柯尼亞兩國關係並不緊張,反而相當合作。斯特凡也相信和弗柯尼亞之間的關係很重要,他解答了一些利昂的問題。安娜自然是什麼也聽不懂,再者她也不敢說話,兩人談論宏大的話題時她就在旁邊安靜地聽。

一直說到利昂累了,斯特凡往他嘴裡塞些點心讓他安靜下來后,他就將話題轉移到剛剛發生的事情上:「話說回來,利昂,剛才我妹妹是不是很沒禮貌。」

「也沒有啦,這事是我不好,真的。」利昂咽下最後一口巧克力蛋糕后才回話。

「沒關係,只不過......奧洛爾她很想你,之前聽說要和你見面,她可高興了,一直和我念叨。所以嘛,你就別生她的氣了,我想她絕對沒有惡意。」

「我沒生她的氣,完全沒有。」利昂嘀咕著。

他心裡也後悔對公主發火,可不知怎地那時他就是克制不住。仔細想來,最近每逢遇到有關安娜的事,他的脾氣就很糟糕。他心有所想,不自覺抬眼看著安娜,小女僕和往常一樣逃避著視線的交匯,於是利昂心裡更加不爽。現在這時候,你難道不該開心地對我笑嗎?難道不該感激涕零地來吻我的手嗎?利昂心裡不停腹誹——我沒有非得要你感謝我,沒有那個意思。但是剛才我說和母親、皇帝陛下他們的對話,你沒聽到嗎?我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終於把你正式弄到我自己手上來了,上次那樣的事再也不會發生了。為這事我不惜辱罵公主,而你卻還在那裡擺出那種可憐兮兮的樣子!

「利昂?」耳畔斯特凡的聲音打斷了利昂腦內的狂飆。

「啊,抱歉,斯特凡,」利昂看到斯特凡露出擔憂的表情,「我只是走神了。」

「你一直盯著這位姐姐看,」斯特凡說,「我還不知道她是誰。」

「就像你剛才聽到的那樣,安娜,我的女僕。」利昂的語氣變得疲憊。

「對你很重要?」斯特凡問。

「你怎麼問跟你爸爸相同的問題?」利昂不耐煩地反問。

「我只是很有興趣,向來大度慷慨的你會為了誰跟人生氣。」

「都說了我沒有生氣。」

「好吧。」斯特凡笑笑,又望向安娜:「您好,可愛的姐姐。我是斯特凡,威斯頓皇太子,伊茲摩爾國王。」

說著他伸出手背放在安娜面前,等待著吻手禮。面對利昂的人,他有點惡趣味地報了頭銜,平時他一般不這樣做。

「她不夠格。」利昂冷淡地說。

「這有什麼關係?」斯特凡笑著。

「那、那個……」安娜看看皇太子,又看看她的主人。

「可以啦,我親愛的斯特凡。」利昂自己抓住斯特凡的手,低頭輕輕一吻。斯特凡連忙抽回手。

「我對你是一片忠心,但她不是。」利昂說。

「我從沒見過你這幺小心眼。」斯特凡笑著說。

「時間已經太晚啦,咱們得回去。」利昂拽起安娜扭頭往回返。

「安娜小姐,替我照顧好利昂!」斯特凡揮揮手,示意道別。

利昂心裡清楚他臨時起意耍了個詭計,總算達成夙願把安娜正式撈到自己手裡。但是他這麼幹完之後,心情比原來更壞。回到家后,他連續幾天都垂頭喪氣。

但是答應人家的事情還是要做,利昂在皇帝面前誇下海口,其實他的水準還達不到能獨立完成複雜作品的地步。於是他在斯特拉瑞亞大陸進入20世紀以來的頭一個月里,每天窩在家裡和安娜、奶奶一起做針線。

羅伊德回家后整日憂心忡忡,既不出門也不像前一陣子那樣討好瑪格麗特,反而把自己關在屋裡每天看著報紙喝悶酒,時不時出門一趟,也在第二天一早必定回家。瑪格麗特問起丈夫是不是和皇帝談過什麼,他也絕口不提。

到了月底,在凱瑟琳的強力支援下,利昂總算弄出一件算是能矇混過關的長裙,給皇宮寄過去后附上信件,算是把這件事應付過去了。他還穿了一條珍珠手串作為附贈品。

在此之後,利昂也該開始恢復他的劍術訓練了。

「好大的雪!」利昂驚呼。

「這周已經下了兩場雪,您不會才知道吧。」米歇爾站在雪地里,一身護具,手上握著訓練用的木劍。

「我一個月沒出門,連窗外的景色都沒看過。」利昂說,「怪不得冷得要死,壁爐里的沙羅曼達都沒精神了。」

「您要是練劍也能像您擺弄刺繡一樣專註,您的進步會快很多。」

「我已經儘力了!」利昂抗議似的揮舞手上的木劍。

此話不假,自從利昂救下總務室里的安娜,他的練劍熱情比以往要高漲許多,這是因為在那次和「怪老太」(利昂取的名字)的戰鬥中,利昂發現劍術確實有用,而且不僅是用作他很反感的打打殺殺。

師生二人一路前進,快要走到府邸門口時,眼見米歇爾老師還沒有停下的意思,利昂有些不耐煩了。

「我們要到哪去?不去訓練場嗎?」利昂步履沉重,腳上的靴子保暖且防水,但他還是能透過皮革感到自積雪而來的縷縷寒意。

「今天是難得的好天氣,到雪地上去野外訓練!走吧,還有一段路。」米歇爾頭也不回。

「等我走到就要累得沒力氣啦,馬車在哪?」

「沒有馬車,我們自己走過去。您作為男孩兒要學會堅強。」

「為什麼我是個男孩兒?」

「這您要問瑪格麗特夫人去。」米歇爾笑出了聲。

「為什麼男孩必須要堅強?」

「您長大後會明白的。」

「每個人都這麼說!我才不明白呢……」

「等等。」米歇爾突然間一揮手,打斷了利昂的嘀咕聲,「你看那是誰。」

跟隨老師的目光看去,利昂只見雪地上一片白茫茫,瞧不見有什麼。

「站住!」

利昂正愣神之間,米歇爾如離弦之箭飛奔出去。

男孩連忙跟上,他畢竟是個孩子,雖說步履輕盈終究腿短,等他趕到時米歇爾已和面前的人對峙起來。

定睛看去,那人身材矮小,雙手雙腿以其身材而言卻算是很長。那人全身穿著白衣,勁裝緊袖,站在庭院的積雪里。此人的一身白衣和積雪的顏色混在一起,叫人從遠看去分辨不出,米歇爾果然是好眼力,剛才隔著老遠一眼看見此人在庭院里飛奔。

「都說了,我是來找人的,這家主人叫我來見他。」那白衣人說。聲音透過面罩顯得含混不清。

「誰在找人時會穿一身緊身裝束翻牆進到庭院里來。」米歇爾冷笑一聲,「我家主公也沒有說過今天有您這位客人。」

「我沒有惡意。」那人說。

米歇爾毫不相信此人的話,因為他看到那人雙腳站出丁字步,右手藏在身後已擺出架勢。

米歇爾劍鋒斜指地面,擺出半鐵門式起手,目光集中在那白衣人身上,伺機拉近距離。他只穿了訓練用的護具,拿著裹了減震布的木劍,因而不敢輕舉妄動。

「您可以說實話,或者我們站在這兒直到明天早上。」米歇爾腰背挺得筆直,目不轉睛地盯著白衣人。

利昂見他們對峙,想到自己也許可以幫忙。之前對決怪老太的勝利給了他信心,他靜悄悄繞到白衣人斜後方,準備趁對手不注意時發動衝刺。殊不知踩在雪上的聲音早已出賣了他,白衣人注意到身後有個小個子正在窺探,當下不動聲色,等待對手下一步行動。這急壞了米歇爾,利昂的行動他看得一清二楚,但此時雙方對峙,他擔心白衣人手中藏有暗器,不敢有所動作,更不敢偏離視線,只能暗自祈盼少爺能意識到危險儘快離開。

可惜利昂不認為自己有危險,反倒覺得此時是個好機會。當他移動到對方十步左右的距離,猛然間以最快速度沖向白衣人,雙手平舉木劍在胸前,劍鋒指向白衣人的腰間。他知道訓練用的木劍上防護措施非常完善,劈砍必然缺乏威力,想對那人造成點傷害,必然只有用刺擊。

「利昂,別動!」米歇爾大喊。

此時已經來不及了。白衣人略一側身,靈巧地避過身後直直刺來的一劍。利昂這一劍刺空,來不及有所反應,只覺腹部遭受重鎚般的一擊,頓時他小小的身體騰空而起,在半空中停留一瞬后整個地在地上。原來白衣人側身一閃后,面對門戶大開的利昂,以左腳為軸轉身抬起右腿使出一記膝撞,這一擊集合了白衣人向地面借力的瞬間爆發力,和利昂靜止衝刺的衝撞力,強度之高,若是踢在普通成年人身上,必叫他落得個內臟破裂的下場。好在利昂是個身體輕盈的兒童,挨了這一下迅速飛出半空,反倒卸掉不少力氣。儘管如此,劇痛還是讓他當場暈了過去。

白衣人這一腳踢出,身後米歇爾已衝到近前,手中木劍照此人後腦直劈下來,他這一劍出手迅猛,對手沒有任何躲避的餘地。白衣人憑雪地上影子看見身後敵人襲來,右腳落地后左腳回撤,飛速轉過半身,同時高抬右臂格擋劈來的木劍。這一劍米歇爾已用上十成十的力氣,雖是訓練用的木劍,打在尋常人身上也得骨折,然而那白衣人徒手招架,木劍砸在手臂上只一聲悶響,白衣人紋絲不動,木劍反而給彈了開來。

米歇爾震驚不已,來不及多想,他不等重整架勢直接斜劈過去,這次白衣人靈巧地閃過,同時拉開了與兩人之間的距離。劍術教練已經意識到,眼前的白衣人是一位高手,他心裡焦急萬分,想去確認少爺的傷勢,面對敵人卻不敢分神。兩人正對峙間,遠處一聲叫喊打破了局勢——

「怎麼回事!」

是門衛聞聲趕來。

白衣人趁機抬腿挑起地面上一層積雪,米歇爾本能地擋開,就看見對手掉頭便跑。

「快去救少爺,他受傷了!」米歇爾回頭沖門衛大喊。話音未落,他調頭飛奔而去。

二人一前一後在在雪地上追跑起來。米歇爾健步如飛,可身上穿著護具終究礙事,再加上前面那個白色的小個子速度奇快,又搶了先機。米歇爾眼看自己被甩得越來越遠,只有大聲呼叫,盼望能引來府邸里更多人。他很清楚這樣做的風險,剛才通過短暫的交手,米歇爾清楚地意識到那人絕對是個強者,隨意招呼未經訓練的僕人或警衛捲入其中,很可能造成傷亡。但眼下別無他法,形跡可疑闖入者剛剛又傷了少爺,若輕易放過必將後患無窮。

果然很快逐漸有人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白衣人不應戰,憑閃轉騰挪繞開攔路者。很快追逐的人越聚越多,白衣人被堵進死角。正當眾人以為得手之際,白衣人一躍而起,飛身躥上兩米多高,扒住窗檯沿牆壁飛快地攀登上去。

眾人一時間看傻了眼,好在米歇爾反應迅速,大喊一聲:「快拿東西砸他!」

多數人迅速行動起來,或者抄起手頭的傢伙扔出去,或者從地上找石頭。這些人手上準頭糟糕至極,大多數投擲物都砸在離白衣人很遠的牆壁上或窗戶上,沒砸到入侵者玻璃倒是碎了好幾面。不過這行動多少起到了威懾作用,白衣人顯然慌了,攀爬速度遲鈍下來。這時米歇爾手握木劍的劍身部分,劍柄朝前,站遠了對準白衣人的後背,用扔標槍的手法擲出,這一下精準度高得多,剛好打中白衣人的右肩。白衣人已爬了三層樓高,挨到這一下吃痛,右手放開窗沿,身體失去平衡幾乎要摔下來,只有左手還緊緊抓在窗沿上。米歇爾看那人吊在半空知道再給他一擊必然得手,正想找件趁手的投擲物,白衣人卻又動了起來。這次他舉起手猛錘窗戶,竟砸碎玻璃,翻窗而入。

「盜賊闖進去了,快追!」聚在樓下的一伙人里有人喊道。

白衣人進入的是西側的眾人隨即一股腦地衝進去。米歇爾站的太靠後,一時間擠不進去,他知道那白衣人不好對付,不敢耽誤,乾脆跳上窗檯翻窗戶衝進屋裡。等他和眾人趕到三層,卻看見一群人在圍觀。他撥開圍攏的人群,看見白衣人躺在地上,雙目緊閉,似乎是已經失去意識。

「你們,誰幹的?」米歇爾整個人都傻眼了,以他所見過白衣人的身手,他不覺得府邸里有任何人能輕易打倒此人。

「好先生,不是我們中的任何人。」在場其中一名僕人說,「我們到的時候,就看見她躺在這兒。」

「她?」米歇爾有點疑惑。

走進一瞧,看見白衣人的面罩已經揭下,露出的正是一張女孩子的臉,看上去只有十來歲。米歇爾臉色發青,不敢相信剛才對峙許久的高手竟是個兒童。再仔細看,他發現這女孩兒竟長有一對狼耳。他好奇心起,俯身仔細檢查起來,首先打開她的袖口,發現她手臂上綁著護腕,那護腕中鑲嵌有無數金屬絲線,疊了好幾層,看來是這件裝備幫她擋住了之前的斬擊。

一個十來歲的女孩為何會有這麼精良的裝備?——米歇爾心存疑惑。可他來不及細想,站起來對眾人說:「總之先給她捆上,找間屋子關起來。我要去彙報主公羅伊德。」

劍術教練轉身離去,其餘人七手八腳地忙活起來。他們誰都沒注意到,高處始終有一只夜鶯在俯視他們。

「瞧你養的這群飯桶!」透過夜鶯監視全程的蕾奧妮大罵,「要他們有什麼用,抓個小賊還得我出手。」

「特殊情況嘛,這座宅子又不是為戰爭準備的。」羅伊德斜靠在枕頭上,滿不在乎地說。

蕾奧妮正在羅伊德的卧室里,光腳站在地板上,她身上披了條綢子,除此之外沒穿其他衣服。再一次,羅伊德沒對妻子說實話,在皇宮見過某位老朋友后,他確實發愁一些事,也確實時常喝點酒,而除此之外他還躲在卧室里做從少年時期開始每逢焦慮時必然會做的事,也就是和雷奧妮老師做愛。

適才兩人正乾柴烈火,蕾奧妮布在宅邸四周布置的探知法術陣響起警鈴(她習慣在每個長期住所布置),她派出﹤夥伴精魂﹥前往查看,目睹整出鬧劇直到看見白衣人逃進樓內,於是她布下幻影陷阱迷暈入侵者,這才有了米歇爾看到的那一幕。

「過來,寶貝,」羅伊德抬起手招呼他的老師,「讓我們繼續……」

「繼續你個頭!」蕾奧妮劈頭大罵,毫不顧忌身上唯一的遮蓋物脫落到地毯上,「你有點危機意識好不好,看看現在是什麼情況?你家已經進刺客了!」

「這不是抓住了嘛。」

「這次是有我,不代表以後每次你都有這好運氣。」蕾奧妮沒好氣地說。

「你在關心我?」羅伊德擺出他一貫的嬉皮笑臉。

「你怎樣都可以,就是不能死。」蕾奧妮面無表情地說,「你死了我會很麻煩。」

「為什麼?現在不是已經沒有人再找你麻煩了嗎?你現在是自由身了。」

「那我也不想樹大招風。」

「到頭來你想要的無非是莫納什的家產,當年我就該想到……」羅伊德雙手抱肩,審視著赤裸的蕾奧妮。

「我要的是這個家女主人的地位,同時不會受人矚目。」蕾奧妮叉著腰站在他面前,美麗的胴體毫無遮攔地展示給羅伊德。

「你騙我騙得好理直氣壯啊。」

「那你去找瑪格麗特,她對你真心實意。」

「別提了,她都不理我。」羅伊德聳聳肩,「話說回來,你當年還對我吹噓你能把她調教成聽話的寵物什麼的,現在還有可能讓你兌現諾言么?」

蕾奧妮冷笑一聲:「當初你拒絕我時是如何義正言辭,好像我是個魔鬼,而你是守護公主的騎士。現在你卻好意思跟我提這個了?」

「討好女人真心累……」

「的確!世界上有哪個女人會像你老師這樣慣著你,除了為兩個子兒對你搖屁股的妓女。」蕾奧妮神色黯然,「你現在要我做那是來不及了,這種事要趁年紀小,她現在這歲數我給她上手段只會摧毀她的精神狀態而已。再者說,她可是你兒子的母親,你想讓我對她做什麼?你號稱的良心呢?」

「我就開個玩笑嘛,你較真幹什麼。」羅伊德滿臉尷尬。

「法術的世界里沒有玩笑。」蕾奧妮神情變得冷峻。

「我又不會法術……」

「是的,你不會!所以你沒看到剛才發生的事。而你現在要做的就是趕緊走出這間房子然後用你不需要魔法也能掌握的肉眼視力去看看闖進你家的人究竟是誰,搞清楚她可能是誰派來的,目的是什麼,跟皇帝之前交代你的事情有沒有關係。我親愛的小羅伊,這些年來你在事業上高歌猛進的同時,已經的罪過多少人結過多少仇家,連我都想象得出!你清醒些,別再滿腦子性交!」

蕾奧妮這一通連珠炮說得羅伊德目瞪口呆,沉默半晌他才喃喃說道:「嗯……好的。」

「那就快去!」蕾奧妮徹底沒了耐心。

羅伊德像是掉在地面上的魚似的跳起,急匆匆穿好衣服奪門而去。

出門沒走幾步,他正好迎面碰上前來報信的米歇爾,後者簡單把情況說過幾句后,立刻帶上主公趕到關押白衣人的房間。

推門而入,羅伊德看見那女孩兒給綁在椅子上。她身上的外套已經除去,之前從她身上搜出的裝備有護腕、鉤索、軟甲、幾支飛鏢、藏在綁腿里的一把匕首。女孩垂著頭,還沒有蘇醒過來。羅伊德第一眼注意到的卻不是別的,而是她那雙顯眼的狼耳,和毛茸茸的雙手。

「是她!」羅伊德驚呼一聲。

「主公,您認得她?」米歇爾在旁邊問道。

「不會吧……」羅伊德來不及理會米歇爾,徑直走上前伸手抬起女孩的頭。看到她的臉時,他心中最後一絲僥倖也破滅了。

「也算不上認識……我可以肯定你們抓錯人了。」羅伊德說,「她沒受傷吧?」

「沒有,只是暈過去了。不知道是誰幹的……」

「無關緊要的。」羅伊德揮揮手,「她沒受傷就好,否則我還要賠更多錢。」

「賠錢?」

「我之前在城裡不小心撞傷了人,因為挺蠢的,所以我沒跟任何人提過……她就是受害者,我當時留下付醫療費的支票,又留下名帖告訴醫生讓她痊癒後來找我。但她一直沒來,我也早就忘了這事。對了,她沒說過任何話么?比如說她是要來找某某人之類的。」

「她倒是提過是來見這家的主人,可是我看她形跡可疑,而且實力很強,因此沒信她的話。」

「她會戰鬥?」

「是的,顯然她受過非常專業的訓練,而且水平相當出色,以她的年紀來看這是很奇怪的。我之前和她過了幾招,沒拿下來,她還踢傷了少爺。」

「你說啥?利昂受傷了!」羅伊德尖叫道。

「是的……」

「快帶我去看他!」

兩人正要出門,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細微的呻吟,看來他們的囚犯已經蘇醒。

羅伊德回過頭看看女孩,猶豫幾秒后咬咬牙,對米歇爾說:「你去看看利昂,我留在這兒跟她聊聊。」

「可是,主公……」

「我心裡有數,你去吧。」

米歇爾躬身行禮后迅速離開,房間里只剩下羅伊德和狼耳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