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1 狼耳少女
本章節 11924 字
更新於: 2023-12-19
「看,就是這朵。」起床還沒多久便跑下樓的利昂指著一朵花說,「我照她的樣子縫出來的。」
涼亭前的園中,白芍藥正開著好幾束。利昂所指的其中一朵,安娜瞧了半天也沒看出和其他的有什麼區別。
「這朵花……很特別?」安娜問。
「並沒有。去年她是最後一個開花的,因此另外幾顆都凋謝了的時候只有她還在,所以我當時很想看看今年她會是什麼樣子。」
「少爺連這件事也記得呀。」安娜驚訝地說。
「只要我想,沒有我記不住的事。」利昂得意地用拇指和食指一搓。安娜已經明白那是打響指的意思。
「您真是厲害。難得它開得這麼好,需要我幫您摘下來嗎?」
「噫!你要幹嘛?」利昂很好似聽見了很恐怖的話。
「我只是想,有一種方法可以把鮮花保存起來……」
「千萬別,她會死的。」
「我很抱歉……」
利昂搖頭說:「就讓她在這裡,等到明年還會再見。凡妮莎告訴我的。」
他靜靜蹲在芍藥旁邊,一雙湛藍的眸子凝視著花瓣。
「讓我看看誰在這裡呀。」身後傳來凡妮莎的聲音。
男孩一瞬間跳起來,竄到正要行禮的安娜身前,單手叉腰裝出一副氣派的架勢。
「又來看那朵芍藥?」凡妮莎微笑著。
「已經完工啦。」利昂說。
「真的么?能否讓我看看?」凡妮莎問。
利昂沒答話,扭過頭去看了看安娜頭上戴著的那朵白色小花。
「你自己作的?多麼精美的作品!」凡妮莎看著絲綢作的白花,忍不住感嘆,「少爺,我可不少故意要恭維你。要是外頭不知情的人看見,沒人敢相信這是一個七歲男孩兒作出來的東西。」
「我的東西都是非賣品。」利昂扯著安娜的衣角。
「這樣啊。」凡妮莎笑了笑,又抬頭望向安娜,「安娜小姐,您身體好些了么。」
「讓您擔心了,太太。」安娜回答,「我完全好了。」
「希望幾天前那次誤會不要影響您對我們的看法。」
「啊,那怎麼會呢。我對少爺……哎——」
安娜話沒說完,利昂拽著她扭頭就走。
「少爺……您要去哪?」
「走啦。」
「可是——」
「走啦。」
「等一下啊,我這又哪裡得罪你啦?」凡妮莎趕上幾步,攔在兩人面前,「值得這麼記恨我?」
「我不會記恨你。」利昂面無表情,「我只是後悔罷了。」
「後悔什麼?」凡妮莎感到不可思議。
「不知道哦。」利昂繞開她,繼續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你媽媽在找你!」凡妮莎沖他的背影喊。
利昂停下腳步,回過頭繃緊下顎的肌肉做了個怪樣子:「那好吧。」
瑪格麗特叫利昂回去,是想給他吃點心,一會兒還要吃晚飯。母女倆和府邸里任何人都還不知道羅伊德在外面出了車禍,他也根本不想告訴任何人。
好在他沒等多久便得知傷者並無大礙,只有身體各處軟組織挫傷,以及斷了兩根骨頭,沒有生命危險。羅伊德鬆了一口氣后問及傷者身份,才得知傷者身上沒有任何一張紙,也完全找不到能識別其身份的物品。
「她醒來之前,應該是搞不清楚身份了。」醫生說。
「她?」羅伊德詫異地問。
「是的,先生,那是個女孩子。」
「您能估計出她大概的年齡么。」羅伊德想起把傷者從車底下弄出來的時候,看到她的身材很瘦小。
「大概10到11歲之間。」醫生回答說。
羅伊德聽了之後沉默不語,只覺得背後一陣惡寒,最近怎麼總是捲入兒童受傷害的事件里去?
「您不必太擔心,」看見羅伊德臉色不妙的醫生笑著說,「大概率只是個隨處可見的流浪兒罷了,那些缺少家教的小孩子喜歡四處亂闖,出事故是常有的,單我們院每年都得接收幾十起這類病例。」
羅伊德搖了搖頭,轉身走進病房看到仍昏睡不醒的傷者。仔細一看,是個膚色黝黑的女孩,相貌說得上可愛,一頭灰褐色的頭髮亂蓬蓬的像是許久未曾洗過。羅伊德注意到女孩的體貌特徵和別人不太一樣,那雙耳朵位置比一般人的略高,長在接近太陽穴的地方,形狀像一對狼耳,耳朵上毛茸茸的毛髮和頭髮連在一起分辨不出邊界。她的頭髮也像是動物的毛髮又細又軟,而不像人的頭髮。
「她這是有什麼血統?」羅伊德站在床邊自言自語。
「我想應該是豺狼人。」跟在身後進來的醫生答話說,「根據經驗,她這種體貌特徵應該是有豺狼人血統,最有可能是她的父母其中之一是一位半豺狼人。這是很罕見的。」
羅伊德向下看,女孩兒露在被單外面的手上,指甲異常鋒利。或者說不能算作指甲了,更像是犬科動物的爪子,並非長在指尖上而是從指尖伸出來,看上去或許能伸縮。她的小臂喝手背上的毛髮也比一般的凡人女孩更重,毛色和發色一致。
「半豺狼人本就少見,他們竟還能和凡人繼續通婚繁衍後代……」羅伊德好奇地嘟囔。
「豺狼人通常住在他們的保留地里不願意和我們接觸,和凡人通婚的行為他們視之為不詳,生下來的孩子大都會被他們殺了,就算活下來的也因為醜陋而混跡社會底層。」
「醜陋?這孩子長相很正常呀。」
「所以說她這種類型很少見。她最多只有四分之一豺狼人血統,導致部分豺狼人特質在她身上有所體現,長相又接近大多數正常的我們凡人。那些有一半凡人血統的半豺狼人,大都有不同程度的畸形,無論我們還是豺狼人都會認為他們很醜。他們就算有後代,也大都會給賣給人販子,轉手到那些有各種獵奇愛好的名門望族……」
聽到醫生的話,羅伊德臉色很難看,他本人就是一等一的名門望族之後,皇都的貴族圈子裡有哪些流行活動,他雖不參與,還是有所了解的。為此他常常義憤填膺地感到多年來醜聞纏身的自己才是他所屬這個階層中少見的老實人,所以伴隨年齡的增長,他對媒體的鄙視與日俱增。
「大夫,她大概什麼時候會醒?」
「為了治療給她用了睡眠藥劑,醒來恐怕要明天了。」醫生回答。
「好。這是我的名片,麻煩您幫我交給她。」羅伊德遞出兩張紙片,「另外,還有一張是支票,抬頭寫好了。直到她康復為止,這段時間的治療費用到時候請開出一張單子,費用寫在支票上無論多少到上面所寫銀行兌換即可。治療過程中請全用最好的方案,務必別留下後遺症什麼的。」
「哦,是、是的,先生。」醫生頓時有點口吃。
「等她醒了之後,告訴她康復后就按名片上的地址來找我,多謝!」
醫生滿臉堆笑地送走了羅伊德,回頭看了看那個有半豺狼人混血的女孩。
「讓爵爺碾了果然不同凡響,這下你要交好運啦。」醫生沖女孩自言自語了兩句,隨後意味深長地笑著離開。
醫生是以己度人,他設想的那些事羅伊德並未想過,他有他自己的考慮。不過眼下不僅要修車,而且還有更重要的事。他心想這位萍水相逢……或是相撞?的小女孩的事還是得留著她醒了再說吧。
他準備周末去看望母親,這次要帶全家人一起去。自從開始卷進岳父的貢品生意,他就越來越忙,曾經每周必去的修會,去的頻率也越來越少。如今母親的病情已經穩定了許多,有家不回老是住在外面也不像話,這次他下定決心,要帶母親回家來住。
這次去見母親是幾個月以來久違的,利昂也為能見到奶奶感到興奮,每次他都會給奶奶拿自己的新作品,然後得到凱瑟琳一番發自肺腑的誇讚。儘管父母和凡妮莎、多默等人也會稱讚他,但利昂時常下意識地感到他們並不理解針線手工的魅力,包括媽媽也是如此。他最開始的確是和媽媽學了刺繡,不過瑪格麗特的水平只是入門級,利昂學會後很快就超越她了,奶奶才是真正的高手。利昂每次拿給她新作品時,奶奶除了稱讚還會給他提供一些新想法,熱愛做針線的利昂和奶奶很能玩得到一起去。
這次,他和爸媽一起見到奶奶時,他正左手抱著他的完成版的大工程「公牛」玩偶。
平時照顧她的修女告訴凱瑟琳一家人已經來了的時候,她還在陽台上曬太陽。她起身還未走回房間時,沖在最前面的利昂正好撞見她。凱瑟琳身體狀況已有所好轉,因而氣色不錯,臉上的病容比過去減輕了許多。她年輕時也曾是個美女,不過今年已有56歲了,頭髮花白,臉上一道道皺紋交錯,風華不復當年,但她面色中卻沒有老年婦女的乾癟,反倒給人種活潑感。看見可愛的小孫子來了,凱瑟琳的精神隨之振奮,又好奇地看了看身後那個沒見過的女孩。
「哦,小萊利!都多久沒見著奶奶啦。」凱瑟琳向利昂伸出手。她是除瑪格麗特以外另一位用萊利這個昵稱的人。
「凱茜,你看!」利昂舉起他手上的白色玩偶。
「又是你作的?」凱瑟琳微笑著接過那隻造型可愛的三頭身小馬,那雙明亮的眼睛和眼角的皺紋一起眯成一條線。
「他這幾天鬧著要給你看新作品呢,媽媽。」羅伊德跟在後面進來,「這小子和其他孩子不一樣,就喜歡那些女生玩的東西。」
「有什麼不好的,說明他能靜下心來學東西。」凱瑟琳眉毛一挑,「像你小時候整天搗亂才好么?」
「我可沒說不好。」羅伊德笑著說,「但我敢肯定,他鬧騰起來也不輸於那時的我。」
「大師來了以後你倒是整天跟他泡在書齋里,可結果嘛,嘿!」凱瑟琳至今還不知道「大師」其實是個女人。
這時候,瑪格麗特也跟了進來:「好久不見呀,凱茜。」
「哦,小麥琪。你們都來啦,今天真讓人高興。」凱瑟琳說,「哦,這位姑娘是誰。」
「媽媽!安娜!」利昂回頭看見母親和跟在身後的小女僕,三兩步跑到她們身邊。
她之所以會跟來,是利昂堅持不懈要求的結果。這段時間利昂總是粘著安娜,瑪格麗提仍不願意帶她一起吃完飯,但除此之外的時間,除了上劍術課以外大都和新來的小女僕待在一塊。這種情況除了多默以外的人都感到驚訝,他們印象里少爺是個心善但特立獨行的小孩。唯有多默在心裡饒有興緻地猜測少爺這個小男孩的懵懂感情會持續多久,還是會隨著時間升溫。
「過來,這位是羅伊德的母親凱瑟琳夫人,跟你說過的。」瑪格麗特對安娜介紹道。
「夫人。」安娜戰戰兢兢地屈膝行禮。
「她是新來的,我一個朋友推薦到我這兒來某個差事。」羅伊德說,「最近瑪格麗特安排她幫忙陪利昂讀讀書什麼的。」
「你好呀,可愛的小姑娘。抬起頭讓我看看嘛。」凱瑟琳說著走近了兩步。
「我最近發現了,安娜認識的字還沒有我多。」利昂站在她身旁,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瞧把你得意的。」羅伊德忍不住揶揄,「人家有活要干,不像你天天看閑書,當然你會得多了。」
「明明是我學得好!」利昂不滿地反駁。
「這個小姑娘,」凱瑟琳掏出口袋裡的眼鏡戴在鼻樑上,「看上去和小利昂有點像呢。」
「我也有同感。」瑪格麗特淡淡地說,又看向羅伊德:「不如你收她當乾女兒吧。」
「你同意么?」羅伊德微微一笑。
「我不同意!」沒等母親說話利昂就跳了出來。
「奇怪,你不是很喜歡和她一塊玩么,」瑪格麗特好奇地問,「讓她當你姐姐你卻不樂意了?」
「除非她比我小!因為我才是老大。」利昂拍著胸脯,「你們想要女兒可以再生一個嘛。」
眾人大笑不已。唯有安娜仍舊看著腳尖一言不發,雙手始終在擺弄衣角。
難得人都湊齊了,眾人愉快地坐下一起喝下午茶。利昂往嘴裡塞進很多甜點后很快坐不住了,一會兒繞桌子亂跑,一會兒纏著奶奶要該如何縫出更複雜的花紋,凱瑟琳每每認真作答。趁此機會,羅伊德提出接母親回家的想法,沒任何人反對,凱瑟琳也當即答應下來。這些年她的病症已好了很多,眼下雖偶爾有所反覆,但她自己覺得已無大礙,醫生們也相信她的情況已經穩定到可以居家療養。更何況,在外面一住這麼多年,哪個母親會不想念自己的孩子。
說的容易,最終搬家卻拖拖拉拉的到9月才徹底完成,原因是老人家這許多年來已經在修會攢了太多個人物品。這期間利昂繼續練劍、念書、干各種事情,瑪格麗特繼續保持她對丈夫愛答不理的狀態,不過她終究還是心軟,每次羅伊德找她耍貧嘴,她也沒法完全不予理會,久而久之僵硬的關係也重新緩和了下來。她每次放低身段,都以失望和後悔作為收場,下一次又平白抱起希望,如今也不例外,她還不知道如今的羅伊德才是真正開始長期包養情人。多納特對此心知肚明,也絕不說破。同樣對兩人糟糕的婚姻關係心知肚明的還有凱瑟琳,兒媳多年來從沒跟她正式提起過羅伊德各種花天酒地的事,但她是看報紙的人,每次跟兒子提起這些消息,他都斷然否認說是媒體造謠,然而老太太堅信無風不起浪,再說他看到小兩口之間相處狀態的變化也能猜出不少。每次有機會和利昂單獨相處時,也會從孫子嘴裡聽到不少消息,這讓她大致得以確信,兒子沒有成為一個好丈夫。凱瑟琳自忖如果這些事鬧大,能做到不為兒子說一句好話,但她這把年紀也能看出瑪格麗特是不想撕破臉的。每每想到當年弗里茨活著的時候莫納什一家是誰也挑不出毛病的楷模人物,到了晚輩卻成為比多數宮廷貴族好不了太多的那種爛攤子家庭,她只有默默嘆息。好在小孫子聰明伶俐又可愛,自己的晚年生活的主要樂趣,恐怕就要維繫在小利昂身上了。
最開心的大贏家依然是羅伊德,他現在藉由天氣熱長期休假,過上了一種完全遊手好閒的生活,如今家中有妻兒有老母,又能時不時去找躺老師。母親也支持他儘早完全退下來的決定,畢竟她也清楚兒子絕無真實本領。唯有一件事是羅伊德還得乾的:為皇帝配藥。
說來也怪,這本不該是羅伊德本人的職責,他並非御醫,可皇帝不喜歡找羅伊德卻,喜歡找羅伊德。馬修一世的身體狀況近年來很不好,而且一年不如一年,這是眾所周知的。而羅伊德多年前為貢品護送工作立下大功,靠的不僅是他獨特的戰術思維,更有他在鍊金術方面的才華。或許也因為這點,病急亂投醫的皇帝居然來求他給自己調些葯。羅伊德硬著頭皮幹了一次,皇帝反應良好,說癥狀極大地緩解了。此後皇帝愈發依賴羅伊德的葯,從此疏遠了御醫。公爵也只好一次次為皇帝開藥,拜之所賜,莫納什家族在皇帝面前愈發受寵,甚至發展到算是朋友的關係。皇帝常常招呼莫納什一家進宮與他自己一家把酒言歡,還屢次去府邸看望過羅伊德,發展到現在,就連利昂也很熟悉皇帝這個人,還送過皇后一條手絹,跟年齡相差不大的皇儲斯特凡更是熟絡。
「你這個配方有點不對勁啊……」全身一絲不掛倚在羅伊德懷裡的蕾奧妮,身體連同被子一起纏在羅伊德身上,手上舉起羅伊德給她的字條正認真閱讀。
他倆在蕾奧妮居住的外宅里,剛剛云雨一番。羅伊德想起讓老師檢查他即將用在皇帝身上的藥劑配方,蕾奧妮仔細看過去,發現了某些端倪。
「坦白說,我不是專門搞鍊金術的,不過你那點東西大都也是我當初邊學邊教給你的。」蕾奧妮臉上充滿懷疑的表情,「我能看出不對勁的部分,想必你也能看出。因此我想你也不必問我呀,你該不會真的看不出這張配方是怎麼回事吧。」
「我覺得這在恢復血液活性方面很有效。」羅伊德說。
「確實很有效,但到此為止了。問題就在這裡,你這張方子稀鬆平常,唯有藥材都很名貴。我敢說你在煉金學會認識的那幫蛋頭,沒一個開不出這種葯。皇帝不去問御醫專門來找你,你就給他這種毫無技術含量可言的東西,他還覺得有效?」
「的確如此,但我也拿不出更好的來了。我已經為他配過多次葯,每次都是這麼就能矇混過關,在細節上作些改變罷了。」
「從多久以前開始的?」
「好幾年了。那時我立了一件大功,皇上對我印象深刻。過了兩年穿出他身體不適也治不好的消息,後來有宮廷侍者來找我,我莫名其妙地就開始給皇上治病了。」
「他為什麼找你?」
「我不知道,也許是皇上不信任醫生。最初,他是有頭疼的癥狀,後來越來越嚴重,還伴隨著驚悸、呼吸困難,等等癥狀。御醫召來一批又一批,都診斷不出什麼。治療方法試了很多,也沒多大用,徒增折磨而已。」
「他們弄的沒用,你用這大路貨反而有用?」
「可能是他的心理作用,也可能是他想用我做擋箭牌回絕那些他認為是騙錢的醫生。誰知道呢。」
「皇帝有病不治,找你這位業餘人士拿葯,裡面恐怕很有問題。你最好小心點。」
「我想過你說的問題,以前還跟勃蘭特醫生聊過,他對我的配方評價和你差不多,我問他能不能改進,他說不親自問診很難給出結論。現在我也沒別的辦法,騎虎難下呀。」
「勃蘭特是誰?」蕾奧妮問。
「我家的私人醫生。」
「原來那個呢?」
「開了,我後來發現他水平不行,畢竟跟你學過。」
「你倒不如那時就雇我當你的私人醫生!」
「哎……又來了。」羅伊德的臉偏向另一側。
「對啊,我又來了!當年為何非要趕我走?」蕾奧妮像踩了彈簧似的從羅伊德身上跳起來,紫色的雙瞳緊盯著她曾經的學生,那眼神銳利到羅伊德來不及再注視她裸露在他面前的上半身。
「唉,我也說過。當時我想跟你結婚嘛,你又不願意,我就跟你賭氣……等你一走,後悔也來不及了。」
「那現在呢,你還想跟我結婚么?」
「現在無所謂了,能跟你在一起,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哎喲,說得好像你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到最後我既沒對得起瑪格麗特,也沒能對得起你……」
「得啦,羅伊,我都多大歲數的人了,沒什麼對得起或對不起。倒是那個叫瑪格麗特的小姑娘,我本有機會把她變成一個你理想中的妻子,可你不准我那麼干,她倒是也對你很忠誠嘛。」
「別提了,我跟她已陷入感情危機。」
「你活該。」蕾奧妮站起身,隨手抓了間罩衫套上,「總之,這事很蹊蹺,你多注意吧。」
話雖如此,羅伊德免不了拿著他的靈丹妙藥去應付差事,得到的反饋和以往同樣好。恩寵當前,羅伊德雖有疑惑亦不敢推辭。
後來幾個月都沒發生過什麼事,凱瑟琳回來后家裡熱鬧了不少,她很寵愛以前不能常見的小孫子,對跟在他身邊的女僕安娜也很呵護。她經常叫上兩人一起教他們做針線,安娜在這方面出人意料地笨手笨腳,任凱瑟琳如何循循善誘,她也綉不出一條直線。利昂對此相當失望,損了她好幾次,若不是凱瑟琳制止恐怕利昂遲早會把安娜罵哭。此後安娜能為利昂的縫紉事業做出的唯一貢獻就是充當他的展示台。
自從安娜被安排到瑪格麗特身邊開始,大多數時間她的工作都是幫忙侍候少爺或者整理藏書,每天基本上跟在利昂身旁。利昂並沒有因安娜的出現而忘了多默,反倒是不上課的時候經常帶她一起去找管家的兒子四處玩耍。可惜安娜性情軟糯,成熟爽朗的多默不是跟她不是很合得來,往往是一大一小兩個男生在打打鬧鬧,小女僕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凡妮莎教利昂念書時,安娜就陪在他身旁,除了端茶倒水,利昂也要求陪他聽課,否則太無聊。利昂喜歡自己讀書,而不喜歡上課。他自己找書看的時候,也讓安娜陪在他身邊。最初他喜歡要安娜讀給他聽,但有那麼幾次后他就不再這麼幹了,因為利昂發現只要自己不說,安娜就不敢停下來,一直讀到嗓子啞掉,這讓他屬實有點奇怪。
還有一件值得講的事。利昂曾經帶安娜去看的一個白色的好朋友,地點在馬廄。
「快過來!」利昂舉高雙手,撫弄著那匹白色小馬駒頸部柔軟的毛髮。
「她叫『公牛』,安娜,來,你摸摸她試試。」利昂回頭對安娜招呼著說。
安娜走進棚屋,小心地伸出手,輕輕觸碰到那身潔白的鬃毛上。公牛立時湊近她的馬臉,嗅了嗅安娜的頭髮,可憐的女僕被這匹小馬嚇了一跳。
「不要欺負她。」利昂說。
他又對安娜說:「這就是我的朋友『公牛』,她是一批小母馬,去年我爸爸買她回家來的。那時她才一歲多,沒現在這麼高,今年她長得好快!」
安娜不知該說什麼,只有聽少爺自顧自說著的同時點點頭。
「你沒有什麼問題要問?」利昂不滿地嘟著小嘴。
「其實是有的……」安娜說。
「快問!快問!」利昂興奮地邊說邊跳,他跳起來的時候比安娜還要高。
「就是……她是一匹母馬,那麼為什麼叫『公牛』呢?」
「這個問題問得好!」得到了想要的問題后,利昂得意地手在空中一劃,意思就是打響指了,「因為她那時候跳得像頭公牛。」
「嗯……」安娜顯然不理解少爺的意思。
「她是去年爸爸買回家的,那時她才1歲多。爸爸說前主人沒怎麼好好對待他,看她很可憐就買回來了。她剛來的時候和我們不熟,很害怕,那時我趁大家沒注意,一下子竄到她背上。她受了驚嚇,躥出去狂奔猛跳,我在她背上就甩呀甩呀甩。好長時間她才平靜下來,幸虧有這件事,此後她就不怕人了,而且再見到我也和我很親近,後來我說她那麼能跳,就管她叫公牛!可她明明是母馬。」利昂嘻嘻笑著,心裡很爽。他實現了通過引起這段對話來吹噓自己英勇經歷的目的。
「原來是這樣。」安娜輕輕嘆了口氣, 「當時你沒受傷么?」
安娜已不再用敬稱和少爺說話,為了這件事利昂花過好多時間糾正她。
「我當時緊緊摟著她的脖子,死活不撒手,」利昂說,「大家都嚇壞啦,等她平靜下來以後,媽媽抱著我直哭。我倒是沒覺得有多可怕,只是有點緊張。」
「這可憐的孩子。」安娜伸手撫摸著公牛的脊背。
「她才不可憐,有我們一直好好照顧著她呢。」利昂說,「今天該帶她去散步了。」
後來公牛過了2歲,騎馬這件事順利成為利昂的日常活動之一。其實不到3歲的幼年馬駒是不應該騎乘的,好在利昂身體輕盈,而他的所謂騎馬只是躺在馬背上任由小馬駒隨意在草場上逛,造不成什麼損害。
安娜牽著公牛,在草場上慢悠悠地走,載著斜靠在馬背上的利昂,時不時低下頭啃點草。利昂很喜歡像這樣度過一個悠閑的午後,有僕人陪伴讓他感覺更好。
對無所事事的人們而言,時間總是過得很快。轉眼來到年末,盛大的慶典和舞會等待著一家人的應酬。羅伊德對這類事很不擅長,每次都會躲到角落裡喝香檳,他在皇都的貴族圈子裡幾乎沒有朋友,只有見到皇帝一家、利奧波德親王或是少數幾個煉金學會裡父親的老朋友時能說上幾句話。觥籌交錯的交際活動都是瑪格麗特來負責,她心裡其實同樣不喜歡這些應酬,只是為了家人著想,也只有替代丈夫維繫住自家的人際關係。
小孩子們同樣會在場,這些上等人家的未來繼承人們會被邀請享受各種美食和有趣的遊戲,他們很喜歡效仿各自的父母,裝作和大人一樣彬彬有禮地在不動聲色之間炫富,如果做的太露骨自然會為他人所不齒,但如果不做又顯得寒酸。利昂對這類事沒有興趣,從根本上講,他一貫認為同齡人基本都是白痴,他也不像羅伊德那樣躲著別人,而是粘著母親和大人來往。在這種時候他從不任性,總是像個小大人那樣很會待人接物。和父親類似,他也有個別同齡人人能聊得來,尤其是皇太子斯特凡。斯特凡比利昂大2歲,不誇張地說,他生來具有王者氣質。請原諒本故事的敘述者必須親自講明這一點,否則從任何人嘴裡聽到這句話,聽上去都像是諂諛之徒的言辭,儘管這的確屬實。斯特凡的出眾不在相貌上,至少和利昂比起來他不能說是更具美貌,但和利昂那種穿上裙子就像女孩兒的中性化外貌相比,他要英氣得多。他披散著一頭烏黑打卷的披肩發,膚色很白,兩道眉毛像箭一樣筆直,鼻樑高挺,顯得他的臉型修長,10年紀的男孩特有的嬰兒肥使得他的臉頰發圓,多少抵消了某種銳利感。然而少年可愛的臉型抵也不能抵消他明亮銳利的眼神,當他凝視著某個人時,後者往往會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可以稱其為不怒自威。他並不是性情粗暴的人,相反還很溫和,多數場合下顯得靦腆,很少把感情表達出來。這個男孩能懾服別人,除了靠他的地位,就是某種難以言說的不凡氣度。如果是個成年人,他肯定會被人評價為喜怒不形於色,在一個孩子身上有這種氣質,即使作為皇族也是非常罕見的。
正因為這點,他成熟穩重的狀態讓利昂很是中意,比起那些愚不可及的小朋友,他更喜歡和皇太子閑聊,毫不在意因此被同齡人背後說是皇太子的弄臣,以及由此延伸出的莫納什一家都是靠乞求皇帝寵幸向上爬的寵物。在對待流言蜚語的方式上,利昂不像母親那麼在意,而和父親完全一致,亦或許是他的年紀還達不到能理解流言蜚語帶來的後果。
這次和往常一樣躲避人群,等待皇太子結束掉應酬後來找自己。有所不同的是,今天的利昂並非孤身一人,他通過也真是膽大妄為,竟把安娜也拖進皇宮裡了。通常皇宮的請柬是有數的,貴族就算帶僕人來了也只有安排他們在外苑等候。利昂為此想的辦法就是偷偷給斯特凡寫信要求他多給自己一份請柬,因為有個朋友要一起來。然後斯特凡去找父皇請求,皇帝同意了!於是當羅伊德收到多出一封的請柬,奇怪地打開后看見寫著安娜的名字,整個人都驚呆了,一時間甚至聯想到這會不會和蕾奧妮有關。從兒子那裡得知真相后才鬆了口氣,同時意識到自家在皇上面前的受寵程度。於是安娜只得穿著一身她想也想不出來的華麗裝束跟隨主人進了皇宮,長這麼大為止安娜進過的最豪華的地方就算莫納什府邸,皇宮內部的奢華她哪裡見過,更何況周圍到處都是些大人物和名門公子,安娜嚇得多數時間都在發抖,好在利昂一直緊跟在她身邊。
在舞會慶祝正盛時,利昂和他的女僕身處於在內苑的露天草坪,四周設置了符文法術確保冬天的花園內維持最舒適的溫度和濕度。相對於大廳這裡人數少得多,還提供各式糕點和氣泡酒。利昂不跟別人說話,找了兩把椅子緊挨著安娜坐下,埋頭狂吃蛋糕。
「少爺,要不然我還是離開吧……」內苑的花園裡,安娜語氣打顫地央求著利昂。那一身禮服也讓她很局促。
「瞎說什麼。」利昂咽下最後一顆櫻桃后,熟練地招呼侍者端上另一快蛋糕,「我早跟你講過要帶你來見見世面。」
「可是,我很害怕……」
「害怕什麼,怕這些奶油蛋糕么?害怕就吃掉它們。」利昂舉起叉子把一塊蛋糕送到安娜嘴邊。安娜本來還想說點什麼,但還是順從地張開嘴吃下了蛋糕。
咽下去之後,安娜終於開口說:「我身為女僕怎麼能出現在這兒,萬一暴露了,那我就……」
「放心,沒人知道你是誰,也沒人會問。」利昂說,「我叫你來就是拿你作擋箭牌的。」
「誒?」安娜聽得愣了。
「你假裝在這裡和我說話,就沒有任何蠢貨會來找我搭腔了。等到那些無聊的活動結束,我可以去找斯特凡。」利昂又往安娜嘴裡遞了一塊蛋糕。
「還有一點,我要躲避——」
「利昂!」一聲尖而細的呼喊伴隨著連續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完啦,躲不開了。」利昂兩眼一翻。
「那我幫您擋住。」安娜說。
「這位你可擋不住。」
利昂很喜歡斯特凡,每次和他見面都在一起聊很多。利昂平時並非不愛調皮,唯獨在斯特凡面前,他倆很少像兩個小男孩那樣玩各種天真又充滿想象力的遊戲,反倒喜歡聊各種「學問」,究其原因只怕是利昂認識的同齡人里很少有和斯特凡一樣愛看書的。每次皇帝馬修看到自己的兒子和公爵的兒子在一起奶聲奶氣地聊各種相當成年人的話題,他都覺得有趣。值得注意的是,利昂並非喜歡皇帝全家,他只是喜歡斯特凡而已,對其他人的觀感那就各自不一了。比如說皇帝一家裡最讓他頭疼的,莫過於斯特凡的妹妹奧洛爾公主。
出於習慣,利昂對那種自來熟的女性抱有頗多反感,這通常不包括年紀比自己還小的——除了奧洛爾這位例外人物。她的嘈雜和放肆沒有一次不叫利昂難以忍受,只要她出現,無一例外地會用各種愚蠢到極點的舉動和話題打斷他和斯特凡之間種種愉快的探討,如今利昂見到她,心裡就一陣發毛。公正地說,一個6歲的女孩本就不可能有多高明,不是每個兒童都像利昂有能力且熱衷於表演早熟。公主身為一個普通人,正值天真爛漫的年紀,她對利昂很親昵,這份親昵有不少是來自於她對哥哥的親昵。利昂對這份親昵只能感到厭煩,但他不願得罪斯特凡,每次都對這個喜歡湊上來的女孩疲於應付。
手裡提著長裙跑到跟前的正是這位公主,她牽起利昂的手,興奮地說:「利昂,我好想你。」
「我的榮幸,殿下。」利昂勉強擠出個笑容。
「我給你寫的信,你都看了嗎?」奧洛爾公主說。
「您寫的那些信,裡面只有奇怪的繪畫和不通順的短語,恕我理解能力有限。」利昂說。
「怎麼會!」公主捂住了嘴,眨著眼睛顯得很吃驚的樣子。
此時安娜站在一旁——公主走過來時她習慣性地站了起來——悄悄觀察著女孩。毫無疑問,這是個漂亮的姑娘。她有一頭拖到腰間的烏黑秀髮,小巧的鵝蛋臉上好似洋娃娃那樣精緻端正,不說話時很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看不出血色,鼻樑高挺,鼻頭圓圓的很俏皮。兩條眉毛又直又細,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皇室特有的琥珀色眸子彷彿閃著光。
看著公主和利昂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安娜心想這女孩好像跟少爺關係很好。想到這裡她心中冒出一陣自慚形穢的感覺,當下一言不發地退開,想走得遠些免得妨礙他倆在一起。
剛好利昂被吵鬧的女孩整得暈頭轉向,四下觀望試圖找點什麼轉移她的注意力,回頭一看卻發現安娜正往遠處走。
「安娜!」利昂抬高了聲音,「你幹什麼去。」
安娜停住腳步,轉過身卻沒敢說話。
「回來嘛,我還沒向你介紹呢。」利昂抓住機會,「這位是——」
「她是誰呀,我怎麼沒見過。」奧洛爾湊到利昂耳邊用悄悄話的姿勢說。不過她的聲音其實讓周圍人都能聽見。
「她是我的一個遠房表姐,名字叫安娜,我和斯特凡提到過。」利昂隨口編了一句。
「您好。」公主伸出手等待安娜吻她的手背。
安娜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她緊張得發抖,也不知該做什麼。
奧洛爾悻悻地收回手,她也沒生氣,只是有點奇怪。隨即又開始纏著利昂說這說那,還附帶上問安娜的各種事情。
利昂讓她說得一個頭兩個大,想要帶安娜趕快脫身,他東張西望之際剛好看到有侍者推著滿載熱巧克力的推車到來。他用熱巧克力吸引公主的注意力,誰知奧洛爾鬧著要安娜帶她去。對公主的一貫的撒嬌模式,利昂也沒多少辦法,只有讓安娜帶她去。他自己則趁機開溜,心裡默默嘆息錯過了每年一度可以隨便喝熱巧克力的機會。
失去名貴飲料的利昂沒有維持很長時間的壞心情,他很快被杏仁糖餅重新吸引了注意力,他大吃特吃了一陣,由衷感嘆暫時犧牲安娜換來的安寧還是值得。否則根據慣例,公主這一晚上肯定要拖著他去這兒去那兒,難得的無限量甜點時光必然遭到摧毀。
可惜她沒高興太久,一轉身的功夫就看見公主雙手各拿一個隔熱杯站在他面前,滿臉不高興,身後跟著的安娜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利昂心底升起不祥的預感。
「給。」公主遞出一杯熱巧克力。
「太感謝了。」利昂接過後喝了一口,有點燙嘴。
「利昂哥,為什麼要騙我啊?」奧洛爾氣鼓鼓的,臉色漲得通紅。
「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利昂面無表情。
「她根本不是你的表親!」奧洛爾反手一指安娜。
「何以見得?」
「我都拆穿了哦,你不要再騙我。」
「總得說出個道理吧。」
「我剛才問她頭上那朵花很好看,她回答我說是你送的。」
「確實,如果您想要——」
「才不是咧!她還稱呼你是『少爺』,我難道看不出么,她是你的傭人吧!」
利昂心底暗罵一句白痴,隨即惡狠狠地瞪了安娜一眼。安娜嚇得渾身瑟縮,幾乎要哭出來。
「好吧……」利昂無奈地說,「您真是年少英才,小小年紀觀察能力如此敏銳,有成為密探的潛質。」
「利昂哥,你居然為了個傭人騙我!為什麼要讓一個僕人進來我們這兒啊。」奧洛爾沒聽出利昂話里明顯的嘲諷,猶自抨擊他的欺騙。
「公主殿下,這都怪我不好——」
「你閉嘴!」奧洛爾轉身打斷出言相勸的安娜。事實上,對奧洛爾來說,這個冒牌貨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她更來氣,「誰允許你說話了,你一個下人還敢出現在皇宮裡,你——」
公主話沒說完,利昂握住她指著安娜的手,往下重重一放,同時上前半步攔在安娜和奧洛爾之間。
不等公主錯愕的表情有所轉變,怒上心頭的利昂手指著她,用很平靜的語氣說了一句非常失禮的話——
「您才是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