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潘朵拉的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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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2-21
第十八章

葉蓉萱回到家時,她的媽媽還坐在沙發上,正拿著一台平板電腦,不知道在看什麼東西。客廳只開著一半的燈,還有媽媽身邊的一盞小檯燈。暖黃的燈光令人有些昏昏欲睡,但這是葉蓉萱最喜歡的氛圍。
這是家的感覺。
「媽。」葉蓉萱一邊把安全帽放在玄關的櫃子裡,一邊對媽媽說。
「今天很晚喔。」媽媽移下老花眼鏡,抬眼看向她。「跑去哪裡玩啦?」
「我⋯⋯剛剛去找朋友。」葉蓉萱回答。
媽媽看起來一點也不相信。「朋友?」她重複道。「那你怎麼會是那個臉?」
葉蓉萱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麼樣子,但是她猜,她的臉色應該不是非常好看。
「嗯。」葉蓉萱承認道。「算是以前的⋯⋯曖昧對象。」
葉蓉萱還沒決定好,要不要跟媽媽說剛才和程文馨見面的事。
當年,她灰頭土臉地跑回台中老家,她也一度猶豫自己該不該跟媽媽說實話。她和學生產生不倫戀、她毀了一段所有人都看好的感情,不要說身邊其他人了,就連她都無法諒解她自己。
在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吃不喝的第三天後,媽媽終於受不了了。她跑進葉蓉萱的房裡,質問她在台北發生了什麼事。
最後,葉蓉萱聲淚俱下地把整件事告訴了媽媽。「媽,你罵我吧。」她泣不成聲地對媽媽說。「我覺得我好爛。我不知道我能怎麼辦。」
「罵你?為什麼是我要罵你?」媽媽這樣回答她。「你做錯了事,你已經付出代價了。剩下的,就只有你自己懺悔的部分。」
是的,自己懺悔。葉蓉萱這輩子最拿手的事,或許就是自我懲罰。她很清楚這件事是怎麼運作的。
不和程文馨聯繫,也是她自我懲罰的一部分。她不可能一和鄭宇廷分手,就立刻回頭去找程文馨。再說,程文馨當時也就只是一個高二的學生。撇開那些教育倫理和道德底線不談,她還能和程文馨說什麼?
她不可能給她那些空泛的承諾。
容許程文馨對她的感情越演越烈,已經是葉蓉萱大錯特錯了。她怎麼可以繼續去影響她的人生?至少不能比她已經造成的影響還多。
所以,葉蓉萱讓自己從程文馨的人生中消失。她想,如果她消失得夠久,也許程文馨就會忘記她了。她還那麼年輕——只要等她上了大學,遠離了那個環境,她就會自然而然地放下了,對吧?
在今天以前,葉蓉萱都是這麼想的。
但她現在覺得,她好像又錯了。
「曖昧對象?」媽媽把平板放在一旁的沙發上,摘下老花眼鏡,放在大腿上。「聽起來很好玩喔。」
葉蓉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有時候,她真的不知道媽媽是不是認真的。
當年,她很清楚媽媽根本就不像表面上的那麼豁達。她認得媽媽臉上一閃而過的震驚與困惑,或許還有一點受傷。葉蓉萱可以理解;如果換成是她自己的女兒,她大概也會感到心痛吧?她的女兒是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事?
但是媽媽沒有和她多說什麼。葉蓉萱只有發現,半夜時,媽媽會一個人坐在客廳,若有所思地看著沒有打開的電視,像是想努力想通葉蓉萱行為背後的原因。
現在,幾年的時間過去,葉蓉萱不知道媽媽找到答案了沒有。至少她自己還沒有。
她在媽媽側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嘆了一口氣。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我之前那個學生嗎?」她說。
「你說送了你手鍊的那個嗎?」媽媽說。「那個什麼文的。」
「對。就是她⋯⋯」葉蓉萱垂下視線,看著自己手腕上的串珠手鍊。她的手指把玩著光滑的太陽石,只覺得頭昏腦脹。今天晚上的資訊量,對她來說真的太大了。
「喔?」媽媽挑起眉。「她現在也在台中?不會是特別為了你而來的吧?」
葉蓉萱急忙揮起手。「不是、不是。」她說。「我這中間,都沒有和她聯絡。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台中唸書。」
媽媽點點頭,看著葉蓉萱。「然後呢?」她問。「她今天跟你說了什麼?」
「她希望⋯⋯希望我可以給她一個答案。」葉蓉萱用手抹過臉。
媽媽沒有說話,而葉蓉萱希望她永遠都不要開口。她並不想知道媽媽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但是這可是媽媽。她當然不可能不開口了。
「那你有答案了嗎?」媽媽問。
葉蓉萱嚥了一口口水,搖了搖頭。
「如果你問我的話——」
「我沒有問你,媽。拜託你什麼都別說。」葉蓉萱呻吟道。
媽媽翻了個白眼,忽略了她的話。「如果你問我的話,我會說,你拒絕她吧。」媽媽說。「她現在才幾歲?二十?你已經吊著她三年了。如果她是我女兒,我會非常生你的氣。」
「我也這樣覺得⋯⋯」葉蓉萱說。
媽媽聲音中帶著的情緒,讓葉蓉萱暗自瑟縮。這是媽媽針對這件事說過最激烈的話,而葉蓉萱立刻就知道,儘管這幾年間媽媽什麼都沒提,但她依然對葉蓉萱做的事有些不解——如果不說是不滿的話。
不知怎麼地,她的喉嚨突然感覺一陣緊縮。她不清楚這究竟是愧疚、還是什麼別的。但是想到要親口拒絕程文馨,她就覺得胸口悶得發慌。她抬起眼,對上媽媽的視線。
媽媽對她的有所保留,在這一刻,葉蓉萱似乎沒有辦法繼續假裝視而不見了。
「媽,你不會生氣嗎?」葉蓉萱低聲問。「我當時跟你說的那些事⋯⋯你一直都沒有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你不會抓狂嗎?」
媽媽一反常態地沈默了幾秒鐘,沒有馬上回答。葉蓉萱咬著嘴唇內側的皮肉,靜靜等待媽媽的回答,就像法庭上的被告在等待判決一樣。
最後,媽媽吐出一口長氣,把玩著手上的眼鏡。
「我覺得我怎麼想的,並不重要。你懂嗎?」媽媽一字一句緩緩地說。「一開始,我當然也不能理解。你和宇廷好好的,我本來一直覺得你們會結婚。所以我聽到你說你們分手的時候,我實在不知道要說什麼。」
聽見鄭宇廷的名字,讓葉蓉萱像是被燙到般縮了一下身子。直到現在,她都還沒有辦法坦然面對自己對鄭宇廷所做的爛事。
「後來,我最想問你的,應該是『為什麼?』」媽媽說。「你知道,不是質問、也不是要責備你,而是單純地想要搞懂,你為什麼會那麼做?你當時手上有那麼多的好東西——為什麼你會選擇這樣拋下?」
是的,這就是葉蓉萱最需要找到的答案,也是她這三年來一直在逃避的問題。
她抬眼瞥向媽媽,等著她繼續說下去。但是這個問句似乎並不是修辭上的。媽媽只是直直望著她,在等她給出一個回應。
「我⋯⋯不知道。」葉蓉萱低聲說。
「我不相信。」媽媽平靜地回答。
葉蓉萱咬住嘴唇。
「我的女兒也許有很多缺點,但是她絕對不是一個傻子。」媽媽說。「你一定知道。可能你覺得丟臉,你覺得在自己面前沒有面子,所以你不願意承認。但是我相信你有答案。」
葉蓉萱用一隻手摀住半張臉。她的心中警鈴大作。
她不想和媽媽繼續進行這個對話。她已經迴避這件事情幾年了?為什麼她非得挑在今天,自己去打開那個潘朵拉的盒子、放出那些醜惡的怪物?
但就像媽媽說的,她確實知道原因。她只是一貫地把自己藏在好用的藉口之下,這樣她就可以繼續逃避眼前的問題。
因為她今天見到了程文馨。因為她現在紊亂的心思下方,有一點什麼正在蠢蠢欲動。
葉蓉萱可以選擇繼續堅持不去想,讓表面上的平靜維持下去,而她心中會永遠有一個無法碰觸的黑洞,隨時威脅著要將她扯進深淵裡。或者她可以選擇直接面對它——面對那個令她羞愧不已的真相。然後也許,只是也許——她就能逐漸學會對自己誠實。
看著媽媽的眼神,葉蓉萱覺得,她其實好像只有一條路可以選。
她吐出一口顫抖的氣息,看向自己糾纏在一起的手指。
「如果我說⋯⋯那些並不是我想要的。」葉蓉萱輕輕地開口。「你會覺得我不知感恩嗎?」
媽媽只是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一股寒顫從葉蓉萱的脊椎尾端升起,一路爬到她的後頸。她好想拿個抱枕遮住自己的臉,遮住自己即將要落下的眼淚。
或許每個人都認為她已經擁有當時她能擁有最好的一切了:穩定交往的男友、第一年就考上代理教師,而且還是在台北一間優秀的國際學校。
所以她不抱怨,她不該抱怨、也不能抱怨。
但是那時候,關在台北的小公寓裡,每天備課、準備教甄,週末和男友約會的日子⋯⋯葉蓉萱這麼回想時,那股熟悉的、肩膀上沈甸甸的重量,幾乎是立刻又出現了。
在那間小套房裡,她幾乎隨時都覺得難以呼吸。那段即將步入轉變的感情關係,更讓她無法面對。
「那時候,所有人都覺得我要跟他結婚⋯⋯」葉蓉萱嚥了一口口水。「可是我不想。」
當時她一直告訴自己,她只是還沒有準備好。她還沒準備好成為人妻、也還沒有準備好要和鄭宇廷在一起一輩子——她還需要一點時間、還需要釐清自己的感受。
所以她用甄試當藉口,用一個就連自己也找不到意義的目標當作推遲的理由。她還記得自己也不知道考試要考到哪一年,她當時只覺得,她是還沒有盡力嘗試過、不想給自己設限而已。現在她已經知道,這才不是原因。
她只是不想面對和鄭宇廷的未來,而她用最爛的方式迴避了。
不,那還不是最爛的。
後來的程文馨⋯⋯那才是她這輩子短短二十幾年的人生中,做過最不可原諒的事。不管是對鄭宇廷或是對程文馨,葉蓉萱的行為一定都造成了不可抹滅的傷害。
就因為她的自私,因為她的軟弱,因為她的逃避現實。
這才是葉蓉萱沒有辦法面對的真相。而且現在,沒有任何理由能讓她感覺好一點了。
媽媽點點頭。
「你不想結婚,所以你就用考試來當藉口。這很合理。我不喜歡——但是合理。」媽媽說。「那你和你的學生呢?她也是你的藉口嗎?」
葉蓉萱嚥了一口口水。
或許和程文馨逐漸變得複雜的關係,確實也是她藉口的一部分。因為如果沒有一個理由,她和鄭宇廷就只會一路拖下去。然後呢?
程文馨的介入,大概讓她的潛意識找到了一個出口,就像在一個洞穴的盡頭看見一絲光亮。所以她放任自己,或者甚至刻意促使這段關係的發生。她想起自己在程文馨面前喝酒的樣子,還有後來永遠改變了她的世界的那一切。
她並不想阻止程文馨。因為這樣她就能毀了她和鄭宇廷的關係。
而這代表了什麼?
葉蓉萱再也沒有辦法抑制自己的眼淚。
她並不是一個好人。到頭來,她還是必須要向自己承認這件事:不管她怎麼偽裝、怎麼自我說服,她終究只是一個軟弱又自私的蠢蛋。
「我⋯⋯我不知道。」
淚水順著葉蓉萱的臉頰滑落,使她看不清媽媽的表情。年過三十的大人了,還為了戀愛的事在媽媽面前放聲大哭,簡直丟臉丟到天邊。
「那你最好把這件事情想清楚。」她聽見媽媽這樣說道。「因為如果是這樣,那你欠她一個道歉。」
葉蓉萱一邊啜泣,一邊點著頭。
不只是道歉。如果她真的把程文馨當成轉移注意力的對象,如果她只是在利用那個女孩純真的喜歡⋯⋯
她能做的最好的決定,就是永遠不要再出現在程文馨面前。
她已經傷害了程文馨的過去,她必須把程文馨的未來還給她。
但是⋯⋯但是。
隔著淚水,葉蓉萱的視線落在自己手腕上的那條橘色手鍊。
這些年來,她一直都戴著這條手鍊。就算在剛回來台中的時候試圖摘下來過,她後來還是又把它戴回去了。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一切都好混亂,葉蓉萱現在沒有辦法好好思考。
她只是捂著臉,讓眼淚從手指與臉頰之間的縫隙流下。她感覺到媽媽的手溫柔地環住她的肩膀,輕輕搖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