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 你該問的，是女友才對吧？
本章節 4536 字
更新於: 2023-12-14
一走到便利商店的玻璃門外，程文馨就看見了女人的背影。
儘管葉蓉萱的髮型、髮色和服裝，都和記憶中的英文老師不一樣了，但程文馨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真的和葉蓉萱見面後，她要和她說什麼呢？
程文馨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錶。時間已經逼近晚上十一點。葉蓉萱仍然在這裡等著她。這是不是意味著，葉蓉萱其實也想見她？
程文馨咬了咬牙，走上前，讓便利商店的自動門打開。
裡頭冰涼的冷氣立刻撲面而來，但程文馨的臉頰依然燥熱不已。
「蓉萱。」
一聽見她的聲音，這個名字的主人，便立刻轉過頭來。
「嗨。」
葉蓉萱從椅子上站起身，臉上的表情就和程文馨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不知道究竟是驚嚇還是驚喜。
程文馨對她露出微笑。「嗯。你要喝什麼嗎？」她說。「咖啡？還是什麼茶？」
雖然她在節省自己的伙食費，但她不在意請葉蓉萱一杯飲料。
「又要請客。」葉蓉萱笑了。「真是記不起教訓欸。」
明明只是一句玩笑話，但是程文馨突然覺得自己的鼻頭一酸。葉蓉萱還記得她們那時候的事——但這是好事嗎？
「我現在愛怎麼請就怎麼請。」程文馨挑眉。「錢是我自己賺的。」
葉蓉萱的嘴角動了動，看起來像是要說些什麼，但是又作罷。
為了避免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程文馨快步往冰箱的方向走去。「老師要喝四季春嗎？」她說。「雖然只是寶特瓶裝的啦。」
「四季春好了。」葉蓉萱同意道。「不過，我現在不是老師了。」
「噢。」程文馨輕輕點了一下頭。
當時的事情，在學校裡鬧起了不小的風波。程文馨不確定，那件事究竟會對一名教師帶來什麼具體的懲處，但是她可以猜。
在她爸爸去學校告了狀之後，葉蓉萱就再也沒有回到學校了。程文馨當天被爸媽請了假，因此她甚至沒有機會和葉蓉萱見最後一面。
後來，她才知道，爸爸威脅學校的性平會和教評會給個說法，否則就要找市議員和媒體爆料。為了息事寧人，學校便決定犧牲葉蓉萱這名年輕的老師。不管訪談的過程中，程文馨如何堅持自己才是主動的那一方，學校都還是把矛頭指向了葉蓉萱。
她們班換了一個英文老師，而整件事就這樣悄悄落幕了。
但是程文馨知道，她們班上有些人在懷疑，她是不是和葉蓉萱有些什麼。這也難怪，因為葉蓉萱走後，程文馨都像是靈魂被人抽乾了似的。
有些人試著向她打探八卦，但是都被程文馨以過度激烈的反應給趕走了。時間久了之後，大家自然都有了自己的一套理論，不過再也沒有人拿這件事來煩過程文馨。
她當然也想知道葉蓉萱去了哪裡。
她試著傳訊息給葉蓉萱，甚至想過要跑去她的套房找她。但是她不敢，她怕葉蓉萱恨她。葉蓉萱回覆她的訊息也十分簡短，好像不願意和她有更多牽扯。
程文馨為了這件事，哭了幾個晚上。再後來，她也不傳訊息給蓉萱了。如果葉蓉萱需要和她保持距離，才有辦法從這件事的打擊中走出來，那麼至少她能做的，就是給她距離。
她們兩人的聊天視窗，就這樣逐漸下沉，被程文馨後來新認識的其他人所淹沒。
她不知道葉蓉萱後來的日子過得怎麼樣，也不知道她後來和男友分手了沒。她結婚了嗎？她是因為另一半才搬來台中的嗎？
現在，她們終於又見到面，程文馨卻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程文馨拿著一瓶四季春，到櫃台結帳，又買了一杯自己的冰拿鐵。
「現在會喝咖啡囉。」兩人走出店外後，葉蓉萱看了她一眼，輕笑起來。「真的長大了。」
「我都二十啦。」程文馨咬著吸管回答。「而且我喝咖啡不會睡不著，所以我下班都會喝。」
「你也染頭髮了。」葉蓉萱邊說，邊伸手摸了摸程文馨的後腦。
「對啊。」程文馨說。「你覺得我金髮好看嗎？我同學都覺得我很囂張。」
「是很囂張。」葉蓉萱微笑。「但是很適合你。你現在看起來很成熟。」
程文馨笑了一聲。「這樣好像不算誇獎欸。」她對葉蓉萱揚了揚下巴。「蓉萱也染黑了。」
葉蓉萱的身形比她記憶中還要來得嬌小。她是不是又變得更瘦了？
「對。」葉蓉萱說。「我一離開學校之後就染了。」
程文馨理解地點點頭。她們當時，都需要一點改變。
她們穿過馬路，走上綠園道廣場。四周的光線昏暗，儘管大樓仍然有燈光，但是抬起頭，程文馨可以在房屋之間，看見點點星光。
今天的天空很晴朗。
雖然時間已晚，但廣場上仍然有不少人聚集。有幾個街頭藝人，在木棧道上唱著歌。程文馨和葉蓉萱並肩走著，她心中有好幾個問題不斷盤旋，卻無法決定要先問哪一個。
嚥下一口咖啡後，程文馨決定，先從比較遙遠的地方問起。
「所以，你怎麼會來台中啊？」她問。「你現在住在這裡嗎？」
葉蓉萱點點頭。「我是台中人。」她說。「後來不教書了，就沒有必要繼續留在台北。所以我就搬回來了。」
「所以⋯⋯你現在做什麼工作啊？」程文馨小心翼翼地問。「還和英文有關嗎？」
「算是吧。」葉蓉萱回答。「我現在在一家出版社做助理編輯。有時候會做到英文翻譯書。」
「編輯耶，好酷喔。」程文馨說。她可以想像葉蓉萱每天與書為伍的樣子；那感覺滿適合她的。
「一點都不酷。」葉蓉萱笑了。「我可是每天加班喔。假日還得把書帶回家看喔。根本等於沒有下班時間。」
「但你感覺很快樂。」程文馨說。
這句話讓葉蓉萱頓了頓。「還行吧。」她緩緩地說。「不過，回家的感覺很好就是了。」
說完這句，葉蓉萱的視線便快速轉向程文馨的臉。
「你現在，跟你爸媽的關係還好嗎？」
程文馨聳聳肩。「就那樣囉。」她說。「我當初堅持要來台中，他們快要被我氣瘋了。所以我前兩年的過年都沒有回家。」
而且老實說，程文馨一點也不介意獨自一人待在台中。事實上，是搬來這裡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多麼不在意獨處。
以前在家，她總覺得孤單、覺得全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一人。現在，她有得選擇了之後，她才發現，她雖然喜歡和系上同學一起玩，但她更享受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光。好像她割捨掉了自己對陪伴的期待，她才真正有了自由。
葉蓉萱的手輕輕搭上她的肩。
「辛苦了。」葉蓉萱輕柔地說。「在這裡唸書，還適應嗎？」
「不辛苦啊。」程文馨咧嘴一笑。「跟你說，我現在就唸中教大。就在那裡。」她伸手比劃了一下。「騎車過來上班超快的。」
葉蓉萱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困擾，似乎不知道該對這番話做何感想。
「你猜我現在唸什麼系？」程文馨對她眨眨眼。
面對葉蓉萱茫然的目光，程文馨嘿嘿笑了起來。「我現在唸英文系喔。」
「文馨⋯⋯」葉蓉萱的眉頭微微蹙起。她垂下視線，然後再度看向她的臉。「是因為我的關係嗎？」
程文馨挑起眉。「什麼意思？」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大學要選你喜歡的科系來唸。」葉蓉萱說。「我不希望你是受到我的影響⋯⋯」
「你想太多啦，蓉萱。」程文馨擺了擺手。她不會向她承認，她確實是因為她的關係，才開始對英文真正產生了興趣。「英文一直都是我最拿手的科目啊。我學測成績夠好，在校成績也夠好，所以我學測完就沒有再考了。」
葉蓉萱有點遲疑地點了一下頭。
「我只是想要離家遠一點而已。」程文馨說。「所以我當時也有在考慮高師大。不過最後還是選了台中。」
葉蓉萱的視線轉向遠處的樓房，沒有回話。
兩人繼續沿著步道緩緩向前走。剩下的問題，在程文馨的舌尖跳躍著，威脅著要衝口而出。但是她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問。
最後，她的好奇心還是勝過了一切。
「蓉萱。」她瞥了葉蓉萱一眼。「你⋯⋯後來跟男友⋯⋯」
她沒有把話說完，她也不需要說完。葉蓉萱知道她在說什麼。
「分手啦。」葉蓉萱的嘴角浮起一抹微笑，但是她看起來並不愉快。「我不是跟你說過，我一定會跟他提分手的嗎？在那之後，我不可能跟他繼續在一起⋯⋯」
程文馨壓抑住自己道歉的衝動。葉蓉萱也早就告訴她，她不需要再道歉了。
於是，她問了第二個她最在意的問題。
「那你現在，有男友嗎？」程文馨的心臟，在胸腔裡怦怦跳著。
「沒有呀。」葉蓉萱對她微微一笑。「如果我有另一半，我就不會留下來等你了。」
「對。好。」程文馨抬起手，搓了搓後頸。
「那你呢？」葉蓉萱問。「上了大學，有沒有交男友？」
程文馨的嘴唇一歪。「你該問的，是女友才對吧。」
在昏暗的路燈下，程文馨還是看得出來，葉蓉萱的臉微微泛紅了。
「是有幾個女生喜歡我啦。」程文馨說。「但是我沒有喜歡她們。」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面向葉蓉萱。葉蓉萱抬起臉，眼神有點猶豫。但是她並沒有向後退開。
「蓉萱，這幾年，我還是一直很想你。」她輕聲說。「你都沒有回我的訊息。我以為⋯⋯我以為你不想要再和我聯絡了。」
「我⋯⋯」葉蓉萱以肉眼可見的動作，嚥了一口口水。「我那時候，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我需要思考⋯⋯」
「但是，你後來也沒有再找我了。」程文馨說。
「我不敢啊。」葉蓉萱的嘴唇顫抖了起來。「我不敢。如果你爸媽知道我還和你聯絡，他們會怎麼樣？如果我影響到你的課業，我要怎麼辦？」
程文馨點點頭。她知道葉蓉萱的顧慮。程文馨的視線下垂，看向葉蓉萱的手。她猶豫了一下，然後用空著的那隻手，試探性地碰了碰葉蓉萱的手指。
「我現在唸大學啦。我已經成年了。」她盯著葉蓉萱的雙眼。「我也沒有拿家裡的錢。現在，沒有人可以限制我了。」
葉蓉萱咬著嘴唇，沒有馬上回答。
程文馨感覺胸口一陣緊縮。蓉萱的猶豫，令她感到一陣不安。她為什麼還這麼遲疑？難道，她對程文馨的好感，真的都只是她的想像⋯⋯
程文馨牽起她的手，握緊她的手指。
「蓉萱，如果你覺得很困擾，請你現在就告訴我。」程文馨的聲音，忍不住急切起來。「如果你不想要再和我有任何牽連，那也沒關係。只是，請你跟我說清楚吧。」
這幾年，儘管她沒有意識到，現在她才終於發現，她還一直在等著。三年前，她和葉蓉萱甚至沒有正式告別。她們的狀態，就這樣懸在那裡，程文馨的心也是。
她需要有一個了結。她的罪惡感、她的期待、她的感情。就算是葉蓉萱的拒絕也好，她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至少讓她可以放下、然後繼續向前走。就算最終得到的是拒絕和遠離，至少她的罪惡感也會有一個歸宿。
她定定地看著葉蓉萱的臉，眼神在她的雙眼和嘴唇之間來回搜索。
而葉蓉萱撇開了視線。
「我⋯⋯我不知道。」
程文馨停頓了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這是她們三年來第一次見面、第一次說上話，而她就希望對方能針對這個問題，給她一個答覆？這好像是有點太強人所難了。
也許這段時間內，葉蓉萱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件事；她怎麼能要求她現在就給出答案？
但她內心的失望，也是不爭的事實。
是她想得太美好了。她太急、也太幼稚。
程文馨搖了搖頭，垂下視線。「沒有關係。」她淺淺地笑了。「我可以理解。」
「不。」葉蓉萱感覺十分艱難地開口。她用力回握程文馨的手。「我只是⋯⋯還沒有想清楚。這⋯⋯這太突然了，文馨。我需要一點時間，你知道嗎？」
是的，三年前，葉蓉萱也是這樣說的。
程文馨已經等了葉蓉萱三年。她不介意再多等她幾天。但是她這一次，無論如何都需要她的回應。
她知道，當年的葉蓉萱，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沒有資格對她說這些話。但現在，她們之間已經沒有了身份和任何人的攔阻。
這件事情的決定權，現在全然落在葉蓉萱的身上。
「我懂。」程文馨說。「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有點太超過了。但是，蓉萱，我需要你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
儘管這個動作感覺痛苦不已，但程文馨強迫自己放開了葉蓉萱的手。
「等你想好，再來跟我說吧。」程文馨說。「如果你還沒有封鎖我的Line的話。」
「文馨⋯⋯」
「我們就先說再見吧。」程文馨向後退開一步，硬是對葉蓉萱扯出一個微笑。「反正你現在知道可以怎麼找我了。」
然後她把視線從葉蓉萱的臉上轉開，轉身往自己停車的方向走。她好想看看葉蓉萱現在的表情，但是她擔心，如果她回頭，她就再也走不了了。
程文馨一路悶頭走到停車場，才終於吐出一口長氣。
她抬頭看向天空上微弱的星光，讓眼淚流回眼眶裡。
儘管葉蓉萱的髮型、髮色和服裝，都和記憶中的英文老師不一樣了，但程文馨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真的和葉蓉萱見面後，她要和她說什麼呢？
程文馨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錶。時間已經逼近晚上十一點。葉蓉萱仍然在這裡等著她。這是不是意味著，葉蓉萱其實也想見她？
程文馨咬了咬牙，走上前，讓便利商店的自動門打開。
裡頭冰涼的冷氣立刻撲面而來，但程文馨的臉頰依然燥熱不已。
「蓉萱。」
一聽見她的聲音，這個名字的主人，便立刻轉過頭來。
「嗨。」
葉蓉萱從椅子上站起身，臉上的表情就和程文馨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不知道究竟是驚嚇還是驚喜。
程文馨對她露出微笑。「嗯。你要喝什麼嗎？」她說。「咖啡？還是什麼茶？」
雖然她在節省自己的伙食費，但她不在意請葉蓉萱一杯飲料。
「又要請客。」葉蓉萱笑了。「真是記不起教訓欸。」
明明只是一句玩笑話，但是程文馨突然覺得自己的鼻頭一酸。葉蓉萱還記得她們那時候的事——但這是好事嗎？
「我現在愛怎麼請就怎麼請。」程文馨挑眉。「錢是我自己賺的。」
葉蓉萱的嘴角動了動，看起來像是要說些什麼，但是又作罷。
為了避免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程文馨快步往冰箱的方向走去。「老師要喝四季春嗎？」她說。「雖然只是寶特瓶裝的啦。」
「四季春好了。」葉蓉萱同意道。「不過，我現在不是老師了。」
「噢。」程文馨輕輕點了一下頭。
當時的事情，在學校裡鬧起了不小的風波。程文馨不確定，那件事究竟會對一名教師帶來什麼具體的懲處，但是她可以猜。
在她爸爸去學校告了狀之後，葉蓉萱就再也沒有回到學校了。程文馨當天被爸媽請了假，因此她甚至沒有機會和葉蓉萱見最後一面。
後來，她才知道，爸爸威脅學校的性平會和教評會給個說法，否則就要找市議員和媒體爆料。為了息事寧人，學校便決定犧牲葉蓉萱這名年輕的老師。不管訪談的過程中，程文馨如何堅持自己才是主動的那一方，學校都還是把矛頭指向了葉蓉萱。
她們班換了一個英文老師，而整件事就這樣悄悄落幕了。
但是程文馨知道，她們班上有些人在懷疑，她是不是和葉蓉萱有些什麼。這也難怪，因為葉蓉萱走後，程文馨都像是靈魂被人抽乾了似的。
有些人試著向她打探八卦，但是都被程文馨以過度激烈的反應給趕走了。時間久了之後，大家自然都有了自己的一套理論，不過再也沒有人拿這件事來煩過程文馨。
她當然也想知道葉蓉萱去了哪裡。
她試著傳訊息給葉蓉萱，甚至想過要跑去她的套房找她。但是她不敢，她怕葉蓉萱恨她。葉蓉萱回覆她的訊息也十分簡短，好像不願意和她有更多牽扯。
程文馨為了這件事，哭了幾個晚上。再後來，她也不傳訊息給蓉萱了。如果葉蓉萱需要和她保持距離，才有辦法從這件事的打擊中走出來，那麼至少她能做的，就是給她距離。
她們兩人的聊天視窗，就這樣逐漸下沉，被程文馨後來新認識的其他人所淹沒。
她不知道葉蓉萱後來的日子過得怎麼樣，也不知道她後來和男友分手了沒。她結婚了嗎？她是因為另一半才搬來台中的嗎？
現在，她們終於又見到面，程文馨卻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程文馨拿著一瓶四季春，到櫃台結帳，又買了一杯自己的冰拿鐵。
「現在會喝咖啡囉。」兩人走出店外後，葉蓉萱看了她一眼，輕笑起來。「真的長大了。」
「我都二十啦。」程文馨咬著吸管回答。「而且我喝咖啡不會睡不著，所以我下班都會喝。」
「你也染頭髮了。」葉蓉萱邊說，邊伸手摸了摸程文馨的後腦。
「對啊。」程文馨說。「你覺得我金髮好看嗎？我同學都覺得我很囂張。」
「是很囂張。」葉蓉萱微笑。「但是很適合你。你現在看起來很成熟。」
程文馨笑了一聲。「這樣好像不算誇獎欸。」她對葉蓉萱揚了揚下巴。「蓉萱也染黑了。」
葉蓉萱的身形比她記憶中還要來得嬌小。她是不是又變得更瘦了？
「對。」葉蓉萱說。「我一離開學校之後就染了。」
程文馨理解地點點頭。她們當時，都需要一點改變。
她們穿過馬路，走上綠園道廣場。四周的光線昏暗，儘管大樓仍然有燈光，但是抬起頭，程文馨可以在房屋之間，看見點點星光。
今天的天空很晴朗。
雖然時間已晚，但廣場上仍然有不少人聚集。有幾個街頭藝人，在木棧道上唱著歌。程文馨和葉蓉萱並肩走著，她心中有好幾個問題不斷盤旋，卻無法決定要先問哪一個。
嚥下一口咖啡後，程文馨決定，先從比較遙遠的地方問起。
「所以，你怎麼會來台中啊？」她問。「你現在住在這裡嗎？」
葉蓉萱點點頭。「我是台中人。」她說。「後來不教書了，就沒有必要繼續留在台北。所以我就搬回來了。」
「所以⋯⋯你現在做什麼工作啊？」程文馨小心翼翼地問。「還和英文有關嗎？」
「算是吧。」葉蓉萱回答。「我現在在一家出版社做助理編輯。有時候會做到英文翻譯書。」
「編輯耶，好酷喔。」程文馨說。她可以想像葉蓉萱每天與書為伍的樣子；那感覺滿適合她的。
「一點都不酷。」葉蓉萱笑了。「我可是每天加班喔。假日還得把書帶回家看喔。根本等於沒有下班時間。」
「但你感覺很快樂。」程文馨說。
這句話讓葉蓉萱頓了頓。「還行吧。」她緩緩地說。「不過，回家的感覺很好就是了。」
說完這句，葉蓉萱的視線便快速轉向程文馨的臉。
「你現在，跟你爸媽的關係還好嗎？」
程文馨聳聳肩。「就那樣囉。」她說。「我當初堅持要來台中，他們快要被我氣瘋了。所以我前兩年的過年都沒有回家。」
而且老實說，程文馨一點也不介意獨自一人待在台中。事實上，是搬來這裡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多麼不在意獨處。
以前在家，她總覺得孤單、覺得全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一人。現在，她有得選擇了之後，她才發現，她雖然喜歡和系上同學一起玩，但她更享受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光。好像她割捨掉了自己對陪伴的期待，她才真正有了自由。
葉蓉萱的手輕輕搭上她的肩。
「辛苦了。」葉蓉萱輕柔地說。「在這裡唸書，還適應嗎？」
「不辛苦啊。」程文馨咧嘴一笑。「跟你說，我現在就唸中教大。就在那裡。」她伸手比劃了一下。「騎車過來上班超快的。」
葉蓉萱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困擾，似乎不知道該對這番話做何感想。
「你猜我現在唸什麼系？」程文馨對她眨眨眼。
面對葉蓉萱茫然的目光，程文馨嘿嘿笑了起來。「我現在唸英文系喔。」
「文馨⋯⋯」葉蓉萱的眉頭微微蹙起。她垂下視線，然後再度看向她的臉。「是因為我的關係嗎？」
程文馨挑起眉。「什麼意思？」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大學要選你喜歡的科系來唸。」葉蓉萱說。「我不希望你是受到我的影響⋯⋯」
「你想太多啦，蓉萱。」程文馨擺了擺手。她不會向她承認，她確實是因為她的關係，才開始對英文真正產生了興趣。「英文一直都是我最拿手的科目啊。我學測成績夠好，在校成績也夠好，所以我學測完就沒有再考了。」
葉蓉萱有點遲疑地點了一下頭。
「我只是想要離家遠一點而已。」程文馨說。「所以我當時也有在考慮高師大。不過最後還是選了台中。」
葉蓉萱的視線轉向遠處的樓房，沒有回話。
兩人繼續沿著步道緩緩向前走。剩下的問題，在程文馨的舌尖跳躍著，威脅著要衝口而出。但是她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問。
最後，她的好奇心還是勝過了一切。
「蓉萱。」她瞥了葉蓉萱一眼。「你⋯⋯後來跟男友⋯⋯」
她沒有把話說完，她也不需要說完。葉蓉萱知道她在說什麼。
「分手啦。」葉蓉萱的嘴角浮起一抹微笑，但是她看起來並不愉快。「我不是跟你說過，我一定會跟他提分手的嗎？在那之後，我不可能跟他繼續在一起⋯⋯」
程文馨壓抑住自己道歉的衝動。葉蓉萱也早就告訴她，她不需要再道歉了。
於是，她問了第二個她最在意的問題。
「那你現在，有男友嗎？」程文馨的心臟，在胸腔裡怦怦跳著。
「沒有呀。」葉蓉萱對她微微一笑。「如果我有另一半，我就不會留下來等你了。」
「對。好。」程文馨抬起手，搓了搓後頸。
「那你呢？」葉蓉萱問。「上了大學，有沒有交男友？」
程文馨的嘴唇一歪。「你該問的，是女友才對吧。」
在昏暗的路燈下，程文馨還是看得出來，葉蓉萱的臉微微泛紅了。
「是有幾個女生喜歡我啦。」程文馨說。「但是我沒有喜歡她們。」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面向葉蓉萱。葉蓉萱抬起臉，眼神有點猶豫。但是她並沒有向後退開。
「蓉萱，這幾年，我還是一直很想你。」她輕聲說。「你都沒有回我的訊息。我以為⋯⋯我以為你不想要再和我聯絡了。」
「我⋯⋯」葉蓉萱以肉眼可見的動作，嚥了一口口水。「我那時候，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我需要思考⋯⋯」
「但是，你後來也沒有再找我了。」程文馨說。
「我不敢啊。」葉蓉萱的嘴唇顫抖了起來。「我不敢。如果你爸媽知道我還和你聯絡，他們會怎麼樣？如果我影響到你的課業，我要怎麼辦？」
程文馨點點頭。她知道葉蓉萱的顧慮。程文馨的視線下垂，看向葉蓉萱的手。她猶豫了一下，然後用空著的那隻手，試探性地碰了碰葉蓉萱的手指。
「我現在唸大學啦。我已經成年了。」她盯著葉蓉萱的雙眼。「我也沒有拿家裡的錢。現在，沒有人可以限制我了。」
葉蓉萱咬著嘴唇，沒有馬上回答。
程文馨感覺胸口一陣緊縮。蓉萱的猶豫，令她感到一陣不安。她為什麼還這麼遲疑？難道，她對程文馨的好感，真的都只是她的想像⋯⋯
程文馨牽起她的手，握緊她的手指。
「蓉萱，如果你覺得很困擾，請你現在就告訴我。」程文馨的聲音，忍不住急切起來。「如果你不想要再和我有任何牽連，那也沒關係。只是，請你跟我說清楚吧。」
這幾年，儘管她沒有意識到，現在她才終於發現，她還一直在等著。三年前，她和葉蓉萱甚至沒有正式告別。她們的狀態，就這樣懸在那裡，程文馨的心也是。
她需要有一個了結。她的罪惡感、她的期待、她的感情。就算是葉蓉萱的拒絕也好，她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至少讓她可以放下、然後繼續向前走。就算最終得到的是拒絕和遠離，至少她的罪惡感也會有一個歸宿。
她定定地看著葉蓉萱的臉，眼神在她的雙眼和嘴唇之間來回搜索。
而葉蓉萱撇開了視線。
「我⋯⋯我不知道。」
程文馨停頓了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這是她們三年來第一次見面、第一次說上話，而她就希望對方能針對這個問題，給她一個答覆？這好像是有點太強人所難了。
也許這段時間內，葉蓉萱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件事；她怎麼能要求她現在就給出答案？
但她內心的失望，也是不爭的事實。
是她想得太美好了。她太急、也太幼稚。
程文馨搖了搖頭，垂下視線。「沒有關係。」她淺淺地笑了。「我可以理解。」
「不。」葉蓉萱感覺十分艱難地開口。她用力回握程文馨的手。「我只是⋯⋯還沒有想清楚。這⋯⋯這太突然了，文馨。我需要一點時間，你知道嗎？」
是的，三年前，葉蓉萱也是這樣說的。
程文馨已經等了葉蓉萱三年。她不介意再多等她幾天。但是她這一次，無論如何都需要她的回應。
她知道，當年的葉蓉萱，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沒有資格對她說這些話。但現在，她們之間已經沒有了身份和任何人的攔阻。
這件事情的決定權，現在全然落在葉蓉萱的身上。
「我懂。」程文馨說。「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有點太超過了。但是，蓉萱，我需要你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
儘管這個動作感覺痛苦不已，但程文馨強迫自己放開了葉蓉萱的手。
「等你想好，再來跟我說吧。」程文馨說。「如果你還沒有封鎖我的Line的話。」
「文馨⋯⋯」
「我們就先說再見吧。」程文馨向後退開一步，硬是對葉蓉萱扯出一個微笑。「反正你現在知道可以怎麼找我了。」
然後她把視線從葉蓉萱的臉上轉開，轉身往自己停車的方向走。她好想看看葉蓉萱現在的表情，但是她擔心，如果她回頭，她就再也走不了了。
程文馨一路悶頭走到停車場，才終於吐出一口長氣。
她抬頭看向天空上微弱的星光，讓眼淚流回眼眶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