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潘朵拉的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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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2-28
接下來的幾天,媽媽沒有再和她提過這個話題,就好像那天晚上的對話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但是葉蓉萱沒有辦法再假裝那些想法不存在。
而有一件事,一直在她心中戳刺著她。
於是葉蓉萱從自己床底下的置物抽屜中,找到了十幾年前的高中畢業紀念冊。
說來好笑,打從她畢業後,她一次都沒有打開過那個裝有留言簿與照片集的盒子。那裡面有些東西她並不想看到——那本留言小冊子裡,有一頁是她看過一次後,就再也不敢重看第二次的。
放在抽屜裡的盒子,不像她記憶中的那麼色彩鮮豔。魔鬼氈依然將盒子的開口緊緊黏著,拉開時發出一聲刺耳的聲響,讓她一陣瑟縮。
葉蓉萱的手指在盒子的邊緣游移。
她正在打開另一個潘朵拉的盒子,這次是真正意義上的。
她真的想要這麼做嗎?
不,她並不想。但是她必須要這麼做。有一件事她必須做,但她不確定為什麼。
當她掀開紙盒的蓋子時,葉蓉萱忍不住屏住呼吸。她拿出厚重的照片集,手指撫過精裝的封面,感覺心臟在胸腔裡怦怦跳動。
封面上以漫畫的筆觸畫出她高中的校門,那股近乎鄉愁的感覺,使她的鼻子一酸。葉蓉萱一咬牙,將紀念冊翻開。
她很快就找到屬於她自己班級的那一頁,班導師微笑的面孔出現在她的眼前。她高二和高三時的班導也是英文老師;她一直都記得老師是怎麼用投影片和互動式光碟教她們班的課,還有老師為她們改作文時寫下的評語。
只是葉蓉萱自己當上老師時,她卻搞砸了。
她自嘲地哼笑一聲,將頁面往後翻。
一排排記憶中的面孔,正在紙上對著她微笑。距離高中畢業已經十幾年了?十三?十四?現在看著那些女孩的臉,葉蓉萱震驚地發現,她們看起來就像是她之前帶的學生,臉龐稚嫩圓潤,好多人還留著當時流行的厚重平瀏海。
這麼久以前的事,這些人現在都在哪裡呢?
她們高中同學舉辦的同學會,葉蓉萱從來沒有去參加過。因為她不知道那個女孩會不會去,而她不想在所有人的面前與她重逢。
葉蓉萱從來沒有為自己高中時造成的傷害道過歉。她該用什麼表情面對她?
她翻到屬於她們班的第二個跨頁。長髮過肩的女孩,就在第二排的第一個位置對著她微笑。
葉蓉萱的下巴緊繃起來。
看見那個女孩穿著制服的模樣,一幕幕熟悉的畫面從她的腦海中掠過。晚自習時,她們牽著手在操場上繞圈,講著天南地北的話題;女孩午休時貼著葉蓉萱的手臂熟睡,發出輕微的鼾聲。她們在體育課時一起說自己的生理期來,這樣她們就可以在司令台上坐一整節課,繼續聊天。
高二時,她們倆人形影不離。
直到畢業旅行結束。
葉蓉萱把紀念冊推到一旁,拿起盒子裡的留言本。她記得她給班上大部分的女孩寫了,而她刻意迴避了一個人。但是或許是有人理所當然地認為她們的感情很好,因此本子依然傳到了她手上。
當那個女孩把留言本放回她桌上時,葉蓉萱記得她似乎有想要和她說什麼,但是最後什麼也沒說。那天回到家後,葉蓉萱在睡前看了她所寫的留言,然後哭到睡著。
此時此刻,葉蓉萱依然清晰記得,她的留言寫在整本小冊子的最後一頁。光是手指接觸到封底,就讓葉蓉萱感到一陣雞皮疙瘩。
她只看過那女孩寫的留言一次。在那之後,這本畢業紀念冊就成了一個傷口,儘管外部的皮膚已經癒合,但是內部依然潰爛,只要碰到就會疼痛。
而現在,葉蓉萱正準備要揭開它那層薄薄的偽裝。
她咬了咬牙,將小冊子翻過來,打開封底。
女孩用淺藍色的水性筆留下工整的字跡,刺痛了葉蓉萱的雙眼。但即使眼眶已經盛滿淚水,葉蓉萱依然強迫自己一字一句,從頭開始讀起。
留言的開頭,是泰勒絲那首名為〈提姆・麥克羅〉的歌。
當你想起提姆・麥克羅的歌聲
我希望你想起我最愛的那首歌
那首讓我們跳了整夜舞的歌
月亮就像湖面上的燈光

當你想起快樂的時光
我希望你想起我那件黑色小洋裝
想起我的頭靠在你胸口
還有我褪色的牛仔褲

當你想起提姆・麥克羅
我希望你想起我

那是她們開始當朋友的起點:對泰勒絲共同的瘋狂。直到現在,葉蓉萱都還是泰勒絲的粉絲。這首歌,是她們聊起來的第一首歌。
畢業旅行那天晚上,她們究竟怎麼了呢?
葉蓉萱的手指開始顫抖。她閉上眼睛。
她們就像這首歌一樣,在飯店的房間裡放著泰勒絲的歌,兩人像瘋子般一起跳舞。女孩的笑容太美,美得讓葉蓉萱沒有辦法轉開視線。
主動吻上對方的人是她,半預期著對方會推開她。但是女孩沒有。女孩只是抱著她,然後兩人跌進床鋪裡。
那時候的葉蓉萱感覺自己好勇敢,她什麼都不怕、也不在乎。
可是也只有那一刻。
當她們的碰觸只剩下臨門一腳時,葉蓉萱突然就退縮了。她就像是大夢初醒,渾身爬滿冷汗,一股反胃的感覺油然而生。
如果她和這個女孩在一起了,她要怎麼和班上的其他人解釋,要怎麼和她的媽媽解釋?
她不是同性戀。她並沒有喜歡那個女孩。她們只是朋友。她們只能是朋友。
一切的未知壓垮了她,然後她推開了女孩。
她依然可以清楚地在心中描繪出女孩受傷而困惑的眼神。
這麼多年來,她努力不要去想起她了。她沒有在聽見泰勒絲時就想起她們所穿的制服、也沒有想起她們一起去逛街時所穿的牛仔褲。那一切都被她關在心中的一個盒子裡,深深埋起,就像這本小冊子一樣,被她刻意遺忘在老家的床底下。
葉蓉萱聽見一聲輕微的啜泣,然後她才意識到,那是她自己的聲音。
她拿過放在一旁充電的手機,打開社群軟體,顫抖地在搜尋欄上輸入了那女孩的名字。
儘管經過了十幾年,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的頭像。
那個女孩的面孔輪廓依舊,但是變得更稜角分明。她的頭髮剪短了,俐落而清爽。而葉蓉萱無法假裝沒看見,那個在自拍中和她臉頰相貼、笑得眼睛瞇起的女子。
在這張照片下,寫著一句簡單的「五週年紀念」。
就在這裡,這一個小小的、只有豆子大小的疙瘩,現在葉蓉萱知道了。問題不在婚姻,更不在鄭宇廷身上。
葉蓉萱的心一陣緊縮。這才是她需要對自己誠實的地方。
她記憶中的女孩,就對自己很誠實。
而她呢?她的畏縮傷害了那個女孩、傷害了鄭宇廷,也傷害了程文馨。
她還想要繼續這樣下去嗎?
葉蓉萱把那本小冊子抱在胸前,讓眼淚一滴滴落在自己的大腿上。



「媽。」
葉蓉萱走出房門,探頭望向客廳。媽媽正坐在沙發上的老位子,戴著老花眼鏡,看著自己的平板。
聽見葉蓉萱的喚聲,媽媽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怎麼啦?」
葉蓉萱往沙發的方向走去,在貴妃座的尾端坐下。她咬著嘴唇,手指交疊在大腿上。儘管她已經下定決心,但是真的要她問出口,她還是感到莫名地恐慌。
這幾天,葉蓉萱拿著那本小冊子看了好幾次,一遍又一遍地重讀女孩給她的留言。女孩心碎的告白,一次次逼出葉蓉萱的眼淚。
她對程文馨所做的事,就和十幾年前一模一樣。她深知,如果她繼續假裝這件事不存在,那麼未來,這一切又會再度重演。
她需要誠實面對自己。儘管這代表她可能要說一些讓人不太愉快的話。
「媽,有一件事,我想要問你。」
媽媽摘下老花眼鏡,靜靜地看著她,好像早就預料到她要這麼說了。
葉蓉萱嚥下一口口水。
「如果⋯⋯如果我告訴你,我喜歡女生,你會生我的氣嗎?」
就這樣,她說出來了。
這句話比她以為的容易,但是說出口後所帶來的心跳加速,並沒有因此而減緩。有那麼一瞬間,她的耳裡只有自己的心跳聲。
她深吸一口氣,屏住氣息,強迫自己保持靜止。
媽媽沒有馬上回話,只是眨著眼,來回打量她的臉。
接下來的幾秒鐘,對葉蓉萱來說,就像是好幾世紀那麼長。她彷彿又回到童年時,說了謊被媽媽抓到後,只能屏氣凝神地等待她給出處罰。
「就算會又怎樣?不會又怎樣?」媽媽說。
葉蓉萱緩緩眨了眨眼。
「什麼意思?」
「等到三十年之後,如果我死了,會在你身邊陪你的人,就不是我了。」媽媽搖搖頭。「那到時候,誰的看法比較重要?」
葉蓉萱思索著媽媽所說的話。
等到爸媽不在的那一天⋯⋯到時候,她會和誰在一起?或者她會獨自一人?
她想要什麼樣的人生?
「如果你希望有個人能夠陪你過完下半輩子,那我生不生氣,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葉蓉萱咬著自己口腔內側的肉。
她知道媽媽想說什麼。無論她選擇和誰在一起,那都是她的決定。但是她需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不為其他人,只為了她自己。
看著媽媽平靜的面孔,葉蓉萱突然覺得臉頰一熱。
要和媽媽開口承認——出櫃——比她想像的容易許多。她之前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害怕?那種擔心自己無法被接納的恐懼、她無法不拿自己和身邊「正常人」比較的心態,已經將她困住太久了。
而讓她清醒過來的時間和代價,都實在太多了。
「問題只在於,你想要跟怎樣的人過下去?」媽媽問。「就算你什麼都不選,最後你養一隻狗、或是一隻烏龜什麼的,我也沒有意見。」
聽見這句話,本來已經準備好要落淚的葉蓉萱,突然感覺所有的眼淚都縮了回去。
「什麼東西啦。」葉蓉萱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是你自己的決定。你只要能對得起自己就好。」媽媽說。「你是我女兒,不是我的寵物。不能連什麼時候吃飯都要我告訴你吧。」
媽媽平常講話確實就很幽默,但是此時此刻,葉蓉萱知道她是為了要緩和情緒,她們倆人都是。
「你確定嗎?」葉蓉萱問。「如果你一輩子都沒有孫子可以抱,你不會怪我吧?」
「小時候抱你就抱夠了。」媽媽回答。「現在就算有孫子也抱不動囉。」
葉蓉萱不是沒有想像過,媽媽抱著她的孩子,就坐在這張沙發上的畫面。只是她現在發現,在那個畫面裡,理應是她丈夫的人並不存在。
「少來。你以前還跟我說過,以後要幫我帶小孩的。」葉蓉萱說。
「嗯,但我現在反悔了。」媽媽說。「我寧可白天去運動中心跳舞,也不想當你的免費褓母。」
葉蓉萱佯怒地瞪了她一眼。
「你講話真的很討厭欸。」「我要去睡覺了。」
「去吧。」
媽媽再度戴上老花眼鏡,拿起放在身邊的平板。葉蓉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在她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前,她轉過頭,對著媽媽開口。
「媽?」
「又怎麼啦?」
「謝了。」她說。「我是個很麻煩的女兒。」
「小時候就知道了。」媽媽頭也不抬地說。「又不是這一兩天的事。」
葉蓉萱再度低笑出聲。



接下來的幾天,葉蓉萱的心思只要一有空檔,就會忍不住想到程文馨對她說的那句話。
請跟我說清楚吧。
她知道她試圖逃避這件事,已經太久了。
當年,她還有好多藉口可以用——她對程文馨的好,是因為她心疼這個學生,因為她想要填補她的父母所帶來的空缺。她想要這個女孩在她面前保持著笑容。
而現在,程文馨已經不是她的學生了。她還想要這樣做嗎?更重要的是,如果她和程文馨道歉,承認自己當年對她做的那一切,都是出自於她的軟弱和畏縮,程文馨又會怎麼看她?
如果她再度和程文馨走在一起,她會再傷害那個孩子嗎?
不,不對。
葉蓉萱回想著在誠品的櫃檯前,和文馨重逢的那一個瞬間。
那一刻,葉蓉萱幾乎沒辦法把她和高中時期的女孩結合在一起。程文馨染了一整頭霧感的金髮,臉上化著乾淨俐落的妝。她看起來好成熟——成熟得使葉蓉萱沒辦法再稱呼她為「孩子」。
離開家了的程文馨,看起來更確定自己想要什麼了。
而葉蓉萱呢?她回了老家後,現在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嗎?
她和程文馨的對話視窗,雖然已經沉沒到清單的底部,但是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把它刪除或隱藏。她只是沒有勇氣再度點開。有時候她會回想起程文馨傳給她的那些照片,但是她不不敢看。
那段時間的她,和鄭宇廷的關係、和程文馨的關係,對她來說,就像是一場折磨。她一直沒有勇氣回首,因為她知道只要她去揭開那些傷疤,她就不得不面對自己內心的恐懼。
鄭宇廷信守承諾;他再也沒有和葉蓉萱聯絡。這是鄭宇廷的優點之一,也是葉蓉萱最欣賞他的一部分:他總是說到做到。而在葉蓉萱對他做了這樣的事後,她當然沒有任何理由再去打擾他。
而現在,她居然在台中和程文馨重逢。
或許這也是上天為她所訂的時間。她一直以來都習慣逃避,當她遇到難以面對的情境時,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躲藏。而現在,上天大概是在告訴她,她不能再躲了。
她當年的不告而別,已經深深傷害過程文馨一次。
她和鄭宇廷,至少有一個正式的告別。但是她和程文馨,卻什麼都沒有。
她是該跟程文馨好好說清楚。
於是,葉蓉萱從聊天室的列表中,找到了那個塵封已久的對話紀錄。
「嗨,文馨。你這星期哪天上晚班?」她猶豫地打下這幾個字。「我去等你下班,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