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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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2-19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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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運時說:「要是時時處處學好、用好知行結合、實事求是的辯證關係不是就更好了嗎。」李曉村說:「你們說的都有道理、個有側重,載入一塊兒大概就是『拾遺補缺、左右逢源』了吧。」仨人都笑了。李小村聽吳周二人如此這般的說了一些大道理,激動的說:「你們倆說的真是太好了!從我懂事兒以後,還是頭一次聽見這麼好的道理呢。這都是你們長聽人念書,多聽人講科學道理的好處。我也想相你們那樣有個好爸爸或是好哥哥,能給我長期念書,能給我傳知識,能給我講道理,能幫我長能耐,那該多好呀!我是有個好爺爺,也能交我背書,也能給我講道理,可是他老人家是我爺爺,是高出我兩輩兒的人了。講的到里和知識多數都比較老舊,比你們說出的道理和知識差遠了。我和你們比起來,好些地方都差得太多了。我是吃著糨子,穿著沙口袋兒渡過我的嬰兒時代的。到了後來,又是在常年絕大多數時間裡,喝著雜麵兒稀粥,吃著白薯面兒窩頭,在半飢半飽中長大的貧苦農民的兒子。眼睛看不見,學習上又沒有你們那麼好的條件,要不是那年一位在我們村兒搞『四清』的北京幹部兒的反覆勸說和熱心幫助下,我就連盲校都上不成。可是我想看書,想學知識,想懂道理,想長能耐,想好好兒做人,想睜開眼睛的想法兒跟你們是一樣的!咱們仨人的新是相通的!今後咱們仨人要常在一塊兒,就像現在這樣,多說說這些大知識、大道理、大能耐的,那該多好呀!」

周路平看到李小村的眼圈兒有些發紅,他拍了拍李小村的肩膀激動的說:「小村,我和運時非常理解你。咱們仨人都是愛學習知識,愛研究問題,愛用自己的眼光和頭腦探索真理的人。咱們仨人確實應該相你說的那樣,要常在一塊兒,多學知識,多求真理。這對咱們提高學習能力;提高思想和理論水平;對咱們用自己的頭腦獨立思考問題、判斷是非,在今後的人生征途上闖過一道道難關,一定會大有好處。運時,你看怎麼樣?」吳運時說:「那當然是再好也沒有了。竟管對於咱們這些雙目不明又不甘庸庸碌碌的青少年來說,這條路走起來很艱難,難於上蜀道,難於上青天。但是,我們只要活著就得設法走到底,不能學,毋寧死。不過也只能限於咱們仨人,人多了就會泄密。一旦出了事兒,就憑著咱們仨剛才說的那些東西,咱們都得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還得說咱們私下組織反革命小集團。那就更是罪上加罪、死路一條了。咱們禍福生死是小,連累了親友可就不得了了。」李小村說:「要真是那麼著,咱們國家可又得增加了一大批反革命分子了。」周路平說:「文革都開始這麼多年了,你們怎麼還學不會辯證的看問題,把事情往好里說呀?應該說是: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又取得了一次偉大的勝利。」仨人一陣大笑。吳運時問:「周路平,你如此話說天下大事,算是語言上的修辭問題還是政治上的修正問題呀?」周路平說:「你說什麼問題就是什麼問題吧,反正我說什麼你都有話等著我,我幹嗎還要自尋沒趣兒、自找尷尬呀?」吳運時笑著說:「行,算你有自知之明。」李小村說:「行了,咱們還是回到正題上吧。剛才咱們說的這件大事兒,還真就只能是咱們仨人,多一個也不行。運時,你說的還真挺重要的。我爺爺給我講過明朝永樂帝誅殺方孝孺十族的故事。方孝孺是一人獲罪,被誅十族,上上下下被殺的男女老少竟有八百多人。聽的我全身汗毛直豎,一身身的直出冷汗。」

吳運時說:「你說的還是把人都殺了。現在更殘酷,有些受到株連的人,竟然被人整到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的地步,比方孝孺的被誅十族更是慘烈不知多少倍呢。」周路平忙說:「你們快別說了,聽的我現在都不敢活下去了。」仨人都笑了。吳運時說:「路平,面對著這麼沉重的話題,這麼嚴酷的現實,你還有心思說著玩兒呀。」周路平說:「咱們都知道泄密的厲害後果也就夠了,你們就別往那麼怕人的份兒上說了,讓人聽了怪恐怖的。」李小村說:「好好,我們不往下說了。路平、運時,你們隊政治、社會、人生和未來等那麼多大事兒怎麼會有這麼多看法呀?是不是平時也沒少說這些呀?」吳運時說:「你說對了,這些年裡我們確實沒少說這類話題,儘管如此,我們所說的也並非都是我輩的心聲。從文革一開始,上頭不是一直用指示逼、輿論促、群眾壓、形式催的法子強迫人們事事都要政治挂帥,時時都搞階級鬥爭嗎?從一年級的小學生到活著的老人誰能不幹?又誰敢不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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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路平說:「退一萬步說,就算你真敢不幹這個,在別的什麼都不叫乾的情況下,你又能幹什麼?你又敢幹什麼呀?!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如我、運時等輩的盲人青少年就被這等形式過早的高壓成政治化、革命化、理論化和階級鬥爭化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最可靠的接班人了。上頭叫我們紅,我們不敢不紅。我們自己想專,形式又不讓我們專。怎麼辦?在這種形勢比人強的情況下,我們就得拿出釘子精神能鑽就鑽,還得用上做賊的法子能偷就偷了。只要你有相應的能力和智慧,你就能從政治挂帥和階級鬥爭的夾縫兒里,暗中學習知識、研究學問,私下探索未知事物、未來世界。我跟運時雖然由於眼疾所限最終難成氣候,但是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也沒敢段了走這條路的念頭。只要一有機會,我們就各自施展本領,不放過任何學習機會。通過我們用雞鳴狗盜之術,陽奉陰違之法,也並非不無斬獲。不管怎麼說,畢竟我們總算沒虛度時光,沒白耗經歷吧?再怎麼著,也比任嗎兒正事兒都不幹,整天兒當著吳老太太的人們強吧?」李小村問:「什麼叫吳老太太呀?」周路平說:「吳老太太就是張飛他媽呀。」吳運時笑著問:「周路平,你又想胡扯什麼呀,誰是張飛他媽呀?」周路平笑著說:「吳氏生飛——無事生非嗎。」仨人一陣大笑。吳運時笑猶未盡的問:「周路平呀,我看你窮的就剩這張貧嘴了吧。」仨人又是一陣大笑。吳運時問:「小村,你剛才說的穿沙口袋兒是怎麼回事呀?」李曉村說:「我們那兒會說話前的孩子,都穿這個,是用來接屎接尿的。」周路平說:「這就跟城裡的孩子用褯子一樣。可是沙子又粗又髒的,孩子受得了嗎?要是得了病怎麼辦呀?」李曉村說:「從河坡兒把沙子搓家來,先用馬尾兒鏍篩細了,講究的人家兒把沙子炒炒;不在意的人家兒在老爺兒底下把沙子晒晒。再把這樣兒的沙子放在熱炕頭兒上焐熱了,倒進布口袋兒李,這樣兒的沙子就不粗不臟不涼了。再把孩子擱在這樣兒的口袋兒里,在孩子的兩肩系上十字插花兒的帶子就完事兒了。孩子要是拉了尿了,照樣兒換上新沙子;口袋兒髒了,洗乾淨就行了。我們那兒祖祖輩輩的男嬰女孩兒都是這麼過來的,從沒聽說誰因此而得病。」吳運時說:「就地取材,還真方便。比城裡人又是換褯子,又是洗褯子方便多了,還能省下好些布。這法子還真好。這麼好的法子,是誰首先想起來的呀?」周路平說:「這還用問,當然是勞動人民了。」仨人又都笑了。

吳運時說:「你們注意到沒有,傻二這傢伙剛才那麼抱屈,把他的不幸遭遇都推到了別人身上。他怎麼就不好好兒想想,他自己是怎麼回事兒呀。憑他那好逸惡勞、一貧如洗的樣子,就是真有人看上他了,敢跟他過嗎,人家圖什麼呀?」周路平說:「這傻二可一點兒也不傻,他不但好賴事兒看得清楚,而且好賴話也分的很京戲。我給小村介紹他的時候,他馬上就說給咱們送過瓜一類的事兒。這小子罵咱們的時候用的是『說』字兒,提到別人罵咱們的時候,用的就是『罵』字兒了。你們聽聽,他心裡要是沒有一本兒特別清楚的帳,能這麼不落控的顯白自個兒嗎,能把好賴話分的這麼一清二楚的嗎?」仨人都笑了。周路平接著說:「傻二這傢伙,一有了壞事兒,總把責任都推到別人身上。一有了好事兒,就愛顯白自己。」李小村說:「這在我們家那兒就叫:『老鴰落在豬身上——只看見別人黑,看不見自個兒黑。』」仨人都笑了。周路平說:「這傢伙還愛抬高自己,貶低別人。我什麼時候在他那兒不懂裝懂過呀?」仨人又笑了。周路平說:「咱們說了傻二那麼多的不是,其實他身上好處也不少。比如:好打抱不平,敢跟欺負他的人叫板;對人實在等等。所以說他的本質還不壞。再說他對咱們也一直挺好的。我看咱們剛才對他的那些指責,還是只對事兒,別對人了吧。」仨人又都笑了。周李吳三人的笑聲剛落,他們就聽見從遠處傳來一幫孩子的高聲哄嚷:「釘鞋蹅爛泥,翻看石榴皮。下雨汪髒水,颳風存臭泥。」不多時又傳來那幫孩子的哄嚷:「遠望風擺荷葉,近看老驢抬蹄。坐著一彎一直,躺下長短不齊。」李小村說:「壞了,這幫孩子不知道正哄罵誰呢,待會兒就該輪到咱們了。有別的道兒嗎,咱們最好躲著他們點兒。」周路平說:「沒別的道兒,先走著瞧吧,咱們走快點兒,把他們錯過去就行了。」說著仨人快走了起來。

他們正路過一個小樹林兒的時候,從他們身後跑出來一幫半大孩子。他們跟在周李吳身後大聲喊叫著:「瞎子誒!瞎子誒!瞎子誒!瞎子誒!」周路平他們快步往前走,這幫孩子就在後頭追。他們邊追邊鬨笑著嚷:「拉瞎,拉瞎,拉到河裡喂王八。王八不吃瞎子肉,瞎子回家挨頓揍。」吳運時憤怒的說:「路平,你聽聽這幫小王八蛋兒都唚的什麼呀?」周路平帶著李吳猛地轉過身,朝著這幫孩子就追了過去。這幫孩子一看轉身就使勁往回跑。周路平他們反回接著向前走,這幫孩子又在後頭接著追罵。周路平他們又反回接著追,這幫孩子又往回跑。氣的周路平他們直跟這幫孩子嚷嚷。這時,一個中年男人騎著車從此路過,他把車子往路邊而一支,朝這幫孩子嚷道:「你們他媽都給老子滾過來,誰要是不過來,我就揍他狗兒的。」孩子們都乖乖兒的走了過來。中年男人說:「你們都給我排好隊,向這三位叔叔三鞠躬。還得說叔叔,我們錯了,對不起。以後我們再也不這樣了。聽見沒有?」孩子們說:「聽見了。」然後他們老老實實的排成了一列橫隊,向著周路平他們鞠了三個躬,還把中年男人交他們的話老老實實的說了一遍。中年男人又說:「你們都給我聽好了,以後不管你們到了哪兒,也不管你們在什麼時候,都不許再欺負盲人,聽見沒有?」孩子們齊聲回答:「聽見了。」中年男人又說:「你們給我記住,欺負盲人有罪,你們知道不知道?」孩子們說:「知道。」中年男人問:「為什麼說欺負盲人有罪,你們知道嗎?」孩子們說:「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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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人說:「因為你們眼睛沒毛病,看得見。這幾個盲人叔叔眼睛有殘疾,眼睛看不見。你們用你們的長處欺負別人的短處,而且用以取樂,這就是缺德,這就是犯罪。知道嗎?」孩子們說:「知道。」中年男人說:「誰都不願意看不見,你們也不願意吧?」孩子們說:「不願意。」中年男人說:「就是嗎。這幾個叔叔眼睛看不見,好些事兒做起來非常困難,他們心裡得多難受呀!你們不想幫助他們也就算了,憑什麼還要欺負人家呀?就憑著你們看得見嗎?」孩子們說:「不是。」中年男人說:「要是你們看不見,別人欺負你們行嗎?」孩子們說:「不行。」中年男人說:「就是嗎。我是從舊社會過來的窮苦人,年輕的時候經常在街上要飯,看見有的流氓無賴見了盲人都不欺負。而你們卻欺負盲人,你們的這種行為不是連過去有的流氓無賴都不如了嗎?你們想當好孩子還是想當壞孩子呀?」孩子們齊聲達到:「當好孩子。」中年男人說:「這就對了。過去有的流氓無賴都不欺負盲人,你們是新社會的好孩子,應該比他們做的要好很多,是不是呀?」孩子們齊聲說:「是。」中年男人說:「我老從這兒路過,你們的家離這兒也不遠吧?」孩子們說:「不遠。」中年男人說:「我們做個約定,以後咱們誰見了盲人都要幫助他們,好不好?」孩子們說:「好。」

中年男人說:「好,咱們以後在這條路上還會見得著,我要是見了誰幫助盲人做好事兒,我就會當時表揚他。要是他做的好事兒大,我還要把他送到他的學校去,交給學校革委會主任,讓他在學校里受表揚。你們說好不好?」孩子們說:「好。」中年男人說:「好,那我們就算說定了。」孩子們笑著點了點頭。中年男人說:「要是這樣,你們就都走吧,我們以後再見。」孩子們齊聲說:「大大再見。」中年男人說:「再見。」孩子們剛要走,周路平說:「你們先別走。你們剛才嚷的是什麼呀?又是蹅爛泥,又是長短不齊的?」孩子們說:「我們沒說你們,我們說的是一個又麻又瘸的老頭兒。」周路平說:「你們這麼說誰都不對。以後甭管是什麼人,你們都不能說人家,知道嗎?」孩子們說:「知道。」中年男人說:「從今天起,你們不但誰都不能說人家,你們之間也要搞好團結知道嗎?」孩子們說:「知道了。」中年男人說:「這就好,你們都去吧。等等而,你們還得問問這位叔叔讓不讓你們走。「周路平說:」你們都走吧。」孩子們才高興的向遠處跑去。中年男人對周路平他們說:「你們能走嗎?」周路平他們說:「我們能走,謝謝您了。」中年男人說:「別客氣。」說著,微笑著登上車就跑遠了。

吳運時說:「周路平,快走的結果怎麼樣呀?」仨人大笑。周路平說:「當時我也沒多想,咱們就算僥倖在這兒躲過了這次,在別的地方兒、在別的時候咱們能老躲得開這個嗎?這年頭兒大人都沒多少干正經事兒的,能指望著孩子們怎麼樣呀?這些小學生天天都上學,可是從他們平時的言行看,他們在學校能學著什麼呀?」李小村說:「你說的真對。哪兒哪兒都這樣兒,什麼什麼時候都這樣兒,讓人又能怎麼樣呀?咱們也就只能幹受著了。」吳運時說:「其實咱們跟孩子們也犯不著這樣兒。說起這些孩子都是挺聰明的,哄罵起人來嘴裡都是一套兒一套兒的,有些話就是大人都編不上來。要是趕上了安定的社會環境和良好的教育制度,他們里也一定是人才濟濟的。只可惜趕上了現在的時候!其實欺負人的事兒不是哪兒都有,什麼時候都沒絕過嗎?孩子們不懂事兒,他們這麼做又在明處兒,這算得了什麼呀?真正讓人無奈又可恨的是大人里欺負人的事兒。特別是有些暗中陰里欺負人的下三濫們,他們才是人間的渣滓、社會的毒瘤兒、被害人的公賊呢。」周路平問:「要是這麼著,何時能『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呀?」吳運時苦笑著說:「只要世上人的慾望比利益多,天下就永遠有賊。『全無敵』之說就是個只可無限接近而無法完全達到的目標兒。」李小村問:「那可怎麼辦呀?」吳運時說:「那誰說的清呀?只要人類社會還在發展,就得受著這道難題的永久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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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路平說:「我說吳運時,你還是少說兩句吧。何必把一個滿有希望的人類社會說的是那麼『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的呀?你怎麼就看不到人的慾望比利益多,也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動力呢?」吳運時說:「咱們現在說的不是並非這方面的事兒嗎?再說要是我說了這個你拿什麼抖機靈兒,又拿什麼噎我呀?」仨人大笑。周路平笑著說:「行,吳運時,真會說話。不過你這烏鴉嘴可也推夠嗆了,你剛說完有人罵咱們,咱們就挨了罵。現在你又把人類社會說成這樣兒,到底還叫不叫人活下去了?」吳運時說:「我這人命不好,嘴自然也就不好。你們就多擔待吧,我以後少說話就是了。」李小村說:「你瞧你,嘴好也罷,嘴歹也罷,治癒扯那麼遠嗎。再說,兩千多年前的老子就說過:『禍兮福之所以,福吸禍之所伏。』說不定今兒個還會有什麼好事兒呢。」吳運時說:「算了吧,不再碰上壞事兒就謝天謝地了。」周路平問:「你們說咱們碰上這幫孩子,跟那隻烏鴉有關係嗎?」仨人一陣大笑。李小村說:「一只老鴰算得了什麼呀?我們村兒里有的老人常說:『世道兒平,有不平;世道兒亂,石下蛋。』我問:『是什麼意思、』這老人說:『跟你說你也不懂。等你長到我這歲數的時候就自然明白了。』你們倆說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呀?」吳運時說:「不知道。」周路平想了想,笑著說:「石下蛋,不就是孫悟空橫空出世嗎。如今這天下就夠熱鬧的了,齊天大聖孫悟空在給來個『風煙滾滾來天半』,這亂而又亂的天下豈不成了『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了嗎?」吳運時笑著說:「那就正好讓孫悟空來個『金猴憤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吧。」仨人大笑。吳運時說:「小村,儘管你說的話我不懂,但是現在不就是個出了什麼怪事兒都是正常的,也是不新鮮的;要是不出怪事兒倒是不正常的,又是很新鮮的年月嗎。」李小村說:「你總結的還真對。你們倆對毛主席詩詞還真夠熟的呀?一被起來不假思索、張口就來。」周路平說:「你想想,當年沒背『老五篇』的吳運時都能把毛主席已發表的三十七首詩詞背的爛熟於心,我們這些熟背『老五篇』的人,把毛主席詩詞用的隨口而出又算得了什麼呀?怎麼樣小村,這大概又是你休學的一個損失吧?」仨人又是一陣大笑。

周路平一愣:「前頭有個大門,好像就是帶那種合頁的大門。我帶你們摸摸去。」他拉著李吳二人快步向大門走過來。到了跟前兒,周路平說:「這門上就剩下右上角合頁上端的一個小鐵帽了。」說著,拉著李吳的手讓他們往右上角夠著摸:「你們摸摸吧。」李吳二人一邊兒互相交替著摸著,一邊兒互相說著。摸了一會兒,吳運時說:「路平,你小子還真行。我們一摸,跟你這傢伙說的還真一樣。沒白當大編輯的兒子。嘴頭子就是硬,說什麼像什麼。」「你們仨在這兒幹嗎呢?」仨人一驚,周路平抬頭一看,是個黑大個兒。李吳聽著來人不善的問話,立刻站到了周路平身邊兒。周路平說:「他們看不見,我帶他們摸摸這門的結構。」黑大個兒看了看他們,拉長了聲兒,陰陽怪氣兒的說:「是……嗎!你們好目歹眼兒的,摸這破門幹嗎?我要是沒來,恐怕這門上就得少點兒什麼吧?」黑大個兒偏著頭,用眼角兒斜楞著周路平說:「你說他們看不見,你眼神兒怎麼樣呀?」周路平說:「我們都是盲人,我只比他們稍微看的見點兒。」黑大個兒說:「你們仨瞎了巴嘰的,還敢幹這個,膽子不小呀。看在你們都瞎目合眼的份兒上,我就不跟你們計較什麼了。我是管這兒的,你們趁早兒快點兒滾蛋,時候長了對你們沒好處。」

周路平不緊不慢的挎著李吳二人,緩緩的沿著大馬路向前悠閑的走著。黑大個兒看著他們走遠了,他看了看四周沒人,從衣袋李掏出扳子,飛快的把那門上唯一的小鐵帽兒卸了下來,三步並兩步的竄沒了影兒。周路平他們走了一陣兒后,李小村問:「路平,你說那傢伙是幹什麼的?我聽他的語聲兒,怎麼覺得他那麼不地道呀!」吳運時說:「沒錯兒,八成兒他也想偷那個小鐵帽兒吧。」李曉村說:「我聽那傢伙的語聲兒都二十多了,他偷那玩意兒幹嗎呀?」周路平說:「我跟你們的感覺一樣,那小子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偷那玩意兒好賣給小孩兒們呀。我們那兒孩子玩兒的小鐵帽兒,有的就是從大人手裡買的。等咱們回去的時候,再看看那大門,要是小鐵帽兒還在,我的周字兒就倒著寫。算了,那種無聊的臭流氓,還提他幹嗎。」吳運時問:「小村,老子的話也不靈了吧?」李小村說:「這剛到哪兒呀?等咱們回到學校時,你再說這話也不遲呀。到那時,你才知道老子到底靈不靈呢。」周路平說:「小村,到時候,你可別理兒不夠拿事兒湊呀?」李小村說:「還別說我沒那麼想過,我就是真想那麼干,就憑你們倆的精明勁兒,誰幹得過你們呀?」仨人都笑了。李小村問:「咱們的老校長現在在哪兒呀?」周路平說:「我也不知道,我最後一次見她,還是一九六八年冬天的事兒呢。那是一天的晚上,天兒特別冷,我跑著去飯廳買飯,她就排在我旁邊兒的隊里。我一邊兒排隊,一邊兒打著哆嗦,一邊兒說:『今兒怎麼這麼冷呀,看來還是過夏天好受。』她笑著看了我一眼。後來我因為感冒歇了倆禮拜,病剛好,又到火車站送我姐去云南插隊。我再回到學校時,已經是一九六九年元旦以後的事兒了。當時,我聽說咱們班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下旬,在批鬥走資派老校長的會上做噴氣式時,把她胳膊給撅骨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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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兒,周路平嘆了一口氣:「說來老校長可憐,這幫孩子學生更可憐。他們整天受著大批判文章里的各種政治觀點的蠱惑,本來什麼都不懂,可是又覺得自己什麼都懂。動不動就想批這個,斗那個。在這件事兒上,老校長遭受的是皮肉之苦;這些孩子學生遭受的是心靈之創。一群十二三歲的雙目失明的小毛孩子學生們,居然想批鬥一個歲數跟他們父母差不多,有著幾十年革命工作經歷,曾經教育過他們,愛護過他們的老校長,還把人家胳膊給撅骨折了。唉!上哪兒說理去呀。」李小村問:「什麼叫噴氣式呀?」周路平說:「就是在批鬥老校長時,她左右各站一人,他們個抄起老校長的一只胳膊,往上舉,還用手往下摁住老校長的后脖頸。以此迫使老校長使勁低頭、弓背、彎腰。有人說這樣兒很像噴氣式飛機,所以這種殘酷的整人法子就被名之為噴氣式了。」李小村接口說:「這麼缺德殘忍的法子是誰想出來的,真是沒人性到家兒了。」周路平說:「文革初期,北京的大街小巷到處都能看見這種惡行。誰知道誰是始作俑者呀,反正不是好人。」吳運時有些惲怒的說:「什麼好人不好人的,這些東西也配被叫做人?它們簡直就不是人!」李小村說:「我還記得,一九六五年冬的一天,我和幾個同學,在跳遠兒的沙坑裡鬤沙子玩兒,被老校長看見了。她把我們幾個帶道辦公室,把我們每個人的手臉都給洗了一遍。一邊兒用輕柔的動作給我們洗著,一邊兒溫言暖語的給我們講著不能這樣玩兒的道理。道理給我們講完了,我們幾個的手臉也被她洗乾淨了,後來她又給我們的臉和手上都搽了油。還跟我們說:『以後你們洗完手臉都要搽上點兒油,不然就被風給扇了,那得多疼啊!』老校長給我們講道理,洗手臉,搽油的樣子真向阿姨,更像母親!她在給我們洗手臉的時候,把我們的心也給洗了。這件事兒讓我想了好久好久……,什麼時候想起來,心裡都是熱乎乎,暖融融的。他們怎麼就忍心把這麼好的老校長的胳膊給撅骨折了呢,真是太沒良心,太沒天理了。」周路平說:「那可不。這種事兒粗看起來是一幫小忙孩子學生的無知無情的胡鬧,可是這幫孩子學生憑什麼敢這麼干,又為什麼要這麼干啊?總不能說是為了參加鬥批改吧,他們懂個什麼呀?話又說回來,當時我要是也在場,我敢說我一定不撅老校長的胳膊,但我肯定得參加那次批鬥會。」李小村問:「老校長被人們又是批鬥,又是欺負的,怎麼就硬是沒人管呀?」周路平說:「你還記著革命現代京劇樣板戲《紅燈記》第五場,『慟說革命家史』中,李奶奶給李鐵梅講到『二七慘案』發生前夕,咱們國家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狀況時是怎麼說的嗎:『那個時候是軍閥混戰,天下大亂呀!』老校長和黑幫老師們挨批最厲害的年月,雖不是軍閥混戰,也是派別亂斗,天下大亂嗎?普天之下如此,咱校豈能倖免呀?」

周路平想了想說:「當一種現象成為社會主流的時候,任何個人或團體,甭管怎麼不情願,甚至是反對,除了被迫跟著走之外也是難有作為、束手無策的。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形勢比人強』。對老校長和黑幫老師們來說,那些年月里可真是:大會批,小會斗,無理無情無根由。大人干,孩子湊,無法無天無折扣。甭管是誰,只要有幾個人想批鬥老校長和黑幫老師們,哪怕這幾個人都是十二三歲的小忙孩子學生,用廣播喇叭一叫,老校長等幾個黑幫老師就得趕快到場,晚了一點兒就又是一條兒罪。我還真明察暗訪過,孩子學生們乾的這些事兒,背後還真沒什麼人指使,完全是他們自發的行為。這些孩子學生絕大多數都是滿懷著高度的階級覺悟,強烈的政治責任,真誠的革命願望和飽滿的鬥爭激情,為了捍衛毛主席,捍衛毛澤東思想,捍衛文化大革命,才給老校長和黑幫老師們開批鬥會的。在這件事兒上,人們都比著賽的來,看誰最革命,看誰幹的歡,都怕落在人後。在那段年月里,開批鬥會的革命師生們干足了革命,老校長和黑幫老師們也受夠了洋罪。在那個到處搞批鬥,人人不敢后的年月里,我們大雜院兒里一個挨過整的中學老師,背地裡小聲兒給我講過一個好玩兒的故事。有一次他在群眾大會上挨斗時,造反派壓著他做噴氣式。造反派沒完沒了的叫他低頭彎腰,他把腰彎道很厲害的時候,從兩腿間看過去,突然他明白了一件事兒:『慪!怪不得我這麼好的人老是挨批挨斗呢,原來天地是倒著個兒的呀!……』」仨人噴出了一陣兒狂笑。吳運時笑著說:「我聽過那麼多做噴氣式挨整的事兒,還是頭一次聽見這麼好玩兒的故事呢。這人真會苦中求樂,還那麼善發哲理,真乃堪稱為人師表。」周路平笑猶未盡的說:「批鬥老校長和黑幫老師們的孩子學生里也是魚龍混雜、良莠不齊。其中有些人純是為了打發無聊的時光,為了尋找新奇的刺激,以批鬥為名,在批鬥會上胡鬧。比如,一些不會用流行的政治術語、文革的理論觀點和現成的毛主席語錄搞批判的小孩子學生們,張口就是污言穢語的胡罵;也有的成年男學生,藉機在老校長和女黑幫老師們身上亂摸。看來,社會動蕩必然導致人們思想的混亂,人們思想的混亂,又必然導致人們行為的盲動與放縱。那些年月里,老校長和黑幫老師們被造反派和學生們一天到晚的在廣播喇叭里呼來換去的不知多少趟,他們就跟頭流星的這兒跑一趟,那兒奔一趟的,就和貓狗一樣被人們呵來斥去。他們的苦難遭遇,人們不敢管,天地管不著,神鬼不屑顧。真是鬧哄哄一場革命批鬥,活生生一幕人性悲劇!法國的巴爾扎克把他的小說集命名為『人間喜劇』,咱們中國的紅衛兵和造反派們用他們的惡行不知製造了多少幕人間悲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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