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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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2-19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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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二說:「剛才我在街上正閑溜達呢,就看見好些人朝河邊兒猛跑。我問他們:『你們跑什麼,出什麼事兒啦?』一些人說:『河邊兒上有熱鬧兒。』我問:『什麼熱鬧兒?』他們說:『不知道,我們瞧見人跑,也就跟著跑來了,到了地兒就知道了。』我一聽,也跟著跑去了。還離挺老遠的呢,我就看見黑壓壓的一大片人,我的精氣神兒一下子就全來了,跑的也就更快了。跑著跑著,我就瞅見好些大姑娘、小媳婦兒,使勁往人群外頭擠。一出人群,她們就向四下里猛跑。她們有的捂著臉、有的低著頭。我問她們:『跑什麼呀?怎麼不瞧熱鬧兒了?』她們誰都不理我。到了跟前兒我才聽說,原來是他媽的兩頭驢配上了,怪不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兒捂著臉、低著頭往外那麼跑呢。看熱鬧兒的人就別提有多多了。里三層外三層的,要不是一邊兒有大河,人們准得把這對兒牲口給圍在當間兒。人們越看越撒歡兒,越看越來勁兒。還他媽一個勁兒玩兒命的叫著、笑著、蹦著、跳著,比他媽那對兒正干著的驢還他媽歡實,簡直是他媽的瘋到頭兒、浪到家兒了!」周路平笑著說:「你把人們說成這樣兒,你不是比他們還歡實、還瘋、還浪嗎?」大家都笑了。傻二笑著說:「我到晚了,想擠過人群上前頭好好兒看看,就是他媽的怎麼擠也擠不動。給他媽我急的別提多難受了。我正在人群里玩兒著命的低著頭往前拱呢,就聽見前邊兒有幾個人直嚷:『哪兒的老丫挺的跑這兒多事兒來了?』
「我抬頭一看,遠處兒跑來個半大老頭子。原來我認得,就是我們隊里看牲口棚的老倔驢。這老丫挺的一邊兒跟一條老瘋狗似得往這邊兒尥著蹶子猛躥,一邊兒嘴裡還一直嗚兒喊叫的嚷著:『這是大隊的牲口,哪個王八蛋給放出來的?我剛離開多會兒就出這事兒了?都他媽滾著,沒見過是他媽怎麼著。要是他媽沒見過,回家看看你們爹媽是怎麼乾的。好好學著點兒,到時候兒你們他媽的也都是這揍性。』這老丫挺的就跟野驢犯性似得,從道邊兒的樹棵子上發著狠的只晃了兩三下子就撅下了一根兒挺粗挺長的樹枝子,沖著人群掄著、嚷著猛撲了過來。到了人群邊兒上,二話不說,朝著人群掄起樹枝子就是很抽,想快點兒把人都轟走。他一邊兒掄著樹枝子,一邊兒罵罵咧咧的叫喚著:『它們是一對兒不會說話的畜力,你們可都是吃了十幾年、幾十年人飯的東西啊!見了這種事兒不說麻利兒的躲的遠遠兒的,還他媽的湊到跟前兒使勁瞅,這不是他媽的欺負啞巴牲口嗎!就欠把你們這些個損陰喪德的王八蛋都他媽一個兒一個兒的給活活兒的劁了。』那老王八蛋一邊兒使勁兒的掄著樹枝子,一邊兒瞪著眼沒結沒完的罵著叫著,身上的破皮襖掉了都顧不得拾。這些人也他媽真行,一邊兒左蹦右跳、前閃后竄的躲著樹枝子,一邊兒罵著這老鴨挺的,一邊兒還接著照樣兒看熱鬧兒。
「不管這老丫挺的怎麼朝人群猛掄樹枝子很抽,人們就是他媽不散。有幾個人還用腳在那破皮襖上狠命的連跺帶蹍,恨不能把那破皮襖給搓成爛紙片子。真他媽又解氣、又解恨、又熱鬧兒、又過癮。人群里有幾個人還指著那對兒正干這的驢,銃那老丫挺的大聲喊:『我們先好好兒的看看你爹媽吧』。真他媽棒!最後,直到那對兒驢玩兒夠了,都分開了,人們還他媽覺得不過癮,還沒結沒完的狂喊亂叫著。有的還大聲吼著:『從他媽文革開頭兒那些年,紅衛兵抄家、造反派打派仗完事兒后,都他媽多少年沒樂子看了?今兒個要是再沒樂子看,我他媽准熬不到明兒個就得被活活兒的憋死。』還有人嚷著:『真他媽過癮!我得趕緊家走,讓我媽用我們家那一升老也捨不得吃的白面,麻利兒的蒸幾個饅頭,我好快點兒給那對兒親驢送過去。好好兒的犒勞犒勞它們,讓它們一痒痒了,還來這兒接著干。』有人問:『你們家驢吃饅頭呀?這麼少、又這麼好的東西,你媽又是老收著捨不得吃,你怎麼就甘心餵驢呀?這不是全糟踐了嗎?自己吃了填坑,別人吃了傳名兒。乾脆賞我吧,我也不白吃你的,我給你傳傳好名兒,怎麼樣?」那人說:「呸,你也配!我賞驢饅頭又怎麼啦?人家驢容易嗎?平時挨打挨罵的給咱們沒結沒完的幹活兒,今兒個又豁出去當著這麼多人出醜兒,費了這麼大的勁兒給咱們解悶兒,也算是勞苦功高了吧?咱們總不能不講良心吧!我一著急都不知道給它點兒什麼吃好了,賞它幾個饅頭又怎麼啦?』人們喊著叫著、鬧著笑著一溜煙兒似得就都跑沒影兒了。氣的那老丫挺的在原地兒夫吃夫吃的直喘粗氣兒。」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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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路平問:「這老頭子也真是的,跟人較什麼勁啊?把那對兒驢抽開不就行了嗎。」傻二說:「周路平,以前我說過你多少回,你小子就是他媽的破褲腰帶——系不住,老是他媽的不懂裝懂。我閑的難受的時候,到牲口棚找那老雞巴頭子扯過淡。那老丫挺的說過:『一對兒牲口正配肚的時候,要是硬把它們拆開,它們的火出不來,准得憋出病來。別說是牲口了,就是他媽的一對兒正日弄著的人,要是受了驚,一下子拔了信子,那是他媽的什麼滋味兒呀!在這上頭,人和牲口還不都他媽是一回事兒。』這老東西對牲口可親了,誰要敢隨便動一下,那老丫挺的就准跟誰翻臉,愛誰誰。你要是動他爹媽,他都他媽備不住不這樣兒。老跟牲口在一塊堆兒的人,也他媽跟牲口似得,那張大驢臉說他媽翻就翻,我們背地裡都叫他老倔驢。我們隊的那幾個雞巴頭子,干別的活兒都他媽味兒事兒,就是看牲口棚這活兒,讓他們瞎貓碰上了死耗子,算他們找對了人。這老王八蛋真是他媽的隊里的好管家。」周路平笑著問:「你說了這麼半天,把事兒說的又這麼熱鬧兒,你到底都看見什麼了?」傻二一跺腳:「駭,別他媽提了,我在人堆里折騰半天,就是怎麼也道不了前頭,到末了兒還是什麼他媽的也沒瞅見,白他媽費了半天勁兒。我就納這個悶兒了,要說熱鬧兒誰都想看。沒熱鬧兒的時候,這些人都他媽在哪兒藏著來呀?怎麼一出熱鬧兒,就一下子全他媽都鑽出來了?來的還是那麼多、那麼快,烏央烏央的,跟他媽沒頭兒蒼蠅似得亂扎亂撞。路上走道兒的,道兒也不走了,地里幹活兒的,活兒也不幹了,一下子就跟蒼蠅翪屍、餓狗撲食似得就全來了。一完事兒,就跟後頭有鬼追著似得,一下子就都跑沒影兒了,連他媽一根兒屌毛兒都沒剩下。這年頭兒也真他媽新鮮了,愛看熱鬧兒的人怎麼就那麼多呀?」吳運時問:「你不是剛說完:『要說熱鬧兒誰都想看嗎』,怎麼又埋怨人多了?你說連根兒屌毛兒都沒剩下,你怎麼還能看見那個人喘粗氣兒呀?你在哪兒藏著來呀?你又算什麼毛兒呀?」周路平也問:「是呀,你不是也在看熱鬧兒的人堆里,為了沒親眼看見熱鬧兒,著了半天急嗎?你覺得自個兒新鮮不新鮮呀?」傻二被吳運時、周路平問的張著嘴愣了半天,然後一瞪眼說:「你們這幫瞎王八蛋,別瞧什麼他媽的都瞅不見,說出話來簡直他媽的都能把人活活兒的噎死。」吳運時、周路平倆人一把薅住傻二的胳膊和肩膀就往地上按,傻二使勁一掄胳膊,甩開了周吳。往後快退了幾步說:「你們幹嗎,咱們是哥們兒,我說你們兩句怎麼啦?別看我說你們,我對你們沒有一丁點兒壞心眼兒,比那些見了你們連蔫兒屁都不放一個的王八蛋們強多了。再說我怎麼說你們都行,別人誰也不能罵你們,要是有人敢罵你們,讓我聽見了,我不抽死他丫挺養的才他媽怪呢。以後誰欺負了你們,你們就找我去,我給你們當戳兒拔忿兒,非碎了他丫挺養的不可。」周吳李都笑了。
說著,傻二又湊了過來,跟周吳李說:「都是看熱鬧兒,我跟他們不一樣。他們裡頭有好些都是孩子一大堆的人了,還來看這種熱鬧兒,不是他媽的吃多了撐得,就是沒事兒閑的,全是他媽的起鬨架秧子。要不就是他媽的浪催的,想跟那頭母驢干一傢伙。我活了都快他媽四張兒了,連女人卡巴襠那兒長得什麼樣兒還都他媽沒見過呢。真是的,讓人上他媽哪兒說理去呀!?」周吳李都笑了。周路平說:「你說話怎麼越來越沒譜兒了,你怎麼說地里幹活兒的也看熱鬧而來了?」傻二說:「那有什麼新鮮的?還來了不老少呢?」吳運時問:「人們光看熱鬧而不幹活兒,帶著人們幹活兒的小隊長不管呀?」傻二說:「大家一塊兒跑,他管得住誰呀?誰又聽他的呀?你們還別說,剛開頭兒,我還遠遠兒的真瞅見他王八蛋假裝而瘋魔的追了半天人。他丫挺的一邊兒玩兒命的追人,一邊兒還直叫喚:『這年頭兒簡直都他媽成了瘸子的屁股——斜了門兒了,我這小隊長還他媽不如驢管用呢。』說著,他丫挺的一頭扎進人堆里就沒影兒了。我又跑了半天才到人堆跟前兒,一直就沒見他出來。八成兒他丫挺的也綳不住,跟著大伙兒一塊堆兒瞧上熱鬧兒了。」傻二想了想又說:「這世上就是不公平,有的人不費勁兒就能取上媳婦兒。早年間三妻四妾的就甭說了。如今,有的人媳婦兒死了,馬上就能再取上。有的人,家裡有老婆,還他媽的不知足,生著法兒勾搭別人家的女人。有的人勾搭的還是他媽的黃花兒大閨女。有的人,比我大不了多少都當上爺爺了,可我這快四張兒的人他媽的做夢都娶不上媳婦兒。這人跟人怎麼就差那麼多呀!?我知道:我笨,我懶,我窮,我窩囊,人們都叫我傻二。我就是他媽再不濟,也是個人呀!誰知道,幾十年裡混來混去,到頭來,連他媽一對兒驢都不如。還他媽活個什麼勁兒呀,還他媽不如早早兒的死了得了!要早知道在世上當人這麼難,我幹嗎偏托生成人呀?下輩子說什麼也不當人了。還是當牲口好,就相剛才那對兒驢一樣,活的多帶勁兒啊。一來了勁兒,不管在哪兒,也不管當著誰、當著多少人,說干就干他媽的一傢伙,那該多痛快、多過癮呀!」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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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念過書,什麼道理都不懂。別人說我『看見扁擔倒了都不知道念個「一」字兒。』我在不懂事兒、不知道理,有一件事兒我還是知道的:人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怎麼他媽的雞巴痒痒了,就不能像吃飯、喝水那樣隨便兒用呢?」周路平用手指著傻二的嘴問:「你小子唚什麼呢?你那兒還是嘴嗎?」傻二笑笑說:「慪,對了,應該是老二。」傻二點上一根兒煙捲兒,接著說:「老天爺給人身上安的東西都是有用的,一點兒多餘的玩意兒都沒有。鑰匙沒用,老天爺才他媽不費那個事兒往人身上安呢。老天爺給男人安上老二就是讓用的。有的人憑他媽什麼自個兒隨便兒浪用,又憑他媽什麼就一丁點兒也不讓別人用呢?還別說用了,你就是對哪個女的多看兩眼,也有人對你沒完沒了的大放驢屁。這種不懂人事兒的王八蛋,往後不他媽成了絕戶才他媽怪呢。」吳運時聽到這兒,忽然心裡一驚:「這傻二怎麼就把話說到這上頭來了?」周路平和李小村都笑了。
「小二,二頭。你他媽死哪兒去了?聽見了就他媽趕緊滾回來。」傻二扯開嗓子答應了一聲:「唉!我在這兒呢。」那人又吼到:「早清兒就讓他媽你掏茅子,都這會兒了,怎麼還他媽攝著呢?快給我滾回來,捎盒兒取燈兒來。」跟著,又傳來一個老太太的聲音:「你就讓他直接家來吧,他一買取燈兒,不定又日綳到哪兒去呢?回頭我買波鎚兒,順便而就把取燈兒捎來了。」傻二說:「得了,我們家老爺子叫我呢,我得瞧瞧去。」話沒說完,轉身就跑了。傻二走了以後,周路平他們幾個又往前悠閑的溜達著。李小村問:「這人不傻呀,怎麼叫他傻二呀,你們怎麼認得他的?」周路平說:「你還記得吧,文革前,哪個盲生要想外出,首先要有該生家長出具的同意其單獨外出的證明。每次外出前,還要找當日值班老師開『出門條兒』。從文革初開始,咱們學校亂的厲害。學生隨便出校,外邊兒的人也隨便來校。有一次,我和吳運時樊小無上街,正走著呢,被幾個半大小子攔住了,他們要翻我們身上。這時候傻二過來了。他一頓亂拳亂腳,亂吼亂罵的把那幾個半大小子趕跑了,然後又親自把我們送回了學校,送進了宿舍,從此我們就認識了。有時候,他來學校找我們聊天兒;有時候,就帶我們到校外玩兒去。什麼莊稼地、大河坡兒、鐵道邊兒、小樹林兒,哪兒哪兒都去。」吳運時說:「他還是個挺懂咱們盲生的人,走到哪兒就給我們講到哪兒:這兒叫什麼地方兒,周圍都有什麼,都是什麼樣兒,離咱們有多遠兒等等。事無巨細、不厭其煩。麥子熟了,他就帶我們去麥地。掐下一把麥穗兒,先讓我們聞,再讓我們摸,最後再給我們講。他倆手一矬矬,放到嘴邊兒輕輕一吹,麥芒兒和皮子就全飛走了。他就把麥粒兒倒進我們嘴裡,讓我們輕輕兒的嚼,細細兒的嘗,慢慢兒的咽。滿口麥漿兒、滿口麥香兒。真是又嫩、又甜、又香,還又有好些說不出來的好口味兒,那個滋味兒就甭提有多好了!……雖然白面是麥子磨的,但是在吃饅頭、烙餅、麵條兒、油鬼等麵食時,任你怎麼細嚼慢咽精心品嘗也嚼不出來那麼多那麼好的絕妙口味兒。要是沒有傻二,我們今生今世都甭想嘗到這麼好的人間美味兒!到了河坡兒,他就拔草摘花兒,還是讓我們先聞再摸后講。有一次我問他:『什麼是紅,什麼是綠呀?』他想了半天也說不上來,急的直轉摸摸兒。最後他說:『我沒文化,說不了這個。等我遇上能人好好兒問問人家再告訴你。』從來沒見他說話那麼認真過。周路平忙接過話說:『你的心意我們領了,你誰都別問了,多能的人也給我們說不清具體顏色是什麼。』最後他鄭重的說:『我是個又傻又笨的人,這雙眼睛長在我頭上是個廢物。你們腦子那麼好使,就是缺雙眼睛。要是能換眼睛,我就一準而讓給你們誰一只,讓他好好兒瞧瞧天下有多美。』我聽他那個難受樣兒就直安慰他,路平也一個勁兒直說好的。」
周路平說:「傻二還說:『我就喜歡咱們在一塊堆兒,說話隨便,還想上哪兒就上哪兒。就說現在吧,咱們頭上有天,天又那麼藍,上頭還有白云、小鳥兒;地上有草、有花兒;河裡有魚、有蝦,有蛤蟆;水下的泥里還有泥鰍什麼的。除了咱們沒有一個外人兒,多好呀!可是我一到了村兒里就讓人難受的厲害。白天幹活兒累的賊死,到了晚吧晌兒還他媽沒結沒完的開會。在會上,不是念那些聽了就想睡覺的狗屁報紙就是找茬兒呲兒人,從來就沒消停過。我瞧著人人兒都好好兒的,可是我們村兒里的那些雞巴頭子不是熊這個就是罵那個,簡直除了他們這些頭子,全村兒里就沒一個好人了,這不是他媽吃飽了撐的誠心找彆扭兒嗎?有一次我跟劉鐵漢那王八蛋說:「你丫挺的怎麼老把人們攢一塊兒找彆扭兒呀?」他丫挺的說:「這是批判會,上頭讓這麼乾的。你不樂意,你找上頭去呀?」你們說說,上頭那些當頭而的八成兒沒的幹了吧?怎麼老是變著法兒的挑唆著人們沒結沒完的鬧離隙呀?文革開頭兒那些年裡,挑唆著孩子們饒世界打砸搶燒抓殺;後來又挑唆著孩子們饒世界瘋跑煽惑著天下的人們打群架,為了這個,孩子們到哪兒都是白吃白用又白喝,白拿白糟白坐車,他們白坐的可是全國哪兒哪兒都能去的火車呀;現在又叫人們互揭老底兒翻舊帳,弄的誰瞧著誰都彆扭兒。人們到一塊兒就沒結沒完的狠掐,上頭管這叫階級鬥爭,讓我看簡直就是他媽的揭底兒鬥爭。人們一叫上勁兒,比他娘的早年間大戶兒人家間斗蛐蛐兒還熱鬧兒呢。這都是他媽什麼漢什麼呀?』」仨人噴出了大聲兒狂笑。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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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村笑著說:「明明是嚴肅的批判會,這傻二怎麼就能給說的這麼逗、這麼好玩兒呀?」吳運時說:「『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嗎。傻二說,看熱鬧兒的人把當年紅衛兵、造反派抄家、武鬥說是樂子;紅衛兵、造反派們說他們自己是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破四舊行動;傻二把全天下武鬥叫打群架。立場不同,觀點就不同嗎。傻二還說,他問過老倔驢:『幹嗎逮著誰就跟誰犯狗呀?』老倔驢說:『咱隊上那幫渾蛋頭子老是讓人們在一塊堆兒亂咬亂掐,弄的人人兒都沒個人樣兒,還他媽不如我喂的那群牲口懂人事兒呢。我這麼著還算抬舉他們呢。』傻二問:『原來你是為了躲著人才幹上這個的呀?』老倔驢說:『開頭兒我不知道咱村兒那幫缺了八倍兒德的頭子能把人變成牲口,我不願意來這兒。劉鐵漢這王八蛋許給我整勞力的公分兒,又答應年底多分給我糧食,我才應下了這個活兒。當時我要知道那幫頭子把全村兒的人差不多都變成如今這樣兒連牲口都不如的東西,就是劉鐵漢什麼都不許給我,我也得變著法兒磨著他丫挺的叫我干這個,就是為了躲著那幫變成連牲口都不如的東西。』傻二還說,老倔驢指著他說:『我瞧著全村兒里也就他媽你小子還算個半拉人。』我問傻二:『老倔驢怎麼把你這個整個兒的大好人當成半拉人了?』傻二說:『得了,他這麼說我就挺知足的了。他為了誇我,都忘了把他自個兒算在人堆兒里了,我還跟他老丫挺的嚼情什麼呀?』」仨人放聲大笑。周路平說:「傻二斜勁兒一上來,還帶我們去墳地里轉悠過呢。我們不想去,他說:『你們多見識見識該有多好呀?再說咱們將來不是都得奔那兒嗎?現在咱們身上的臭皮囊,待著的地兒都是借的,那個土饅頭才是咱們永遠的家呢。在世上,甭管多人五人六兒的東西,也甭管誰能活成千年王八萬年龜,早晚不是都得奔那兒嗎?我帶你們先認認門兒,省的你們瞅不見旿不見的到時候找不著門兒。』我說:『我們剛多大呀你就跟我們說這個?就算將來真到了那時候,我們也不一定都從這兒去呀?「埋骨何須桑梓地,人間無處不青山」嗎?』傻二說:『甭管你怎麼跩,也甭管你從哪兒去,最後的時候要進的大門兒不都是個土饅頭樣兒嗎,你們認得這兒的土饅頭樣兒了,全天下的土饅頭你們就都認得了,現在提前認認門兒,省的到時候著慌。』說著他用手一指前頭的墳地,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我們就跑。這傢伙就跟瘋了似得,拉著我跟運時一陣猛跑,弄的我們倆足不點地、耳邊生風,瞬間就到了墳地。他還給我們講什麼叫原墳兒,聽的我們從心裡往外一股兒一股兒的直冒涼氣兒,真夠瘮人的。
「地理、樹上熟了什麼瓜果兒,他還挑好的特意給我們送來。就這樣,來來往往的一直到現在,說來也快三年了。人們叫他傻二,其實他一點兒也不傻。就是整天幹完活兒弔兒郎當的散漫閑逛,不愛參加隊里的學習、批判會什麼的;跟他們村兒里的人沒大沒小的;有時候還愛打個抱不平,得罪過一些人。就憑這些,一些人就把傻二的外號兒給他揞上了。要說這傻二也真夠倒霉的。他說,一九四五年八月六號那天,他在路上正走著呢,突然瞧見了一小隊小日本子。他拔腿就跑,有個小鬼子追了上來,照著他肚子就是一次刀。他還讓我看過那個大刀疤,也讓吳運時摸過呢。傻二雖然挨了小鬼子一刀,但是當天大老美就給傻二報了仇,在廣島上頭放了個大炮銃。這大炮銃一響可不打緊,一下子就震動了小日本兒,震撼了世界,震驚了歷史,也震醒了一個新的原子能時代。」李小村說:「這傻二也真夠倒霉的,就差不到十天小日本兒就投降了,他還挨了一刀,這事兒怎麼就趕的那麼寸呀?真是沒法子。路平,你一說起話來總是那麼感情豪放、大氣磅礴的,讓人聽了心裡就是痛快。」周路平說:「你還真會總結,我就是喜歡這麼說話,我說著有氣勢宏大、宣洩無餘之快,別人聽著也有口若懸河、一瀉千里之感。結果是說的聽的雙方都能互相感染,對於理解問題、溝通感情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李小村說:「你說的還真是這麼回事兒,趕明兒我也得跟你好好兒學學這個。」吳運時說:「小村,你可別被表面現象所迷惑。對這種說話方式,你一冷靜思考就會發現,其結果一定是大而化之、多有不實。」周路平說:「你這是自己不行、嫉賢妒能。這要看你再說話時要什麼了。要實在,就得用現實主義的方式據實而言;要氣魄,就得用浪漫主義的風格如此表達了。就表達方式而言,本無好賴高下之別,就看你想要達到什麼樣兒的表達效果了。」李小村說:「路平,我發現咱們排的男生都挺能說的。就拿樊小無和胡為文來說吧,雖然他們都愛耍貧,樊小無是素而不葷,胡為文卻是葷而不素。你和運時都那麼愛說能說。你是多用浪漫主義,運時是多用現實主義。」周路平說:「小村,別看你回來的時間才二十四小時,你說的這些,在咱們排別人嘴裡可還從來沒人說過呢。你也算是耳音敏銳、口吐珠璣了。其實咱們排的女生也有幾個很能說又會說又愛說的人,比如宋雅詩、柳曉溪、苗春雨和傅饒等人。還有幾個雖然平時不大愛說話,但是一旦說起話來,也是觀點鮮明、論理充分的。比如冷若霜、陶李節、秦譜悅等人。以後你跟她們說話時,既要跟她們學著技巧,又要警惕她們把你逼到死角兒里去。」仨人一陣大笑。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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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路平說:「行了,咱們別扯太遠了,還是接著說傻二吧。我問過他:『為什麼願意和我們玩兒?』他說:『好些人都瞧不上我,哼!我還懶得理他們呢。你們瞎,我傻,咱們誰也用不著瞧不上誰,咱們在一塊堆兒上的來。你們看不見,一天到晚的心裡得多悶疼哼呀!我帶你們到外頭轉悠轉悠,讓你們多知道知道外頭是什麼樣兒,也能給你們解解悶兒,你們的心裡就能霍亮霍亮。你們的腦子好用,我腦子不行。有想不開的事兒找你們念叨念叨,你們也能幫我出出主意、逗逗樂子、解解心煩,這多好呀!』你們聽聽,他找咱們玩兒就玩兒吧,還編出了一套理由兒。這些理由兒讓人聽起來,還真像那麼回事兒。誰說這傢伙傻,就是誰傻了。這傢伙還真不見外,他還把他自己和咱們硬扯到一塊兒去了。」三個人都笑了。吳運時說:「我說周路平,你當著傻二一說起話來比誰都歡實,怎麼現在又如此說話呀?你也推不厚道了吧。」周路平說:「我當著他說的是情,現在講的是理。如此說來似有情理不同之嫌,但就總體思想而言還是一致的,『君子之交,和而不同』嗎。」吳運時說:「豈有此理,一派詭辯。」仨人都笑了。周路平接著說:「從另一方面說,聽了傻二的這些話,又讓人一陣兒一陣兒的辛酸。所以,有時候他來,我不大願意和他窮扯,但是也沒法拒絕他。他心裡也有煩心事兒,他心裡也有痛苦呀。一個人要是真在心理上把你當成朋友或是親人,心裡有跟別人不能說的痛苦能跟你說,你怎麼忍心拒絕這樣的人呀!再說他不是也真心待咱們,遇事兒替咱們著想,拿咱們當好朋友嗎。」李小村說:「路平,你說的真有人情味兒。」吳運時 說:「聽了傻二為了沒見過女人某處兒發的那通牢騷,到讓我嚇了一跳。沒想到傻二這個事事無所用心,天天得過且過的人,內心裡還藏著這麼大的痛苦,而且隨便發幾句粗俗不堪的村話牢騷,就能把問題提的這麼深刻、這麼獨特,深刻的讓我輩一下子都難以回答,獨特的都到了人人心中有,只有傻二言的程度了。這傻二也真不簡單。」周路平問:「運時,你說為什麼傻二比好些看不見這個問題的文化人都強,就能一下子把問題問道了根本處,而且還知道自己要什麼呢?」吳運時說:「這大概是因為他胸無點墨、思無雜念、看事兒直接、言行無忌的緣故吧。世上有不少人在要東西的問題上知道自己要什麼,也知道向誰要,但是為什麼總是要不好或是要不成東西呢?問題就出在不知怎麼要上。這些人心裡雜念太多,一要起東西來不是繁禮多儀就是患得患失,老想著少花錢多辦事兒,甚至不花錢也辦事兒,根本不懂凡是辦事兒就要花成本這個普通道理,比如時間、經歷、面子等成本,從來就沒有痛痛快快過。而傻二就完全不同了,他這樣兒一個心眼兒的人,在實際生活中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也知道跟誰要,還知道怎麼要,所以在想明白利害關係的情況下要起東西來還那麼無拘無束、直截了當。他想要什麼東西都是自己親自要,從來不讓別人幫他。他說過:『月是大事兒月得自己辦,在大事兒上,誰能跟你一條心呀?不拆你的台就算好人了。辦大事兒全靠自己幫自己,事兒辦好了沒人跟你爭競好處。事兒辦砸了你也知道是怎麼砸的,想明白后還能再干,誰也騙不了你。就是沒法兒再幹了,你也沒的怨,這多乾脆利落呀。』
「可惜的是,像他這樣兒一個心眼兒只知活著的淳樸人,政治運動和階級鬥爭也饒不了他。傻二說:『六八年大搞一幫一一對兒紅的時候,王八蛋劉鐵漢這個黨支部書記兼革委會主任,想從我身上撈點兒政治好處。他丫挺的先到處把我哨成落後分子,又找人跟我一塊兒沒結沒完的起膩弄什麼一對兒紅,然後再把我吹成進步分子。他丫挺的好叫上頭讓他到處在講用會上當著好些人吹牛逼,他好用這法子踩著我往上爬。我是幹嗎的?能猜不透他丫挺的肚子里憋的是什麼賊屁嗎?甭管他王八蛋找誰跟我弄一對兒紅,我都裝著不知道,就是不跟他們一塊兒紅。後來我還把跟我弄一對兒紅的一個人給拐得也紅不成了。用劉鐵漢這王八蛋的話說就是:「我覺著這傢伙老實巴交的還行,就派他幫助傻二,誰想到弄成了這樣兒。算我瞎了眼,派了個活車子幫傻二。結果沒幫成傻二,倒讓傻二把他給拉下了水。」劉鐵漢這老丫挺的想算計我,結果讓我倒把他丫挺的給算計了一頓,真他媽又解氣、又解恨、又過癮。』」李小村說:「這不成了偷雞不成反失把米了嗎?」仨人無不大笑。吳運時接著說:「傻二雖然是為自己的事兒發牢騷,可是卻說出了一個人世間帶有根本性的大問題:人的天性慾望。我敢說,凡是把傻二當傻子的人里,恐怕沒有一個人能用這麼粗淺的俗語說出這麼深刻的問題。大概這就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吧。你們說呢?」周路平說:「傻二是問題提的深,你是事情看的透。我和小村還有什麼可說的。還是你給我們上上課吧。」吳運時說:「上課的話就別提了,為了咱們共同探討問題,我就試著說說吧。從人類發展史上看,人的慾望可以分為非天性慾望和天性慾望。人的天性慾望不用學習,生來就會,是人的本能行為。比如繁衍後代、嬰兒吃奶、飲食男女、趨利避害等等。後來在人類社會的不斷進化中,隨著社會分工的不斷多樣化、精細化和複雜化,人們就開始有了非天性慾望。人們的這種慾望出現以後,便隨著社會分工不斷的向著多樣化、廣深化、精細化的方向發展著。因此人們的慾望觀也發生了很大變化。在這種變化的不斷發展中,人的天性慾望在人們的思想意識里,就逐漸被諸多的非天性慾望給掩蓋,給壓抑,給扭曲,給異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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