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0 書房裡

本章節 11757 字
更新於: 2023-12-12
「當年托特大人還在主辦赫爾曼防線,您也知道,那時議會多數反對他的財政要求。在最緊急的時刻,托特大人不得不親自籌資,他一度抵押了大部分地產和資產。他很多忠誠的手下,也自掏腰包跟隨他投資。托特大人的隊伍里有不少是他從領地上拉到西部的老兵,當中不乏狂熱分子,諾瑪小姐的父親就是其一。這位名字叫什麼我也沒搞清楚,只知道是個低級軍官,當年跟隨托特大人參與過反擊狗頭人入侵的戰役。他也為防線而四處籌資,由於錢始終還是不夠,最後他把妻女賣掉了。」

「什麼!」瑪格麗特驚呼一聲,「自家的妻子女兒怎麼能隨便賣掉呢?」

「那時候的法律並不禁止。」多納特繼續說,「 後來這事讓托特大人知道了,他把這位軍官叫過來大罵了一頓。不過念在他忠誠,終究不忍心開除他。托特大人很想幫忙贖回他的妻女,可當時沒什麼辦法,他手上也沒有錢。那位軍官倒不怎麼覺得可惜,覺得孩子沒了隨時可以再要一個,總好過耽誤了祖國的偉大事業。其實,他典妻當子換來那點錢對於赫爾曼防線這麼大的工程來說,只不過是水桶里的一滴。直到後來,托特大人在皇帝的支持下,最終迫使議會在財政上做出讓步,這才解決了問題。贖回家產之後,托特大人還沒忘了這事,又派人去尋找那軍官賣掉的妻女。他的妻子無論如何尋訪終究是找不著了,只有女兒接了回來,也就是諾馬小姐。她被賣了之後又幾經轉手,最後……嗯,不是什麼好地方。回來之後,她的精神狀態始終不大對勁。托特大人不願再把這可憐的姑娘還給她的父親,就留在府中,直到現在。」

「我真不懂……到底為了什麼偉大的事業,可以連家人也不要了。」瑪格麗特秀眉微蹙,「就算赫爾曼防線很重要,但為之毀掉自己的家庭,也太瘋狂了。再說,並沒有人要求他作出如此犧牲。」

「他可能沒覺得是什麼犧牲,」羅伊德插話道,「那所謂妻子也是撿便宜得來的。」

「撿便宜?」瑪格麗特不解。

「狗頭人有個習性,除了極度嗜殺,會無差別滅絕任何種族之外,他們還會最大化地加以利用。」多納特說,「征服黃昏沙漠大多數地區后,當地的約庫人,以及其他各種族的居民,絕大多數都落進它們手裡。狗頭人把這些人當作奴隸來使用,強迫他們勞動為狗頭人生產各種必需品,必要時還安排他們繁衍後代。等他們老到沒用了,就殺掉回收其血肉骨皮之類。所以西部軍團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凡是打贏了狗頭人,解放了的那些奴隸都歸他們處理。諾瑪小姐的母親,據說是以這種形式分到那位軍官手裡的。」

「這實在是……他們拼著九死一生,從怪物手中解放人類同胞,卻毫不遲疑地當上新的奴隸主?」瑪格麗特的臉色變得很差。

「總比落在狗頭人手裡難逃一死要好。而且帝國沒辦法處理這麼多難民,靠這種方法也勉強算是安頓了他們。」羅伊德說,「更重要的是,太多傭兵和民團會為了從狗頭人手中搶奪土地和戰利品前往沙漠,無形中為帝國節省了軍費。這套規則叫做『軍區分利』,到今天仍然在西部通用。說實話,不為了當新的奴隸主,誰願意拼著九死一生?」

「總之,諾瑪小姐贖回來后情緒一直不太穩定,經常大哭大叫擔心有人要傷害她。」多納特繼續說,「經過一段時間,她逐漸穩定下來,但還是有許多古怪的地方,比如說脾氣異常古怪暴躁,還絕不願意讓人看到她的臉,否則當場大發雷霆。沒人知道她在那段時間經歷了什麼,但可以料想,必定是足以摧殘一個女孩人格的恐怖遭遇。贖回諾瑪小姐的托特大人原來是想找到個能收留她的家庭,但由於她的精神狀態,始終不順利。最後就這樣一直留在府邸里直到今天。」

「我爺爺人還不錯!」羅伊德笑著說。

「這次,不久前到這裡工作的安娜小姐因為一場誤會受了這麼大的苦,恐怕應該用合適的手段安撫下她的情緒……」多納特說。

「我已經想好了,」瑪格麗特答道,「以後就讓那孩子跟著我吧。」

「你同意啦?」羅伊德湊近她問。

「是的。」瑪格麗特迅速閃出老遠,「讓她幫我照看下萊利也好,現在凡妮莎一個人太累了。」

按理說凡妮莎如今身為女總管,同時還兼任利昂的家庭教師,很多事不必親歷親為。然而瑪格麗特至今不肯解除她貼身照料自己的工作,導致她既要操持家務又要同時照顧瑪格麗特,還要教少爺讀書,每日忙碌不已。

「那太好了,接下來聊點正事吧。」羅伊德說。

他們要聊的正事是年末慶典,皇帝肯定是會邀請他們的。要迎接這永恆之王的第1900年的最後一天,要如何出席,要怎麼盛裝打扮,以及更重要的科萊藤自家也得搞出些足夠爭奇鬥豔的活動來,免得輸給皇都其他家族,這些要緊事現在雖還是年中卻已經要開始準備。

至於「狼外婆」,最後決定罰俸一月了事。「總務室」永久關閉,今後禁止對任何僕人使用地下室的刑具。後來得知處理結果的凡妮莎鬆了口氣,她心裡知道自己對夫人還是稍有隱瞞,沒有告訴夫人她對諾瑪老太的命令不是早上叫安娜離開而是「稍微教訓一下」再讓她離開。她固然沒想到諾瑪「稍微」成了這個樣子,但結果終究是讓那個可疑的女僕長了教訓,又沒人因此受什麼牽連,在她看來可謂平穩度過一樁意外事故。

在大人們聊天的時候,勃蘭特先生的私家診所里,利昂小少爺照料他的小女僕的殷勤程度,讓一旁不得不陪著他的多默腹誹到底誰是僕人。儘管利昂自己很害怕,但老實說,安娜的恢復程度不錯,大約休息了一陣后,就下床行動自如了。她戰戰兢兢地道歉給少爺添了太多麻煩,但利昂對此惱怒地反駁說,明明她才是受害者。

「對不起!」利昂眼淚汪汪地說,「這件事雖然是那個怪老太婆乾的,但其實……我也有不對的地方。」

「您不必對我道歉的,少爺。」安娜輕聲說,「我只是做錯了事,受到懲罰也——」

「你才不要這麼說!」利昂打斷了她,「都說啦,你沒做錯任何事。根本上是我害的!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她們對你這麼狠!你要是答應不生我的氣,我來告訴你怎麼回事吧。」

接下來利昂左一句右一句地對她吐露了實情:他本知道一般的僕人是不能隨便進他的卧室,他本打算藉此機會嚇唬一下安娜,沒想到凡妮莎突然出現撞破了他們,更不知道安娜要為此受到這麼嚴重的懲罰。

「一點都不公正!」利昂仍舊氣鼓鼓的。

「也就是說……果然不是您的吩咐?」安娜試探著問。

「什麼吩咐?」

「就是對我……」安娜看了看自己身上。

「哇啊!」利昂怪叫一聲,「我我我、我怎麼會幹這麼可惡的事?安娜,你被、被人打傷,我都難過得很,到現在也是。真的!」

「我想也是,那個老婆婆,說是聽命於您的吩咐。少爺您來救我的時候,我就猜到也許不是那樣……」

「她在亂說,我甚至不認識她。」利昂說,「再說我昨晚還在求媽媽讓你來陪著我呢,怎麼會找人害你。」

「……您的意思是?」

「媽媽都答應了,我猜你很快會得到消息。你以後不必擦那些無聊地板啦,安娜,你看我沒跟你吹牛吧。最初我就說過你肯定是來照顧我的。」利昂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安娜點點頭。

看安娜精神狀態不錯,多默也就帶著利昂先走了,有護士來照顧病床上的安娜。當天傍晚安娜就被告知她養好傷后要搬到老爺一家住處的樓下去,以後她的工作就是聽從瑪格麗特夫人的吩咐。

沒什麼好多問的,安娜準備明天一早出門後去收拾房間準備搬到新地方去。她沒什麼行李,明天中午之前應該就能到崗。身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好在這不妨礙她難得的好心情,此時安娜只覺得生活從未有像今天這麼好過。

仔細想來,今早似乎是第一次有人來救她。

「那孩子對你挺在意的。」耳畔傳來的說話聲打斷了病床上陷入思索的安娜,她本能地抬頭尋找聲音來源,這才發覺那聲音不是從任何地方發出,而是直接傳進她耳中的。

「比我想象的順利,不到兩個月救拉近了和他們這家人的距離,我得表揚你。」說話聲再次響起。這時,安娜看到窗台上停留的那隻夜鶯,她全身感到一陣惡寒,不自覺地咬緊了嘴唇。夜鶯就是聲音的源頭,但她並非發出聲音,而是以通過法術讓聲音直接出現在安娜耳邊。安娜知道這意味著誰。

「母親……」安娜低聲說。

「那兩個天真的富家小鬼,」夜鶯說,「因為弄錯了事的愧疚感就把對你的疑心拋擲腦後,真好笑。」

「這也是……您的計劃?」

「當然不是,不過我一直看著。你表現不錯嘛,哼,我就知道我的好女兒耐力很強,這種程度對你來說算不上什麼,對吧。」

「只要為了母親,我什麼都能忍下來。」

「哼哼,我看你在這兒過得挺舒服。你為的是我,還是能在莫納什家一直住下去?」

安娜低頭看向地板,沒有說話。

「也好。你若想繼續住在這裡,接下來該怎麼做,你很清楚。」

「是的,母親。」

次日一早,勃蘭特的助手為安娜大致檢查后才發現她的傷已經好了少一半,這結果極大震驚了勃蘭特,他行醫多年也沒見過恢復能力這麼強的人,何況是一個小女孩。他不願多事,簡單打發安娜回去。

整理好寥寥無幾的個人物品,安娜在同伴們三分嫉妒七分羨慕的目光中搬到了北側的新房間里,剛好在利昂少爺寢室的正下方。兩天後的上午,她從走廊女僕那裡收到了新工作,幫忙打理書房並且陪少爺讀書。

書房專門設在光線充足的地方,走進屋裡,室內寬闊明亮,釘在地板上的書櫃有整整五大排,還不算上不靠窗一面牆上的書櫃。每個書櫃都有十層,上面層層疊疊擺著各種分過類的書,最高處以安娜的身高要架梯子才能夠著。安娜正發愣,書櫃後面傳來兒童稚嫩清脆的話音:

「無巢可歸而徘徊的孤雁,

你能聽見它哀鳴的惆悵。

倘若身側之人遭受苦難,

聖潔的心豈不跟著受傷?」

繞過書櫃,她看到利昂少爺正在另一側,手裡捧著書。

「安娜小姐!今天又見面了。」利昂清爽地打著招呼,「沒有、嗯……沒什麼了不起,只是一首詩而已。」

他的表情一點看不出「沒什麼了不起」,反倒滿臉寫著「快來誇我」。

「您在讀書么,少爺。」安娜小心地回答,「真抱歉打擾了您……」

「今天凡妮莎不會來教我,我只是在休息。剛剛弄完一件大工程!我現在累了,來找點好玩的書。你有沒有看到什麼有意思的?我家書房有好多書,大部分我沒打開過,每次都有新發現。」

利昂把手中的書本放回書櫃,準備去找一本更有趣的。

「對了,安娜小姐,你已經好多了么?」

「托您的福,沒什麼妨礙了。」

「太好了,那天的事我真的很抱歉。」利昂邊說邊在書柜上找書。

「那裡,您不必在意。」

「其實我還是很在意。不過呢,我保證不會有下次了,以後你在媽媽和我身邊,誰再跟你動手,我就……呃,我就跟上次一樣跟他對打。」

安娜低著頭沒作聲。

男孩帶著安娜東翻西翻,似乎沒找到什麼滿意的。安娜跟隨他一路瞧過去,看到靠里的書柜上滿排的魔法書籍。類似的書母親也有不少。

「這都是些魔法書,爸爸以前看的。」利昂說,「到頭來他也……啊,沒什麼。你對法術有興趣么?媽媽跟我說,法術不是誰想學就能學會。」

安娜搖搖頭,說:「只是以前見過類似的書籍。」

最後,利昂找到一本《「鐵牆」貝亞爾北伐戰記》,滿懷期待地跑到書桌前,又招呼安娜坐下。他把書塞到安娜手裡,想讓她讀給他聽。安娜接過書,發現這不是小孩看的故事書,倒是內容嚴肅的歷史著作。安娜很奇怪以小少爺的年紀,為什麼會想看這種書。安娜姑且認識字,但這書里有很多難懂的單詞,她讀得磕磕絆絆,利昂倒是聽得很認真。書里說的內容是18世紀前期的貝亞爾將軍率領北方軍團抗擊死靈法師的傳奇經歷,歷史上這位將軍打過好幾場大勝仗,帶領軍團一路收復了灰河北岸的大片失地,然而此時兵力捉襟見肘的帝國面對西方狗頭人和南方沼蜍人【Boggard】帶來的壓力,情急中選擇了抱殘守缺的短視戰略,下令北方軍團停止前進並後撤至灰河南岸進行協同防禦,那意味著放棄保有北岸已收復的領土。貝亞爾拒絕服從軍令,原因不在於貪功冒進,而是為了保護那些從死靈法師的魔爪下逃奔至他麾下的伊斯坦人難民。皇帝因貝亞爾的抗命而對他下達了逮捕令,雙方就此決裂,此後北方軍困在曾經的帝國領土弗柯森反覆抵抗死靈軍團的圍攻,直到陷入絕境不得不逃進暗影樹海。根據傳說,他正是在此地得到林中夫人的指引成功面見上千年來不知所蹤的秘火聖杯,從此與軍中眾騎士宣誓為守護聖杯而戰,這正是後來貝亞爾戰死沙場后,他的副手「勇敢者」瑞查爾創立聖杯騎士團的先聲。

近300年來,有關當年北方軍團和帝國之間孰是孰非,都是歷史學家們激烈爭論的話題。誠然,騎士的誓言值得用生命守護,貝亞爾將軍卵翼婦孺,抗命不歸,是在踐行他的騎士精神。但在帝國看來,北方軍突然失控導致北伐功虧一簣,灰河以南、白鐵城以北的大片土地再次失控,這些失地至今仍有大片未能收復。直到威斯頓和弗柯尼亞已共同成為正義公約締約國的今天,威斯頓的官方立場仍宣布貝亞爾是一員叛將,當然民間佩服他的人也不在少數。而作為聖杯騎士團改組整合而來的弗柯尼亞,自然視貝亞爾為開國元勛,不惜溢美之詞。要說真正能公正看待這段歷史的,大概只有東方的艾爾丹人。

安娜手上的書是艾爾丹的出版物,理論上不應該出現在維斯頓,當然科萊藤公爵家裡有什麼也不奇怪。

她讀了一個多小時,口乾舌燥,利昂遞給她的茶喝了好幾次。她的進度很慢,離講到北伐前期至關重要的霍卡米亞河谷戰役還是很遠。利昂聚精會神地聽著,直到角落裡的壁鐘響起了12下,他才想起時間已經到了正午。

安娜的臉色一陣白,驚惶地看了看時鐘。回過頭來繼續看著書上的文字時,利昂的手卻握在書本上,把書抽了回去。

「就到這裡好啦。」利昂說。安娜抬起頭,看到利昂正坐在面前的桌子上俯視著自己。

「鐘聲嚇到你了?」利昂又問。

「沒有,少爺……我只是想到我該做的事。」安娜回答。

「什麼該做的事?」

「我被吩咐要中午之前整理好這間書房。」

「可你沒說。」

「我怕打擾您讀書……」

利昂長嘆一聲:「好吧……是我不好,我該先問你的。」

「不,少爺,我是說——」

「好啦!」利昂揮揮手,「你不要老是緊繃著,會很累的。難道你覺得我很可怕么?」

「不、不是的,我……對不起,少爺……」安娜把頭低得更深。

「唉,你又沒做錯什麼,幹嘛道歉。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不覺得我可怕,那麼我們做個朋友好不好?」

安娜驚訝地抬起頭,睜大眼睛看著男孩。

男孩的表情十分認真,他又從懷裡拿出一樣東西,捧在手心上遞了過來。安娜一瞧,那是一朵白色的小花。並不是真花,那些花瓣是用白色絲綢拼出來的。

「搞定大工程之後用邊角料縫出來的,送給你。」

安娜躊躇著不知該不該接,這一來男孩不耐煩起來,伸著的手縮了回去。

「說真的,難道我不配么?你又不是公主,只不過是個僕人而已。」利昂輕哼一聲,「我可從沒如此正式地給誰發布過交友宣言,連多默也沒有過。雖說他們都收過我的禮物就是了。啊,這麼一說,你、你莫非連我的禮物也不想要?」

「不是的,不是……」安娜拚命搖頭,「少爺,我沒有那個意思。您說的話我全都會認真照做……」

「我說的話你本來就要認真照做,因為你是我的女僕。」利昂壞笑著,「但那還算不上朋友,不是么?要算朋友,那你有什麼要求我也得盡量滿足才行。」

「我怎麼能向您提要求呢……」

「那你不願意?」

「不是的,那個……哎誒誒——」安娜又不知該怎麼說好了,驚慌失措之下說話也變得含混起來。

「那你提個要求給我好了。」男孩說。

「好的,少爺。」安娜趕忙點點頭。

兩人沉默地對視了一陣,誰也沒說話,最後安娜終於忍不住開口:「少爺,我該向您提出什麼要求?」

「這這這,這是你的要求呀,我怎會——怎會知道!」利昂讓她給問懵了,口吃起來,他一緊張就會口吃,「哎呀,那算了。乾脆你就要求我把這朵花戴在你頭上吧。」

「嗯。那就,恕我冒昧。」安娜把頭偏過一側,用左耳對著利昂。

利昂捏著鏈接花萼部分的小鐵片,把它穿過安娜的頭髮,輕輕一按,金屬片正好卡在少女的一縷頭髮里,原來那朵小白花是個發卡。

「完成!那我們以後是朋友了?」男孩伸出手。安娜猶豫著,但還是戰戰兢兢地把手握在利昂手上。

「那讓我們開始整理書房吧。」

「好的,那我們——誒?誒,」安娜愣了愣神才反應過來少爺說了什麼,「少爺,怎麼能讓您操心這些事,還是讓我來……」

「所以,咱們是朋友嘛,幫忙是必須的。你剛才說過要中午之前完成的,結果時間耽誤太久了,我肯定要幫你嘛。」利昂說著,自顧自挽起袖子開始準備幹活。

40分鐘后,男孩坐在地板上背靠書架喘著粗氣。

「累累累……累死我啦。這小小書房竟有重重難關!」利昂大發感慨。

「都怪我太沒用了……」安娜低聲說。

「不是的。我只是說,我以前甚至不知道書房有這麼多要整理的地方。」利昂擦了把汗,站起身,準備接著幹活。

以前但凡羅伊德在家時經常泡在這裡,各種書他都親自收拾,條理明晰地擺放整齊。不過最近他長期在家又不跟女郎們廝混,再加上利昂今年以來認字速度飛快上升,看書的需求更多,取用也就頻繁了起來。到今天,書籍的碼放順序已經很亂了。

「還是交給我吧,少爺,不該讓您幹活的。」

「有什麼關係,我來幫你的忙嘛。而且我喜歡書,整理它們還蠻有趣的。」

「如果讓別人看到……」安娜擔心地說。

「我會跟他們說,你放心好了,我們家沒那麼不通人情。」

正當利昂準備繼續時,門外進來一名女僕。

「少爺,您果然在這兒啊。不吃午飯泡在書房裡,身體可是會扛不住哦。」

來人身著和安娜身上款式差不多的傭人圍裙,不同於安娜頭上簡單綁著的白巾,她頭上戴著蕾絲髮箍,一頭亞麻色長發綁成兩個長長的麻花辮背在身後,拖到腰際。肉團團的小圓臉上帶著些俏皮的雀斑,一雙大眼睛里閃著水綠色的瞳孔。勻稱高挑的身材,配上這張稚氣未脫的臉,相比起傭人更像個女校里的學生。

是常駐在走廊的那個女僕。她兩手端著的托盤上擺著食物,說話的時候,已經把托盤放在書桌上。

「我正在和安娜一起整理書房。」利昂上前一步說。他這句話嚇得安娜一激靈。

「我當是誰,這不是那位受寵的新人么。」女僕走到安娜身旁上下打量著她,「怎麼,不到兩個月就一路提拔到夫人身邊,您的話題度目前可謂超高,現在還開始指揮少爺幹活?」

「沒有啦,是我主動要幫安娜的。」利昂拍了拍胸脯,「因為我剛才叫她讀書給我聽。」

「您可真粘這個小傢伙,才來了幾天就和她相處得這麼好啦。」女僕怏怏地感嘆,「想想我,為您服務了這麼多年,或許還沒讓您記得我是誰呢。」

「那是不可能的!我從不忘記任何人的名字,當然也記得您是米婭小姐,而且我還知道有關您的其他事。」利昂說完,伸手抓住女僕身後的髮辮握了握。

「哇!您對每個人都要散布一次那惡作劇謠言么?」米婭驚叫一聲,不過並未試圖奪回握在利昂手裡的辮子。

「來,安娜,拿著這個。」利昂對安娜說,「每個月握一次,一年到頭不生病。」

「光輝神女作證,這種純屬迷信的荒謬故事理應得到澄清。」米婭滿臉無奈。好在安娜也沒敢上手和利昂一起動她的辮子,「到現在,該不會連您自己都信了吧。」

米婭的一頭長發留了很多年,她每天都會打理得很精緻,把兩根辮子整整齊齊地綁好,因此顯得非常醒目,有人相信她會用能夠整理頭髮的小法術。據此,府邸內北側那批凡妮莎手下的小圈子裡逐漸流傳起一個像是笑話又像是傳說的理論,說是成功抓到她的辮子的人能交好運,為此米婭可憐的頭髮常常受到騷擾,連瑪格麗特夫人都拽過她的辮子。只有包括米婭自己在內的極少數人知道,這個段子最早正是出自利昂少爺本人。

「萬一是真的就賺到啦。」利昂抓住辮子的手又輕輕搖了搖才鬆開,「安娜,快來試試看,否則她一會兒就跑了。」

「別亂教新來的孩子啦,我的小少爺。」米婭嘟著嘴,「安娜妹子,我教給您一件事哦,科萊藤家的少爺是個小壞東西。」

「誒,這個……」安娜臉色尷尬。

「在這個家工作,您千萬要記得的就是,不要跟少爺太客氣,否則他會戲弄您。」米婭說話時伸手反過來捏住了利昂的臉蛋。

利昂的臉被捏著,因而想說話卻含糊不清地叨咕了一些聲音出來。直到米婭鬆開手,他才重新說出清晰的話:「我堂堂正人君子,怎會戲弄別人?虧我以前每次有好東西都優先送給您。」

利昂沖米婭做了個鬼臉。

「現在我們誰都不被允許收禮物了,真可惜,安娜妹子,少爺他以前經常會弄來些有趣的小東西送給我們,有些還很貴呢。」米亞對安娜說。

「個人原創手工藝品除外。」利昂說。

安娜下意識地摸了摸頭上的花。

「哦?原來您已經收到了,」米婭饒有興緻地盯著安娜耳旁那朵花,「不愧是少爺,真是個漂亮的發卡。」

利昂得意洋洋地笑著。

「總之,您快點把午飯吃了,凡妮莎太太吩咐我不能叫您餓著肚子玩。」米婭說。

「我沒有玩,我正徜徉在知識的海洋中探索歷史的真相。」利昂用了一套他認為了不起的辭彙。

「哇,那真好。不過您還是得吃飯,另外,太太說您吃完飯就得好好回去睡午覺,下午如果有力氣就得去戶外活動,不準一整天泡在房間里沒命地看書。我負責傳達到了哦,安娜妹子,您注意管好少爺。」米婭說到最後一句話時,眼睛看向安娜。後者茫然地看了看利昂少爺,隨後應諾。

「那麼,我就先行告退了。再會啦,我的好少爺。」米婭甜甜一笑,對兩人做了個可愛的手勢,隨即一溜煙消失無蹤。

「怪傢伙,不是嗎?」利昂雙手叉腰,嘲弄地撇著嘴。

「這位米婭小姐,似乎是個挺好的人……」安娜輕聲說道。

「是呀,她很體貼。每天早上都是她來叫醒我,晚上會在走廊等我睡著了再去睡。」

利昂知道這件事是因為他很擅長裝睡,往往能把米婭給騙過去,這點似乎沒別人知道。他平時貪玩而且容易熬夜,但又總覺得讓不能睡懶覺的人陪自己守著很不好,所以只有採取這種方法了。

「不過呢,她總喜歡假裝自己很活潑,像剛才那樣。」

「也就是說,其實真正的米婭小姐並不那麼……開朗?」

「是的。」利昂捋著下巴,「我們來吃東西,安娜,你也餓了吧。」

「這是您的午餐,我怎能——」

利昂什麼也沒說,只是眨著眼睛看向安娜,這就足以讓她不敢再有異議了。

吃完午飯,兩人又花了半小時收拾完剩下部分,這時利昂也沒再抗拒睡午覺的事。一來他確實已經很累了,二來他並不真心愿意忤逆凡妮莎的意思,他只是厭煩「無聊的事」。以前,為了讓時常廢寢忘食地沉浸在感興趣的事物中的利昂能乖乖去吃飯休息,凡妮莎時常親自下場來抓他,這時他毫無辦法。但凡妮莎的事務繁忙,不可能每天只盯著少爺,因此更多時候,她只得派人把午飯送到泡在書房或卧房裡的利昂面前,還叮囑派去的人必須盯著他吃完。利昂是個飯量很小的孩子,凡妮莎總擔心他長不高。

此時此刻,利昂的家庭教師和事實上的第一監護人凡妮莎就處於抽不開身的狀態,眼下她正在女主人的寢室里,跪在瑪格麗特腳邊涂指甲油。手裡捧著女主人一雙纖巧光滑的腳,她不時便會實在忍不住而撩撥一下她的腳踝。

「別鬧啦。」瑪格麗特倒是一反常態地厭煩起來。

「抱歉……」凡妮莎連忙道歉。

兩人沉默了一陣后,凡妮莎還是受不了彷彿凝結的空氣,試探著開口:「你心情不好?」

「我心情好得了嗎?」瑪格麗特語氣不善。

凡妮莎不作聲,默默地染完最後一片指甲。

「起來吧。」瑪格麗特說。

「我不。」凡妮莎說。

「我說話你還不聽了?」

「你還沒原諒我。」

瑪格麗特長嘆一聲,隨後伸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於是凡妮莎站起身,坐在她身旁。

「我錯了……」凡妮莎呢喃著。

瑪格麗特泄了氣似的,一偏頭斜靠在凡妮莎的肩膀上。

「凡,我知道你有時很難辦,想依賴簡單粗暴的辦法。你也沒比我大多少,可我卻把什麼事都推給你,我從小就習慣這樣做,你把我慣壞了,凡。」

「無論何時,我只想儘力幫助你。我保證以後絕不會再有這種事了。」

「其實你也沒幹不合法的事,沒什麼好指責的。我只是不想你瞞著我,就算你一定要搞這種……這種體罰的行為,為何不跟我商量呢?」

「跟你商量,你不會答應的。」

「我怎麼就不會答應,至多是羅伊不會答應。但是我為什麼要在乎他的想法?」

「麥琪,你是真心一直相信老爺是個有多好的人么?」

「他從來不是個壞人,充其量是個爛人。」

「也許吧——你的指甲幹了。」凡妮莎指了指女主人伸著的雙腳,吹彈可破的白嫩肌膚上青色的血管若隱若現,十枚血紅的指甲在潔白的腳背襯托下顯得閃亮。

「你弄出這麼大一件事,我們非得讓安娜在到我身邊來不可了,我擔心萊利的安全……」瑪格麗特收起雙腳蜷到沙發上,身體依偎在凡妮莎身邊。

「你實在擔心,就打發她到遠點的地方去。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打了個傭人嘛,這種事也就是皇都少見,在外地每天都會發生,哪怕是皇都,我們小時候不也見過么?」

「萊利會鬧脾氣的……」

「少爺畢竟是個小孩子,怎能全由著他的性子來?你就強制安娜遠離他,等過了這陣,他自然就——」

「你也知道不可能。」

凡妮莎默然。她心裡清楚其實自己哪次也沒真正管住過這個男孩兒,要麼是他懂事主動願意聽話,要麼是自己軟磨硬泡,逼得少爺心軟才或是不耐煩。在他的注意力真正集中的那些地方,誰也攔不住的,如今她派人打了安娜一頓,本就在關注安娜的少爺只會更加重視這個小女僕。如果這時又用人為手段隔離他們,還不知他又會耍出什麼把戲。

她想了想,又出言安慰:「往好處想,也許是多默搞錯了。她要是真的有武力,怎麼會挨打不還手?至少她能跑掉。諾瑪婆婆你也看到了,少爺都能輕易撂倒她。」

「可能是她不敢。」

「那就更沒什麼好擔心了。」

「還可能是她另有目的。」

「為了『另有目的』忍受那種酷刑?她一個12歲的小孩子,要如何才能有那麼強大的意志力呀。」凡妮莎說,」我覺得,這件事歪打正著,據此可以佐證她沒什麼威脅。「

「好吧,我不擔心她了。」瑪格麗特話鋒一轉,「現在來跟你算帳。」

凡妮莎一驚,看了看靠在自己懷裡的女主人,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你瞞著我在家裡私設刑房,還鬧出一樁冤案,你打算怎麼處理你自己。」瑪格麗特神情嚴肅,「我就應該也揍你一頓。」

凡妮莎沉默半響,隨即站起身,只說了一句「是,夫人。」,隨即開始解衣服上的第一排紐扣。

「哎哎等一下!」瑪格麗特跳了起來,「你還來真的么?」

「我確實應該受到懲罰……」凡妮莎以一種可憐的神情和瑪格麗特對視著。

「我逗逗你而已。」瑪格麗特訕笑著,「你真的以為我對你能下得了手?」

凡妮莎扶了扶眼鏡,抿著嘴沒說話,手裡擺弄著解開一半的衣領。

「啊啊討厭!反過來被你耍了!」瑪格麗特話說到一半,忍不住笑了出來。

凡妮莎也笑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鬆了口氣,還是失望。

「反正你就只會欺負我。」瑪格麗特臉上閃過一陣淡紅色,「前些年,你還對我誇口說,只要去色誘羅伊,纏得他每天下不來床,就不至於每天到外頭去亂搞,後來也沒有下文。你只有對付我最厲害,甜言蜜語張嘴就說,什麼『直到死亡』,哼。」

「我當時真去了,但是沒有用!」凡妮莎迅速坐回女主人身邊,「正如我當時向你彙報的那樣,因為無功而返,我後來就沒再嘗試過。」

「是呀,我還記得。」

「老爺這人很怪,在外面花天酒地,但是在家裡,他堅決反對任何人和他有『過多親密接觸』,當時還鄭重警告了我一番,搞得我很難堪。」

「無非是他確實不愛我……」瑪格麗特苦笑,「不過,如此一來你搞那套繁瑣的規矩防備他的意義也沒意義了」

「男人的話不能全信呀。」凡妮莎笑著說。

「哦,這確實!你倒提醒我了,他最近又說什麼以後長期休假回歸家庭,最近又鬧著要接母親回來住。」

「你感到為難?」凡妮莎問。

「一點也不。正相反,我很希望凱瑟琳能回家來。近兩三年來她的病情有所好轉,我跟羅伊提過好幾次,他理也不理,最近突然來個大轉彎,我簡直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拭目以待吧,也許他是真的想改過自新?」

「那也與我無關。」瑪格麗特說完話后咬了咬嘴唇。

此時,與瑪格麗特無關的男人正在開著他的最新款(其實只有這一款)發條車在路上狂奔。自從有了這款新車,他不愛騎馬也不愛坐馬車了。在自家莊園裡兜風已經膩了,於是他準備一路開進城裡炫耀一番,回程路上還可以順便開到蕾奧妮家去給她也看看。老師年紀大了,也許對這類新玩意不感興趣?不過她可是個術士,很可能會感到好奇。羅伊德微笑著,心裡盤算近期還有誰沒見過這台車,可以最近找時間開過去。他本不是愛慕虛榮的人,不過自從得到這款全國不曾有過的實驗型新車,他心裡不知什麼本能彷彿給喚醒了,總想著到處張揚。很快車進了城,全國絕無僅有的自動車穿過狹窄的道路,行人們紛紛側目而視。

我羅伊德·安提烏斯·莫納什正是威斯頓歷史上第一位在公路上駕駛發條車的人!

——想到這點,羅伊德只覺得相比起此時此刻,十幾年間的各種成就與挫折都顯得不值一提了。

其實這款車目前在全國範圍內售出了100多台,不過他確實是第一位膽敢開進皇都的人。

興高采烈之餘,他透過擋風玻璃看到一個個從身旁掠過的行人,以及他們驚訝的表情,心滿意足的他拉下車窗,側身看著路人,對他們高喊:「先生們,科學技術的進步是永無止境的!隨著我們的發展,馬車將被淘汰。很快,你們每個人都會擁有這種——」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伴隨著劇烈顛簸,打斷了羅伊德的街頭即興演講。

羅伊德下意識地猛踩剎車,隨後向前張望,車前看不到有什麼可以阻礙行進的東西。然而,兩側的圍觀者表情立時變成驚恐,尖叫聲此起彼伏之後人群驟然散去,另有一小部分人朝車的方向聚攏,站在不遠處指指點點起來。羅伊德意識到肯定是出了狀況。

打開車門,走出車外往腳下一看,他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這下壞菜了……」羅伊德看著眼前的景象喃喃自語。

儘管他的手上並無一把沾血的刀,但倒在他腳下的真真確確是一個渾身是血的人。

嚴格來講,是卷在車輪下面。

羅伊德汗如雨下。

「來人,來人吶!」羅伊德大喊道,「民團!衛兵!」

好在自由民團的人很快到來,之後費了好一通力氣才在熱心市民的幫助下挪出車輪下那個可憐的孩子,放上擔架後送往醫院。

經這麼一嚇,羅伊德再無駕車的心情,他一路小跑尾隨其後,也跟到了醫院。路上他胡思亂想了許多,比如說自己很有可能是幸運地釀成了帝國史上第一起發條車帶來的事故,這類事故應該叫什麼呢?要不要沿用對馬車碾人事故的名詞稱為「車禍」?媒體又會怎麼說?

《科萊藤公爵駕馭殘暴無情的鋼鐵巨獸在皇都街道上吞噬平民》——他的腦海中已經浮現出明天的《晨曦報》有關他的新聞標題的某種可能性,現在還值得討論的是這會不會是出現在頭版。

「我怎麼會如此愚蠢?我為何不先去老師家?」坐在醫院走廊里的羅伊德雙手抱肩,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