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你愛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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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1-30

這是好一陣子以來,葉蓉萱第一次不必七點前起床。
因為學校通知她,請她暫時不用去學校上課了。
但葉蓉萱的生理時鐘,還是在六點半的時候,就把她從睡夢中喚醒。當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她的身體還是本能地想要從床上跳起來,為出門上班做準備。
然後現實才緩緩地在她腦中沉澱。
對,她不用準備上班。學校叫她暫時先休息一段時間。
雖然經過了將近一天的時間,葉蓉萱發現,她的大腦還是難以把這個事實內化。直到現在,她還是覺得,這整件事都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而她只是一個冷淡的旁觀者。
就好像她睡醒了覺,卻發現自己只是進入了另一場夢境。
如果這真的只是一場夢就好了。
葉蓉萱艱難地翻過身,她的四肢因為僵硬的睡姿而痠痛不已,她的臉頰因為乾涸的淚水而緊繃。她的眼皮腫脹刺痛,使她就連看手機也感覺苦不堪言。
她的手機螢幕上只有一則來自鄭宇廷的訊息。程文馨沒有傳訊息給她。自從她回家後,葉蓉萱就沒有再得到任何關於她的消息。昨天在學校,在她被教評會通知,請她先回家休息之前,她也沒有見到程文馨。她傳了訊息,問她回家後還好嗎,但程文馨沒有回覆她,連已讀也沒有。
鄭宇廷的訊息一如往常地溫和。「寶貝還好嗎?」就是這樣一句簡單的問候,但是葉蓉萱無法回覆。
昨天晚上,葉蓉萱沒有接鄭宇廷打來的電話。不是她不想接,而是她沒辦法接。她哭得聲嘶力竭,連眼睛也睜不開。她只是躺在床上,把棉被捲成一團,緊緊抱在懷中,將眼淚全部哭進了布料裡。
教評會的通知,一開始是讓她震驚,她第一時間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她說。辦公室裡的其他老師,也一個個都感到好奇不已,紛紛朝她的方向看過來。
「蓉萱,怎麼了啊?」在她隔壁座位的老師低聲問她。
葉蓉萱只能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我也不知道欸。」她說。「可能學校行政上有什麼問題吧。」
隔壁的老師顯然不買她的帳,狐疑地打量著她。
葉蓉萱的視線,落在她桌面的那一疊教材和教甄的參考書上。她的人生過去六七年中,所有努力的目標都在這裡。但是就這麼短短的幾分鐘時間,那些東西,好像全都化成了灰燼。
她當然知道教評會為什麼會來找她。就算當著辦公室裡其他老師的面,他沒有說出任何細節,但是葉蓉萱自己心裡有數。一定和程文馨的事有關。她只是不確定究竟是為什麼。
過不了多久,學校的公文就送到她桌上了。當她看到「性別平等委員會」和「調查」幾個字時,她就知道了。程文馨回家後,她的爸媽一定是得知她們倆人的關係,現在要求學校處理了。
接著出現在葉蓉萱心中的,是滿滿的羞恥感。
但是她要怎麼和任何人啟齒?這一段時間中,葉蓉萱甚至沒有和她的朋友們聯絡。在罪惡感和羞愧感的雙重壓力下,葉蓉萱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和學生發生的事。
她和鄭宇廷的共同朋友太多了;鄭宇廷對她的好,就算是她自己的朋友也有目共睹。她不用說,就知道她的朋友們會給她什麼回應。她不需要更多人告訴她自己做錯了多少事。她已經給自己足夠多的責備了。
現在她要做的,只是承擔起後果。
她不知道學校那裡知道了多少,甚至不知道具體的情況究竟如何,但是她知道程文馨的家境富裕,而看學校這麼積極地要請她暫時離開的作法,她相信程文馨的爸爸對學校施加了不少壓力。
因此,葉蓉萱知道,她的麻煩大了。
於是葉蓉萱在所有人懷疑的目光下,將她的個人物品收拾好,然後離開了學校。
她才進這間學校不到一個學期,就發生了這樣的事——就算最後調查結果,沒有辦法證明她有傷害程文馨的事實,其他老師也會知道的。
她和程文馨同進同出的時間實在太多,辦公室裡的其他英文老師也都有看到。她根本沒有辦法否認。
於是葉蓉萱無所事事地在台北市區裡遊蕩了一整個下午。早就超過了晚餐時間,但是她一點胃口也沒有。她只是頂著一張哭花的臉,悲慘得就連路人也不敢靠近。直到天色暗下時,她才回到自己的小套房。
睡了一覺後的現在,葉蓉萱終於不再哭泣了。
現在,看著鄭宇廷的訊息,她有點麻痺地想,或許停職這件事,倒是幫了她一個大忙。
她這幾天一直在想著,要怎麼和鄭宇廷提起分手的事。現在,她反而有了一個好藉口。她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當她腦中終於有了明確的對話時,她卻出奇地覺得鬆了一口氣。
她知道要怎麼回覆鄭宇廷了。
葉蓉萱點開男友的對話視窗,顫抖的手指打出一句話。
「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說。」她寫道。「你今天要加班嗎?」



葉蓉萱和鄭宇廷約在新竹高鐵站裡。她猜,聰明如鄭宇廷,光是看到他們約見面的地點,就應該可以猜到是什麼事了。
這樣也好,這樣就省去了最艱難的開場白。
當她抵達高鐵站內的星巴克時,整個車站裡充斥著滿滿的人潮。和鄭宇廷遠距離的這段時間中,她自己下來新竹的次數屈指可數。鄭宇廷總是說他上台北找她就好,因為他們在新竹真的沒什麼事可做。
現在她覺得幸好,她對新竹沒有什麼特別的回憶。在這裡談分手,對她來說,會減緩不少痛苦。
她在櫃檯點了一杯熱的花草茶,然後拿著飲料,在最靠近大片落地窗的桌子旁坐下。她解開圍巾和外套,捧著燙手的紙杯,閉上眼睛。
「嘿。」鄭宇廷熟悉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葉蓉萱抬起眼,看向男友。
鄭宇廷穿著厚重的羽絨外套和西裝褲,一手拎著他的安全帽。他的眼神靜默得令葉蓉萱心痛。他的嘴唇抿成一條細線,雙眼緩緩地掃過葉蓉萱的臉。
葉蓉萱勉強勾了勾嘴角。「嘿。」
「你今天沒上課嗎?」鄭宇廷問。
「沒有。」葉蓉萱說。「你要喝什麼嗎?」
鄭宇廷搖了搖頭,拉開外套的拉鍊,在她對面坐下。喀的一聲,他把安全帽放在桌面下,兩人雙腳之間的空位。
他的眼神一如往常地認真,直直望著葉蓉萱。
葉蓉萱吐出一口氣,卻發現自己已經開始顫抖了。
「我今天沒有去上課。因為⋯⋯我被學校停職了。」
鄭宇廷眨了眨眼,明顯地一愣。這顯然和他以為的對話走向不太一樣。
「停職?」鄭宇廷緩緩地重複了一次。「為什麼?」
「我⋯⋯」
葉蓉萱嚥了一口口水。她已經在腦子裡演練這個對話無數次,但直到現在真的要說出口了,她卻覺得有一塊東西梗在喉頭,令她無法出聲。她咬了咬嘴唇。
鄭宇廷默默地看著她,一手放在桌面上。她好想去握那隻手。但是她沒有。她知道她現在已經沒有資格這樣做了。
「我⋯⋯我做錯了一件事。」葉蓉萱說。
鄭宇廷只是靜靜等著她說下去。
「我和我的一個學生上床了。」她說。「現在學校的性平會在調查這件事。」
這句話就像一把刀,將葉蓉萱的喉嚨割得疼痛不已。最痛苦的是,這其中的每一個字,都是事實。這一刻,葉蓉萱是真的後悔了。
她所做的事,她以為的對學生好、對學生關懷,全都是她自導自演的一齣爛戲。她只是找了一個藉口,將她一切劈腿的行為合理化罷了。
可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為什麼要拚命地逃避現實,只為了要讓自己有更多的理由,繼續維護她和程文馨那樣的關係?
有一個答案在她的心底蠢蠢欲動,威脅著要撕開她的偽裝。
但是葉蓉萱現在沒有時間細想。
在那個瞬間,鄭宇廷變得面無表情。好像所有的顏色、情緒,都從這個人的靈魂裡消失了似的。
葉蓉萱咬著嘴唇,等待鄭宇廷說話。如果他要罵她、要說她噁心,她會照單全收。
最後,鄭宇廷慢慢地開口了。
「是之前我們在市集上遇到的那個嗎?」他問。
葉蓉萱簡短地點了一下頭。「是。」
「她送你的手鍊,你還沒有還給她吧?」
葉蓉萱瑟縮了一下。鄭宇廷還是太瞭解她了。儘管她在出門前,也先拆下了那條手鍊,收在抽屜裡,但這已經不需要說謊了。
「還沒。」
鄭宇廷點點頭。
「我們出去的時候,傳訊息給你的,也是她嗎?」
葉蓉萱回想著程文馨傳給她的那些生活照片,還有一來一往的閒聊訊息。如果看了她們的對話,任何人都會相信她們的關係匪淺。
如果性平會的人看見了⋯⋯她不只不必再去這間學校教書。她的教職生涯已經可以算是結束了。
但這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她不可能不知道這其中的風險,對吧?
那麼,她為什麼還要用那些愚蠢的藉口,讓自己繼續下去呢?
「是。」葉蓉萱輕聲說。「都是她。」
「上星期,你說在你家過夜的朋友,其實也是,對不對?」
葉蓉萱點了點頭。她想,或許鄭宇廷自始至終都知道她的不對勁。他只是在等她給他一個提示、或是一個契機,好讓他能把這一切串連起來而已。
鄭宇廷再度點了點頭,他垂下視線,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儘管他的表情平靜,但是葉蓉萱知道,這是鄭宇廷極度煩躁的時候,才會出現的動作。
葉蓉萱靜靜地等待著。她手中的紙杯還十分溫熱,但是她一點啜飲的慾望也沒有。她的腸胃緊縮在一起,準備迎接無可避免的後果。
最後,鄭宇廷呼出一口長氣。「難怪你這段時間變得這麼奇怪。」他的嘴角勾起了一點弧度。「這樣就說得通了。」
葉蓉萱無法回答。她只覺得臉頰發燙,強烈的羞愧感將她整個人包裹住。她沒有什麼好辯解的。
鄭宇廷的視線回到她臉上。那雙眼睛仍然是她熟悉的模樣,但是裡頭承載的痛苦與失望,使葉蓉萱幾乎認不得。從他們兩人認識到現在,她從來沒有在他眼中見過這麼多的絕望。
她傷害了這個無比愛她、曾經打算要和她走完一輩子的男人。
沒有人可以抹去她所犯的錯。
「那⋯⋯」鄭宇廷吐出一口氣。「你現在打算怎麼樣呢?」
葉蓉萱抓緊了紙杯,感覺到手心出汗的黏膩。
說吧,就說吧。她這一趟下來,不就是為了說這幾個字的嗎?怎麼現在到了這一刻,她卻覺得那麼難以啟齒呢?
鄭宇廷只是直直望著她,動也不動。
「我們⋯⋯分手吧。」
葉蓉萱覺得自己的胸口就像是被人挖去了一塊,她無法呼吸。她甚至沒辦法直視鄭宇廷的雙眼,否則她就會當場泣不成聲。
但是,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心頭少了一股重量,好像一個她就快要扛不住的重擔,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是的,她已經在這個不上不下的狀態中停滯太久了。那些欺騙、那些糾結,在這句話之後,終於都可以畫下句點。
而這句話,就像是打開了一道鎖。葉蓉萱感覺心中有個什麼東西被放了出來,但是她還沒有辦法抓住它細細思索。
鄭宇廷沒有馬上回答她,但是他的臉色好像變白了一些。
「好吧。」鄭宇廷輕聲說。「那就這樣吧。」
葉蓉萱嚥了一口口水。鄭宇廷就是這樣的人,就算他一定還有話沒說完,就算他還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是現在,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了。
但是她寧可鄭宇廷對她大發雷霆。如果他臭罵她、指責她的不忠,盤踞在她胸口的罪惡感就會消失大半了。可是他憑什麼要幫她這個忙呢?
扛著這樣的罪惡感,就是對她的懲罰。她沒有任何怨言。
「好。」葉蓉萱沙啞地說。「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鄭宇廷輕輕笑了一聲。「這種話就不必再說了。沒差了。」
「我知道,我只是⋯⋯」葉蓉萱頓了頓,嚥下喉頭的腫脹感。「是我對不起你⋯⋯」
「其實,我是有一個問題想問。」鄭宇廷說。
葉蓉萱點點頭。「什麼問題?」
「你那個學生。」鄭宇廷說。「你愛她嗎?」
這是整段對話下來,葉蓉萱第一次在他的聲音裡聽見鼻音。鄭宇廷的眼眶微微泛紅,眼神卻仍然直直地看著她。
而這個問題,就像是一股電流,通過了葉蓉萱的全身。
是的,這個問題,就是她這段時間以來,拚命在逃避的東西。她不斷地用各種理由、找各種藉口,都只是為了要能夠繼續把程文馨留在她身邊。
她並不是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相反地,就是因為她早就知道這個答案了,她才不得不用許多其他東西來包裝、來隱藏她的感覺。否則,就連她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
從她開始產生這種感覺的時候,一切就註定要走向毀滅。而她沒有辦法面對。所以她一直逃、一直逃,直到現在,她再也沒有後路了。
但是面對眼前的鄭宇廷,她該說出真心話嗎?他們三年來的感情,最後若得到這樣一句回答,鄭宇廷該情何以堪?
鄭宇廷等待著。而葉蓉萱知道,她要是再不說話,答案也已經很明顯了。
她已經對他撒了太多的謊,而在他們這段感情的最後,他至少值得她說一次實話。
「我⋯⋯喜歡她。」葉蓉萱說。「這我很確定。」
「愛」這個字,或許還太沉重了,她沒有辦法把它套用在她與程文馨的關係中。
但是她深受這個女孩吸引。她想要保護她,想要填補她心中空洞。這個事實,她已經否認太久了。
鄭宇廷的嘴唇動了動,然後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那就,祝福你們吧。」鄭宇廷說。「然後,我們以後就不要再聯絡了。」
葉蓉萱的眼眶一陣刺痛。她張開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道淚水終於成功地擺脫了她的束縛,從眼角流下。那是愧疚、痛苦的淚水,卻同時又表了她的解脫。
從此以後,沒有更多謊言了。
「好。」她顫抖地說。
「但是,你的學生還未成年。」鄭宇廷說。「我不知道⋯⋯反正,你自己小心吧。」
葉蓉萱不禁微笑起來。他說得對,但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我知道。」她用手背擦去眼淚,點點頭。
「那⋯⋯」鄭宇廷垂下視線,好像突然不知道該怎麼結束這個對話。一會之後,他站起身,拿起放在腳邊的安全帽。「就這樣吧。我先走了。」
葉蓉萱看著他轉身。她好想要喊住他,但是她還有什麼話能說呢?
她只是坐在那裡,看著他消失在高鐵站的人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