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她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本章節 4676 字
更新於: 2023-11-23
程文馨自己也很清楚，她不可能不回家的。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該預期些什麼。
過去幾天，她爸媽並沒有再繼續追著她打電話，也沒有跑到學校來給所有人難堪。但是她總覺得，他們不可能就這樣讓事情過去。
星期一一整天，程文馨都覺得腸胃打了一個結。她一點胃口也沒有，沒有辦法專心上課，當她在英文課見到蓉萱時，她真想告訴她，她後悔了、她不要回去。
她要怎麼和爸媽說？他們會把她怎麼樣？
她不想要面對這件事。
放學後，她難得一天沒有去辦公室找葉蓉萱，而是直接回到家附近。她在一間便利商店的座位區裡坐了好一陣子，直到她把數學課的練習卷都做完了，她才終於下定決心，回到她家的那棟大樓裡。
當她打開門時，家裡依然一個人也沒有。客廳中，只有邊桌上的小燈亮著，整個空間迷漫著一股涼意，就連她穿著厚重的外套和毛衣，也覺得皮膚一陣冰冷。
雖然她爸媽在乎她夜不歸宿，但是那僅限於他們在家的時候。他們只是要文馨待在他們眼鼻之下罷了——只要他們出門在外，他們就像是忘記自己還有身為父母的身份一樣。
簡直就是荒唐。
程文馨推開自己房間的門，把行李袋丟在床尾，打開電暖器。然後她脫下制服，穿上寬鬆的居家服。
她在床上躺下，倒在沒有鋪好的棉被上，等著她爸媽回來。
「老師，我好緊張。」程文馨拿起手機，傳了一則訊息給葉蓉萱。「如果他們把我禁足怎麼辦？」
雖然她覺得可能性不大；她不相信他們會為了盯住她，放棄在外面和客戶見面、或是和同事出去喝酒應酬的機會。
葉蓉萱的回覆立刻就出現了。「那我就輕鬆了。」葉蓉萱寫道，並在結尾處附上一個眨眼的表符。
儘管情緒緊繃，程文馨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如果她沒有把葉蓉萱害得這麼慘就好了。如果她們的關係不是師生就好了。她好想只是單純地和蓉萱聊天、和她開玩笑。噢，她想要和葉蓉萱一起做的事實在太多了。
如果葉蓉萱真的和男友分手，那麼程文馨會有那麼一點機會嗎？等到她畢業、等她上了大學，葉蓉萱還會有那麼多顧慮嗎？
哪怕只是短暫的幾個月，她都想要以女友的身份，和葉蓉萱相處。葉蓉萱有和她同樣的感覺嗎？
她好想問，但是她知道她太貪心了；她知道現在不是時候。
當程文馨聽見客廳的大門被人打開時，她便不由地屏住呼吸。
她放下手機，從床上坐起身，等著他們到房間來找她。房門外，很快就傳來了兩人不同步的腳步聲。
「文文，你回來了嗎？」媽媽的聲音先傳門內，然後便是門把轉動的喀嚓聲。
「對。」程文馨說。
她抬起眼，便看見她爸媽走了進來。
他們兩人依然穿著正式的套裝和輕便西裝，看起來就像是電視上會看見的成功商務人士。他們確實很成功——只是他們沒有辦法當一對好父母。
爸爸伸手拉開了領帶。媽媽在他身後一步遠的地方站著，沉默地看著程文馨。
不知為何，程文馨突然感覺，事情和她預期的，似乎不太一樣。
「說吧。你這幾天，到底去哪裡了？」爸爸的聲音冷冷地問道。
他的臉色鐵青，一點都不像是看見女兒回家後會有的表情。
程文馨皺起眉。「我在老師家。」她說。「老師不是有跟你說嗎？」
「你以為我會相信嗎？」爸爸說。「我只是不想要事情鬧大而已，你懂不懂？」
程文馨瞪視著他，腦子裡一片空白。他在說什麼？這和程文馨以為的場面完全不一樣。她以為她爸媽會因為她終於回家而放下心下來，而他們可以暫時和平共處。
在她的想像中，她的父母會對她保持有點生疏、但是還算友善的距離，他們可以井水不犯河水，至少讓她不再有那麼想逃走的衝動。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彷彿在審問犯人般地緊盯著她。
一股惱怒的感覺在她的心底翻騰。她今天一整天所累積起來的緊張感，突然全都化作怒火，而她沒有辦法阻止自己脫口而出：「我真的在英文老師家。你不信就算了。」
爸爸嗤之以鼻。「我是不信。」他說。「哪一個老師會讓學生在她家住這麼多天？她自己沒有家人嗎？她沒有自己的生活要過嗎？」
「就是有。」程文馨回嘴。「至少她比你們還要在乎我。」
她看見爸爸的下顎動了動，手臂從身側微微抬起。程文馨弓起肩膀，準備再度迎接爸爸的巴掌。
「老公。」媽媽在他身後說。
但是爸爸並沒有打她。他只是走上前來，彎下身，抓起程文馨丟在床上的手機。
程文馨覺得渾身的血液一涼。她從床上跳了起來，往爸爸的方向撲去。
「你要幹嘛！還給我！」她大喊。
她的腳在打了蠟的實木地板上一滑，使她重重摔倒在地上。劇痛從她的膝蓋處傳來，程文馨只覺得視線突然變得模糊，連話也說不出來。
「文文。」
比起聽見媽媽的聲音，程文馨是直接感覺到媽媽的手搭在她身上，才發現媽媽正蹲在她身邊，想要把她從地上攙扶起來。
但是程文馨暫時站不起來。她的右腿好像失去了支撐身體的能力。她只能半跪在地上，連呼 吸都感到痛苦不已。
不能拿她的手機。如果爸爸看到她的聊天視窗，他就會知道——
她試著回想她和葉蓉萱的對話都寫了些什麼。她有提到任何自己喜歡老師的話嗎？她有寫到任何會出賣她們之間的關係的內容嗎？
但是她一時之間，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如果她有設定Line的密碼就好了。這樣她爸爸就算想看，也看不見那些訊息。
但是誰知道呢？當她和葉蓉萱互加好友時，她怎麼會想到有這一天？
「我要看看，你這段時間都在哪個亂七八糟的男生家鬼混。」爸爸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然後房間裡陷入一陣死寂。只有爸爸沉重的呼吸聲，還有程文馨自己短而急促的氣息。媽媽的鼻息打在她的頭髮上，卻只讓程文馨感到煩躁不已。
她緩緩抬起頭，看著爸爸的手指滑過她的螢幕。她看見爸爸的雙眼倏地大睜，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的東西。然後爸爸的臉色，以程文馨這輩子見過最豐富的方式變化了一圈：從紅潤變得慘白，再變成蕃茄一般的通紅，然後是彷彿快要中風的紫紅色。
「程文馨。」當爸爸開口時，他的聲音意外地冷靜。但這卻更令程文馨感到不寒而慄。「這是什麼東西？」
他把手機轉過來，塞到她的面前。
螢幕上，是她和葉蓉萱的其中一段對話。那是她在葉蓉萱家過夜前的事——有一天早上，她起床後，便傳了一則訊息給蓉萱。「我昨天晚上夢到你了耶。」
「夢到什麼呀？」
「我夢到我們去六福村玩。」程文馨的訊息這樣寫道。「而且你穿得超可愛的。」
「果然是做夢啊。」
「哪有。」程文馨寫著。「你平常上課，也都穿得很可愛啊。」
「你上課要專心一點喔。」
「我最專心了好嗎？」程文馨說。「我最喜歡老師了。」在這之後，她還附上了一個親吻的兔子貼圖。
「老師，我們之後也去六福村約會好不好？」
「你還是做夢就好囉。」葉蓉萱回覆道。
當時，她只是想像著葉蓉萱可能會露出的難為情模樣，還自顧自地開心了好久。
現在，這段對話，只讓程文馨感到窒息。
她的爸爸不是白癡。不管他想要說什麼，程文馨的否認都已經失去意義了。
「你覺得那是什麼？」程文馨的心臟怦怦狂跳。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樣。道歉嗎？反抗嗎？還是拔腿就跑？
「文文。」媽媽的聲音從臉頰旁邊傳來。
程文馨轉過頭，看見媽媽正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她的眼中，寫著一種近似於恐懼的情緒。
「你在⋯⋯和老師談戀愛嗎？」媽媽的聲音有點顫抖。
她在和老師談戀愛嗎？
她算是嗎？
程文馨猶豫了一秒。她不該猶豫的。
爸爸把她的手機重重摔在地上，發出可怕的碎裂聲響。但是程文馨來不及檢查，她的手機損毀到什麼地步。
因為下一刻，在媽媽的驚叫聲中，她的手臂就被爸爸緊抓在手心，將她從地上一把拉了起來。
一個重重的巴掌將她搧得向後倒去。程文馨跌坐在床上，只覺得一陣頭昏腦脹。她的大腦好像往頭殼的某一側擠了過去，令她的頭隱隱作痛起來。
她的左邊臉頰沒有任何感覺，好像去看牙醫時，剛打完麻醉那樣。
「我讓你去學校上課，不是讓你去搞師生戀的。」爸爸的吼聲震耳欲聾，在程文馨暈眩的腦中迴盪。「我讓你去唸女校，不是讓你去當同性戀的。」
「讓」她去？她考上這間學校，可不是爸爸「讓」她考上的。那是她國三一整年，被爸媽塞在全科補習班裡，每天除了唸書之外什麼也不能做，耗盡了她的心神才考上的。
這時候，就又都成了他的功勞了？
但是程文馨沒有回嘴。她的嘴唇像是被什麼東西黏住了，她沒有辦法說話。
「文文。」媽媽跪在她面前的地上，雙手抓著她的手臂。「你告訴媽媽，老師有對你做什麼嗎？」
程文馨不確定她是什麼意思。
媽媽難道沒有看清楚那段對話嗎？是她喜歡老師啊。為什麼會是老師對她做了什麼？
「這個賤女人。」爸爸說。「我打過去的時候，她還說文文在她那裡很安全。原來是個騙子。」
什麼？
媽媽的雙眼來回在她臉上搜尋，但是程文馨只是麻木地看著她。
「文文，你老實說。」媽媽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在哽咽。「老師有勉強你做過什麼事嗎？」
程文馨緩緩搖了一下頭。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問？
「不敢相信，真的是不敢相信。」爸爸說。「前三志願個屁——居然會在學校發生這種事。這個老師給我試試看。我要是不把她從這所學校弄走，我就去跟她姓。」
這句話就像是一道電流，從程文馨的心臟中竄過。她的胸口一陣收縮，她突然倒抽了一口氣，回過神來。
「不是⋯⋯不是她的錯。」程文馨開口。她的聲音沙啞得幾乎沒辦法聽見。
爸爸的眼神，令她渾身顫抖不已。
她不知道爸爸究竟有多大的能力、或是多大的權力，能對葉蓉萱造成實際的傷害。他想要對葉蓉萱做什麼？
「你不要幫她說話了，文文。」媽媽抓著她手臂的力道，使她疼痛不已，但是不知為何，她卻甩不開。「如果是她強迫你⋯⋯強迫你和她做了什麼事⋯⋯」
「沒有，沒有。」程文馨搖著頭。「不是她，是我自己喜歡上她的。老師沒有對我怎麼樣，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喜歡過我，而且她有男朋友——」
她的聲音破碎了。斗大的淚水從她的眼角溢出，一滴滴落在她的大腿上。說出這段話，讓她的心臟疼痛得像是被什麼東西刺穿。
或許這才是事實。或許葉蓉萱真的從來沒有對她產生任何感情。
從頭到尾都是她的一廂情願而已。而她自以為是的感情，現在就要毀了葉蓉萱的一切。
全部都是她的錯。
「聽你在放屁。」爸爸嘶聲說道。「你覺得我瞎了嗎？我從那裡面還看不出來嗎？」他伸手指著躺在地上的手機。
「不是，不是。她沒有。」程文馨眼前一片模糊。她只是不斷地說道：「是我喜歡老師，是我自己一直跑去找她⋯⋯她沒有喜歡我。是我⋯⋯是我喜歡她。」
「這種搞同性戀的，根本就不配當老師。」爸爸說。「居然還敢對學生出手。她是當老師當膩了吧。」
「文文。沒有關係。」媽媽說。「我們會去處理的。我們會把這件事處理好的。」
處理？他們要處理什麼？
程文馨咬著牙，抬眼望向媽媽的方向。「你們以前從來沒有管過我的事。」她苦澀地說。「你們現在怎麼就要管了？」
爸爸歇斯底里地笑了一聲，但是聽起來更像是某種生物的吠叫。「你現在搞出這種事，你覺得我們還能不管？」
「哪種事？」程文馨回嘴。她腫脹發燙的臉頰，以及無法抑制的啜泣，使她有點口齒不清。「同性戀又怎麼樣？至少女生不會搞大別人的肚子。」
這句話令媽媽倒抽一口氣。「文文⋯⋯」她聽起來驚恐不已。「你和她做了什麼？」
「你給我等著。」爸爸伸出一隻手指著她。「我明天就去你們學校。我看他們還想要怎麼樣包庇這種骯髒事。」
程文馨抬起頭，儘管她看不清爸爸的臉，但她希望自己的眼神有傳達出，正源源不絕地從她心底湧出的恨意。
等她的爸媽走出房間，把她的房門甩上後，程文馨就像是瞬間被抽乾了所有的力氣，向後癱倒在床墊上。
她的眼淚還流個不停，但是她已經不再抽泣了。她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裡，任由淚水流過她的臉頰、耳廓，然後被棉被給吸收。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天花板好像正在往她的方向壓過來。
但是她一點也不想反抗。就讓它把她壓扁、碾碎好了。
她模糊地意識到，她應該要傳給訊息給葉蓉萱，告訴她一切都毀了、提醒她小心她爸爸。可是她說了之後，葉蓉萱又能怎麼樣？
葉蓉萱已經聽夠她的道歉了。
那天晚上，程文馨昏沉地睡去，連房間的燈也沒關。
她做了一個夢，在一片漆黑的空間中，只有她一個人。她可以清楚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跳動，而四周的黑暗無邊無際，不論她往哪裡去，她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碰不著。
過去幾天，她爸媽並沒有再繼續追著她打電話，也沒有跑到學校來給所有人難堪。但是她總覺得，他們不可能就這樣讓事情過去。
星期一一整天，程文馨都覺得腸胃打了一個結。她一點胃口也沒有，沒有辦法專心上課，當她在英文課見到蓉萱時，她真想告訴她，她後悔了、她不要回去。
她要怎麼和爸媽說？他們會把她怎麼樣？
她不想要面對這件事。
放學後，她難得一天沒有去辦公室找葉蓉萱，而是直接回到家附近。她在一間便利商店的座位區裡坐了好一陣子，直到她把數學課的練習卷都做完了，她才終於下定決心，回到她家的那棟大樓裡。
當她打開門時，家裡依然一個人也沒有。客廳中，只有邊桌上的小燈亮著，整個空間迷漫著一股涼意，就連她穿著厚重的外套和毛衣，也覺得皮膚一陣冰冷。
雖然她爸媽在乎她夜不歸宿，但是那僅限於他們在家的時候。他們只是要文馨待在他們眼鼻之下罷了——只要他們出門在外，他們就像是忘記自己還有身為父母的身份一樣。
簡直就是荒唐。
程文馨推開自己房間的門，把行李袋丟在床尾，打開電暖器。然後她脫下制服，穿上寬鬆的居家服。
她在床上躺下，倒在沒有鋪好的棉被上，等著她爸媽回來。
「老師，我好緊張。」程文馨拿起手機，傳了一則訊息給葉蓉萱。「如果他們把我禁足怎麼辦？」
雖然她覺得可能性不大；她不相信他們會為了盯住她，放棄在外面和客戶見面、或是和同事出去喝酒應酬的機會。
葉蓉萱的回覆立刻就出現了。「那我就輕鬆了。」葉蓉萱寫道，並在結尾處附上一個眨眼的表符。
儘管情緒緊繃，程文馨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如果她沒有把葉蓉萱害得這麼慘就好了。如果她們的關係不是師生就好了。她好想只是單純地和蓉萱聊天、和她開玩笑。噢，她想要和葉蓉萱一起做的事實在太多了。
如果葉蓉萱真的和男友分手，那麼程文馨會有那麼一點機會嗎？等到她畢業、等她上了大學，葉蓉萱還會有那麼多顧慮嗎？
哪怕只是短暫的幾個月，她都想要以女友的身份，和葉蓉萱相處。葉蓉萱有和她同樣的感覺嗎？
她好想問，但是她知道她太貪心了；她知道現在不是時候。
當程文馨聽見客廳的大門被人打開時，她便不由地屏住呼吸。
她放下手機，從床上坐起身，等著他們到房間來找她。房門外，很快就傳來了兩人不同步的腳步聲。
「文文，你回來了嗎？」媽媽的聲音先傳門內，然後便是門把轉動的喀嚓聲。
「對。」程文馨說。
她抬起眼，便看見她爸媽走了進來。
他們兩人依然穿著正式的套裝和輕便西裝，看起來就像是電視上會看見的成功商務人士。他們確實很成功——只是他們沒有辦法當一對好父母。
爸爸伸手拉開了領帶。媽媽在他身後一步遠的地方站著，沉默地看著程文馨。
不知為何，程文馨突然感覺，事情和她預期的，似乎不太一樣。
「說吧。你這幾天，到底去哪裡了？」爸爸的聲音冷冷地問道。
他的臉色鐵青，一點都不像是看見女兒回家後會有的表情。
程文馨皺起眉。「我在老師家。」她說。「老師不是有跟你說嗎？」
「你以為我會相信嗎？」爸爸說。「我只是不想要事情鬧大而已，你懂不懂？」
程文馨瞪視著他，腦子裡一片空白。他在說什麼？這和程文馨以為的場面完全不一樣。她以為她爸媽會因為她終於回家而放下心下來，而他們可以暫時和平共處。
在她的想像中，她的父母會對她保持有點生疏、但是還算友善的距離，他們可以井水不犯河水，至少讓她不再有那麼想逃走的衝動。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彷彿在審問犯人般地緊盯著她。
一股惱怒的感覺在她的心底翻騰。她今天一整天所累積起來的緊張感，突然全都化作怒火，而她沒有辦法阻止自己脫口而出：「我真的在英文老師家。你不信就算了。」
爸爸嗤之以鼻。「我是不信。」他說。「哪一個老師會讓學生在她家住這麼多天？她自己沒有家人嗎？她沒有自己的生活要過嗎？」
「就是有。」程文馨回嘴。「至少她比你們還要在乎我。」
她看見爸爸的下顎動了動，手臂從身側微微抬起。程文馨弓起肩膀，準備再度迎接爸爸的巴掌。
「老公。」媽媽在他身後說。
但是爸爸並沒有打她。他只是走上前來，彎下身，抓起程文馨丟在床上的手機。
程文馨覺得渾身的血液一涼。她從床上跳了起來，往爸爸的方向撲去。
「你要幹嘛！還給我！」她大喊。
她的腳在打了蠟的實木地板上一滑，使她重重摔倒在地上。劇痛從她的膝蓋處傳來，程文馨只覺得視線突然變得模糊，連話也說不出來。
「文文。」
比起聽見媽媽的聲音，程文馨是直接感覺到媽媽的手搭在她身上，才發現媽媽正蹲在她身邊，想要把她從地上攙扶起來。
但是程文馨暫時站不起來。她的右腿好像失去了支撐身體的能力。她只能半跪在地上，連呼 吸都感到痛苦不已。
不能拿她的手機。如果爸爸看到她的聊天視窗，他就會知道——
她試著回想她和葉蓉萱的對話都寫了些什麼。她有提到任何自己喜歡老師的話嗎？她有寫到任何會出賣她們之間的關係的內容嗎？
但是她一時之間，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如果她有設定Line的密碼就好了。這樣她爸爸就算想看，也看不見那些訊息。
但是誰知道呢？當她和葉蓉萱互加好友時，她怎麼會想到有這一天？
「我要看看，你這段時間都在哪個亂七八糟的男生家鬼混。」爸爸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然後房間裡陷入一陣死寂。只有爸爸沉重的呼吸聲，還有程文馨自己短而急促的氣息。媽媽的鼻息打在她的頭髮上，卻只讓程文馨感到煩躁不已。
她緩緩抬起頭，看著爸爸的手指滑過她的螢幕。她看見爸爸的雙眼倏地大睜，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的東西。然後爸爸的臉色，以程文馨這輩子見過最豐富的方式變化了一圈：從紅潤變得慘白，再變成蕃茄一般的通紅，然後是彷彿快要中風的紫紅色。
「程文馨。」當爸爸開口時，他的聲音意外地冷靜。但這卻更令程文馨感到不寒而慄。「這是什麼東西？」
他把手機轉過來，塞到她的面前。
螢幕上，是她和葉蓉萱的其中一段對話。那是她在葉蓉萱家過夜前的事——有一天早上，她起床後，便傳了一則訊息給蓉萱。「我昨天晚上夢到你了耶。」
「夢到什麼呀？」
「我夢到我們去六福村玩。」程文馨的訊息這樣寫道。「而且你穿得超可愛的。」
「果然是做夢啊。」
「哪有。」程文馨寫著。「你平常上課，也都穿得很可愛啊。」
「你上課要專心一點喔。」
「我最專心了好嗎？」程文馨說。「我最喜歡老師了。」在這之後，她還附上了一個親吻的兔子貼圖。
「老師，我們之後也去六福村約會好不好？」
「你還是做夢就好囉。」葉蓉萱回覆道。
當時，她只是想像著葉蓉萱可能會露出的難為情模樣，還自顧自地開心了好久。
現在，這段對話，只讓程文馨感到窒息。
她的爸爸不是白癡。不管他想要說什麼，程文馨的否認都已經失去意義了。
「你覺得那是什麼？」程文馨的心臟怦怦狂跳。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樣。道歉嗎？反抗嗎？還是拔腿就跑？
「文文。」媽媽的聲音從臉頰旁邊傳來。
程文馨轉過頭，看見媽媽正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她的眼中，寫著一種近似於恐懼的情緒。
「你在⋯⋯和老師談戀愛嗎？」媽媽的聲音有點顫抖。
她在和老師談戀愛嗎？
她算是嗎？
程文馨猶豫了一秒。她不該猶豫的。
爸爸把她的手機重重摔在地上，發出可怕的碎裂聲響。但是程文馨來不及檢查，她的手機損毀到什麼地步。
因為下一刻，在媽媽的驚叫聲中，她的手臂就被爸爸緊抓在手心，將她從地上一把拉了起來。
一個重重的巴掌將她搧得向後倒去。程文馨跌坐在床上，只覺得一陣頭昏腦脹。她的大腦好像往頭殼的某一側擠了過去，令她的頭隱隱作痛起來。
她的左邊臉頰沒有任何感覺，好像去看牙醫時，剛打完麻醉那樣。
「我讓你去學校上課，不是讓你去搞師生戀的。」爸爸的吼聲震耳欲聾，在程文馨暈眩的腦中迴盪。「我讓你去唸女校，不是讓你去當同性戀的。」
「讓」她去？她考上這間學校，可不是爸爸「讓」她考上的。那是她國三一整年，被爸媽塞在全科補習班裡，每天除了唸書之外什麼也不能做，耗盡了她的心神才考上的。
這時候，就又都成了他的功勞了？
但是程文馨沒有回嘴。她的嘴唇像是被什麼東西黏住了，她沒有辦法說話。
「文文。」媽媽跪在她面前的地上，雙手抓著她的手臂。「你告訴媽媽，老師有對你做什麼嗎？」
程文馨不確定她是什麼意思。
媽媽難道沒有看清楚那段對話嗎？是她喜歡老師啊。為什麼會是老師對她做了什麼？
「這個賤女人。」爸爸說。「我打過去的時候，她還說文文在她那裡很安全。原來是個騙子。」
什麼？
媽媽的雙眼來回在她臉上搜尋，但是程文馨只是麻木地看著她。
「文文，你老實說。」媽媽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在哽咽。「老師有勉強你做過什麼事嗎？」
程文馨緩緩搖了一下頭。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問？
「不敢相信，真的是不敢相信。」爸爸說。「前三志願個屁——居然會在學校發生這種事。這個老師給我試試看。我要是不把她從這所學校弄走，我就去跟她姓。」
這句話就像是一道電流，從程文馨的心臟中竄過。她的胸口一陣收縮，她突然倒抽了一口氣，回過神來。
「不是⋯⋯不是她的錯。」程文馨開口。她的聲音沙啞得幾乎沒辦法聽見。
爸爸的眼神，令她渾身顫抖不已。
她不知道爸爸究竟有多大的能力、或是多大的權力，能對葉蓉萱造成實際的傷害。他想要對葉蓉萱做什麼？
「你不要幫她說話了，文文。」媽媽抓著她手臂的力道，使她疼痛不已，但是不知為何，她卻甩不開。「如果是她強迫你⋯⋯強迫你和她做了什麼事⋯⋯」
「沒有，沒有。」程文馨搖著頭。「不是她，是我自己喜歡上她的。老師沒有對我怎麼樣，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喜歡過我，而且她有男朋友——」
她的聲音破碎了。斗大的淚水從她的眼角溢出，一滴滴落在她的大腿上。說出這段話，讓她的心臟疼痛得像是被什麼東西刺穿。
或許這才是事實。或許葉蓉萱真的從來沒有對她產生任何感情。
從頭到尾都是她的一廂情願而已。而她自以為是的感情，現在就要毀了葉蓉萱的一切。
全部都是她的錯。
「聽你在放屁。」爸爸嘶聲說道。「你覺得我瞎了嗎？我從那裡面還看不出來嗎？」他伸手指著躺在地上的手機。
「不是，不是。她沒有。」程文馨眼前一片模糊。她只是不斷地說道：「是我喜歡老師，是我自己一直跑去找她⋯⋯她沒有喜歡我。是我⋯⋯是我喜歡她。」
「這種搞同性戀的，根本就不配當老師。」爸爸說。「居然還敢對學生出手。她是當老師當膩了吧。」
「文文。沒有關係。」媽媽說。「我們會去處理的。我們會把這件事處理好的。」
處理？他們要處理什麼？
程文馨咬著牙，抬眼望向媽媽的方向。「你們以前從來沒有管過我的事。」她苦澀地說。「你們現在怎麼就要管了？」
爸爸歇斯底里地笑了一聲，但是聽起來更像是某種生物的吠叫。「你現在搞出這種事，你覺得我們還能不管？」
「哪種事？」程文馨回嘴。她腫脹發燙的臉頰，以及無法抑制的啜泣，使她有點口齒不清。「同性戀又怎麼樣？至少女生不會搞大別人的肚子。」
這句話令媽媽倒抽一口氣。「文文⋯⋯」她聽起來驚恐不已。「你和她做了什麼？」
「你給我等著。」爸爸伸出一隻手指著她。「我明天就去你們學校。我看他們還想要怎麼樣包庇這種骯髒事。」
程文馨抬起頭，儘管她看不清爸爸的臉，但她希望自己的眼神有傳達出，正源源不絕地從她心底湧出的恨意。
等她的爸媽走出房間，把她的房門甩上後，程文馨就像是瞬間被抽乾了所有的力氣，向後癱倒在床墊上。
她的眼淚還流個不停，但是她已經不再抽泣了。她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裡，任由淚水流過她的臉頰、耳廓，然後被棉被給吸收。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天花板好像正在往她的方向壓過來。
但是她一點也不想反抗。就讓它把她壓扁、碾碎好了。
她模糊地意識到，她應該要傳給訊息給葉蓉萱，告訴她一切都毀了、提醒她小心她爸爸。可是她說了之後，葉蓉萱又能怎麼樣？
葉蓉萱已經聽夠她的道歉了。
那天晚上，程文馨昏沉地睡去，連房間的燈也沒關。
她做了一個夢，在一片漆黑的空間中，只有她一個人。她可以清楚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跳動，而四周的黑暗無邊無際，不論她往哪裡去，她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碰不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