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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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1-27
── 現在 10月18日 11時30分 魏邦語 ──
聽到尖叫聲時,第一反應竟是逃跑。
發出尖叫的明顯就是個孩子啊!儘管理智不斷要我向後退,意志支配的雙腿依然拔開腳步,朝聲音的方向奔去。
聲音在左側,來自工具間左方的走廊。遙遠的記憶告訴我,前方是四年級生的教室與理科實驗教室,走廊最底端則是樓梯。
我用自身最快的速度,在走廊上奔馳。說來諷刺,在校期間我是教導孩子不該在走廊奔跑的角色,此時卻也顧不了許多。所謂的規範,在沒有其他人的場合不具有任何意義;正如我的教師身分,離開校園之後也毫無意義。
一輩子膽怯,一輩子無法積極向前的我,現在居然主動奔向危險。我感到恐懼,對可能產生的後果感覺不安。
穿越整條走廊,拉開每扇門逐一察看,裡頭無一例外地沒有我亟欲尋找的目標,沒有人,沒有女孩,沒有危險。
尖叫仍在持續,但細長尖銳的聲音正逐漸發散,彷彿身陷迴廊之中,無法順利辨別聲音的位置。
「小望!妳在哪裡!」
我揚聲大喊,打開另一扇門。依舊沒人。
整條走廊均已搜畢,眼前只剩理科教室與樓梯間,聲音既然迴盪在這層樓,唯一的可能就是理科教室了。
立於理科教室門前,我問:「小望,妳在裡面嗎?」
沒有回應。我不期望會有回應。
準備拉開教室的門,我卻遲疑了。這裡已是盡頭,是那叫聲唯一可能的出處,想必危險源就在門後,我將首當其衝成為主動撲向危險,風險最高的人。倘若成功便是英雄,不幸失敗則會賠上性命,無論如何都已違背我一貫的人生態度。
教室內可能有正受傷害的女孩,無論這女孩是不是小望,都是年齡不到十歲,無法獨立生存的幼童。況且,倘若真如那名婦人所說,小望不只是師呈小學幽隱事件的始作俑者,更是這詭譎世界的創造者,那就更有出手相助、再次與她接觸的理由。
十年前的幽隱事件改變我的人生,摧毀我對世界的信賴,擊潰我的理智與精神,從不可見的心靈層面根本性地殺死了我;那起事件,也同時也是我亟欲參透的謎團。不能就這麼迷迷糊糊的困在這裡,甚或渾渾噩噩地死去,我有前進的理由,必須向前邁進。
我下定決心,手腕施力拉動鐵門,門板卻無情地嘲笑我的覺悟,彷彿受到強力磁鐵吸引,無論如何施力,始終紋絲不動。我側身猛撞,門板吸收全部衝力,連一丁點碰撞聲響都沒有。要不是門板中間有個方框玻璃,衝撞時奇異的觸感,還以為這是一堵塗著鐵門噴漆的水泥牆。
藉由方框小窗,看見教室中懸浮著黑黝黝的橢圓形物體。
數量龐大的橢圓黑色形體群聚於教室後方,集中在鄰近對外窗的角落,那裡有個工具櫃,櫃子下方隱約能看見朱紅制服的一角。
「小望!小望!妳在裡面嗎?」
像是響應我的叫喊,朱紅制服動了一動,那團漆黑物體的間隙中,一張泫然欲泣的小臉依稀可見。
是小望。她動著蒼白的雙唇,先說兩個字,隨後又說了兩個字。
──老師。
──救我。
登時感覺血液衝腦,眼前閃起陣陣白光,意識出現短暫的暈眩。
「開門!你們這些怪物,有本事就開門!」
又踢又踹,無論我費多少力氣,門就是文風不動。
開什麼玩笑!師呈小學幽隱事件的犯人?將全體師生困在此處的罪魁禍首?在我眼前,一位小學三年級的女學生正被真身不明的黑色物體團團包圍,承受某種未知的襲擊,又怎能狠下心坐視不管。
小望曾經救我一命,讓我躲過變異的老潘邪惡的大嘴,又怎麼會是冷血可怕的邪靈,老婦人的胡言亂語和奇異預言,如今想來根本破綻百出。
小望只是個年幼脆弱且亟需幫助的女孩。
「老師馬上就來了!」
雖然這麼說,我卻沒有打開門的方法。
無可奈何之際,隨手舉起手電筒往小窗子敲,真實的敲擊感伴隨一聲清響,讓我升起一絲希望。不同於鐵門本身,玻璃窗似乎沒有同等堅實的防護,在我敲到第九下時出現了細微的裂痕。
儘管有用,猛烈敲打帶來的反作用力,使手臂痛得像扛起數十公斤重的鐵塊,平時缺乏鍛鍊的代價,此時殘忍地反映出來,讓人懊悔不已。
稍微緩幾口氣,瞥向小望水汪汪的眼眸,便繼續敲擊。
小望身上不時出現傷痕與瘀血,那些黑影恐怕正進行著某種無形的傷害,我卻沒能看出黑影採行任何形式的物理攻擊。
此乃異常世界,以正常思維與正常物理規則探究,既是無解,也無意義。
敲到第二十五下時,玻璃窗終於破了一個小洞。我將手電筒插進破洞之中,向左向右猛力挪動,以掏挖的方式擴大破口,隨著玻璃碎片細雨般落下,裂痕上的小洞越來越大,不久後便化作足以伸手入內的大小。
我伸入左臂,試圖抓取門把,卻失敗了。倘若洞口更大一些,便能將整條手臂伸進去,那樣的長度應該足夠。抽回左手時,前臂靠近手腕處不小心劃到玻璃片,我被突如其來的劇痛嚇一大跳,沒能站穩腳步,踉蹌著摔倒,背部撞上冰冷的走廊,背上的痛楚卻遠遠不及左臂遭玻璃橫劃的強烈劇痛。
左手染滿鮮血,大概刮破了什麼重要血管,出血量又快又猛。
儘管疼痛,但小望此刻仍也在受苦。我咬緊牙關,慢慢撐起身子。
即使十年前的師呈小學幽隱事件使我對世界失去信心,但我仍然滿足於自己教師的身分,滿足於引導尚未準備好的孩子,滿足於奉獻自己的一切。我殘存的價值反映於孩子,留在她們的記憶之中,唯有如此,我的存在才真正存在。
無視左臂炙熱如火的疼痛,我以右手緊握手電筒,繼續破壞窗口。
敲打,敲打,再敲打。我蹬起雙腳,側身傾倒,將全身體重壓上右臂,藉由手電筒的定點全數施加於玻璃片上。咬牙使勁的出力,率先將沾滿鮮血的玻璃片扳了下來,隨後繼續敲落較大、較銳利的碎片。
瑟縮在地的小望,臉頰出現瘀血,嘴角也滲出鮮血。
「啊啊啊啊啊──!」
藉由叫喊,忘卻手上流淌鮮血的慘況,專注於右臂的施力點。
最後一片玻璃落下時,我將整隻右臂伸入窗口,成功摸到門板後方的鎖頭,才發現門閘根本沒有扣上。沒有上鎖的門,卻怎麼也拉不開;莫可名狀的無形強制力,阻隔在我與小望之間。
我掄起拳頭,用力敲打內側鎖頭。這是毫無意義的行為,但此刻也沒有更理想的手段。某程度上,只是單純在發洩情緒罷了。
正準備抬腿踢擊鐵門,門板緩緩向右移動。
理科教室旁的樓梯間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聲音快速遠離,逐漸向下,最終完全消失。我警覺地朝樓梯跑,從扶手之間直通一樓的縫隙往下望,卻已不見人影。樓梯間的塵埃與落葉被人踩出一個個橢圓空隙,從形狀與間隔判斷應是人的足跡,腳印大小雖不像是孩子所留,卻也比我小了一圈。
儘管在意,但眼下有更緊急的事情。
我奔回理科教室,想都沒想,毫不猶豫地衝向角落那團黑影,舉起手電筒胡亂揮打那群不知究竟有無形體,不斷扭動、不斷變形的橢圓物體。從手電筒回傳至手臂的觸感,以及橢圓物體隨著敲打而凹陷的狀況可知,黑影是可以攻擊的目標,我也成功地擊中了它們的本體。
冷不防想起了老潘──想起老婦人所稱的「裂口」,忍不住背脊發麻。單單一隻裂口便能抵擋我使盡全力的攻勢,眼前這群不明所以的黑色物體,若有裂口的十分之一力量,我將完全沒有招架之力。
「小望,握緊我的手!」
我的右手持續敲打黑影,朝小望伸出滿是鮮血的左手。
早已哭成淚人兒的小望直瞅著我,臉頰都被打腫了,仍遲遲沒有動作。
「老師……」
無法確定浮現在小望腦中的老師究竟是我,還是其他人,我只知道眼下唯一能夠將她救出充滿橢圓怪物的魔掌,將她帶回安全場所的人,只剩下我。
包圍我們的怪物是某種直立型橢圓狀的半透明形體,既非黑影,亦非煙霧,是介於固體與液體之間的實體。它們全身漆黑烏亮,光滑得像打了蠟一般,反射著窗外映入的日光。它們沒有五官,但橢圓形頂端有個較為醒目的隆起,隆起處中央偏上的位置有兩個硬幣大的窟窿,猜想應是頭部與雙眼的位置。黑橢圓的高度及寬度與小望差不多,雖不特別高大,數量粗估卻超過三十個,並非能夠單靠蠻力突破的局面。
其中一個黑橢圓貼上我的肩,我以手電筒用力揮打,橢圓隆起的頭顱稍微後仰,隨即噴出深紅色液體。
小望依然沒有伸手,呆愣原地,空洞的雙眼彷彿能穿透萬象,看見埋藏在虛幻的異界之外另一個時空的光景。她血一般赤紅的雙眼,隨時像要流下櫻紅色的淚水,氤氳朦朧,排斥並抗拒著周圍的一切。
與我一樣的眼神,與我一樣的不信任。我完全不了解小望,但我深刻地了解這對眼眸。我了解孤獨,了解破碎,了解一無所有。
我牢牢握住小望的手,一把將她擁入懷中。她的身體很暖,小小的軀體流淌與我相同的鮮血,擁有與我無異的炙熱體溫。她小小的身軀裡,或許也背負著太多沉重的事物,那些莫可名狀的負擔,最終只能化為對世間萬物的不信任,任憑己身步向毀滅。我的胸膛與雙臂貼著她小小的胸口與背板,幾近為零的物理距離,能不能拉近心的距離,讓我靠近她受傷的靈魂。
小望被我緊緊抱在懷裡,沒有抗拒,沒有掙扎,只悄悄地抬起頭,圓睜那雙大大的紅眼,沉默地傳達滿心的疑惑。我讓她的雙臂環上肩頸,以受傷的左臂撐住她的臀部,維持平衡。才剛起身,她很自然地以腿夾住我的腰,像隻無尾熊一般與我相倚相擁。
我踢開兩個黑橢圓,開出一條逃生之路,拔腿就跑。
「老師。」
我大口喘氣,「怎麼了?」
「我是不是很重?」
「傻孩子,」我笑了笑,「妳很輕。」
聽我這麼說,她先以額頭摩擦我的背,再將鼻子和嘴巴壓上我肩膀。
實則,我每跑一步都是煎熬,問題並非小望的重量,而是左手的傷。手臂越來越沒力氣,撐不穩小望的我,自然也跑不快,恐怕很快會被後面那群緩慢但卻不曾減速的怪物追上。
「老師。」
「又怎麼啦?」
她壓在我肩上的小嘴呼出熱氣,一股熱熱暖暖的奇妙觸感,沿著肩頭傳至大腦,後頸不覺一陣酥麻。我微微偏頭,想把她的臉挪開,小望卻將整個臉頰貼了上來。
「我可以叫你老師嗎?」
「妳已經叫了。」
「嗯。不小心的。」她的聲音近在耳邊,「是你自己說的。」
「說什麼?」
「說你是老師。」
自從在此相遇以來,我雖知道她的名字,卻沒提過自己的姓名與職業。也許是昏迷之前曾經說過,但已被我遺忘了。
小望的軀幹很小,小得像隨時會碎掉一般。小學生就是如此脆弱的生命體。
拐了一個彎,倏地撞見前方不遠處另一批黑橢圓。居然被前後包夾了。確認四周環境,除了教室之外沒有其他去處,但教室本身是死胡同,並非良策。
背倚著牆,將懷裡的小望抱緊了些。後方的追兵數量龐大,阻擋在前的只有寥寥幾名,若要強行突破,只能選擇前方。
「如果妳是大壞蛋的話,我可就虧大了。」
「我不是壞蛋。」
「真的?」兩端怪物正在逼近,我抱得更緊了。「有個傢伙說妳是大壞蛋。」
「我不是,真的不是!」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知道了。」
「……你相信我?」
「一邊是蒼老又發瘋的怪女人,一邊是調皮又可愛的小女生,正確選項不是一目了然嗎?」
小望撐起下巴,嘴巴挪開我的肩膀,雙頰通紅,微微蹙眉。
「老師該不會是變態怪人吧?」
「變態怪人?」
「專門抓小女生的怪叔叔。」
「並不是。」我險些嗆到喉嚨,「我是健全、正向、耿直的小學老師,從沒有以有色眼光看妳們這些毛都沒長齊的小鬼。」
「人家才不會長──」她連忙摀住自己的嘴。
「妳以後一定會長的啦!」她亂七八糟的發言害我雙頰脹熱,「總之,既然妳是好人,我接下來得做一個危險的抉擇!絕對不能騙我!」
「絕對沒有騙你!」
那就好,我也休息夠了。
重新振作精神,抬起腿,朝向數量較少但仍難以突破的一側,咬緊牙關奮力衝刺。那些黑橢圓大概沒有自主意志,就算我待在原地,也不見它們加速包圍;即便此刻朝它們猛衝,也沒產生任何行動變化,一如人偶般的姿態,左右搖擺,緩慢前進。
衝到即將碰觸黑橢圓的距離,我側過身子,以肩膀撞上正中間的怪物,它像個不倒窩,在往後傾倒撞開後方兩三隻黑橢圓後,重新立了起來。
左臂將小望抱得更緊後,我舉起手電筒揮打離我最近的兩隻怪物,登時噴濺暗紅色血一般的液體。
我鑽過黑橢圓之間的空隙,成功突破這群怪物的包圍。
過程中小望始終緊閉雙眼,小小的唇瓣貼上我的肩,持續滲入的水氣讓肩部的衣料有些濕潤。脫離移動緩慢的黑橢圓怪物後,我仍持續奔跑,深怕一不注意又被兩麵包夾。
小望閉著眼睛的模樣像隻瑟縮的貓咪,我不禁伸手輕撫她的後腦。
她抬起頭,眨了眨眼。「成功了嗎……?」
「暫時脫離險境了。」
「太好了!」
她似乎鬆了口氣,瞇著雙眼,漾出甜甜地笑。
自從把她從聚集的黑橢圓中救出來後,她一次也沒掛回先前冰冷又寂寞的表情,彷彿染上新的顏色一般,自由地展露情緒,自在地釋放溫暖。
這才是正常的小學生。
過去,我雖然一直在小學任教,卻從來沒有成為受學生愛戴的老師──也不曾如此期望。陰沉的性格,消極的態度,本身就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效果。即使是這樣的我,聽見學生的求救與叫喊,仍然身先於心,率先動了起來。
或許,這才是正常的教師;或許,這才是正常的我。
來到位於二樓的資訊教室,我猶豫半晌,決定停下腳步,入內歇息。
師呈小學畢竟是位處郊區的公立小學,資訊設備相對落後,偌大的方形電腦螢幕一排排展開,以強烈的存在感展現難以言喻的城鄉差距,憑藉無聲的諷刺狀態向現代社會提出嚴正的抗議。
我拖了一張橡皮椅過來。「先在這裡休息一下吧。」
準備放下小望時,她卻抱得更緊了。
「怎麼了?」我環顧四周,沒有看見異狀。
「沒事……」
「沒事?」
「……只是想再抱一下下。」
還以為有怪物追進來了呢。小望畢竟還是孩子,如此險惡的環境,怎麼說都不利於年幼的小小心靈。
維持抱著她的姿勢,側身坐到椅上。終於可以喘一口氣了。
好不容易靜下心來,內心的疑惑卻如洶湧的浪潮,突然湧上大腦。
倘若婦人所說屬實,小望至少已困在師呈小學長達十年,換言之,這十年來她一直過著與怪物追逐,甚或陷入婦人口中的「死去,然後活過來,再死去,接著又活過來」的死亡循環。
我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甚至連此處算不算一個具體的世界都無法確定,說不定這純粹是一場由特殊力量隔離出來的虛無幻夢。
「小望,我有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必須問妳。」
「咦?」她突然向後抽身,圓睜雙眼,小小的手抵著我的胸口。「我、我只有九歲唷,雖然剛才說溜了嘴,但我真的是連毛都還沒長的小鬼……」
她側過頭,雙頰通紅,游移的眼神遲遲不敢望向我。
等等,不對,這個回覆有點奇怪……
「妳誤會了啦!」這回換我眼神遊移,雙頰發熱了。「我要問的不是那種問題啦!我是老師,妳是學生,我們之間不該有那種感情,也不該形成那種關係!」
「可是──」
「不準舉反例!我知道有很多反例,但妳不應該知道!」
她嘟起小嘴,「好過分。」
我清清喉嚨,搖搖頭,重回鎮定。
「我要問的是『師呈小學幽隱事件』。」
「幽隱?」小望偏著頭,眨了眨眼。
「簡單說,就是某個人或某種力量,把某些東西隱藏起來了。所謂的『師呈小學幽隱事件』,指的就是師呈小學被人藏了起來的意思。」
我一邊說,一邊觀察小望的表情。小望依然偏著頭,沒有回應。
她的眼神依舊游移著,無法判斷是上一段話題產生的羞澀仍舊持續,亦或是對於師呈小學幽隱事件的話題有所抗拒。
「不是那樣的……」她的聲音很小。
「什麼?」
「不是藏起來。沒有人把學校藏起來。」
小望緩緩轉身,脫離我的懷抱。
她的神情無比落寞,慢慢地,明顯地恢復昨日的冰冷。前一秒的溫柔與開朗絕非假象,九歲的孩子沒有能力將情緒偽造得如此細緻。她的本質是親近人的,但不知出於何種理由,必須保持距離,必須否定整個世界。
「老師也不相信我嗎?」
「不是的,」我搖搖頭,「我目前什麼都不明白,更別說相信或不相信了。」
「我沒有把學校藏起來。我真的沒有。」
「那就是老婦人錯了。」
「老婦人……?」小望眨了眨眼,隨即低垂著頭,悄聲說:「那女人說的話,或許也不算有錯……」
她後退兩步,倚靠身後那面長形的透明窗。窗的另一側是第二間資訊教室,專門用作檢定考試的場地。
「妳知道那名婦人?穿著長到拖地的黑色裙子,留著一頭比誰都長、卻完全不整理的頭髮,整張臉恐怕比實際年齡老上數十歲的老婦人?」
「灰色頭髮。」
我點點頭。
「原來你見過她了……」
小望的眼神頓時黯淡下來。
她再次抬起頭時,赤紅的雙眼迸出烈焰般的怒火。
「那女人還跟你說了什麼?」
我一時語塞,被她突如其來的轉變給駭住。
「她還說了什麼──!」她的聲音變得又大又尖。
「慢著,別那麼大聲,外面的怪物會──」
她順著我的目光瞥向資訊教室的門,剎時迸發數道鏗鏘巨響,位於角落的鐵櫃飛也似地浮空、旋轉、位移,彷彿得到自我意志一般,毫無阻礙且極其流暢地撞到門前,疊成一面能夠阻擋攻擊的高牆。
小望緊抿下唇,慢慢將視線移回我身上。
「如、如果妳有這種力量,為什麼剛才──」
「她還說了什麼?那女人還對你說了些什麼!」
「真的沒什麼……」
「你騙人────────────!」
她的嘶吼重擊我的耳膜,襲上脊髓直衝大腦。
震耳欲聾的尖銳叫喊,讓我全身瞬間癱軟,那一剎那,我的內心升起一股絕對不能違抗她的恐懼,隨即化作某種必須服從的錯覺。
我感覺頭昏腦脹,雙膝重重跪地。眼前的一切都在搖晃。
小望的身影逐漸朦朧,變得模糊,她身後的透明玻璃緩緩透出一抹紅光。
窗外的天空正在變暗,時間流逝得飛快。還來不及掌握狀況,眨眼便已度過黃昏,頃刻入夜。
高掛空中的是,詛咒一般的赤紅血月。
教室正被黑暗籠罩,轉眼間我的周圍已完全化作漆黑,可視範圍僅剩兩公尺,連理當近在眼前的小望都看不清楚了。
「為什麼要騙我……」
小望的聲音在暗夜中顫抖。
我已無法捕捉她的位置。她沉重的擤鼻聲,迴盪在這片漆黑之中。
「為什麼會相信那個女人……」
我幾乎能想像出小望咬牙切齒、緊繃臉頰、淚眼汪汪的模樣。
周圍披上一層又一層血紅色的薄霧,地板亦已染成發臭的腐肉顏色。
「我沒有相信她,我只是什麼也不知道罷了。」
我伸出雙臂,試圖摸索眼前之物。
小望已不在前方。似乎離我很遠。
「我明白了,」
她的聲音變得更加冷漠,非但回復原先疏遠的態度,甚至變本加厲地惡化。
「你是那女人的幫手。你是我的敵人!」
「我不是!」
「你是!你就是!我不相信你!你就跟那些黑壓壓的東西一樣,只想破壞、只想進食、只想摸我、只想打我!」
小望的聲音散佈於無盡的黑暗,自四面八方衝向耳膜。
「你根本不是真心想救我!」
「我……」
這一刻,連自己都遲疑了。
我真的在乎她嗎?
對我而言,小望只是一名身在師呈小學的的學生,老婦人的說詞只不過堅定了我找尋小望的理由,誰是這個異常世界的創造者,誰是幽隱事件的始作俑者,對我而言並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嗎?
師呈小學幽隱事件是我人生的轉捩點。我的人生、信念與價值觀,在那命運的一日澈底崩壞,乃至全盤潰堤。
自那天起,我無一日不想死去。不想挑戰世界,不想忤逆更高、更危險的力量。那起事件改變了我的一切,動搖我所認知的事實,扭曲我判斷事理的理智,最終使我失去活下去的意志。
我是否應該乖乖服從非源於自我的改變而死去?我是不是該憎恨這起事件?是不是該憎恨事件的元兇?
思及至此,不覺咬緊牙關,握起雙拳。
「琦望!」
我以灌注恨意的吶喊,叫了她的名字。
「妳是不是師呈小學幽隱事件的元兇!」
「……你在說什麼?」
「回答我!」
「為什麼我要被你這樣質問!我沒有做錯什──」
「有!」我以全身的力量嘶吼,「妳有!」
躲在黑暗中的小望沒有回應,恐怕被我的怒吼震懾住了。
「妳奪走我的工作,奪走我的學生,更奪走我信賴現實的勇氣!妳毀了一切,毀了我的世界!」
「我沒有……」
「在妳決定隱藏整間學校的瞬間,我就被妳殺死了!我沒辦法繼續矇騙自己,故作正常地生活下去!我沒辦法面對虛偽的現實,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都是因為妳,讓我終日活在害怕明天的惡夢之中!」
「不是的……」
「無論妳擁有什麼力量,也無論妳究竟為什麼把學校幽隱起來,再怎麼正當的理由,都無法解釋妳奪走無辜性命的惡害結果。」我緩了緩因激動而急促的呼吸,「我不曉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妳就活在這個世界中,妳以幼小脆弱的姿態活了下來,因此妳絕不可能是平凡且正常的人類。妳看看周圍的一切,這種由鮮血包覆的世界怎麼可能正常?這個令人作嘔的異常世界隨著妳激動的情緒產生,這就是妳,這就是妳的本質!」
「老師,我沒有……不要這樣說我……」
我握緊拳頭,以及右掌內的手電筒。不知道為何如此緊繃,但我深知在潛意識之中,在每一回的夢境,我渴望著此時此刻的情境。必須與她對峙。必須面對這個破壞我一切的人。
小望是我至今遇見,最符合現有條件,最適合給我答案的人。人──我甚至不確定這個字,這個種族能否真正對應她的本質。
「琦望,請妳回答我。」
我感覺口乾舌燥,聲音沙啞,周圍也已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師呈小學的事件,到底是不是妳造成的?」
空無的黑暗,靜得連衣物的摩擦聲都聽得一清二楚。小望是否還在眼前,是仍佇立原地,不得而知。
窗外的血月灑下一抹赤紅,理應是光,卻反常地無法驅散黑暗。
圓盤狀的朱紅滿月,像要流下血淚一般,對靜謐的空間發出一聲嘆息。
也許我說得太過份了。她沒有在咄咄逼人的質問中提出任何抗辯,甚至沒發出任何聲響。對於她是否確為幽隱事件的元兇,我只有間接證據,毫無直接指向她的可靠來源,僅有瘋言瘋語的老婦人支離破碎的片面說詞。
而我,就這麼信賴著那番說詞,質問曾經救我一命的女孩。
或許我打一開始就不相信她,不相信一個小學生有能力獨活於此。我沒有將她放上公平合理的天秤,沒有給她任何辯白與解釋的機會。
我幾乎肯定她就是師呈小學幽隱事件的締造者。
她視線一挪,便讓無數課桌椅疊在門後成為阻礙;小手一揮,便讓成為裂口的老潘化為灰燼。
灰燼……?我興許連一絲塵埃都沒看見。老潘就這麼消失了,如同十年前的師呈小學那般,澈底隱沒,憑空消失。
我的心底猛地一揪,後頸發麻,冷不防覺得做錯了些什麼,像是被人掏空魂魄似地,害怕著無法挽回的錯誤。
「小望……」
周遭一片寂靜。一點生氣也沒有。
「妳還在嗎?」
我嚥下一口唾沫,打開手電筒,光線投射之處均無人影。
整間資訊教室好似長年浸泡於屍水之中,散發出刺鼻的腥臭味。地面與牆壁處處佈滿肉塊,無處不是深紅的血色,電腦與螢幕理當呈現微微泛黃的乳白色,此時全數化作硫酸腐蝕般的黃綠色,甚至能夠看見裸露在外的生鏽電線。
小望原先的位子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小望?」
我印象中,她的身後有是連接另一間資訊教室的長形玻璃……
巨大的碎裂聲重擊耳膜,一道飛快的身影猛然將我撲倒在地。
我的手電筒被撞飛出去,落於桌椅之間,光線遭到遮擋,四周頓時被黑暗籠罩。我使勁踢動雙腿,擊退壓在身上的東西,撐起手肘,抓住那柄不知救了我多少次的手電筒。
鮮紅的血月底下,撲將上來的物體,是一頭呲牙咧嘴的裂口。
這頭裂口身上沒有熟識的衣物,噁心的頭顱上令人厭惡的縱向大嘴,正緩緩流下濃稠污穢的唾液,落在血肉構成的腐臭地面。
我後退一步,以眼角張望伸手可及的範圍,嘗試尋找足以保衛自己,甚或攻擊敵人的物體。電腦主機太重,且不好搬,舊式的方形電腦螢幕也沒輕多少,一時間沒有任何可用的器物。
我又後退一步,裂口咧嘴低吼,朝我衝刺。
我側過身,小跑幾步之後迅速向前飛撲,打算鑽到桌子底下。手電筒的光照處,竟然藏有五隻緊貼成團的黑橢圓,我被意料之外的狀況嚇了一跳,不覺驚叫出聲,險些鬆手弄掉手電筒。
剎那間,緊追在後的裂口猛地一撲,我向右側翻,以一吋之差閃避攻擊。
「真是沒完沒了啊!」
我以手電筒猛敲裂口的脊背處,敲上去卻沒有顯著的打擊感,彷彿所有力量施加在沙包之上,沉沉的,幾乎感覺不到反作用力。裂口發出奇異的吼聲,像牛、像豬又像狗,聽起來什麼也不是,短促的節奏與頻率卻莫名地接近人類。
無論我怎麼敲,怎麼打,也無論力道強弱,裂口都會在發出幾聲短促低吼之後,抖擻精神地站起身來。
藏在桌下的黑橢圓並未發動攻擊,始終待在桌子底下,安靜觀看外頭的動靜,偶而會微幅祟動,發出細如蟲鳴的滋滋聲。
持續擊打數十回,我的體力逐漸透支,裂口卻絲毫沒有變化,依然屹立不搖,彷彿從來未受擊打似的,所謂金剛不壞、毫髮無傷,恐怕正是這副光景。
裂口身後不遠處,是資訊教室的後門。我的體力急劇下降,開始考慮走為上策,卻對能否順利跑到門口一事,非常沒有信心。
裂口在我瞥向出口的瞬間張嘴噬嚙而來,這回我閃避得相當勉強,裂口咬住右肩的衣物,硬是把我扯倒在地。通往教室後門的空隙大開,我的衣袖卻被牢牢咬住,完全無法脫身。
看來是結束了。我大嘆一口氣,緊繃的肌肉緩慢鬆弛,內心已想放棄抵抗。
裂口壯碩的臂膀壓住了我,駭人的血盆大口,滴著唾液移向我的臉。巨大的獸嘴,銳利的尖牙,人一般的軀幹與四肢,荒誕、詭譎與異常之至,令人不禁想揚起嘴角苦笑。
竟有如此荒唐的世界。而我就要死在這麼荒唐的世界了。
裂口張開大嘴時,我放棄了生存的意志,悠悠闔上雙眼。
砰的一聲爆響,自後方衝擊我的耳膜。
裂口伴隨這聲巨響,磨著牙發出低沉卻宏亮的嚎叫,身上濺出的深色液體灑在我身上,非常炙熱,帶有一種噁心的氯臭味。
「真是的,沒有我的許可,誰也不準擅自死去!」
望向來者,我便揚起嘴角苦,漾出安心的苦笑。
舉著黑色手槍的祟小二,立於教室後門,臉上帶著自信且無畏的笑。
她向前邁步,舉槍的手越放越低,槍口卻始終瞄準裂口。
一連開了六槍,她屹立於裂口旁的身姿,強悍得令人難以直視;然而,裂口僅僅倒地半晌,旋即縱身後跳,保持一定距離與祟小二對峙。
「這怪物打不死嗎?」我簡直不敢相信。
「打得死,因為我在過來的路上成功宰了幾隻。」祟小二換上新的彈匣,揚起嘴角。「關鍵不在於擊發數,而是擊發點。」
「他們有弱點?」
「任何東西都有弱點。倘若沒有針對弱點攻擊,一切的勞力都會白費。這是我闖蕩數小時換來的經驗,稍後可得好好向你收學費。」
話才說完,裂口毫無前兆地猛衝,卻被祟小二開槍打中後腿。
她瞪了我一眼,「別站著看戲,快點幫忙!」
「手電筒感覺沒什麼用……」
「去把躲在桌子底下的小圓球趕走。」
祟小二指的大概是那群黑色橢圓物體。小圓球,真是個可愛的暱稱。之前那位老婦人似乎對怪物進行了詳細的分類,但也未曾提過這些橢圓狀的怪物。
就叫小圓球吧。以祟小二為準。
她東躲西閃,持續與裂口糾纏。不知道她指稱的弱點為何,一直沒有開槍,只是不斷繞著圈跑。
我只能乖乖遵照她的指示,想辦法驅逐小圓球。
我跪下身子,望著窩在桌子下的圓球們。
「我要怎麼把他們趕走啊?」
「這麼簡單的事情還問我!真是的,老師果然都是廢物。」她翻著白眼,丟下這句無差別歧視的話語,說:「就算要趕人走,也得先開口吧!」
「妳說開口……」我瞅著眼前的小圓球,嘆了口氣。
與這些彷彿來自美術館的不明物體對話,恐怕需要不亞於告白的莫大勇氣。
「總之,」我搔了搔後腦,「各位可以離開這裡嗎?」
「你這白癡!有人用這麼軟弱的話語趕人嗎?」
我將視線挪回小圓球身上,它們正不自然地蠕動,彷彿想要彈跳而出,卻又有所顧忌。其中幾個的頭顱──或類似頭顱的部分正朝祟小二的方向伸長,說不定能理解為某種觀察、探勘或警戒方式。
這些小圓球,與可怕的裂口一樣,具有狀似人類的行為特質,那麼也很可能擁有一定程度的智慧。
我深吸一口氣,說:「我的名字是魏邦語,是來自外面的人……」
小圓球們不再祟動,一個個直挺挺地立著,好像聆聽師長訓話的學生。
「我不想與各位開戰──況且依據先前的經驗,各位也沒能力輕鬆打倒我。」
我瞥向祟小二,她仍努力閃躲裂口的攻擊,後者的動作明顯減緩不少,看來也是會疲憊的。
我清清喉嚨,壓低聲音說:「那個大姊姊很可怕的哦!」
小圓球們頓時陷入一陣混亂,頭顱相接,好似竊竊私語的孩子。
「喂!你這傢伙,不準趁機說我壞話!」祟小二丟了什麼東西過來,卻被我輕鬆閃過。定睛一瞧,她居然丟來一把黑色手槍。
「不要用這麼危險的東西砸人啊!」
「我又不是要丟你!你該不會以為我丟T75K3手槍的行為是某種吐嘈吧?」
「不是嗎?」
「白癡啊你!」
無可奈何,只得撿起那把重得堪比鐵塊的手槍。
甫一拾起手槍,躲在桌下的小圓球們突然劇烈彈跳,一個個左衝右撞,巴不得立刻離開原地。他們意料外的行動與目標不謀而合,於是我板起臉孔,舉起重得要命的手槍。
「誰還待在桌子下的話,我就在他身上打出胡桃大的洞。」
單單一句話,讓小圓球們蹦跳得更為劇烈。其中一隻直接鑽出桌底,飛奔出去。頭一隻逃跑後,剩下的幾隻飛也似地跟上前去,不消幾秒,所有小圓球便消失在視線範圍內。
我把玩著手槍,說:「這玩意兒比口語威脅還好用。」
「既然如此,來陪我狩獵吧!」祟小二露齒一笑,「聽我口令,你抓準時機朝那怪物開槍。」
「開槍?」
「開槍。」
我嚥下一口唾沫,緩緩舉起黑色的手槍,瞄準略顯疲憊的裂口。
祟小二以形同跳針的規律,把行為模式單調的裂口玩弄於鼓掌之間。她的體力出奇的好,在我與小圓球談判時,便不斷與裂口繞圈子,持續到現在。每次裂口猛撲,她便側閃。猛撲,側閃;再猛撲,再側閃。
剎那間,她改變一貫的動作,在裂口張嘴猛撲時,她不再向旁閃躲。
「阿魏!」
伴隨她的叫喊,我曲起食指,扣動扳機。手槍發出刺耳的爆響,上半身被擊發的反作用力牽引,險些站不穩腳步。
我確實擊中了裂口的軀體,與此時間,伴隨連續數聲槍響,祟小二的子彈準確地貫穿牠的血盆大口。
裂口搖晃身軀,重重向旁側倒,不再起身。
祟小二模仿西部牛仔甩動右腕,黑色手槍在她手中俐落地旋轉。
「雖然太晚說了,但真的是好久不見呢,阿魏。」
她拋了個俏皮的媚眼,漾起燦爛的笑容。
「──還有,狩獵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