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展現
本章節 12183 字
更新於: 2023-11-27
── 現在 10月18日 07時50分 魏邦語 ──
女孩的名字是琦望。她不喜歡,但我認為是很不錯的名字。
琦望的字音,可以直接聯想到「期望」。令人在意的是,我請她寫「琦」這個字給我看時,她瞬間沉下臉來,生著悶氣,遲遲不肯落筆,只能從磨損得近乎不可辨識的名牌上瞥見正確的字形。
琦的字形讓我想到畸形的畸:不祥,不完整,不同於常物;殘缺,減損,缺少了什麼一般。她肯定沒有如我這般聯想出莫名其妙的衍生意義,純粹是對筆畫或更淺顯的部分感到不滿。
她要我稱她為小望。
在我詢問名字及其他瑣事時,小望一板一眼地扶起被我撞倒的桌椅,連同被撞歪的幾張一一排回原狀。她將各張桌椅的間距調整得近乎完美,沒有多餘的空間,亦無線條上的瑕疵。
我想質疑恢復原狀的意義,但又覺得問了也是白問。
──因為快要上課了。
在我詢問「為什麼要來這間教室」時,她是這麼回答的;這個答案,或許也是排列桌椅的理由。
上課……?我懷疑這個世界,或說這個空間到底還有沒有其他人,倘若沒有,那學校充其量只是無意義的建築物,自然也就沒有上下課的差別。
我以非常淺白的方式,說明可能不會敲鐘也不用上課的想法,她只是歪著頭,好像我說了什麼外星語言一樣。
「會上課的。」她很堅持。
「那……第一節是什麼課?」
「國語。」
「老師是誰?」
「就是導師。」
「妳有寫作業嗎?」
小望點點頭,自紅色書包裡取出一本佈滿使用痕跡的粉紅小本子,封面最上面寫著「作業簿」,中間的學級與姓名欄目留著空白。她攤開作業簿,翻到中間偏後的某一頁,上頭充滿密密麻麻的鉛筆字跡。原來是令人懷念的習字練習。
必須補充的是,小望的字實在不漂亮。
如此失禮的評價著實不妥,此乃職業使然,怪不得我;況且,我認為每個老師見到這番字跡,也將得出相同的想法。格中文字的力道深淺、筆畫勾勒,存在著不可理解的混亂,只能以「龍飛鳳舞」形容。
她遞出作業簿,「請檢查。」
「啊?」
「……不檢查?」她歪著頭眨眼。
原來如此。我接過本子,意思意思翻了幾頁便還回去。
她圓睜大眼,用血紅色的瞳孔直望向我。時間彷若靜止,要不是身於未知的幽暗境地,想必能夠聽見窗外的蟲鳴聲。這段期間她始終沒有移開視線,保持四目相接,維持數分鐘之久。
我感覺有些尷尬,問:「怎麼了嗎?」
「檢查結果?」
她皺著眉,似乎有點不悅。
原來隨便翻一翻也得給評語,真是嚴格。
我搔搔眉尾,搜尋腦海中儲存的教師用罐頭評價。
「可圈可點,再接再勵。」
只見她噘起小嘴,眉頭皺得更深了。
「你真差勁。」
呃。太過份了。我可是一直以來都這麼給評語的耶。該不會學生們早就想對我說這句話了吧?由此細想,突然背脊發麻,倍感驚悚。
「早知道不給你看了。」
「對、對不起……」
雖然我也不想看她的鬼畫符,但還是乖乖道歉了。
她走向講桌正前方那一排最後面的座位,將背包平整地掛上椅背,端正地坐了下來,乖乖等待上課鐘響。
先別說到底有沒有老師在,光看這間教室,就沒有小望以外的其他學生。雖然教室後方的置物櫃確實擺放著屬於其他人的雜物,如小學男生骯髒的襪子與合作社販賣的小玩具,但就是沒有任何「人跡」──別說形影,連腳印都沒有。
光憑走廊那番血肉模糊的模樣,怎麼想也不可能有其他人存在。
雖說是血肉,卻也只是看起來且聞起來像腐臭的泥爛屍塊,我並沒有實際看見鮮血、屍塊或其他相類之物,儘管地面柔軟得像踩在生肉上頭,彎腰確認時卻沒有摸出堅硬地板以外的觸感。
手掌接收的訊息與雙腳不同,彷彿唯獨足下所踏之物,接收並傳達大腦的觸感與實際的物體截然不同。
詢問小望時,她皺著眉頭,完全無法理解我的意思。
「走廊就是走廊。」
「但紅通通的一片不是很奇怪嗎?」
「紅通通?」她左顧右盼,「也許太久沒拖地了吧。」
我覺得那不是可以拿拖把清除的東西,那些顏色是由裡而外表露出來的,並非髒汙,亦非染料,宛如地板自始至終就是這種顏色一般。
「你覺得不乾淨嗎?」小望抬起雙眼,「我先去拖地?」
「不。」我趕緊搖頭,「不需要拖,地板很乾淨。非常乾淨。」
真是謊言。在我眼中,走廊髒的堪比不曾清理的屠宰廠。
小望坐定準備聽課時,我百無聊賴地走向後門,不知為何已無上鎖,輕輕一拉便能開啟。走廊仍舊無人,也仍通紅血腥。悄悄嘆一口氣,關上後門。再這麼看下去,精神會撐不住的。
這世界並不正常。
小望泰然自若的存在,與正常無比的外觀,啟人疑竇。
無論崩毀抑或幽隱,師呈小學已在十年前澈底消失,三年級是否真有琦望這名學生,如今亦已無從查證。身為唯一的學生,她端正地坐在椅上,等待著恐怕永遠不會開始的課堂。
我站在教室最後方,背貼置物櫃,盯著乾淨的黑板發愣。任教期間,班上總有一兩個特別乖巧的學生,每節下課都不辭辛勞地將黑板整理乾淨。這種學生多半不是最優秀的幾位,通常是人緣好的群體中樞;就算是小學生,其社交架構也與成人無異,有錢、有地位、有名望的後代,總會是在班上的風雲人物。
窗外仍是入夜一般漆黑,赤紅的血月則依然高掛空中。
「小望。」我輕聲叫喚。
她動也不動,沒有回應。
「小望。」
她微微搖動腦袋,卻沒有轉過頭來。聽不清楚嗎?
「小──」
「噓~!」
她側過臉,指尖豎於嘴前。
「上課時不能講話。」
── 現在 10月17日 17時50分 魏邦語 ──
祟小二無處宣洩的不滿全反映在臉上。
我、小藍與老潘進入店內時,早已超過五點半,祟小二獨自一人坐在日式小隔間近二十分鐘,那畫面光是想像就很難捱。
她雙手抱胸,在我進入隔間的瞬間開口:「你,跪下。」
「什麼?」
「你是耳朵聾了還是怎樣?」
迫於威嚇感十足的魄力,我併攏雙膝,跪在桌子左側。
老潘在我之後踏進隔間,看了我一眼,笑著說:「咦?你為什麼跪著?」
我白了他一眼,「少囉唆。」
「老潘,你也給我跪下。」祟小二的目光比語氣還冷。
「咦?」
老潘錯愕半晌,毫無抵抗地跪在桌子右側。
最後是小藍。瞥向她踏入隔間時些微挪動的裙襬,我不禁嚥下一口唾沫。
她才進門,祟小二突然瞪直雙眼,摀嘴驚呼::「妳妳妳妳就是小藍?」
「呀!」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小藍一跳,身子輕震,裙襬也隨之搖晃。
「妳也太美了吧!」
祟小二跳起身子,張開雙臂打算飛撲,小藍咿呀一聲輕叫,縮起雙肩往我的方向躲,迴避毫無預警的突襲。祟小二撲了個空,步伐踉蹌,險些因重心不穩摔倒,旋即弓起後腰,以體操選手般華麗柔軟的動作恢復站姿,露齒嘻笑。
她凝望小藍的表情,簡直就像盯住目標的獵豹。
「怎、怎麼了?」小藍滿臉恐懼,不時轉頭向我尋求幫助。
「妳還問怎麼了──」祟小二微微瞇起神祕的銀灰雙眸,露齒而笑,溢滿貪欲的神情,只差嘴角沒有流出口水。「才想說妳怎麼都不公開正臉照,這下我什麼都懂了,如此美麗,如此誘人的臉龐,怎能在凡俗人等面前展露!哦,我的公主,為何妳如此完美!」
祟小二的聲調忽高忽低,時長時短,平舉左臂,高抬右臂,比劃著意義不明的手勢,興致高昂地唱起歌來。印象中,在場四人未曾私下見面,祟小二與小藍在網路上的互動也沒有好到能變成這等情境。
我與老潘面面相覷,無法理解此刻的狀況,只能默默感受膝蓋的痛楚。
小藍動也不動,抿起唇瓣,嚇得臉色鐵青。
祟小二大展雙臂,「小藍抱一個!」
小藍輕聲驚叫,踏著小碎步逃到我身後,失去目標的祟小二踏了個空,撞到我的肩膀,整個人摔在我身上。
祟小二的嘴唇不偏不倚地落在我鼻頭上。
她瞪直雙眼,銀灰色的瞳孔彷彿迸出地獄深處的烈火,隨即用力咬我。
「啊啊啊啊──痛死了!」
我的悲鳴很快就中斷了,因為祟小二跳起身子後,立刻用左腳踩我。
老潘維持跪姿,被眼前景象逗得哈哈大笑。「阿魏,這在我們業界可是一種獎勵呢。」
數不清自己被踩多少下,雖沒有想像中疼,肚腹間的不適感卻很強烈。
察覺自己失態的祟小二,哼了一聲,踢我最後一腳,才回到面朝隔間門口的座位。小藍低垂眉毛瞅著我,偷偷為我擔心的模樣,呆呆的,甜甜的,有點可愛。
我坐起身子,伸長雙腿──
「給我跪好。」祟小二瞬間瞪了過來。
「是……」
她輕啜杯中的玄米茶,呼出一口長息。
小藍端起杯子飲茶之後,我也舉杯啜一小口。是紅茶。
祟小二清了清喉嚨,來回瞪了我和老潘一眼。「現在時間是六點整,約定時間是五點半,敢問兩位是生了褥瘡還是痔瘡,竟敢這麼晚到。」
我舉起右手,「我是準時到的。」
「並沒有。」
「……我跟妳一起走進隔間耶。」
她白了我一眼,「後來不是出去了嗎?」
「我是先到場了才出去的啊。」
「還是出去了。」
真不講理。我決定放棄爭執,問:「為什麼小藍不算在內?」
「你在說什麼鬼話?我的藍藍怎麼可能會遲到!要不是你們兩個妖物纏住她,又怎會拖延我倆見面的美妙時刻!」
祟小二擠出笑瞇瞇的臉,湊近小藍,小藍卻抿住嘴,膽怯地瞄著我。
等等妳不要瞄向我,這傢伙會──
祟小二在桌子底下用腳猛踹我的膝蓋。
「痛、痛死了!」
「你這不是還活得好好的?死是等會兒的事,別給我胡扯。」
「什麼歪理……」
「沒辦法,我就是那種會為了小事稍微嫉妒的女人。」
「妳的『稍微』與一般人的程度不同啊。」
「是你的耐受力比常人還差。」
我與祟小二的言語交鋒變得難以收拾,老潘突然張開雙手,掌心向著我們,綻露他招牌般微露上排牙齒的笑容。「再吵下去,感情會越來越好唷;感情太好的話,會死不了。」
祟小二挺起胸膛,「我可是完全不抱感情的。」
我則雙手抱胸,「我也是!」
「你敢說看到這樣的我,心中沒有任何悸動?」
這傢伙在說什麼啊?
「你居然擺出『這傢伙在說什麼』的臉,真是氣死人了!」
「妳不要再發瘋了啦,小藍嚇得十分鐘沒講話了。」
如我所言,小藍自從端坐下來後始終不發一語,在店門口機巧善辯的姿態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祟小二無比畏懼的瑟縮身姿。祟小二的行動派特質過於強烈,在場任何人都敵不過她的機靈的雄辯與強悍的氣勢。
因此她是集會的發起人。我們的領袖。
「好啦,回歸正題。」
胡鬧許久,祟小二擺擺手,掃空混亂的氣氛。
「感謝大家如期參與,我是集會的主辦者,網路暱稱『祟小二』。」祟小二環顧一週,與每個人的目光短暫交會。「在座四位就是本次集會的參與者,這將是初次也是最終的集會,相信各位都已明白活動的宗旨與目的。」
眾人望向彼此,卻沒有人開口應答。心照不宣,正是此意。
「我們將會在今日午夜之前,以非自然的手段赴死。」
祟小二的聲音聽來略顯澄澈,不知為何感覺有些飄渺,也有些遙遠。
「原訂計畫是利用這個,」她從背包中取出一個密封罐,「這是我特別帶來的實驗用藥,別問我怎麼拿到──」
老潘飛快舉手,「是我透過管道從某大藥廠『凹』來的哦!」
「對啦對啦,」祟小二撇撇嘴,白了他一眼,「總之,裡頭的永眠膠囊,用途是讓人無痛、無感、無意識地死去。」
專門用來斷絕生命的藥物居然能夠進行臨床實驗,還已確認成功,大概是某個缺德或走頭無路的企業執行的,畢竟違背研究倫理的代價太大,不值得賭,除非是富可敵國又目中無人的超級企業,才能無視條件逕自展開人體毒物實驗──腦中閃過幾種可能,包含了指北針集團與靖海集團。
然而,無論該機構有無違法,或有無正確完成實驗都不重要,不管有效或無效,我都會在今夜服用這份藥物。
老潘究竟如何取到這種藥物,也很耐人尋味。
「如我所說,那是原訂計畫。」祟小二聳聳肩,嘆了口氣。「目前計畫有變,首先是地點。」
原先的地點,是臺中梧棲漁港附近的無人倉庫。
「聽說那間倉庫有人買下來了。」
「有影響嗎?」我問。
「別人辛辛苦苦存錢買了一間倉庫,我們跑去自殺,你要人家怎麼活?」
坦白說,身為即將失去一切的人,我不怎麼關心別人往後的生活。
祟小二相當忠於自我,特別堅信原則,此時最好的回應就是沉默。
「我也覺得那樣不好。」小藍舉起左手,發表集會正式開始後第一則意見。她一開口,便怯生生地望向祟小二,深怕對方立刻切換為不正常的獵豹模式。
祟小二點點頭,漾起微笑,「小藍果然是好女孩。」
「新地點有著落了嗎?」老潘依序望向眾人,最後決定與我對視。「如果沒有,我倒是有幾個好建議。」
「比方說?」我問。
「新北市三芝區,遠離市區的山中有一間廢棄旅館──」
「且慢,你說的那地方我不只考慮過,還曾經去過呢。」祟小二搖搖頭,「那裡很不理想,到處都是野狗,死了之後恐怕會變成人肉自助餐。」
「好可怕……」小藍喃喃低語。
「放心,我已經找好新地點了。」
祟小二以腕環機投影一份地圖,落在我無比熟悉的位置。
「臺中市霧峰區曦鳶里。」她展露笑靨,豎起拇指。「那是我的老家,不只因為有著全臺最美日落美景而得到『夕山鎮』美名,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管制禁地。」
「迷霧之淵……」小藍的聲音沒什麼信心。
「不愧是小藍!」
祟小二將投影出來的地圖放大,移往霧峰區曦鳶里東方靠近南投縣的綠色區塊,說:「這附近以前有個校地很大的小學,後來發生自然天災,變成一個無人大坑,四周佈滿迷霧,連數位地圖都改為無人居住、象徵山區的綠色。」
「師呈小學崩陷事件。」我突然覺得口乾舌燥,「為什麼選擇那邊?」
「最重要的理由是那邊沒住人,或者該說,完全沒有人。」
祟小二取消地圖顯示,另外打開一個新聞畫面,裡頭詳細記載了十年前師呈小學崩陷事件的災情報告、崩陷原因、死亡與失蹤人數等,但看在我眼裡,不啻是有頭有尾、加工創作的虛構資料。
「崩陷事件發生後,周遭斷層變動而產生危險的地面中空,大約方圓十公里內的居民響應中央政府的宣導,向外遷移至曦鳶里。」
老潘盯著新聞,「曦鳶師呈撤遷事件?」
祟小二正色點頭,關閉腕環機。「事件發生後一年,曦鳶里師呈地區的居民全數搬離原住處,向外移往距離最近的社會住宅重劃區暫住。崩陷事件就像以師呈小學為中心向外發散的漣漪,越往中間就越無人煙,頓時成為全臺最隱密、最理想,傷害也最小的自殺勝地。」
老潘與小藍似乎沒有意見,沉默頷首,我則心跳加速,冷汗直流。
命運終究追到了今日。或許它從沒想要放我一馬,又或許它是抓准我死意堅決的此刻,回過頭來獵捕我。離開曦鳶里已有十年,這十年來,我不曾返回,甚至不曾去那裡的事。我害怕、畏懼著屬於該處的一切,我的理智尚且明白,那可能是能以特殊科學理論解釋的變異,或是人類暫時未解的空間轉換原理,但仍舊畏懼著源自深淵的未知。
世界上存在一大堆難以或無法解釋的現象。
十年間,我積極蒐集訊息遭人掩蓋或刻意隱瞞的怪異事件,諸如機場捷運劫持事件、臺中車站封城事件、連續水泥封屍事件與圓塔水牢擄殺事件等,都是以合乎常理的新聞包裝詭譎難解的奇人異事,出於某個目的,選擇將這些足以動搖人類認知的事件隱藏於暗處,讓人無法輕易得知,以便維持幸福的表象。
揭露事件真相的報導不會出現在《八門報》、《元週刊》或「世界之島」電視台,只有冷門報刊願意登載,沒人注意,沒人關心,不消幾日便完全離開人們的視野,只剩人工潤飾的資訊永留於世。
相對於無知,「知」帶來的孤獨感及莫大恐懼,將永遠瀰漫在知情者心底。我常覺得自己快被內心的陰影吞噬,無法與人訴說的痛苦塞在胸口,夜裡連換氣都很吃力。嘗試向外求助,就會被人認為心理異常,神智不清,唯一的作法是封閉自我,讓自己的黑暗吞噬自己。
在自己不再是自己之前,必須先一步離開這個世界。
「阿魏。」
我有義務在喪失理智前死去。
「阿魏!」
「是!」赫然發現小藍正在叫我,「怎、怎麼了?」
「還問怎麼了,您吃壞肚子了嗎?」
「我的臉色這麼跨張?」
她點點頭,「感覺隨時就會昏倒。」
「簡直像吞了一頭大象。」祟小二補充。
「沒人吞得了吧。」我只能苦笑。
「很難說。」祟小二突然衝著我笑,「世上總有很多奇怪的事嘛。」
「……嗯。」她大概不曉得隨便說出的一句話對我產生多大的衝擊。
老潘偷偷攤開雙腳,由跪姿改為大開雙腿的懶散坐姿。確認祟小二沒有發現後,他朝我挑挑眉,作為暗示,我便心領神會地改為坐姿。
他伸了個懶腰,仰起下巴來回看著我們。「曦鳶里有個叫『幽隱』的都市傳說,各位聽過嗎?」
「聽過。」祟小二說。
「沒聽過。」
我剛說完,小藍也隨之頷首。
「『幽隱』其實是日本傳說『神隱』的變體。」祟小二調整起雙馬尾的髮帶,「我認為全都是穿鑿附會,畢竟神隱類型的故事在日本很常見,臺灣被日本治理超過五十年,有一兩個相近的傳說並不奇怪。」
老潘露齒一笑,「有趣的是這些傳說的流傳性質,以及發生的具體情狀。」
「你指的是霧坑大地震吧?我們那邊雖然很愛講這故事,但二十年前的事件充其量只能算失蹤,根本不是幽隱。」祟小二說到一半,突然噗嗤一笑。「阿魏,你的表情也太奇怪了吧?我可是貨真價實的當地人啊,你看看我的姓氏,難道沒有想起霧峰曦鳶最有名的祟家大院?」
祟家大院我的確是知道。
霧峰區曦鳶里並不大,居民總數僅數千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祟家大院、九降南院與陸家別宅。事實上,我與祟家更直接的關聯,是擔任導師的三年二十一班就有一名祟家成員。
「我就在想祟小二會不會出自祟家大院,畢竟這罕見姓氏全臺恐怕只有一家。」老潘笑著說:「既然有妳背書,這個故事說起來就更有意思了。」
「也稱不上什麼背書,」祟小二面露苦笑,「二十年前連我大姊都還沒成年,遑論只是個毛頭小鬼的我……也罷,你就說說看吧。」
得到許可老潘朝她行了舉手禮,戲劇性地打一個響指,說:「曦鳶里特別有名的幽隱都市傳說有兩個,其一是我最愛的『霧坑走山幽隱事件』,資訊可信度高,但真相的神祕性也很高,其二則是鮮為人知的真相變體型都市傳說──『師呈小學幽隱事件』。」
我不禁皺起眉頭,「一個小小的地方,哪來那麼多事件。」
「剛才不是有談到十年前的師呈小學崩陷事件嗎?」老潘拍著我的肩膀嘻笑,「所謂的師呈小學幽隱事件,就是崩陷事件的『真相變體』。簡單來說,世上有一小撮神祕學狂熱者,認為師呈小學的崩陷實際上也是一次幽隱──各位想一想,整所學校都崩陷了,卻還留下完整的校門與圍牆,簡直就像撕下蜂蜜蛋糕底層的紙卻完全沒沾到蛋糕粉,根本不可能嘛!」
他所提及的幽隱事件,正是我經歷過的「真相」。
「真相的變體雖然很有趣,也頗有反思事實的意義,但我個人比較喜歡二十年前的霧坑地震幽隱事件。」
老潘雙手交疊於桌面,掛著笑靨環顧眾人。
據他所說,幾乎所有關於曦鳶里的神祕事件,都與二十年前發生的霧坑大地震有關。那場地震我略有耳聞,但畢竟是我任教前發生的災害,未曾有過更進一步的瞭解。
霧坑大地震是震央位於曦鳶里東部的淺層地震,靠近南投縣的霧坑山半邊坍方,受到當晚豪大雨的影響,各地山區發生嚴重的土石流,核心影響範圍包含臺中市霧峰區、南投縣草屯鎮與國姓鄉,全臺各地亦有程度不等的重大災情,尤以臺中、彰化與南投最為慘重,一共造成168人死亡、840人受傷,是公元1999年的九二一大地震之後影響範圍最大、死傷最嚴重的地震。
由於死傷過鉅,各種靈異故事與都市傳說不脛而走。
「霧坑大地震發生時,師呈小學的校舍雖然毫髮無傷,坍方的土石卻撞倒圍牆,毀掉西北方的校園一角。」老潘沉下臉,壓低聲量。「真正的問題不在於毀了什麼,而是『帶走』什麼人。師呈小學的西北處,原本有一座作為教育實驗之用的小花園,地震發生後,也就是土石流摧毀花園時,似乎還有學生待在裡面──不是一兩個,是二十個。」
我想了想,地震發生時大約上午九點,照理說共讀晨會已經開始了,校園中庭應該沒有學生才是,怎麼還有學生待在實驗花園?」
「何況當時還下著大雨呢。」老潘露出神祕的笑容,「一群小學生不好好待在教室,偷偷聚在實驗花園,想必有什麼特殊理由。」
「那些孩子最後在土石流到來後罹難了?」
「不,」老潘搖搖頭,「他們失蹤了。」
霧坑地震帶來的土石流來自霧坑山腰,抵達曦鳶里時力道已所剩無幾,衝破師呈小學西北方的圍牆後掩埋整座實驗花圃,最終撞上綜合體育館而停止。由於土石覆蓋面積不大,救難團隊連續挖掘三天便已全面翻清,卻沒有在泥堆中找到那二十名小學生的遺體。
當週的《元週刊》公開了師呈小學實驗花園附近的監視錄影器畫面,可以證明當日上午九點土石流傾覆時,還有十九名小學生待在花園內。
老潘將聲量壓得更低,神祕祕地說:「有意思的是,師呈小學連接實驗花圃的通道只有西北棟校舍的走廊,那裡的監視器一共拍到二十名學生。──妳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小藍妹妹?」
「咦?」突然被點名的小藍,肩頭一震,眨了眨眼。
答案很簡單,這代表二十年前霧坑大地震發生的當下,有二十名小學生蹺掉了共讀晨會,一同前往實驗花園;其中十九名被花園附近的攝影機錄下身影,在土石流抵達的瞬間仍然身在花園,理當全數罹難,卻沒找到遺體。
全員失蹤,但失蹤前便少了一人。這是個非常單純的減法。
我不禁想像起目睹同學們在眼前失蹤、消失或死去的小學生,他可能感到驚慌,也可能對當下發生的一切毫無感覺;可能已然死去,也可能僥倖生還。放任腦內風暴自由發想,他也很可能是使那十九名學生失蹤的始作俑者,這都是可能存在的事實,全部源自單純至極、明確無疑的減法。
剩餘的一人,要不是併同失蹤,要不就是獨自倖存。
無論如何,他已不存在於此刻的世界,消失的無影無蹤。
「站在幽隱事件的角度,這位不見蹤影的學生,反倒是『多餘』的呢。」
祟小二喝了口茶,漾起嘴角笑了笑。
「『多餘的一人』倒是很有都市傳說的味道。」
── 現在 10月18日 10時00分 魏邦語 ──
不知睡了多久,睜開眼,發現自己背靠鐵櫃,攤坐在地。
窗外陽光普照,炫目得有些刺眼。望向教室後方的時鐘,確認時間,原來不知不覺睡了那麼久。
兩個小時前,也就是小望坐定準備上課時,外頭仍然一片漆黑,反觀此刻,穿越窗戶投射進來的陽光既和煦又溫暖,深刻地彰顯十月俗稱秋老虎的秋季豔陽。
小望沒在教室裡。
「小望?」我起身便低聲叫喚,並未獲得回應。
小學教室的空間可以一秒環顧,我很確定小望不在這裡。
四周寂靜得令人不安。
來到後門,我嚥下一口唾沫,輕觸門板。門外那惹人瘋狂、令人作嘔的血紅色長廊,讓人升起強烈無比的心理抗拒,但坐以待斃也不是什麼辦法。
「小望?」
我一邊叫喚,一邊拉開教室大門,隨即皺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外頭的大理石長廊竟然亮潔如新,一塵不染的模樣大肆嘲笑我方才費盡心思,暗自做好的心理準備。正常不過的小學走廊,屬於師呈小學的走廊映入眼簾,沒有噁心的血肉,也沒有使人反胃的血腥味。
這到底是……
腦中一片空白,截然不同的矛盾狀態,擾亂了中樞思考。
難道幾小時前的畫面全是假的?我所看見的詭異畫面和噁心建物,都是一場虛幻的惡夢?
兩天來發生的每件事都過於異常,大腦拒絕解析五感接收的外部訊息,身體抗拒著來自周遭的一切感知,放棄思考,也放棄應對。我找不到正確剖析事理的方法,十年前起對事實與真相萌生的畏懼,此時已凌駕於所有情感之上,化作最深刻也最無助的絕望。
「你果然來了。」
一道沙啞得堪比乾涸溪流的聲音,自我身後傳來。
聲音的主人是頂著蓬亂灰髮、身材瘦高、曲腰佝僂的老女人。她的雙眸炯炯有神,絲毫不像垂垂老矣的年長婦人,反倒像個仇恨世界的叛逆女孩。
老婦人朝我走來,腳步很輕,速度也很慢,彷彿擁有恆久不滅的時間,每個動作、每個表情,甚至任何姿態上的變化都很緩慢。
她慘白的臉龐像未曾曬過太陽,窗外的豔陽烈日打上她皮膚時,一時以為她準備化為透明,像個鬼魂一樣消失於長廊。婦人全身上下只披著材質有如床被的漆黑連身裙,裙襬像是要與地板連結一般留有幾吋拖於地面。
「魏邦語,你真準時。」
婦人露出很淺的,挾帶詭異氣息的笑了。
「整整十年,不多也不少。」
我不禁皺起雙眉,後退一步。
眼前的老婦人,正是十年前現身於師呈小學,在幽隱事件發生的當下以支離破碎又不易理解的語句,向我預言十年時限的人。
經過十年歲月,婦人的衰老並不顯著,乍看之下甚至比初次見面時還年輕。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過去的暗影重新籠罩,我不禁拉高了聲量。「這是到底是什麼地方?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老婦人沒有受到我激動的語氣影響,反倒咯咯咯地輕笑出聲。
「你憑藉著自己的意志,在追求終點的同時回到了起點。」
「我沒打算回到這裡,我是被──」
「你是被紅蛾的主人,被血月的紅衣邪靈帶來的。」
老婦人咧開嘴角,露齒而笑。
我想起了翩飛於赤月之下,倒映不祥月光的紅色飛蛾,隨即想到昨晚伴隨紅蛾現身,那張乾淨且端正的小臉,以及她指標性的紅眼與硃色制服。
「妳是說……小望?」
「小望?」老婦人嗤之以鼻,「這是她現在的名字?哼哼,是嗎?」
「為什麼小望要帶我來這裡?」
「那女孩擁有你無法想像的力量。人類所能理解的一切,在她面前全都毫無意義,全是可笑至極的假象。聽好,那女孩……那個小望?帶著純粹的惡意,是不容於、來自異域的邪靈,是徘徊在夢境狹縫(Dream Slit)的幽影,是所有負面名詞的總和。是她!是她一人製造這荒誕而混沌的一切!是她!把你認識的世界像摔碟子一樣澈底粉碎!」
老婦人仰起下巴張開雙臂,瞪大滿是血絲的雙眼。
「此地正是她的傑作!她將周圍的一切拉進這個有如鏡象複製般的異常空間,凍結時間,在夢境狹縫創造新的世界,引誘外頭的人事物進入……咳咳!」
老婦人的聲音越說越沙啞,嗆到之前幾乎已成氣音,但儘管變得微弱,她的聲音卻依然充滿力量。談起小望,她的眼眸燃起熊熊烈焰,像是恨不得立刻將怒火投射出去一般,疵牙咧嘴,咬牙切齒。
「那女孩……」
老婦人緩過氣來,直望向我。
「把整個汐淵庄抓進來了。」
「汐淵庄?」
「霧峰曦鳶、師呈小學……所有的一切都被她抓來了。」
「妳的意思是,小望正是師呈小學幽隱事件的罪魁禍首?」
「幽隱?怎麼有這麼可愛的名詞!」老婦人咧開咯咯地嘴笑,「那女孩所做的可不是把學生和學校藏起來而已。你見識過那個妖魔居住的異常世界了吧?我知道你去過了,你的眼中夾藏著倒映虛無深淵的恐懼……你去過那女孩所創造的世界,那個血月與紅蛾的主人支配的世界,對吧?」
她所說的,應該就是血肉佈滿長廊,四周漆黑烏暗,時而有獸首人身異種魔怪,時而有巨大紅蛾翩飛的赤月世界。
「你也見過那裡的住民了?」
「住民?」我只見過小望而已。
「或者該問……你見過無以名狀的可怕生物了嗎?」
我想起了車內的老潘,想起他只有顎口的噁心頭顱,肚子猛地一緊,腹部胃腸突然翻動攪滾,險些嘔吐。
「那都是她的傑作。」老婦人揚起嘴角,似乎對我因作嘔而擠皺的表情頗為滿意「你見到哪一種形式?裂口?盤蠕?僂背?」
「我不曉得妳說的都是些怎樣的東西。我遇到的是認識的人,只是頭──」
「頭像包了一層橡膠?還是像戴了能面具?還是沒有臉但有一張嘴?」
「只有一張嘴。」
「裂口(Split Mouth)!錯不了,就是裂口!」
老婦人竟然獰笑起來,享受著認定與判別怪物種類的過程。
擁有雙排利齒大嘴頭顱的異種,詭異且不安的外觀始終盤據腦海,久久無法消散,此刻更已知曉其名稱,記憶中的印象變得更深刻了。
「你殺了那東西?那個裂口?那個你認識的人?」
「算是吧。」她大量且頻繁的追問,讓人有點不耐煩。
「看來,等了十年總算沒有白費。」
「妳口中的十年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無意追究她的狂語,但這些年揮之不去的疑惑,恐怕只有她能提供解答。「既然我如妳所願地出現了,是不是可以告訴我之後還要做什麼事情。」
「不用做什麼。」她瞇起雙眼,咯咯地笑。「什麼都不用做。」
「那我出現在這裡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我得知道,什麼人有辦法在這個世界生存。」她瞇起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你是被選中的人,是唯一可以解開幻想螺旋的人。」
「我沒聽懂。」
「我在等你。我們都在等你。」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沙啞,彷彿每說一句話聲帶就壞損了一節。「困在這裡的每一個人,都等著你的到來。」
「妳扯太遠了,我之所以出現在曦鳶里,純粹是因為某個集會……」
「自殺集會。」
「……對。妳怎麼知道?妳到底是什麼人?」
「我知道所有我應該知道的事情,孩子。不管任何理由,命運終究把你帶回曦鳶里,帶回師呈小學,帶回你無法逃離的黑暗迴圈了。如果你什麼都不做──如同無能的我們一樣,將永遠無法脫身,如同此處曾經存在的一切,永遠幽閉,永遠雪藏。死去,然後活過來,再死去,接著又活過來,重複著虛假的生,和永無止盡的死。」
「如果我什麼都不做……?那我到底該做什麼?」她的話語亂七八糟的,絲毫沒有頭緒。「如果真有辦法解決,妳們為什麼不自己出面,非得等我才行?」
「關鍵是那女孩。那並不是人類所能理解的存在。」
「妳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那女孩是關鍵。」
老婦人喃喃低語,從連身裙口袋取出約莫一公分厚的銅片,遞了過來。
「拿著。」
銅片上刻著五芒星,星的各角彼此連線,星的整體被外圍的圓圈完整包覆。五芒星中間的五邊形中,各邊寫著無法辨別的奇異文字,既非象形文字,亦非語素文字,似乎是某種不依傍其他文字而獨立創造的自源文字;星的中央則畫有一顆張開的眼珠,無聲地散發引人不適的氛圍。
銅片的重量很沉,彷彿裡頭灌了鉛一般。特殊的外型讓人有些不安,奇異的文字卻散發安撫心靈的奇妙魔力,猜想應是某種宗教儀式使用的器物。
「這個世界並不安全,你需要自保的工具。」她瞥了我手中的手電筒,笑了笑,「實體物無法阻止此處瘋狂的惡意,你很快就會發現,能拯救自己的只有堅毅不移的信仰和永不退縮的決心。」
我盯著銅片上詭譎的圖騰,問:「這是什麼東西?」
「那是十一方位星的聖徽。」她的視線在我與徽章間逡巡,「帶著它,在這個瘋狂世界生存,然後找出離開的方法。不能相信任何人,這世界的一切都是為了吞噬你,眼見為憑和自由心證在這裡並不管用,任何人事物都不該全盤相信。拿著聖徽,保護自己,這是你唯一的機會!懷疑一切,堅定信仰,永不放棄!」
她說著類似佈道的話語,聲音突然不沙啞了,要不是眼前仍是那個蓬頭灰髮的模樣,我簡直以為換了一個人。
「總之,祝你好運。魏邦語。」
老婦人露出柔和的笑顏,從容地轉過身,踏著一如既往的緩慢腳步,朝走廊的另一側離去。
源自直覺般的意念,我決定不跟上去,佇立原地目送她遠離。
窗外陽光依然高照,時間慢慢流逝,一分一秒地邁向午後,毫無異狀的走廊沒有重新佈滿血肉與惡臭的跡象。太陽依舊明亮,夜幕尚未來臨,血月並未顯現。
老婦人進入位於走廊盡頭的工作間,掩上鐵門,長廊再次剩我一人。
外頭並無鳥鳴,亦無風聲,靜謐得像位處真空之域。
我將略沉的聖徽收入褲後口袋,注意到地上的小紙片。印象中,似乎是老婦人拿出銅片時,意外自長裙口袋掉落的。
拾起一看,上頭寫著「10/17 下午五點 料理亭集會」。
總覺得這張紙片相當眼熟,翻面確認,竟是一張名片。
名片上的資訊,讓我不禁皺起眉頭。
「喂!」我一面大叫,一面向前奔跑。
為什麼她手上有這東西?據她所言,她始終身在這個由小望創作的世界,那又怎麼可能拿到這張名片?
我衝到工作間門前,握住冰冷的喇叭鎖,旋開鐵門,使勁向後拉。
裡頭什麼也沒有。門內只有灰白色的水泥。
眼前畫面荒誕得太過可笑,彷彿某位工人出了大糗,故意開了個美國笑話,在空無一物的牆上裝設一扇毫無意義的門。
我以左掌輕撫門後的水泥,堅硬的觸感仿若山岩,非屬虛偽。
意識到蓬頭垢面、眼佈血絲的老婦人,憑空消失在並未通往任何地方的門後時,突然傳來清晰且尖銳的叫聲。
屬於小女孩的淒厲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