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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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1-27
── 十年前 9月下旬 上午某時 小望 ──
抽屜又被塞了垃圾。
升上三年級沒多久,我便習慣了這種待遇。
當然,我並不是一開始就被這麼對待的。二年級時我便明白,即便只是小學,就算是表面一派和樂的校園,也存在著殘酷無情的階級制度。我沒讀過幼稚園,光憑這點就足以讓我受盡嚴重的側目與偏見。
──小望家裡很窮。
──小望沒有爸爸。
──小望的媽媽是瘋子。
除了第三點外,他們都說對了。我深愛著母親,無法忍受任何人這麼說她。
我拚命唸書,拚命跑步,拚命摺紙,盡全力讓自己在課堂上表現亮眼,讓同學們明白我是她們的一份子。
「喂,妳媽今天讓妳帶什麼來?」
班上居於領導地位的那名男孩總是照三餐問。
起因是母親為我準備的「平安符」。
我的母親,在霧峰曦鳶地區聲名遠播──在某些人眼中,則是惡名昭彰。她不是傳統意義的好母親,更不是任何意義的好女人。幾乎所有不瞭解她的人,都將她視為怪人。
巫婆──這是他們加諸於我母親的稱呼。
我的母親未曾展現瘋狂,也從未施展所謂的巫術,根本不可能是真正的巫婆。事實上,心中某個角落希望她真的是巫婆,擁有巫術、草藥學或鍊金術等古老技藝,這樣我就不會再被欺負了。
「拿出來讓我們瞧瞧嘛!」
主流團體的領導人,我在心裡稱他為「大胖」,以凸顯他位居全班最胖的特殊身份。
大胖或許將我視為劣等人類,或甚至不把我當人看,我不曉得,也弄不懂。我無法理解這些試圖以虛偽之高尚地位打壓他人的行為,可能是因為我從沒居於上位,始終位居低階,永遠受人欺侮。
身份,是一切的基礎,是萬惡的源頭。有趣的是,甚至連教師都遵循著基於身份構築的特殊秩序。我的座位,就在教室最內側的那一排,導師辦公桌正在左手邊;當我承受班上同學的不當待遇時,近在旁側的導師都看在眼裡,卻從未主持公道,甚至未曾出言阻止。
「妳媽要對別人這麼小氣嗎?」
「沒有……」我低著頭,聲音彷若低喃。
「妳說什麼?我沒聽見呢!」他哈哈大笑,引得周圍同學跟著起鬨。「喂,大聲一點啊,聲音那麼小是要怎麼念咒語啊!魔女!」
母親是巫婆,我自然就是魔女,對吧?
真是夠了……
「不要讓我說那麼多遍!」
大胖猛推我的肩膀,坐在左邊辦公桌後的導師想必看見這一幕了,但她選擇低下頭,繼續批改考卷。我不怪她。我誰都不怪。我是被詛咒的孩子,本就沒有受到良好待遇的先決條件。
大胖似乎吵膩了,一把抓起我的鉛筆盒,走向窗戶。他什麼也沒說,就這麼把我的筆盒扔出窗外。我知道鉛筆盒毀了,裡面那支我最愛的月兔小美限定版自動鉛筆,恐怕將與筆盒一同粉碎,消失在校園某個角落,也永遠找不回來了。
我無動於衷。被迫無動於衷。這種時候任何反應都會激化加害者的攻擊性,這是兩年來的寶貴經驗,我喜歡稱之為加害者愉悅理論。身為受害者的我,一旦表現出明顯的被害反應,將會激化加害者的愉悅感,進而衍生或加強暴行。
雖是純粹理論,但卻相當實用。
「瘋子。」見我毫無反應,百無聊賴的大胖撞倒我的桌子,轉身離去。
他一離開我的座位,班上旋即回歸正軌,同學們像是聽見某種口令,紛紛挪開視線,處理起各自的事務。
這是我的日常。每日的霸凌體驗。
我撐得住。我一定行的。我是母親的乖女兒,必須把最好的一面表現出來,好向大家證明他們的錯誤。我與母親都是平凡的正常人,只想要一個小小的空間,不會也不願妨礙大家的生活。
如此簡單的期許,卻難以實現。
我愛著母親,不怪她令人誤會的行為舉止,只怪我沒能力說服別人。
母親的名字是允柔,據說是個遭到刻意遺忘,很美也很漂亮的星辰之名。
母親曾告訴我那個名字的意義。那時我才七歲,就讀小學一年級,母親難得帶我北上旅遊。母親在沙灘上鋪了一張野餐墊,優雅地側腿而坐,我則慵懶地仰倒在她懷裡,凝望天上白雲一片片飄飛過去。
「允柔,是宇宙中星砂的別稱。──妳知道星砂是什麼嗎?」
「不就是店裡賣的,裝在透明迷你瓶裡面的白色沙子嗎?」
「不是唷。」母親微瞇雙眼溫柔地笑,摸著我的瀏海。我好喜歡她的笑容。「小望說的是一種很小很小的蟲子唷!妳覺得媽媽看起來像蟲子嗎?」
我連忙搖頭,力道大得讓母親也跟著輕輕搖晃起來。
「『允柔』這種星砂,指的是宇宙的星星塵埃。」母親指向天空,那裡只有藍天白雲,一顆星星也看不見的。「星砂會一直漂浮在宇宙之中,很黑、很冷,也很孤單,直到碰上美麗的恆星或行星,才會化作完整的、漂亮的新星;有時,會停留在某個星球周圍,成為戒指般的圓環,永遠陪伴著那顆星球。」
我瞇著眼,想像那美好的畫面。「好浪漫唷。」
母親漾起微笑,摸摸我的頭說:「是啊,非常浪漫。」
「媽媽碰上恆星或星球了嗎?」
母親低下頭,輕輕地將鼻子貼上我的額頭,笑得更開心了。
「媽媽決定環繞在某顆小小的、美麗的星球旁邊,守護著她,等她長大。」
母親吻了我的鼻頭,我則親了她的臉頰。我好喜歡母親說故事的模樣。無論母親後來變成什麼樣子,我的腦海總是率先浮現那些既溫柔又美好的幸福畫面。
大胖不會輕易放過我的。午休時間一到,我發現便當不見了。
這不是第一次便當遭竊,但卻是犯人們第一次好心地告訴我東西在哪──大胖與他的夥伴合力把我拖進男廁的隔間,裡頭的坐式馬桶髒得像數百年來未曾有人刷洗。
我那有著紅蘿蔔圖案的粉紅便當盒,此刻漂浮在馬桶之中,像一艘載浮載沉的小船,飯盒裡沒有飯菜。
飯菜全泡在水裡。馬桶水是清澈且乾淨的,但馬桶本身沾滿黃褐色的尿垢,邊緣凹陷處更殘留著牢牢沾黏、早已乾掉的糞便,小小的隔間瀰漫著令人作嘔的惡臭。
大胖咧開大嘴笑著說:「怎麼樣,我們找到妳的便當囉!」
我盯著漂在水中的便當盒,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事情並未結束。如果就這麼結束,他們早就把路讓出來了。大胖等人總能想出很多整我的手段,我也慢慢掌握他們的習性,其中廁所的類型相對少,或許因為硬把女生拉進男廁風險較高吧,但此處的模式通常特別噁心。
「妳不吃嗎?」
「咦,可是……」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我總是顫抖著聲音說話。
「欸,她不願意吃耶。」大胖對身後的跟班說:「這不就代表我們剛才的辛苦全都白費了嗎?」
跟班們紛紛口出惡言,回應著大胖邪惡的意志。
我不會譴責那些跟班,他們只是選擇了輕鬆且安全的道路。跟隨大胖就能位居主流地位,不只可以欺凌別人,也能確保自己不被任何人欺壓。反之,想惹麻煩也很簡單,出手幫我一次就能惹出不少麻煩。
「喂,妳這樣大家都很不高興耶!」大胖拉住我的頭髮,「妳就別客氣了,快吃吧!」
頭好痛。我不喜歡頭髮拉扯頭皮的感覺,這種時候很難維持友善、禮貌、無害的虛假表情。
為了中止傷害,我再次妥協。
見我服從,大胖滿意地點頭,隨即鬆手。
大胖把筷子扔了過來,掉在地上。廁所的地面充滿霉斑和污垢,我連忙拾起,不敢細數那些髒垢的性質與種類。
我注視著漂在水上的白蘿蔔,一陣強烈的嘔吐感攀上喉嚨。此時任何錶情變化都將加劇我的被害風險,我不動聲色地壓抑情緒與一切身體反應,掌握自己的五官與呼吸,確保不會露出一絲反感。
我嚥下口水。無論如何壓抑,身體就是無法接受泡在馬桶水裡的食物。
漂在水上的米飯像是小小的蛆,隨著水波緩緩浮沉,均勻地散佈,充分吸水而膨脹的模樣,看久了也很像發白的菜蟲。
吃吧。只能吃了。我決定先夾最大的目標物:白蘿蔔塊。
白蘿蔔離開水面的瞬間還在滴水。馬桶水。骯髒的馬桶水。水的邊緣還有黃褐色的污垢和乾掉的……
我不該繼續想的。太噁心了。
「好樣的,居然選了蘿蔔!」大胖哈哈大笑,「不用顧忌我們,快吃吧!」
「泡得連透明色都不見了。」一位跟班笑著起鬨。
「但妳還是會吃吧?魔女。」
「她不能不吃啊,畢竟是母親準備的便當嘛!」
「哈哈哈哈!」
我注視著白蘿蔔,努力不讓表情發生變化。
他們錯了。我的便當不是母親準備的。師呈小學沒有免費的營養午餐,我母親也沒有給我額外的費用訂營養午餐,這便當是我偷取家中剩菜拼湊出來的。家中的剩菜也不是母親做的,而是九降南院的叔叔送來的。
我母親最近常不在家。我知道她很忙,所以不會胡亂撒嬌,但我真的很想念母親的飯菜。
舉起筷子,將白蘿蔔塞進嘴巴。
咬下去的剎那,水分從蘿蔔內部擠了出來,喉嚨由內而外迸發一股強烈的嘔吐感。這不是幻覺,確實有什麼液體從體內衝了出來。奇異的熱辣瀰漫眼眶,我得瞇起雙眼,費盡全力才能忍受劇烈的肉體反應。
「吃了耶!」大胖用力拍打我的頭,「特地幫妳拯救便當是對的吧?還不快感謝本大爺!」
我的嘴裡塞滿白蘿蔔與廁所水,無法答話。
「喂,還不快感謝恩人!」其中一名跟班掐住我的後頸。
其實我也很想回應,無奈嘴巴怎麼也動不快,整個口腔下意識排斥著泡過馬桶水的白蘿蔔。儘管味道沒有改變,充其量是個冷掉的食物,牙齒卻無法順利咬合,舌頭亦無法將之推入咽喉。
我的理智,正在阻止自己澈底毀滅。
「不用逼她啦!」大胖一邊嘻笑,一邊蹲下身子湊近我。「這麼多白米,不吃一下嗎?」
嘴裡仍有一半蘿蔔的我,目光轉向那些白色蛆蟲般的米飯。
我特別愛吃米飯,但漂浮在馬桶內,一粒粒膨脹起來的白米,實在無法勾起我的食慾。作嘔感再次猛襲,我險些落下淚水。
「喂!」大胖回過頭喊:「她好像吞不下去耶!」
「喝一點水?」
「好主意!」大胖不知道從哪拿出塑膠水杯,「妳要不要配一點水?」
見我搖頭,大胖皺起眉頭,嘖了一聲。
我的頭被身後的跟班猛打,聲音很響,應該出自某種塑膠製品。很痛,逼得我只能連忙點頭。大胖重新展露笑靨──我好怕他笑,他一笑,就代表新的暴行即將出爐。
他以水杯撈起一杯馬桶水。滿滿一杯。
「喏。」他將杯子移到我嘴前。
大胖總是很小心地避免與我接觸。對他來說,我本就是骯髒的邪惡存在,此刻身在男廁吃著漂在馬桶裡的食物,更是加倍骯髒、加倍邪惡。
我呆望著杯裡的水。這是馬桶水。這個馬桶裝過很多人的……
不能再想了!我得快點結束這一切。
努力嚥下蘿蔔,我吞了一大口唾沫,憑藉想像力沖洗骯髒不已的喉嚨。
緩緩將嘴貼上杯緣,大胖微傾杯子,帶著騷臭味的清水滑入我的口腔,慢慢通過咽喉,朝我的胃流動,難以言喻的冰涼在體內迅速發散。
不行,這太噁心了……原以為自己早已精通忍耐被害的能力,卻怎麼也抵擋不了這回急遽的嘔吐感。
喉嚨收縮,伴隨滾燙的熱辣,擠壓在喉嚨與胃裡的殘渣全吐了出來。嘔出來的液體與固體帶著些許黃色,像是泡了淺黃顏料的混合物。
我嘴前正是大胖,所有嘔吐物都噴在他身上。
登時感覺眼前一黑,恐懼急速襲上大腦,頭一次嚐到瀕死的況味。突然呼吸困難,不管怎麼使力,吸入的空氣都不夠多;不斷吸氣,卻又忘記吐氣,整張臉燙得像隨時會燒起來,源於體內的熱使我滲出層層汗水。
完蛋了。我死定了。一切都結束了。
大胖的表情逐漸扭曲,眼神像迸發烈焰一般兇猛。我渾身顫抖,雖然早已習慣受人欺凌,卻一次也沒真正惹怒任何人。
大胖揪起我的頭髮,力道大得連忍耐的機會都沒有,我叫出聲來,眼角擠出淚水。儘管害怕因受虐反應而激化他們,卻也顧不了許多,畢竟這回的痛楚太過難忍,也太過劇烈。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妳給我去死!」
大胖扯著我的頭髮,使勁一推,朝馬桶的方向砸。
我的額頭直接敲上馬桶後方的水箱,陶瓷碰撞的清響與迴盪在水箱內的雜音,從極近距離的位置傳入耳中。這次的劇痛實在無法忍耐,整顆頭像要爆炸一般,眼前閃過一片白星,腦袋突然發暈。
我會死嗎?會因為沒有乖乖喝下馬桶水而死?
大胖在我耳邊瘋狂叫罵,我已痛得聽不清楚了。我知道他氣瘋了,這樣便已足夠。這就是我不乖乖完成命令的下場,恍惚之間率先浮現腦海的並非母親,而是一名陌生的女孩子。
她有著與我相像,卻更美麗的臉孔。她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她獨一無二的身影深深刻於記憶。我不懷疑她的真實性,我知道她存在。
感覺自己即將昏倒時,耳中傳來一個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
「你們在幹什麼?」
「啊!」大胖鬆開揪住我頭髮的手,「老、老師好……琦望說她的便當被人偷了,我們剛好在這裡找到……」
那名男老師微微皺眉,「她看起來比較像是被抓來這裡的。」
抬起頭,老師穿著修身襯衫搭配灰色領帶的身影映入眼簾。
他是我最喜歡的老師,雖然只教我的自然科,一週最多只有兩堂課,既不是導師,也不是特別有存在感的老師,但卻我永遠記得認識老師的那一天。
那時,我與往常一樣被人欺負,具體狀況為何一時也記不清楚,只記得我獨自一人被迫留在自然科教室打掃,整理櫃子裡的燒杯等實驗器具。
這種排擠型的對待,在我眼中已是家常便飯,對老師而言並不是。
「同學,為什麼只有妳一個人留下來呢?」
老師擔憂的表情中,帶著一些難以解釋的複雜神色。我想,他也知道小學裡的隱形階級,也很明白貿然伸出援手的後果。
「下課鐘響時,我明明指定了五個人留下打掃,不是嗎?」
「老師,對不起,我沒注意……」
老師直望著我,嚴肅的表情讓我不敢移動。
他正試圖看穿我的一切。
不久,老師嘆了一口氣,搖搖頭。
「真沒辦法。」
他終究只能接受由我一人承擔打掃責任的現況,那是階級的意志,是眾人的期望。我是遭到犧牲的祭品,絕不值得同情。任何人──包含老師在內──都不會冒著違抗既定階層的風險,幫助我這樣的人。
我低著頭,輕輕揮動掃把,將地上的紙屑與毛絮集中於一處。
老師提起放在一旁的畚斗,「我也來幫忙吧。」
「咦?」我圓睜雙眼,有些錯愕。
這是我第一次正眼凝視這位與眾不同的老師。
他搔著後腦,「不好嗎?」
「不、不是的,謝謝老師。」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麼。這是我從未遇過的狀況。
「我就先去提一桶水,等妳掃完後,我來負責拖地。」他走向掃具櫃,抓出藍色水桶。「我開始拖地時,妳再整理一下實驗器具櫃,好嗎?」
「好……好的。」我的聲音可能很怪,因為他一聽完便皺起眉頭。
「妳不想整理櫃子嗎?」
「不,沒事的,請讓我整理櫃子!」
我趕緊搶走老師手中的畚斗,將集中後的垃圾揮掃進去。
老師漾起苦笑,提著水桶走向前門。
「老師……」聽見我的呼喚,他停下腳步。「為什麼要幫我呢?」
他似乎對這問題感到詫異,微皺眉頭。
「妳是三年二班的同學,對吧?」
「是的。」
「那妳就是我的小學姊啦。」
「咦?」
「我才來師呈小學兩年,妳比我多待一年,當然是學姊囉。世上沒有學姊幫學弟的道理,只有學弟幫學姊,這道理夠簡單吧!」
老師的笑容傻得很可愛。我的嘴角也不自覺失守。
「那我去提水了!」
「啊,老師……」我低著頭,抿起下唇。「謝謝你。」
「不客氣。」他露齒而笑,朝我豎起拇指。
老師的聲音低低沉沉的,聽起來很舒服。
那是他第一次單獨與我說話。課堂上當然不乏有點到我回答的狀況,但真正的對話,這還是頭一回。他稱我為「同學」,顯然是不記得我的名字了。
儘管只是這麼簡單的互動,我仍將那段記憶牢牢鎖進心中最重要的角落。
此刻,在我以為一切就要邁向末日時,他出現了。
我最喜歡的老師,在世界即將崩毀之時出現了。
「老實說,」老師雙手抱胸,面露怒容。「你們到底在做什麼?」
大胖對老師嚴厲的提問感到手足無措,儘管他仗著家世背景與粗暴作風成為學生中的霸主,依舊不能直接頂撞老師。多數的老師顧及大胖的家長,會刻意避開與之衝突,因此他大概不曾料到會被如此質問。
老師轉向我,表情柔和不少。「妳怎麼會在男廁裡面呢?」
這是指控大胖的好機會,但我卻不敢開口。頭還很痛,腦子很暈,沒辦法正確地計算利弊,無法順利找出最佳選擇。
「其他的我不追究,」老師嘆了口氣,「但她額頭的傷,可不能裝作沒看見。」
大胖與他的跟班們開始鼓譟,恐懼與不安瀰漫在他們顫抖的低語中。
雖然他們一直以來都以暴力相待,這還是第一次讓我瀕臨生命危險。
我頭上的傷口可能出血了。輕輕摸了額上發熱的位置,瞬間閃過刺刺的、麻麻的感覺,隨即是難以忍耐的劇痛。
指尖留有一抹鮮血。
「她在男廁被你們打到額頭都流血了,我要怎麼相信你們說的話。」
「但、但是……」大胖狠狠地瞪著我,一時不知道如何反駁。
「總之,跟我去一趟訓導處吧。」
訓導處?不行。如果他們因為我而受罰的話……
不敢想像那恐怕形同地獄的後果。若是如此,我還寧願一切歸於初始,讓傷害持續下去,不要有任何改變。
這個瞬間,我竟希望老師沒有出現。老師為我挺身而出,我真的很開心,但隨之而來的只有強烈的不安。老師的正義感將激化大胖的暴行,讓我陷入更危險的處境,同時也會影響老師自己在學生眼中的評價與地位。
更有甚者,老師可能會將此事通知我的母親,在母親一意孤行的狂氣行止之下,凝塑出全新的破壞,反饋到我們身上,造成進一步的平衡崩壞。
雪崩式的後果令我不禁打起冷顫。
「老師……」我的聲音很輕,喉嚨很乾,聲音也很沙啞。
儘管嘴裡還殘留些許蘿蔔味,我已幾乎忘記噁心的馬桶水,以及蛆蟲般的米粒。額頭的痛楚逐漸消散,動搖的意志恢復穩定,恍惚的視線費了點功夫,聚焦在特別適合穿襯衫的老師身上。
老師微蹙眉宇的表情格外嚴肅,與我相接的目光卻帶著擔憂與關心。
「老師,我沒事的。」
「妳的額頭受傷了。」
「那是我自己滑倒時撞到東西的。」
「在男廁裡滑倒?」
「……是的。」我瞥了大胖一眼,「同學們找到我的便當,我匆匆忙忙跑來確認,不小心滑了一跤……」
老師的表情,完全沒有採信。
「老師不用擔心,我不是被硬拉過來的,他們是──」
我提起嘴角微笑。這是一抹虛偽、造作、令人作嘔的笑。
「我的朋友。」
內心強烈的笑意湧向喉頭,險些洩漏真心的餘音。
我沒有朋友。師呈小學裡,除了眼前這位老師之外,沒有任何願意與我對話的人,也沒有任何願意瞭解我的人。我是孤立的,是不被需要的。
這樣的我,不會有任何朋友。
我選擇說謊。對我最喜歡的老師說謊。
老師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我沒看過妳們玩在一起。」
原來老師有在注意我,又或許每一位老師都堤防著我,而且全都知道我是遭到排擠和欺負的人;如此一想,剛才的謊話實在太拙劣、太可笑了,臉頰忍不住發熱,想找一個大洞鑽進去。
「因、因為我平常都和別的朋友玩……」
「別的朋友?」老師雙手叉腰,偏著頭問:「比方說哪個同學?」
聽見老師的追問,大胖等人竟忍不住揚起嘴角偷笑。
他們難道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說這種謊嗎,真是的。
剎那間,一道熟悉且清晰的身影浮現腦海。
我嚥下一口唾沫,「是隔壁學校──西澄小學的女生。」
「西澄小學啊,那可是優等生才能讀的小學呢。」老師的表情放鬆不少,「是怎麼樣的女生?」
「長得很漂亮,頭髮很長,比誰都更開朗的女生。」
「聽起來是個很棒的孩子。」我知道,老師並沒有相信,只是對我持續編織的謊言的行為無可奈何。「妳們平常都玩些什麼?」
「她很擅長運動,我們有時會一起玩躲避球。」
在我腦中,那道美麗的身影有著漂亮健康的曲線。她會陪我玩球,也會陪我慢跑,有時還會玩起兩人捉迷藏。
大胖被我層層堆疊的謊言弄得不知所措。
「琦望,妳說的那個女生,是不是很有名啊?」
「我、我覺得應該沒有……」
大胖與他的跟班們開始竊竊私語。
沒想到我突如其來的謊話竟發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大胖等人說不定真以為有這麼一號人物存在──儘管她對我來說真的存在,卻不可能「真的」存在。她只活在我需要的瞬間而已,不會停留,也不曾回頭。
「我不想造成她的困擾,所以很少提到她的事情。」
大胖盯著我的表情很有趣,彷彿重新認識眼前的人一般,仔細端詳我一成不變、疲憊憔悴的臉。
老師點點頭,說:「看來真的是老師多心了。」
他沒有戳破我的謊言。也許認為我是無藥可救的孩子吧。我成功阻止了老師通報訓導處的行為,防止大胖等人受到進一步責罰,避免步向最糟糕的後果。
卻也同時開啟一條更可怕的道路。
在老師的吩咐下,大胖負責送我去保健室。
「琦望,妳說的那個朋友很會打球吧?」
大胖的語氣不再那麼兇暴,反而變得有點畏縮。
我對這層改變感到安心,但也擔心著未來的風險。謊言的特性是,一旦被人戳破,就會雪崩式地全盤瓦解。
「她很會打躲避球、棒球和籃球哦。」
「有加入校隊嗎?」
「她是躲避球校隊的王牌。」
「太強了吧!」大胖咧開嘴笑,「妳說她很漂亮,大概有多漂亮?」
「她們班上的同學,稱她為『迷你版月兔小美』。」
大胖跟多數小學生一樣,特別喜歡月兔小美。
月兔小美是大姊姊型的偶像級網路直播主,聽說是在育幼院長大的,沒有一般成年人討人厭的威嚴,擅長陪小孩子玩,頻道中很常討論小孩喜愛的事物與流行的話題。
一言以蔽之,就是我們這一代的超級偶像。
「她喜歡騎著淺藍色捷安特腳踏車上街,速度很快,常常把我甩在後頭。」
「我有沒有可能見過她啊?」
「當然有可能。她常常騎腳踏車出門『巡邏』,四處尋找有趣的樂子。」
來到保健室後,由於護士阿姨不在,大胖幫我找出消毒藥水與藥膏。
此時此刻,我不再遭到忽視,化身為他人願意出手相助的對象。
大胖為我上藥時,常會抬眼偷瞄,饒富趣味的表情完全把我當成不同的人。
他張開嘴,欲言又止地猶豫幾秒,才決定提問。
「琦望,妳的那位朋友,叫什麼名字啊?」
這是個必然出現的問題,也是不能不回答的問題。
她當然有名字。她是我的一切。腦海中唯一的知己。
「我們不知道彼此的全名。她都叫我小望,」
我瞇起雙眼,綻露笑靨。
「我則叫她小藍。」
── 現在 10月18日 15時20分 魏邦語 ──
我盤腿坐在椅上,抱著頭,臉朝地面,大大嘆了一口氣。
祟小二丟了什麼東西過來,打在我背上。
「有時間唉聲嘆氣,還不如來幫我搬東西!」
「妳從剛剛到現在,到底在忙什麼啊?」
「欸,你以為解決一波怪物就沒事啦?打完收工了是吧?」祟小二雙手插腰,挑起左眉。「我們困在這個世界的事實沒有改變,到處存在著兇猛怪物、到處都能看見血漬肉塊的噁心事實也沒有改變,你居然好意思坐著嘆氣?」
「我在嘗試消化這亂七八糟的一切啊!」
「消化!」祟小二嗤之以鼻,「你是需要多少時間消化?從我們打倒那隻裂口起算,都過多久了啊?你自己說!」
「……兩分鐘。」
「兩──」她愣了愣,眼神有些游移。「兩、兩分鐘也很夠了吧?」
看來她也覺得兩分鐘太短了。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傢伙。
祟小二清了清喉嚨,不再深究我的嘆息,彎下腰去檢查電腦。這段期間,她不時將某台主機搬到某個螢幕旁邊,又不時將某條線拔起來,換到另一個插孔。
不久後,她成功地啟動一台電腦,順利亮起螢幕。電腦發出吵雜的轟隆聲,像一台老舊汽車賣力行駛,害我頓時擔心會不會突然引起怪物的注意。
祟小二撇了撇嘴,「以前的老電腦真的爛到爆。」
「畢竟是十年前的東西。」
「哦,你也察覺到啦?此處的時間停滯於十年前,似乎並未隨著外頭的影響而跟進,是個貨真價實的異世界。」祟小二轉頭過來,見我一臉茫然,翻著白眼。「看來,小學老師真的不怎麼聰明,真為我以後的孩子擔憂。」
我不覺得妳這樣的性格有辦法結婚生子。
也許是我表情管理能力太差,祟小二瞬間皺起眉頭,瞇眼瞪我。
「你是不是在想『這傢伙哪可能結得了婚、生得了子』?」
「沒有,真的沒有!」
這傢伙真可怕,一丁點表情變化都會被正確地讀出來。
祟小二埋頭敲打鍵盤,不一會兒便打開了幾個文件。如此老舊的電腦,光是打開文件檔就花了這麼多時間,真不知道她想從中找尋什麼。
「喂。」
「我分不清楚這是單純的發語詞『喂』,還是我的姓氏『魏』。」
「發語詞。」
「……假裝一下會死哦。」
「你還真冷靜。」祟小二連續滾動數回滑鼠滾輪,「我們正置身於極端異常的混沌場域,你卻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適應了。」
她停止敲擊鍵盤,瞥著我,揚起嘴角。
「你以前也遇過這種事?」
「沒有。」
「有吧。跟我說實話又沒有關係,我又不是你的誰。」
「真的沒有。」
「是嗎,」她聳了聳肩,「即使我知道你曾在師呈小學任教,你還是想否認到底?」
我心頭一驚。雖然已經習慣她神通廣大的個人特質,這回卻不偏不倚地直搗黃龍,殺得我措手不及。祟小二在網路聊天室的形象,一直是冷靜、正義又體貼的文青,即使如此,任誰都能感受到她犀利得令人發毛的直覺與觀察力。
我是師呈小學老師的事實,在十年前的幽隱事件發生後,幾乎已被刻意塗銷與隱藏了。起初我不明白為何東明小學會主動提出聘任邀請,後來想想,身居教育改革第一線的東明學園體系,既然與中央政府關係良好,或許有能力幫忙擺平我的「麻煩」──例如澈底銷毀過去的任職記錄等。
畢竟我也不曾前往他校甄試,自然無從得知過去的任教記錄是否仍然存在。
祟小二究竟如何得知此事,實在耐人尋味。
「你的表情像是在問:『這傢伙到底怎麼知道的』。」
「……並沒有。」
她拍拍我的肩,眼睛卻依舊盯著螢幕。
「總之,我有我的門路。雖然不能透露資訊來源,但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可信度非常非常高,堪稱毫無瑕疵。」
她的雙眼慢慢移開螢幕,輕笑一聲,注視著我。那對晶瑩透亮的銀灰眼眸像要將我吞噬一般,深邃、神祕且無從否定,直搗靈魂的核心。仔細一看,她立體的五官與鮮明的線條,看起來像個混血兒。
我嘆了口氣,「十年前,我確實在此任教。」
她漾出淺淺的笑,轉回去看螢幕。「那時的環境如何?該不會一開始就遍地血肉吧?」
「怎麼可能。」
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導師班中有一位姓祟的學生。
「啊!妳該不會是我學生的親戚吧?」
「不錯呢,很不錯,反應夠快。沒錯,我妹妹確實是師呈小學的學生,也確實在你任教的三年二十一班。」
「如果真是如此,那──」
「閉嘴。」她白了我一眼,「剩下的不用說了。」
「抱歉……」
倘若祟小二的妹妹在我班上,代表十年前霧坑走山幽隱事件發生的當下,她就身在師呈小學中,並且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此便能解釋,她為何對此處的怪異現狀坦然自若,並對我過往的身分瞭若指掌。
她在十年前的事件中,失去了重要的家人。
「所以,妳並不是真的想……『離開』。」
不知道為什麼,我無法果斷說出自殺或死去等詞語。
祟小二噗嗤一笑,「不,我是真的想『離開』──此刻大概也算離開了吧,至少在另一邊的世界,我們恐怕已澈底消失了。」
我們都被「幽隱」了。
「話說回來,這個『死後世界』真是一點美感都沒有,遍地的血肉,滿版的污垢,活像一場大型聯合肉舖舉行的跳樓大拍賣。」
「稍早還有陽光。現在倒是沒了。」
「陽光?」祟小二眉宇緊蹙,歪著頭瞪我。「哪時的哪裡有陽光?」
「真、真的有啊。幾小時前窗外還看得見太陽,地板也很乾淨。」
「具體而言是『幾』個小時前?」
「我想想……啊,大約上午九點。」
「上午九點?哪來這麼具體的時間?」祟小二望向窗外漆黑的夜,指著不祥的赤紅血月。「這裡一直以來都是這副可怕的模樣吧?」
「我是說真的!」我緊張得冒出冷汗,「那時候還有一名小女生,說自己是師呈小學的學生,正等著上課呢。」
祟小二皺著眉頭凝視我,略顯僵硬的神情,活像見了鬼似的。她的右手緊緊揪住我的肩膀,五根手指牢牢掐著,力道大得讓人想掙脫。
「這是真的嗎?」她把聲音壓得很低,帶了點威嚇性。「有個小女生?」
我點點頭,連忙補充:「雖然不是我的學生,但應該不是──」
「那不是我妹。」她的眼睛睜得很大,手指掐得更用力了。「她是哪個班級的學生?叫什麼名字?」
當時,我曾出去檢查走廊環境,一併確認過那間教室的班級吊牌。
「她是三年二班的學生。」我一邊回憶當下的情境,一邊回答:「她自稱小望,名字則是琦望。」
我感覺到祟小二正在發抖,正想問她究竟理解了些什麼,她便率先開口。
「記得我們之前討論過的都市傳說嗎?二十年前,霧坑大地震發生時,消失的十九名學生與『多餘的一人』?」
「都記得啊。怎麼了?」
祟小二點點頭,眼中閃爍著一絲不安的色彩。
「那個始終下落不明,多出來的一人,名字就叫琦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