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移置

本章節 13437 字
更新於: 2023-11-27
── 現在 10月17日 17時10分 魏邦語 ──

整間辦公室剩我一人。
明天開始週休,理應歡天喜地,我卻望著等待批改的作業與尚未評分的考卷,重重嘆一口氣。
東明小學是新式教育體制實施後,眾所矚目的多元型綜合學園,自幼兒園起,小學、國中、高中、大學、研究所、博士班甚至碩士在職專班,各級學位、各類學制應有盡有。
正因為是教育改革的最前線,自然不容許教職員出任何差錯,尤其是我這種來自外地、經驗不足的「空降者」。
我不禁苦笑。都到這一天了,還管什麼工作?
雙腿伸直拉了拉筋,我把堆積成山的紙張搬到地上,將隨身物品收進黑色大背包,起身離去。
上鎖前,我駐足環顧這間冷冰冰的辦公室。
這裡是孩子們敬而遠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特別空間,沒有人想被叫到辦公室來──除了各班的優等生。優等生們有事沒事就往辦公室跑,彷彿每位老師都是他們的夥伴。
其實我們不是。
我掩起鐵門,規規矩矩地扭轉鑰匙,上了鎖。這是我最後一天上班,是我最後一次負責關門,也是我身為教師的最後一日。
「老師再見!」、「老師好!」
兩種不同的呼喊從後方傳來。兩名小學生衝著我揮手,小女生打了旁邊眼神呆滯的小男生,罵道:「是再見啦!才不是問好!」
小男生噘著嘴,「老師再會。」
「是『再見』!」
「……老師再見。」
我噗嗤一笑,上前摸摸她們的頭,說:「再會也是可以的,都是道別。當然,再見是最正確的。」
我望著小女生笑,「妳很棒。」然後轉頭望向小男生,「你也非常棒。」
兩個孩子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小學生的笑容與成年人不同,毫不虛假,也不隱藏情緒,直接、純粹、樸質無華的笑,將發自內心的喜悅表露無遺。
我的笑容,就是很客套的成年人版本。說起來很可恥,但我一直以來正是仰賴這種笑容苟活於世。十年前的事件發生後,我懷疑著宇宙,懷疑著真理,相信理性與知識都只是虛無,在遙遠的彼端絕對有著人類無法理解,也無從查知的至高力量,隨時準備回收人類自認擁有的一切事物。
思及至此,總不自覺感到絕望。活著,便是他人宰制的客體,任何自由意志都可能遭人操縱,甚至變造,如同十年前的師呈小學事件,除我以外,大概沒人正確認知那場災禍的真相。
臺中市地方報導或多或少有提到當時的事件,但新聞文案的時間都是10月20日,早於這之前的報導一概皆無。此外,所有報導口徑一致地將事件稱為「師呈小學崩陷事件」,隨文所附的照片全是地層下陷導致建物崩毀、低於地平線的模樣,與我當時目睹的虛無光景截然不同。
師呈小學崩陷事件,對我而言不啻是平行世界的天災。
照片上的自然災害,被解釋成斷層帶活躍的作用。望著彷彿屬於異世界的不明畫面,我懷疑自己的記憶說不定發生某種無法解釋的錯亂。我絕對沒記錯,也絕對不是幻想,師呈小學在那瞬間確實消失了,就這麼被濃厚的乳白色迷霧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天,我抵達佈滿迷霧的校園時是上午九點,朝會已經開始,那是我出院後返校的第一天,由我負責三年二十一班的共讀晨會。
那時,絕大多數學生早已進入校門,並與學校一同自地表上蒸發。
師呈小學雖是國立小學,卻是曦鳶里最優秀的學校,由於校內資源豐富,又有專設弦樂團與游泳隊,在這依山傍水的偏遠地方,入學人數破百的師呈小學自然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好選擇。
位於臺中市霧峰區最東南側的曦鳶里,舊名曦鳶庄,是個環山的內盆地。霧峰雖是中部糧倉,靠近南投的曦鳶庄恰好位在中央山脈含金石英脈最豐富的地段,自古以來只生產兩種物品:金礦與清酒。因為這層緣故,直到今日,曦鳶里仍有近三千人居住。
迷霧中的學校消失了,是親眼所見的不爭事實。消失,不見,蒸發,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最乾淨、最徹底的湮滅。那個瞬間,全校百來位學生連同校舍建物,均已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了。
即便與我認知的狀況不同,一所學校純粹因地層下陷而崩毀也夠嚴重了,明明應該是則大新聞,報導內容卻指明了「無人傷亡」,便被熱騰騰的選舉議題全盤掩蓋。無人傷亡?上午九點的小學即使不計學生,教師也早已入內,遑論當時是師呈小學朝會的時間,按照往例應是全員到齊。
仔細一想,不排除是國家機關試圖避免恐慌的消極隱匿,但我認為更核心的理由,是整起事件虛幻得簡直像個笑話。
學校憑空消失了。至少在迷霧籠罩的剎那,澈底消失了。
這種結論任誰也說不出口。明白箇中道理的我,未曾與任何人談過崩陷事件的真相。沒多久,教育部發來重行指派的函文,要我前往新北市新莊區的東明小學任職。省去甄試的程序固然好,太過順利的發展卻加深我的懷疑;雖是陰謀論,但我不禁認為,師呈小學確實曾發生過無法解釋的「現象」,而那「現象」恐怕是與中央政府有關的某種事故。
然而,一旦走出曦鳶里,便不曾聽任何人談及這起事件──除我之外。
奇怪的人,恐怕是我。
北上任職後,我花了許多時間調查相關資料,赫然發現包括學校立案登記在內,一切行政上的紀錄全不存在。此種狀況,不像是人為刪去,反而像某種力量讓有關師呈小學的事實消失了。
與其說是消失,不如說整個存在均遭抹除。
當時若不是被女學生刺了必須住院的一刀,我將與師呈小學一同隱滅於世,化為不曾被人認知的虛無。奇異的巧合,彷彿遭到外力支配,成為理解此事的障礙。籠罩內心的並非感謝,而是令人窒息的無邊恐懼,令我背脊發麻,打起寒顫。
面對全然的未知,沒有任何事物可證,亦無事物為真。
倘若如此,生命的意義是什麼?真有活著的必要嗎?若沒有孩子們的笑容,我恐怕連一天都撐不下去,將被無止盡的自我懷疑與虛無恐懼淹沒,對尚未到來、不知真會到來的因果支配感到畏怖,喪失自我意志,放棄一切努力與掙扎。
面對兩名天真的孩子,我擠出一個費勁的笑容,輕拍她們的頭。
兩個小學生一邊打鬧,一邊爭執我先拍了誰的頭。嬉鬧頑皮的身影漸漸遠離,我則駐足原地,目送他們離去。
我想,我會懷念這一切。也可能不會,我不確定。
不經意瞥向左腕上的傳統機械錶。糟糕,居然這麼晚了!我拔腿奔跑,衝下樓梯,轉過長廊,無視小學生們驚訝的面孔,以明顯違反校規的不當行止,飛快穿越東明小學的校門。
乘上公車,轉搭捷運,目標是板橋捷運新埔站。今晚的集合地點,是位於新北市立圖書館附近的日式居酒屋「陰獸」。坦白說,我不懂為什麼會選在這種地方,附近人潮雖然不多,但仍不是個理想的秘密集會場所。
離校後通車約三十分鐘,才順利抵達藏在巷內的居酒屋。正要進門,一名綁著雙馬尾的銀髮女性撞開我,大剌剌地擠進店內。我小聲咕噥幾句,她不只毫無歉意,甚至回頭說:「誰叫你像個死人一樣站在門口。」
真是令人討厭的傢伙。我嘆了口氣,繞往櫃臺,找到負責帶位的服務員。
服務員掛起營業用的微笑。「請問您的訂位大名?」
「印象中是……」我掏出事先寫好的便條,「姓祟。」
「祟小姐四位,對嗎?」
店員剛問完,我突然被來自左側的蠻力拉偏了身子。
「慢著慢著慢著慢著──!」剛剛那沒禮貌的女人扯住我的襯衫,「你居然是『集會』的成員!嗯──是嗎,是這樣嗎,真是人不可貌相。」
「妳是?」
儘管我半瞇著眼瞪她,但大概只會像個視力不好的宅男,沒什麼威嚇力。
「我是祟紗夜啊!」她搔搔後腦,笑了笑,「啊!抱歉,都忘記我們是用暱稱了。我就是『祟祟不平安』的祟小二啦。」
眼前這個粗魯、無禮、毫無威嚴的傢伙居然是暱稱「祟小二」的祟祟不平安?她剛才似乎意外報出本名,姑且當作沒聽到好了,免得麻煩。
祟小二外貌不差,白皙的臉蛋配上銀白色雙馬尾,顯得有些稚嫩,卻又挾帶神祕的成熟感,露齒而笑的模樣很有朝氣,儘管穿著簡便的黑色上衣與牛仔褲,仍然散發難以忽視的獨特魅力。
唯獨那雙近乎純白的銀灰眼眸,彷彿能夠參透靈魂,望見人的本質。
她是今晚集會的召集人,也是「相約同去」網站的專區板主。
說是板主,但這場一次性集會實在無須如此大費周章。
「話說回來,你是哪位?老潘?阿魏?」
「阿魏。」早知道當時就花點心思取個更好的暱稱了。
「哦──」祟小二瞇起眼笑,「我以為你是更陰沉的人呢。」
「是嗎?」
「畢竟你每次發文都釋放出相當可觀的負能量嘛,一下什麼黑暗的寂靜,一下什麼無人的空間,一下什麼死亡的醍醐味,哎唷真噁心。」
居然罵初次見面的人噁心,這女人真不簡單。
祟小二拉著我的襯衫往裡面走,我像個被拖往教師辦公室的壞蛋,毫無招架之力,萬一被人撞見可不是鬧著玩的。
她熟門熟路地轉了個彎,「我還以為你會先和老潘集合再一起過來。」
「老潘說自己有個東西要先繞去買。」
「都到這一天了,還有什麼要買?」
我也想問問祟小二,都到這一天了,有必要約在日式居酒屋聚會嗎?
「你看起來有很多話想講。」
這傢伙有讀心術嗎?
「你是不是在想『這傢伙是不是有讀心術』?」
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氣,「並沒有……」
「藏不住想法的蠢男人很容易被女人騙哦。」
這傢伙短短幾秒便已讓我身陷無法自在言談的處境。
我們來到店內最深處,格局特別寬敞的日式隔間,進入前必須脫下室外鞋,換上薄薄的短襪。牆上的武士刀架擺飾、整潔乾淨的榻榻米地板與充作外牆的乳白色紙拉門,無不散發莫可言喻的異地風情。
我模仿著祟小二的動作,雙膝跪地,臀部壓住小腿,在桌邊正坐。
祟小二倚上桌面,手撐著臉,問:「你之前與其他人見過面嗎?」
我搖搖頭,「畢竟彼此認識並不久。」
「好像不到兩個月吧。這兩個月真是意外地充實呀!有沒有突然覺得自己的人生有希望了?」
「沒有。完全沒有。」
「我想也是,抱有希望的人不會出席今天的集會。」
儘管句句屬實,她滿不在乎的語調和口氣讓人有些煩躁。話雖如此,祟小二大而化之、直來直往的性格彷彿有種魔力,時常口無遮攔地切入要點,卻不會招人討厭,說奇怪也挺奇怪的。
距離集合時間還有五分鐘。我與祟小二同為「提早派」,剩下的兩人可能是「壓線派」、「遲到派」或「爽約派」的。
祟小二堅持全員到齊才能點單,我只能呆呆望著空無一物的檜木桌面,百無聊賴地排除微小的刮痕,細數上頭的樹紋。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樹的年輪一圈圈間是個別分立,毫不相連的。
令人窒息的空間。
我伸了個懶腰,扭一扭發麻的雙腳,站起身子。
「我去外面走一走。」
「抽菸?」
這傢伙的第六感未免太靈了吧?我忍住皺眉的衝動,點了點頭。
「去吧。反正也不用擔心肺癌了,哈哈哈哈!」
這傢伙真是每兩句話就得帶刺,比起女人,她更像個神經大條、專門嘲諷同事與同學的男人,但她網路上的語句卻美得不像話,修飾一層又一層,發一則留言都像駢文,倘若王勃在世,恐怕也會如此堅持詞藻的行為感到瞠目結舌。
反觀身為教師的我,用字淺詞粗淺得像個孩子,是預計與會的四人中文筆最差的。我們不是文學聚會,理論上不用在乎詞彙深淺,但祟小二與一般人之間的程度差距,強得使我不禁反省起過去幼稚而無趣的發文。
所謂人不可貌相,指的正是她這種人。
踏出和室之前,祟小二捧著茶杯喊住我:「如果你後悔了,直接離開無妨,我會跟其他人說你打一開始就沒有來。」
「感謝妳的體貼,但我絲毫沒有這種念頭。」
她聳了聳肩啜一口茶,「那就早點回來吧。」
我們倆的對話神似打冷戰的情侶。
走到店外,竟覺得有點冷。秋寒夜風所在多有,只能怪自己沒帶外套出來,但若回頭去取,想必會被那傢伙大肆嘲諷,想了想便作罷。
我從褲後口袋取出一包俗稱「金媽」的金色萬寶路(Marlboro)香菸,啣起一根,點了火,吸一大口含在嘴裡,菸頭離嘴,張口釋放嘴裡的菸,再以鼻子吸入,最後則從微微敞開的唇間吐出。
我沒有菸癮,抽菸的理由純粹是喜歡煙霧自口腔脫出,飄至半空朝四方飛散,逐漸返回大氣之間的剎那。
那情境很自然地讓我聯想到靈魂。
據說,人類死去之後靈魂很快便會離開肉身,只要方法正確,甚至能夠看見魂魄的形體;描述無形事物的「形體」實在很可笑,猜想應是類似表象輪廓的狀態,能夠觀測,卻不真正有形且有體。
曾在東明小學中聽聞教師的閒語,新北市新莊區的清玄御儀宮、臺中市霧峰區的正十四會和台南市七股區的天覺禪寺等特殊宗教場域均有召喚、安撫或制煞靈體的儀式或術法,但我不信這些邪魔歪道,類似話題總是左耳進,右耳出。無論是道教、佛教、回教、基督教或靈道教,均未充分解釋我對世界所生的疑惑,十年前的未知事件,讓我明白宗教認知的現實與當時觸及的黑暗,絲毫沒有任何交集。
我搖搖頭,準備吸進第二口菸,眼角餘光瞥見一位同樣立於店外的女人,仰望著僅剩山邊一抹微光,緩緩向澄黃夜空謝幕的夕陽。
她上身穿著純白襯衫與粉紅色無袖毛背心,下身是米白窄裙與白色內搭褲,腰間的海藍色腰帶特別醒目。才覺得這根本就是一套超擬真護理師服裝,隨即看見她左胸上的醫院識別證。
工作用的識別證應該不能帶出來吧。
識別證全名受到胸前弧度影響難以看清,僅能勉強辨認她的姓氏:藍。
藍?我不自覺地發出一聲上揚的「嗯」。
女護理師轉過頭來,或許察覺身邊不甚禮貌的視線,微皺眉頭,把我當成某種可疑分子。
「請問您是……?」
「我不是什麼可疑分子,只是剛好在店門口抽菸,並沒有──」
活了一大把年紀,居然還因為與女孩子對話而口吃,數年歲月根本白活了。
我假咳兩聲,清清喉嚨,極力穩定莫名混亂的心。
「請問妳是來參加『集會』的小藍嗎?」
她皺起的眉頭旋即鬆開,圓睜雙眼,眨了好幾回。
「抱、抱歉!我不小心看到妳胸前……我說的是識別證,所以……」
「啊!」她倒抽一口氣,飛快取下胸前的識別證,胡亂塞進口袋。
果然不是能夠擅自攜出的物品。見我忍俊不禁,她抿著小嘴,怨懟似地斜眼瞪我,卻沒有投射任何一點真實的惡意。
她鼓著腮幫子說:「您沒有看到識別證。」
「我有看到啊,上面寫著──」
「您、沒、有、看、到、我、的、識、別、證!」
「……嗯,好,是的,我沒有看到。」
我也未免太懦弱了,居然秒速妥協。
短短一句話,換來她得意又不失禮節的俏皮笑容。
「那我們從頭開始吧。」
這女孩挺有趣的,完全無視先前不太理想的邂逅,重啟整個局面。
「您好,」她慎重地朝我點頭,漾起一張清新笑容。「我是『相約同去』網站中暱稱『月落天海藍』的小藍。」
「我是阿魏。」
「原來是那位亂取暱稱的成員。」
「我是以真名為基礎取的,妳這樣是變相嘲笑我的本名哦。」
「我也一樣改自本名,怎麼就沒弄成您那種鄉巴佬般的蠢暱稱。」
「……妳管我。」
定睛細瞧,小藍的臉蛋不管擺在哪個群體,都是會深受注目的等級。忍不住認為她過去或許以美貌換得不少好處,當然這只是我對「現充」──現實充實組之人的想像與偏見。
我瞄向她的制服,「小藍是護理師嗎?」
「我還不是護理師,只是護理科實習生而已。」
小藍告訴我,臺灣的護理師有兩種職涯管道,一是國中畢後進五年制專科學校就讀護理科,二是高中畢業後進普通大學念護理系──她目前是五專五年級生,正在新北市的國立東明大學附設醫院實習。
「實習期間有給薪嗎?」
「沒有,而且還忙得要命。」小藍無奈地嘆了口氣,「護理科依據專業科目的不同,分為內科、外科、產科、兒科、精神科、社區衛生以及臨床選習,每一科都必須至指定單位實習,臨床選習則由各校決定。我目前在東明醫院急診醫學科進行臨床選習,沒有指導老師,直接由院內學長姊帶領,既能快速掌握訣竅,也更貼近真實的職場環境。」
「實習完就能國考了?」
「畢業後才能考。」
「難考嗎?」
「簡單到爆,真心不騙。」小藍聳聳肩,平攤雙手。「大概是護理師職業環境太差了,離職率居高不下,應屆畢業生也不太願意進入醫療體系就職,每年都鬧護理師荒。猜一猜,中央政府的因應手段是什麼?是降低國考難度,並增加國考次數!簡直像是擔心有人想入職但考不過,題目簡單到傻眼,令人懷疑是不是打算實質廢除國考。」
「嗯……」
我聽得似懂非懂,發出無意義的沉吟。
「想不到小藍是護理科的。」
她冷不防地抬手一揮,重重拍擊我的肩膀,「『想不到』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以為我專門殺人放火?」
「我又沒這樣講……」
小藍在網路上的發言辛辣得使人退避三舍,要不是曾經意外發送照片暴露性別,誰也想不到她是個長相亮眼、外貌出眾的女孩,印證了網路性格即第二人格的鐵律。
「妳跟網路上的形象差距不大呢。」
「一樣機車、暴躁、咄咄逼人?」
「我沒有講成這樣……不過倒是挺符合的。」
「你嘴巴很賤耶!」
「女孩子別隨便把『賤』掛嘴邊。」
「幹嘛這麼古板,」她挑起左眉,「您該不會是老師吧?」
「……唔。」
「且慢,剛才的停頓是什麼意思?」她狐疑地歪過頭,慢悠悠的動作充分展現內心的動搖,旋即又大展笑靨,說:「咦,我說中了?天啊!真的是老師?啊哈哈,笑死人了,難怪那麼無趣!」
居然被人當面說無趣……
小藍捧腹大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慢慢調回呼吸。光是知道我的職業就能笑到流淚,真是個失禮的不可思議少女。
「老師啊……」她揩了揩眼角,「感覺真不錯。」
小藍的聲音特別輕柔,聽起來像獨立書店裡念故事書的大姊姊,頗有安定人心的力量,說不定她選擇進入醫療體系是很正確的決定。她大概無法明確知悉自己的聲音悅不悅耳,我也不打算透露如此尷尬的評價。
「身為老師,是不是會有一種正在改變世界的感覺?」
我完全沒有這種感覺,甚至沒有自己帶來正面發展的實感。在我看來,身在醫療體系才真的能改變世界,畢竟她們肩負一條又一條人命,分秒間界分的生死,其責任及相應的影響實不可謂不重。
「您是哪個教育階段的老師?」
「小學。」
「小學生真是太棒了!當然我指的不是外型可不可愛,而是其柔軟的可塑性與易於重塑的純真狀態。」
「也是互動時必須特別留意的年齡。」
「沒錯,」她微瞇雙眼,揚起嘴角。「是個擁有無限可能的年紀,也是擁有遠大夢想的年紀,更是幾乎享有全世界關愛的年紀──話雖如此,也是很容易被摧毀的年紀……」
她的表情突然變得黯淡,低垂眉宇,挪開視線。
參加今晚集會的人們,絕不可能對未來的人生懷抱希望,更不可能對殘忍的世界抱持憧憬。包含祟小二在內,我們每個人都對自身不滿,怨恨偏頗不公的世界,憎惡扭曲不實的現狀,卻因無力改變而聚在一起,最後一次以不適合我們的積極作為,共同舉辦這場最後的集會。
小藍或許還稍微對這世界抱持著期望。我依稀透過她晶瑩透亮的雙眸,望見基於無邪而耀眼閃爍的堅毅目光,也能明顯感覺到她對世間萬物的關愛與嚮往。
但她卻來了。正如祟小二所說,抱持著希望的人絕不可能赴會。
赴會之人,必已絕望。
「我有個疑惑,」我瞄向她的側臉,「妳現在幾歲了?」
「這個問題也太失禮了。」她撲嗤一笑,吐嘈般地拍我的肩。「詢問女孩子的年齡是超級大禁忌耶!莫非您是沒有女性朋友,或者沒女人緣的類型?」
「囉唆。」
她摀著嘴笑,「您真有趣。」
真想巴她的頭。軟弱的我,光是萌生這道念頭都會微幅顫抖。
「以外觀判斷的話,我大概小您五歲吧。」
「可能不只。」
「還好一開始就用『您』來稱呼,這樣比較有禮貌吧?」
不,即使用了「您」,發言內容和語氣還是很不禮貌。
「為什麼年紀這麼輕就想──」
「您先等等!」小藍雙手叉腰站到我面前,「您忘記集會的規矩了嗎?」
集會的規矩是,無論什麼場合都不能詢問彼此赴會的理由。
「只是突發奇想地感到好奇而已。抱歉,我不該問的。」
「嗯,原諒您。」
小藍笑起來的模樣洋溢著耀眼甚至刺眼的青春,簡直像剛踏出學校的孩子,尚未遭到社會的髒汙覆蓋。
醫院是最接近死亡的機構之一,雖不知道小藍負責何種範圍,儘管還在實習階段,但免不了接觸甚或目睹死亡。反觀,我只是擔負「培育」一責的教育者,專業領域偏向「生」與「長」,與死亡本身較有距離。
我對死亡存有莫可名狀的幻想,私自幻想、追尋著更好,也更寧靜的世界。
但我明白,所有幻想無一例外地伴隨必然的幻滅。
小藍側著頭問:「您今天也去上班了?」
我點頭,「準時上下班。」
「真守規矩。」
「我可不想被穿著制服的妳這麼說。」
她正想反駁,旋即低頭確認身上的服裝。「……原來我還穿著實習服。」
我這回真的笑出聲來了,「剛才拆識別證時沒有一併察覺?」
「誰沒事會去注意自己穿了什麼。」
「至少會稍微記得顏色吧。」
「您真變態。」她白了我一眼。
「慢著,剛才那句話哪裡變態了?」
「您指的不就是內衣褲的顏色?」
「才不是!」這女孩跳躍式的思維,亂得讓人無法冷靜應對。「妳上面穿粉紅色,下面穿白色,不是嗎?」
「咦?」小藍突然愣住,眨了眨眼,「為什麼知道……」
小藍雙頰通紅,鼓著腮幫子,聲音變得很小:「您怎麼知道顏色不一樣?」
「本來就不一樣了吧?」
「我、我不是每天都這樣!今天是因為心煩意亂,出門前又臨時接到一通電話,才會穿得亂七八糟──總之,您不準說出去!」
「哦、哦……」
「怪了,我應該沒露出來才對。」她一邊咕噥,一邊低頭檢查毛衣與裙擺,不久後皺著眉頭望向我。「莫非您有透視眼?」
「我總覺得這是跨服聊天,」我以食指和拇指擰住眉間,「妳穿什麼顏色不是一目了然嗎?就像我穿黑色一樣,光用肉眼看就很明白了。」
「我、我不想知道您穿什麼顏色!」她脹紅了臉,像個隨時會沸騰冒煙的白鐵茶壺。「一目了然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我的內衣褲會一目了然?」
內衣褲……?我皺起眉頭,回想一路下來的對話內容。
「慢著!妳搞錯了!」此刻的我大概也脹紅了臉,「我從頭到尾都在說實習服的顏色!」
「別、別過來!」
我一面靠近她,一面冒冷汗;她則一步步向後退,活見鬼一般睜圓雙眼。
「我說自己穿黑色,指的是這套西裝!」
「我明白了……」她點頭如搗蒜。
「妳的表情看起來完全沒明白啊!」
「每個人有各自的喜好,這是人之所以為人的自由與尊嚴。不要緊的,我沒受傷,也沒嚇到;我很好,我很鎮定。」
「妳一點也不鎮定!」
「我不會深究您如何得知我內衣褲不成套的事實,也不會追究您得知的方式與時機點,反正都來參加集會了,這些事情怎樣都好已經不重要……」
「聽人說話啦!」
之後大約花了十分鐘,才讓她勉強接受我是正常男性、無不良癖好且並未知曉她貼身衣物顏色的事實。
無論原因為何,我仍意外得知她自曝的上粉下白不成套穿法,也不可抗力地確實記在腦中,久久沒有消弭。
小藍始終低著頭,脹紅雙頰,蹲在店門邊,面對牆壁背對我,沉默不語。
「別鬧脾氣啦,我又不是故意的。」
她沒理我。
「反正都最後一天了,別往心裡去。」
還是沒有理我。
「就當作是我的錯,然後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好嗎?」
「……嗯。」
「我忘記,妳也忘記,今天過後一切就結束了,不用擔心以後的事。」
「嗯。」
「我們差不多該走了。」我瞄了店門一眼,附近沒有其他人。「祟小二恐怕等到快發火了,趁著老潘還沒到場,趕緊進去吧。」
「阿魏,」小藍指向遠方某處,「你看那邊。」
我順著她的指尖望去,說時遲,那時快,她突然往我口袋塞了什麼東西。
「妳怎麼……咦?」
取出她塞進來的物品,蹙眉端詳。那是一塊小小的布團,上頭溫溫熱熱的。小心翼翼地攤開後,我倒抽一大口氣。
「妳、妳、妳──!」
那是一件小小的透膚網紗白內褲。
震懾之時,小藍上前一步,湊近我的右耳。
「現在您是不折不扣的變態了。」
我想後退,卻被她輕輕拉住。那張小嘴呼出的熱氣,緩緩拂上頸側,心跳飛快加速,肩後一陣酥軟。
「絕對不準向任何人提及此事,明白嗎?」
「等、等等……」
「明,白,嗎?」
「明白了。非常明白。」
「很好。」她重新堆上笑容,「那件就送您當禮物。」
「我不需要,妳快點穿回去!」
「不用啦,反正我穿著實習服,缺了些東西也不會被發現。」她張開雙手,向前傾身,以凸顯腰身與臀部的姿勢轉了一圈。「您看,這裙子很窄,怎麼動都飄不起來,沒穿反而少了透出痕跡的風險,顯得更加自然呢。」
「妳剛才穿的內搭褲呢?」
「脫了。冷的時候再穿就好。」
「沒穿底褲就套上內搭褲也太不合常理了!」
「哦?怎樣的常理?」
小藍嘻笑時俏麗的臉蛋實在讓人生不起氣。
「難道您連上面的都想要?」她倒退一步,裝模作樣地睜圓雙眼,摀住嘴巴。「想不到您是如此不可貌相的衣冠禽獸。」
「……妳閉嘴啦。」
她笑得不能自已,「您終於罵我了呢。」
這還是我第一次對女孩子道出如此失禮的話語。年輕女孩太難纏了。
深深嘆氣的瞬間,察覺到身後的人影。
「難不成兩位就是小藍和阿魏?」
爽朗的聲音搭配沉著的語調,滿溢在外的充沛精神闖進耳裡。
身穿橘色花襯衫的中年男子,大大地開嘴燦笑,使勁揮手。
他是網路暱稱『熊貓大叔潘達』的老潘,也是這場集會最晚抵達的成員。
老潘綻露潔白的牙齒,衝著我們笑。
「兩位準備赴死了嗎?」

── 現在 10月18日 06時30分 魏邦語 ──

四周靜謐至極,萬物彷彿墮入死滅之境。
始終沒能自夢中甦醒。在那片無法脫身的幽冥,我看見更多長著獸嘴的怪物,牠們各自有著相異性別、身形、年齡之人類軀體,其中甚至有我的同學、同事、家人、夥伴,外貌歧異的邪物有著共通的特徵──她們全是嗜血的食人猛獸,並且擁有一顆莫可名狀的恐怖頭顱。
身於夢境,對時間的認知有些稀薄,沐浴於黑暗之中,感官也相當遲鈍,一切彷彿將永無止盡地存續,變化、旋轉、星移,爾後重回原點。能夠感知的空間全扭曲著,毫無規律,失卻方向、上下倒錯的分秒,恍惚得使人心醉。
我猛地甦醒。
心跳快得像要躍出胸口,雙手不住輕顫。頭很昏,眼前閃爍白光,一股炙熱感自脊柱襲上腦門,四散開來。
視線恢復正常後,發現自己置身於擺滿課桌椅的教室。
熟悉不已的教室,佔據我職業生涯的全部,一對對桌椅整齊畫一地擺放成列,中間保留的空隙特別均衡,彷彿每日有人細心調整,幾乎毫無瑕疵。
木製黃褐色而非塑膠綠色的桌椅,是大都市少見的樣式,桌面右上角用來擺放鉛筆,避免其任意滾動的長條凹槽,是既經典又懷舊的設計。
闔上雙眼,輕輕拂過有著細微刻痕的桌面,感受傳自指尖的堅實與冰冷,偶而還會沾上細微的粉塵。即使再過數十年,我也不會忘記這獨特的觸感──這是與師呈小學同樣設計的桌子。
突然想起昏厥前的景象。
難不成,理當消失無蹤的師呈國小,因不明所以的理由再次出現?或者,我已離開所屬的世界,來到夾在混沌之間的未知領域?
我想起那棟長方體的寬廣建築,想起那位身穿朱紅制服的女孩,想起那隻長滿銳利獠牙的異獸種,我想起自己重傷且失能的左臂與右肩……
抬起雙臂後,發現雙手功能完整,左上臂的啃咬痕跡已然消失,右肩也宛若無事地活動自如,唯一能證明並非幻覺,確實遭遇不明怪物的,只剩襯衫袖子上雙排牙齒所留下的一個個孔洞。
這不是夢。我真的在車子裡,被無以名狀的怪物攻擊了。
確認全身上下毫無異狀,我走向教室後門。
打不開。門沒上鎖,但無論施加多少力量,就是無法拉開。
前門也一樣。先前身於車內也遇過同樣情形,明明車門沒有上鎖,車子甚至也沒發動,卻怎麼都開不了門。
完全密閉的不明狀態,沒有任何離開的手段。
我察看掃具櫃,裡頭除了水桶之外什麼也沒有,連勉強可作防身之用的拖把也沒有。不得不說,開啟櫃門的瞬間,偷偷地為裡頭並未躲人感到欣慰。
雖不清楚時間為何,窗外一片漆黑,大概仍是深夜。
我在講桌上找到逃出車輛時使用的手電筒,頓時安心不少。這支手電筒質感很好,重量適中,更重要的是,它有效地幫助我脫離可怕又詭譎的怪物。
一想起怪物的模樣,我便忍不住懷疑起周圍的一切。
也許全都是夢,只要多待一會兒就會醒來,回到正常的世界。
正常的世界是什麼?恐怕任何世界都不正常,又或許,沒有任何人定義過所謂的正常。我所熟悉的世界,發生了必須以天災作為包裝,才能勉強維持正常的異常事件。
只有我一個人記得那空無一物的景象。
即便當時抬起腕環機錄下車裡的怪物,相關機構仍能不費吹灰之力掩蓋消息;或許,「某些人」對這類神祕事件早已見怪不怪,甚至可說毫無新奇感。
師呈小學的事件只是成堆怪異中的一個,就算建築消失、學生神隱,涉及數百、數千人的事件,也能不留痕跡地澈底掩蓋。
握著手電筒,倚靠右側牆邊那張屬於導師的辦公桌。
十年前,我就坐在這樣的桌子後,望著偶而瞄過來的孩子,猜測她們心裡千奇百怪的想法。也許她們不安於我沉默的視線,也許她們不想被我察覺正做著什麼虧心事,也許她們單純分了心神,很多很多的也許,象徵著孩子們幾無極限的希望。我徜徉在培養未來的場域,享受著專屬自己的無邊猜測,度過一天天漫長的授課日。
咚、咚、咚,一道輕巧細微的腳步聲,自前門的方向傳來。
我跳起身,握著手電筒蹲到辦公桌的側後方。儘管只能藏住半個身體,我仍試圖掩蓋軀幹,設想最壞的狀況,防範最危險的威脅。
門被輕輕拉開。
剛才無法移動半分的鐵門,在沒有任何開鎖聲的情況下,被門外的來者拉了開來。
門外一如窗外,籠罩著無止盡的漆黑,隱約可見的光源,是走廊窗外那抹令人不安的淺紅月光。拉門敞開的瞬間,門上方的小窗慢悠悠地飛過一隻紅蛾,映著血色的赤月,巴掌大的身形搖曳成一抹幽暗的形影。
一名身穿師呈小學朱紅色制服的女孩,手倚門板,佇立在門廊之間。她圓睜著有如血月的血紅雙眼,進門的剎那便準確地對上我的視線,彷彿打一開始就知道我躲藏在辦公桌後,毫不猶豫地直望過來。
女孩眨了眨眼,踏著小巧的步伐直直走來。
乍看之下,她的頭顱與面孔屬於人類無誤,但我無法判斷那雙淌血般的紅眼屬於哪個物種。人類的虹膜不會產生血紅色,這絕對是非屬正常世界的「他物」,百分之百的異種。
她規規矩矩穿著符合校規的制服與白色包頭鞋,背著學校制式的紅色背包,乖乖紮好衣服,極守秩序,不管怎麼看都只是個普通的小學生。
但此處絕不可能有正常的小學生。
我們之間的距離剩不到三公尺。
我彈起身子,朝右方奔逃,撞倒了幾張桌子,還被倒下的木椅絆到小腿。恐懼支配大腦,我不假思考飛快起身,直往教室後方跑。
女孩走上講台,歪頭望著我,慢悠悠的模樣像是在問「為什麼要跑」。
原先動也不動的前門被她打開了,通往外面的路已然暢通,雖不知走廊狀況如何,但總比與來路不明的紅眼女孩一同困在教室來得好。
確定逃脫目標,開始規劃行進路途。
女孩依然立於講台不動,距離敞開的前門大約四公尺,我則位在教室後方中間處,與講台間有八張課桌椅的距離,而前門與我的斜線距離大約是十五公尺。
我與女孩隔空對視。她仍保持狐疑與不解交織而成的表情,又圓又大的眼眸如此地純真,那麼地無邪,與滿頭大汗、心跳飛快的我形成強烈對比。
機會只有一次。
我邁開腳步,使勁撞倒兩張桌子,直朝前門奔跑。
女孩佇立原地,視線跟隨我的身子移動,卻沒有移動分毫,彷彿對我突如其來的逃竄並不擔心,似乎連一丁點攔阻的意願也沒有,就這麼愣愣地站著,看我撞倒一張張的桌椅,迅速接近出口。
冷汗一滴又一滴地沿著臉頰的弧度滑落,少許先被眉毛攔在半途,更多的則直接甩飛出去。
我扳倒距離門口最近的桌子,微微半蹲之後奮力躍起,跳出敞開的前門。
逃出來了!成功的喜悅才剛閃過大腦,隨之而來的是足以使人昏厥,地獄般無以名狀的景象。
教室之外,理當是走廊的位置竟像鋪滿人皮織成的地毯,赤通通的血色,在長長的走道染上一層厚厚的赭紅。走廊的窗戶沒有玻璃,理應是玻璃的位置換成監牢般的鐵欄桿,彷彿要把師生全數監禁在此,不留一絲對外空隙。窗上的欄桿無一例外,鏽得像建在海邊的無人廢墟,看不見任何殘留的塗料,就算長年未予保養,也不可能剝落成這副模樣,好似所有鐵元素均已流失,一根根黃褐色的噁心短柱比純粹的鐵柵欄更嚇人。
長廊幾乎不見盡頭。倘若此處真是師呈小學,怎可能大得如此驚人。我連應該位於走廊底端的樓梯口都無法判別,只能望見一片深邃的黑,看不清存在其中的任何形體,簡直像置身於血肉製成的房舍之中,腳下無不是爛泥般柔軟,更令人作嘔的是那股揮之不去的氣味。
瀰漫鼻腔的是濃濃的惡臭,臊味、腥味與霉味全部混在一起,大腦不斷拒絕這股氣味,聞沒幾秒便快失去嗅覺,趕緊摀住口鼻,避免動搖的理智完全失去掌控。這不是單一的臭味,而是許多來自不同物體、出自不同來源的噁心味道,彷彿蒐集了世所罕見的腐爛腥肉,同時扔進大鍋內重新蒸餾出來似的,毫無預警地用不曾接觸的強烈氣息,瞬間擊碎殘存的心智,剝離我嘗試奔逃的意志。
視線變得模糊,頭腦持續暈眩,我已站不穩腳步,很快就要仰倒在地。
「外面,」背後傳來細小卻沉穩的聲音。「不安全。」
「嗚、嗚嘔──!」
轉過頭,正想回應的我,甫一開口便瘋狂嘔吐。
好似想將胃腸中的有形物全數掏空,隨著喉嚨的伸展鼓動,液體與固體同時攪和,混合了食物與胃酸的黃綠色物體穿越我的口腔,噴濺於血肉構築的走廊。
我連嘔吐時都不忘要吐向不影響他人通行的角落,唯獨此刻,對於自己病態的守序偏執感到莫名氣憤,但習慣終究源於日常的累積,無法思考,也無法迴避,只能被動地接受。
吐到完全無法站直身子,只能蹲坐在地,繼續嘔出無法描述的物體。
「不怕,不怕。」
聲音的主人在我背上輕撫。
有雙紅眼的女孩在我身旁蹲下,規規矩矩地將裙擺收往膝後,併起膝蓋,低頭偷看我的表情,而我只是一股腦地吐。明明沒吃多少東西,胃腸與喉嚨就是不肯停歇,放任食物逆流。
女孩的小手在我背上緩緩撫摸,時而輕拍,時而停止,掌間的溫暖帶來雙重意義的安心:一是如同母親般撫慰人心的溫暖,二是來自人類肉身的溫暖──至少是源自變溫生物的體溫。
原來她是正常世界的住民。儘管以生物與否作為判准有些可笑,但我當真鬆了一大口氣。荒誕詭譎的世界裡,少了一個需要提防的危險,也不再需要即刻逃離這位小學生模樣的「人」。
沒來由地依賴起這名異常世界的女孩,毫無根據、極不理性地,將她劃入理智的安全範圍內。
眼前一陣迷濛,視線變得模糊,原來我一放心就不爭氣地流下了淚水。
我就這麼蹲在牆角,像要一次宣洩塞滿心頭的恐懼與不安般,不住顫抖,不住流淚,說什麼都不肯起身,也不肯望向依然撫摸著我背部的女孩。
我在哪裡?此處真的存在嗎?此時此刻的一切真的為「真」嗎?我有好多問題想問,卻不敢問對身旁這位小女生提;我很害怕,她不再給我最後的這點溫暖,更害怕這些問題將使她無預警地消失。
女孩遞出某個物品。
我抹了抹眼睛,擦拭流下的眼淚與乾掉的淚垢。眼前那瘦弱的白皙小手,拿著一盒紅色包裝的巧克力棒。
「這個送給你吧,不能再哭哭了。這裡很危險唷。」
我撲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不服氣地鼓起雙腮,「這是我珍貴的寶貝呢。」
「嗯,謝謝妳。」
我勉強擠出微笑,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張精緻得超脫凡俗的臉蛋。
如此距離,我認出了這張深埋於記憶底層的臉。
她就是十年前,我在師呈小學消失時撞見的那名女孩,身上的朱紅色制服、額上的平蝴蝶結與無法解釋的血紅雙眼,絲毫未變。
不同的是,她沒有轉身逃跑。
女孩牽起我的手,露出燦爛的笑容。